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将军府的途中,被离才从专诸口中探知:那日伍子胥随他不辞而别,专诸酒醒之后发现没了兄长,在家等了两日还是不见其影,便再也坐不住了,背了两扇猪肉便追到吴都来了。专诸的逻辑再简单不过:兄长既然是从都城到他那里去的,从他那儿离开便是回都城去了;他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心:怕兄长遭来路不明者绑架了,因为这些日子,他总觉得周围有眼睛在盯着他俩……
这令被离听得心中泛潮:这年头,在此乱世之中,如此忠义的朋友到哪里去寻找?因为摊上了个混迹市井的职位,他三教九流的朋友可谓不少,也是个自诩“靠朋友吃饭”的人,但却没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他感到自己都有点嫉妒那个楚国人了……事后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刻,他得到了一个灵感,继而做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选择和决定——事关自己肩负的大任!
一路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外表并不起眼、里头却别有洞天的将军府。被离将专诸直接领到伍子胥下榻的客房,看两位朋友如同亲兄弟一般热烈重逢的场面,心中又生感慨!悄悄撤了出来,去到主子面前汇报情况,只禀报说:在市中得遇伍员先生一位朋友,是阳山之野的一名屠户,“恳请我主赐宴款待”。公子光向来豪爽,一口答应,但称足疾未愈,不便出席——如此以足疾推托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搞得真假难辨,只是这一次,却遇到了家臣固执的异议:“我主,请务必出席,静观其人。”——话说到此,并不多言,亦不挑明。公子光勉强应承,略有一丝不快。
一辆木轮椅车将公子光推送至大堂的午宴上。座中那个唯一的陌生人的堂堂相貌引起了公子光的注意:此种开阔的长相很中原化,极少生在吴国男人的脸上。江南是个长女不长男的地方。
光因此而开口问:“伍员先生,汝友吴人乎?”
子胥恭敬答道:“土生土长的吴人,系贵国堂邑县境阳山之野人士,世代为屠之专诸。”
光问曰:“什么?专猪?杀猪之‘猪’?”
子胥答:“非也!令尊先王诸樊之‘诸’,言者之‘诸’……哦,如此类比甚为不妥,罪过罪过,失敬失敬!”
光曰:“哪里哪里!先生不必拘礼,咱们是自家人,汝友即吾友,我看专诸先生倒像你们楚人,甚至更像是个秦人,在我们吴人看来,男儿若生出中原之相、北国之相,所谓‘南人北相’,便是富贵之相。”
子胥道:“将军过奖我兄弟!若论富贵之相,谁能比得上光将军?那日初见于朝堂之上,伍员就不免暗自心惊:论长相,将军与你那堂弟倒是酷肖如孪生兄弟一般;但论面相,则相去甚远,不可同日而语,将军才是天子之相!”
光哈哈大笑曰:“先生好眼力!识我面、知我心!”
子胥侧转身去朝向临座专诸道:“兄弟!光将军是我的贵人、恩人,你初次登门拜访便赐盛宴,当敬将军一樽!”
专诸答曰:“诺!”便从原位起立,再端起案上酒樽曰,“专诸敬将军!”说罢,眼睛并不看着对方,兀自一饮而尽,从容镇定,重新落座。
其行为举止令伍子胥满意,也引起了公子光的注意,他回想起被离刚才所嘱“静观其人”的话来,以至于在与伍继续交谈时,眼睛的余光都要落在这个屠户身上:此刻,他正动用双手抓啃一只猪肘,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生猪的气味,甚至盖过了满堂美味佳肴的香味!光暗想:若不是伍员之友,如此一个荒山野岭来的杀猪匠,哪里上得了他的席面?不过他那股不卑不亢的劲儿、那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儿,倒是与常来此处的王公贵族迥异,这倒激起了他的兴趣……
一切发生得很是突然!
