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一口回绝道:“不可!这些女子都是身兼使命的,从你嘴里什么都套得出来……快别胡思乱想了,睡觉!”
舞阳叹息曰:“扫兴!”
鸡叫头一遍,荆轲猛然睁开眼,却被吓了一大跳——只见破窗而入的晨光中,一个黑色头影正伸至眼前,盯着他看!
“谁?”他本能地发问道。
“我!”黑影瓮声瓮气地回答。
“舞阳……你这是醒了……还是没睡?”
“没……没睡,睡不着!”
“唉!没睡就不睡了吧,从今往后够咱俩睡的!”
说着,荆轲挺身而起,把灯点亮,将所有入宫觐见要用的东西细细清点一遍,再从箱子里取出两件干净的燕国朝服,与舞阳一起换上,然后指着他俩的佩剑曰:“依秦律:外国使节觐见秦王,都不得携带兵器上殿,所以佩剑是无用之物,但咱们还是挎上,让秦国人自来取走,如此他们更放心。”然后,他将装地图的匣子置于舞阳面前曰:“觐见时,你端地图匣,我抱人头匣,到秦王面前,我先将人头匣献上去,请其过目、验收;然后,我再从你手中取地图匣,我不连匣奉献,而是取出地图,徐徐展开,匕首藏匿于图中,图穷而匕首见,我持之便刺,你随时做好补刺准备……记住:你的眼中只有这把匕首——这可是咱俩的命!待刺成后,如果匕首在我手里,我便先划你一刀,然后自划;如在你手,你便先划我一刀,然后自划……至此,大事已成,一了百了!”
荆轲布置完毕,舞阳面色煞白。
眼见窗外天已亮透,荆轲唤仆人上早餐。面对丰盛的早餐,舞阳食欲全无,曰:“我吃不下。”
荆轲呼噜噜喝着小米粥:“还是喝点粥吧!秦国的小米不错。”
舞阳摇头曰:“我喝不下。”
荆轲笑道:“你不吃不喝,以后想吃想喝都没机会了。”
未等早餐吃完,仆人便来报曰:“咸阳宫的马车已到门口,恭请燕使大人乘车入宫!”
“等一等!”舞阳忽然大叫道,“我……我想……拉屎!”说着便朝厕所奔去。
这一泡屎拉得特别长。在等待中,荆轲想起了什么,便从箱子里取出一锭金子塞到仆人手中,叮嘱道:“善待吾马,别光喂一般草料,给它们喂点小米,让它们吃得饱饱的……好上路!”仆人连声道诺。
舞阳的屎总算拉完了,丧魂落魄地回来,仿佛拉空了一般!荆轲帮他理好衣服,挎好佩剑,让他拿好地图匣,自己一手拎起人头匣,朝屋外走去。
几位全身铠甲全副武装的秦军士卒和一辆豪华马车正在门口等候着。
走在前面的荆轲拱手道:“久等!”
为首的校尉曰:“我等王宫侍卫,专程来接二位,恭请燕使大人登车!”
荆轲一步跨上车去,舞阳腿一软,差点栽倒于车下,被荆轲一把提溜上车……
马车行进,马蹄声声。车内,舞阳呆若木鸡地坐着,双手死死抱定地图匣。荆轲挑起窗帘看咸阳城清晨的街景,心却并不在焉,现在他已经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太子丹在选择副使一事上,做出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如果此时此刻身边坐着的是宋意该多好呀,是鲁句践当然就更好了!他们绝对不会令他如此的不踏实!舞阳毕竟是个毛孩子,并且没有见过大世面,在市井中仗着青春冲动杀人(哪怕你心狠手辣)与进到大国王宫中去刺杀天下人谈之色变的一代暴君,毕竟有着天壤之别!现在他已经不敢将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副手的补刺上了,他只能向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一蹴而就,一刺便成!对副手唯一的指望,便是到了大殿之上不要过于失态露出马脚而引人怀疑坏了大事……想到这里,他伸出一只手臂十分有力地紧搂住舞阳的肩头,他发现这可怜的孩子在瑟瑟发抖,抖若筛糠!他想说点什么,又怕被秦兵听见,欲言又止。
马车向北驰去,出了城门,又走一程,当车窗外出现蜿蜒的渭水时,咸阳宫便到了——那是一座紫色的宫殿,依山而建,傍着渭水。马车停住,荆轲、秦舞阳下得车来,在一位王宫侍卫的引导下,拾级而上,走向王宫大门。在荆轲看来,这座咸阳宫是他有生之年所见过的最为雄伟壮丽的王宫,令他记忆中的其他王宫黯然失色。他为自己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亲眼目睹、亲身走进这座“天下第一宫”而感到十分庆幸,也深知这是一座死亡的宫殿,里面住着死神,他脚下的路,通向阴曹地府!舞阳腿软蹬不动,令荆轲不得不放慢脚步,得以好好欣赏周边美景,尤其是越蹬越高,蹬到半山,回头一看:渭水贯都以象天漠,横桥南度以发牵牛,锦绣秦川尽收眼底,天赐秦人一方宝地!
