荆轲不想叫渐离觉出个中微妙,好在渐离人粗不敏感,且另有一事分其心——打那夜以后,狗肉摊上一下子多了不少新顾客,搞得半天便把原本一天的肉卖完,渐离正忙于扩大业务,暂时无法顾及情感上的事——或许应该这样说:正是心中有人,他方才平添了些许责任感,能够多挣便想多挣一点钱。
随着业务的扩大,狗肉摊上的活儿便增加了。荆轲一面埋头干活,一面注意着这些骤然增添的新客——他的职业习惯以及丰富的阅历令他不像渐离那般盲目乐观,他向来以为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终有一日,一个老头拉着架子车来买肉,要将肉摊上所有的肉全都买走,荆轲一把抓住其手,曰:“老伯,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怎一次就要这么多肉?你不说我不卖给你!”
老头拱手作揖道:“大人,请勿为难我!我只管来买肉,有些事不必打听,该你知道时你自会知道。”
荆轲一时语塞,只好把肉卖给老头。
到这会儿,他其实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敢肯定。
两天以后,一个门客装扮的人来到肉摊,抱拳拱手曰:“小的是田光家的,特来禀告荆轲、高渐离二位大人,我家主子今晚在‘易水阁’设宴摆酒款待二位,万望出席。”
渐离脱口而出回绝道:“我有事,去不了。”
荆轲则曰:“请你回禀田光先生,我兄弟有事不去,我一人独自前往。”
田家门客“诺”一声便走了。
荆轲一边切肉一边对渐离曰:“渐离,你不去是对的,这顿酒可不会让咱白喝。”
渐离道:“大哥,既然如此,你也甭去了!谁知道那老头安的什么心呢?”
荆轲曰:“也不能太过失礼,我去便是。”
待到下午,正在收摊,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到了——是田光家的马车,专程来接荆轲的。
荆轲正欲上车,跟上来的渐离一把拉住他的手,问:“哥,若遇不测,你一人应付得了吗?”
荆轲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佩剑,笑答:“有它在,弟放心!”说完便一步登上马车。
不大工夫,马车即将荆轲载至“易水阁”酒肆。出乎意料的是,酒肆的门关着,显得十分冷清,搞得荆轲心里直犯嘀咕:莫非渐离的担心并不多余?不就是砍伤了他个把门客——不至于吧?车夫将他从后门领入,来到平时笑语喧声的一楼,此刻却是一片寂静,偌大场地之中,只摆了一张酒案,一个白发老者正伏案写字……车夫将荆轲引至近前,荆轲看清老者正是田光,他在竹简上写字,自上而下,竟然是:
天昏昏兮国将破,
宝剑无用兮空自赏!
田光写完最后一字,赞叹曰:“绝句!好诗!”
荆轲真诚自谦道:“不敢!惭愧!”
田光放下毛笔,接过车夫递上的毛巾,一边擦手一边曰:“荆卿之诗,脱于《楚辞》而别于《楚辞》,兼容中原之雍容大气与北国之慷慨陈词!”
荆轲抱拳拱手道:“田光先生,实不敢当!轲不过是自幼好读诗书,熟读《诗经》与《楚辞》,不会做诗也会吟罢了。”
田光放下毛巾,曰:“荆卿果然谦谦君子!老朽年逾花甲,虚长荆卿几十岁,人虽惰怠,书恐比荆卿读得多,但却作不出一首像模像样的诗来。诗需异才,非庸常之人所能作尔!”
荆轲觉得此话有理,便不再言语。
田光击掌,店家、酒保遂出,田光命其将笔砚与竹简撤下,换上餐具,上菜斟酒。
田光请荆轲入座,二人对坐。光曰:“为我二人清静叙话,老夫特请店家今日提早关门,店家是我相交多年的老友了,得给我这个面子。”
轲道:“田老先生费心了!轲是直人,亦是行走江湖之人,有事请讲,但说无妨,轲能办则办,不能办则不办。”
光曰:“壮士勿急,咱们边吃边谈,来,老夫先敬壮士一盏!”