光与子胥正说笑着,坐在子胥对面开宴以来闷不做声的被离忽然自座中如鲤鱼打挺般一跃而起,当他自空中落在子胥面前时,刚好完成了拔剑出鞘的动作,并顺势将剑锋直指子胥鼻尖!
当其时,子胥也曾本能地想拔出自己从不离身的宝剑,但是已经晚了,只听对方斥问:“伍子胥!你这个楚国来的乱臣贼子,竟敢当众妖言蛊惑我主大行篡逆之事,到底是何居心?”
此情此景,窘迫而又尴尬,正当在场的所有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只刚刚端上来不久的盛满了滚烫鸡汤的土沙锅已经飞向了被离的头。它是从专诸的几案上发射出去的,连汤带锅正中其脸,烫得被离嗷嗷直叫。待其剑锋一抖,稍一移开子胥鼻尖,比子胥拔出宝剑的速度还要快的是刚刚甩完汤锅的专诸——其矫捷如豹的身体已经扑向了被离,用他那还在发烫的手一把抓住持剑者的手腕,拧麻花般拧到其背后去了,随即将其摁翻在地……
这回该轮到子胥剑指被离了,并厉声质问其曰:“被离!你究竟何人?是何居心?莫不是吴王安插在将军府的卧底奸细?!”
“慢!且慢……动手!”嘴已啃地的被离支吾道,“此为……假戏真做,只为……”
“只为什么?!”
“只为……一试专诸身手!”
“为何要试探我兄弟?”
嘴上这样问,子胥心下已了然:这个眼毒的被离盯上专诸了!
当其时,公子光发话道:“伍员、专诸,请速速罢手!吾知此中内情!”
专诸这才丢开手,伍子胥也收了宝剑,但见那可怜的被离如一摊烂泥委地,脸被烫成专诸眼熟的猪肝色,还烫起两个硕大的水泡,一条手臂已被专诸拧得脱了臼,胡乱挂在肩头。被离疼痛难忍,表情痛苦,但声音高亢:“我主!被离不辱使命!将军让我寻觅的那个能够担当大任的壮士,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
公子光道:“被离忠诚,不辱使命!”遂差人将被离扶下去治伤。又差人收拾现场,重新上菜,并上了几坛窖藏的特制佳酿,斟满之后,端起其樽曰:“专诸先生,吾有足疾,多饮易犯,适才以茶代酒,不成敬意,今得遇壮士,心中高兴,索性陪壮士喝个痛快,不亦乐乎!来,喝!”
专诸道:“多谢将军!”遂一饮而尽。
公子光开门见山曰:“壮士!容我贸然求教:愿为本将军效命乎?”
专诸直来直去道:“将军要我效命,我可得到什么?”
光:“壮士想要什么便可得到什么——只要是本将军能给壮士的东西。”
诸:“我想做贵族!”
光:“区区小事,何足道哉!明早起来,你就是贵族!”
诸:“还有——当吾命休矣,拜吾子专毅为上卿!”
光:“光若继位,定当如是!”
子胥低声插言对专诸道:“兄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专诸一边用小刀在一只油腻腻的烤乳猪上切肉一边答道:“知道!”
子胥急红了眼:“兄弟!你这是把自个儿的性命交出去了,你知道吗?!”
专诸一边将一片乳猪肉放在口中嚼着一边回答道:“兄长,兄弟命贱,交出去就交出去了!我死,全家可做贵族、毅儿可拜上卿——值了!”
“伍员先生有何话说?”——只听公子光发问道。
子胥支吾道:“没……没有。”
光遂举樽曰:“那好,那就饮下此樽,一言为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诸亦举樽道:“干!”
连饮三樽后,公子光忽问专诸曰:“壮士,知道本将军要派你去干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吗?”
专诸继续切着烤乳猪,回答道:“不知。”
光问:“壮士一身本事,但不知杀过人否?”
诸瓮声瓮气地反问:“与杀猪何异?”
光:“如果本将派你去刺杀的是当今吴王呢?”
诸:“与杀猪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