数百石级终于蹬完,抬头但见咸阳宫正门,侍卫林立,一派森严!
接近门口时,另一侍卫举手示意止步,然后走到他们面前,拱手曰:“二位大人,请留步!依我大秦律:外国使节上殿觐见大王,不得携带任何兵器。恭请二位解下佩剑,由我暂时代为保管,觐见完毕奉还。”
“诺!”荆轲应声道,自行解下佩剑,持之交给侍卫。
舞阳却像不曾听见似的,全身颤抖,不见行动。
“这位大人,请交出佩剑。”侍卫对舞阳道。
荆轲闻声,转过身去,叫了一声:“秦副使!听见没有?”
舞阳这才哆哆嗦嗦地取下佩剑,交给侍卫。
侍卫问了一声:“副使大人,体有不适乎?”
荆轲代为答曰:“初到贵国,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身体虚弱……”
“此为何物?”侍卫一指荆轲提着的人头匣问。
“贵军叛将樊於期人头——是为敬献秦王之大礼!”荆轲从容答道。
“这个呢?”侍卫一指舞阳抱着的地图匣问。
“燕国督亢之地图——亦为敬献秦王之大礼!”荆轲代为答道。
接着是搜身——这都是预料中的。
之后,侍卫曰:“请二位燕使大人随我入宫上殿。”
于是,荆轲、舞阳跟随这名地位最高的侍卫步入雄伟壮丽的咸阳宫,宫内的金碧辉煌令荆轲暗叹开眼,令舞阳愈加恐慌。来到大殿门口,侍卫请他们稍作留步,自己先进去通报一声。过须臾,侍卫出来了,对他们说:“两位大人可以进去了——大王请你们上殿。”
于是,荆轲抱人头匣在前,舞阳抱地图匣于后,前者气宇轩昂,不卑不亢,后者哆哆嗦嗦,踉踉跄跄,依次步入大殿之门,来到大殿之内。一名阉人将他们导引至静立两旁的文武百官中间,然后细声宣曰:“燕国特使觐见大王!”
大殿正中,数十步开外的王座之上忽然响起豺狼般难听的声音:“报上名来!”
荆轲听罢,上前一步,双膝跪地,拜之曰:“燕王特派使节,正使荆轲,副使秦舞阳觐见秦王陛下!”
与此同时,舞阳却傻站着,一动不动。
豺狼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彼副使不会跪乎?”
跪在地上的荆轲侧过脸来,对六神无主的舞阳叫道:“跪下!”
舞阳却像没有听见似的,仍不见跪。
文武百官中有人厉声喊道:“跪下!”——这声喊像传染病似的,立刻引来喊声一片:“跪下!”
舞阳这才“扑通”一声,跪下了。
豺狼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寡人闻二位燕使有大礼要献于寡人?”
荆轲俯首曰:“燕王喜及太子丹诚振怖秦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秦军,愿举国为内臣,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秦叛将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及太子拜送于庭,遣本使以闻秦王,唯秦王命之。”
此番表白,话音未落,文武百官中便发出一片啧啧赞许之声。
少顷,豺狼声道:“你们这位太子丹啊,自幼与寡人一起在赵国做人质,寡人对他了若指掌。他可不是磊落之人,从寡人这里偷偷溜回去,连声招呼都不打,生怕寡人吃了他似的。不过,此番这爷儿俩如此表现倒还算是明智之举!知寡人之所恨,知寡人之所爱……来,二位上前,以献其礼!”
阉人立即宣曰:“燕国来使进前献礼!”
荆轲自地上起来,抱起人头匣,准备上前。
舞阳却跟傻了似的,跪在地上,不见行动。
百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荆轲压低声音,呼其曰:“秦副使!站起来!”
舞阳哭丧着脸,带着哭腔道:“大哥!我……我内急!”
满堂文武哈哈大笑。
豺狼声道:“副使怎么回事?怎么又不会站了?”
荆轲急中生智,公然嘲笑舞阳曰:“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上不得台面!竖子耳!”继而拱手对秦王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过真天子,今见龙颜,震慑不已,无法自制,加之初到贵国,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夜不成寐,现又内急矣!”
文武百官齐发狂笑,倒也冲淡了当下的紧张气氛。
豺狼声嘻嘻笑道:“来使内急,寡人不能不准其出恭。来人,引燕国副使如厕。”
一名阉人将舞阳自地上扶起,带出殿去——还好,地图匣被留在了原地。
荆轲趁机对秦王曰:“请陛下准本使一人献礼于前。”
豺狼声慨然道:“过来吧!让寡人瞧瞧樊於期这个乱臣贼子的狗头!”
荆轲俯身从地上捡拾起地图匣,抱于左臂,右手一把拎起人头匣,一步步朝着王座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坚实而又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