二人举盏对饮。
酒保上菜,唱菜名道:“红烧狗肉到!”
光曰:“荆卿,请一定仔细品尝这道狗肉。”
荆轲举箸夹了一块,入口一尝,不由得赞道:“好味道!”
光曰:“这狗没准儿还是荆卿所宰呢!不是荆卿便是高卿。”
轲道:“这下轲全明白了,这些日子,生意大好,全仗田老先生照应!”
光曰:“举手之劳罢了!老夫不过是通知我家的厨房,还有这家酒肆以及散居在城中的友人,都从你俩摊上买肉。”
轲道:“多谢田老先生费心!真该叫渐离尝尝这等好味,我俩天天在家吃狗肉,怎么也烹不出这等味道。”
田光对酒保吩咐曰:“红烧狗肉再来一道,走时让荆大人带回去。”酒保“诺诺”连声下。
轲道:“田老先生不必如此客套,有事说事。”
光曰:“不急,不急,咱们再饮一盏!”
二人举盏对饮。
光曰:“荆卿性急,老朽便直言相问,如有冒犯,望能海涵!”
轲道:“不在话下!田老先生快快请讲!”
光曰:“光有一事不解。以荆卿之能文能武,沉着淡定,谈吐不凡,颇有国士风范,当得国士之遇,何至于流落到市井之间隐居于狗屠之中?”
荆轲见田光问得实诚,便将自身境遇和北上经历简明扼要如实道来。
田光听得欷歔不已,遂自斟自饮起来:“庸君俗子不惜才,倒是我田光的福气!老朽此生,被知己戏称曰:不爱美人爱人才!天降国士于光,岂非我此生修来之福?”
荆轲被其言语所感动,开门见山地问:“田老先生可有死仇欲报?”
光问:“荆卿何出此言?”
轲曰:“如有死仇欲报,轲愿为先生报之!”
光道:“荆卿义气,壮士之言!却将田光想小了。光虽不如荆卿有国士之能,却有一颗国士之心。荆卿既能写出‘天昏昏兮国将破’这般的醒世绝句,必对目前列国局势明察秋毫,照此下去,迟早有一日,秦军虎狼之师,将攻入燕国,虏我国君,占我国土,害我百姓!光虽年逾花甲,有生之年无多,但也不愿坐以待毙,亦想为国为君为民尽点绵薄之力……”
轲曰:“愿闻其详!”
光道:“光养士数十,有家丁上百,正欲招兵买马,扩充规模,秘密训练。以光之力,虽不能与秦国数十万大军对抗,但也可对其大行袭扰之事,行刺其主要将领及官员。近日,老夫正在暗中为这支未来的生力军挑选一位统帅,荆卿恰在此时闯入我视野之中。在老夫看来,没有比荆卿更合适的人选了,不知壮士可愿成全老夫这颗拳拳报国事君救民之心?”
轲问:“可有比轲更为合适的人选?”
光答:“未有!唯荆卿令光怦然心动!”
只听“刷”的一声,但见荆轲将佩剑拔出,举剑劈掉酒案之一角,慨然道:“挺剑而出便是答复!”
光大喜,起身离座为轲斟酒,轲呼酒保曰:“小盏无趣,换海碗来!”遂以海碗豪饮,连饮十多碗不醉。
夜深人静,轲起身告辞,曰:“今夜我回去与我兄弟通告一声,明日即到府上。”
光道:“既如此,劳烦壮士代老夫问高卿一声:可愿加入进来,共创大业?”
轲曰:“不可。渐离与轲有别,本非游侠门客。”
光道:“那便不必告知此事。”
轲曰:“谨诺!”
田光亲自上马车将荆轲送回高家,并说明日派人来接他。
是夜,在高家,荆轲、渐离把酒叙谈,通宵达旦。渐离不舍荆轲,但知其志远大,强留不得。酒酣之际,渐离乘兴击筑,乐声感人。荆轲诗兴大发,出口成句:
山巍巍兮流水清,
渐离击筑兮轲长吟!
翌日上午,荆轲、渐离大醉而眠。早晨时,做好早饭的春姬来叫过他俩一次,不曾叫醒,父女二人便到市上卖艺去了。临近中午,田家来接荆轲的马车到了,车夫大呼小叫地拍打院门,二人这才起来。车夫说田光已在府中设了午宴,全体门客都要出席,欢迎他的到来。
渐离将荆轲送上马车,只说了半句话:“常回家……”
马车便启动了。
坐在车上的荆轲故意不回头看站在院门口的渐离,暗自轻舒一口气,如此简单的告别方式已经令他十分满意了,刚好春姬父女不在——他们若在,估计就简单不了。他怕与春姬告别——至于他怕的是突如其来的告别没准儿会刺激春姬隐情暴露而使渐离伤心,还是怕告别本身(从此不再日日相见)?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在对异性的情感方面,他已经做了半生的逃跑主义者,现在只不过又逃跑了一次!能有什么办法呢?人各有命,宿命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
他再见渐离是在数日之后——那才是真正的告别。
这天,他正率领田家众门客习剑,渐离突然登门,让田光喜不自禁,以为他回心转意意欲加入田家军,正要吩咐厨房摆酒设宴,渐离却将荆轲拉了出去。
荆轲看渐离面有异色,一出高府院门便立即问之曰:“兄弟,出了何事?”
渐离仓皇答道:“春姬父女……走了!”
荆轲立现焦急之色,问曰:“走了?走向何处?”
渐离答道:“不知去向何处。”
“何时走的?”
“昨日。吃过早饭,我先去进货,到达市上就未见到他们,一整天都没有,我还以为他们没有出工。下午收工回家,家中也没有,天黑了也不见回来,我放心不下,四处去找,连个影子也寻不见……今早我继续去找,忽然想到去他们原先租住的房子去找找看,适才便去了,听房东说昨日上午他们确实来过,付清了房钱,并取走了所有的东西,问他们要去何处,说是要回赵国去——我想他们说的是真的,自打你走以后,春姬这丫头就有点待不住了,一直闹着要回赵国……”
“兄弟,那还不赶快去追?”
“我也正要去追。老伯年迈,走不快的,就算走慢了追不上,我也可以追到邯郸去找他们——他们家不是在邯郸吗!”
“兄弟,你且稍等,我去去就来。”
荆轲说罢,大步流星地进了田府大院,出来时已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对渐离曰:“此为田府最快的一匹马,骑上它保你追得上!快走!”
渐离向荆轲投去两道感激的目光,只道一声:“哥,我去了!”纵身上马,打马而去,在门前的土路上扬起一缕尘烟……
渐离这一来一去,令荆轲黯然神伤了好几日,心中暗自思忖:春姬这丫头,还真有点个性啊,是个好姑娘——而他这半辈子,又辜负了多少好姑娘呢!几日下来,又憋出两行佳句:
尘滚滚兮马蹄疾,
永负佳人兮游侠儿!
此诗一写,荆轲不再想这事了,重新投入到对田家军的打造中去。
两个月后,渐离打马归来,带回了好消息:他骑此快马一路追去,未出多远便追上春姬父女,苦口婆心却无法说动春姬回转,便与父女二人一路去了赵国,最终回到了他们阔别已久的邯郸老家。待安顿下来,三人便一起去邯郸城的市上卖艺,以此糊口度日。朝夕共处,同甘共苦,我击筑来你唱歌,他感觉春姬已经慢慢接受他了。渐离在家中与荆轲欢聚三日,便卖了房子带上银子又要回到赵国去,临走之际,田光欲将那匹快马送他,他却坚辞不受,对荆轲私语道:“渐离不能叫哥哥为我欠太多的人情!”
一年以后,渐离再归,带回的是他与春姬成亲的消息。
两年以后,渐离又归。春姬为他生了个儿子,他将命名权交给了孩子的义父荆轲,荆轲为其取名为:高益聚。
三年以后,燕赵两国爆发大战,秦军乘机进攻赵国,战火熊熊,不见渐离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