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勋进京后,第二天去见了盛宣怀,没开口已是满脸愁容,诉说了担任宜昌总理一职以来的种种艰辛,话匣子一经打开,犹如滔滔不绝之洪水,说到激愤处,声音竟几至哽咽。盛宣怀不动声色地听着,显得耐心十足,像是个有经验的猎手,早已在前方布好了陷阱,只等猎物往陷阱里跳。等李稷勋情绪平静下来,盛宣怀搭腔了,首先对李稷勋盛赞一番,夸他自从到任以来,深知责任重大,始终不渝克难奋进,而薪水每月支五百金,仅及总工程师詹天佑的四分之三,实难敷用,对此却毫无怨言,殊为难得。
盛宣怀的高帽子一戴,李稷勋心里通顺了许多,先前郁积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十之七八。只听盛宣怀又说:“我已经通知财务,即刻起增加夫马费五百两,任李总理差遣,望能为工程着想,始终其事,一手办成,切实承担,万不可中途卸肩。”盛宣怀的话,使李稷勋心里热呼呼的,不由得有些感动了。
接下来盛宣怀转入正题,说到铁路收归国有的国策,以及修路经费紧张迫不得已向洋人借款的苦衷。李稷勋对铁路收归国有以及政府拖欠路款迟迟不还的态度,原先也与大多数川人无异,与盛宣怀一番密谈后,他的立场、观点发生了变化,站到全国一盘棋的高度,他逐渐理解了清廷铁路国有政策,对政府采取现款换取股票,今后逐年兑现还款的措施,也由反对变成了赞同。他向盛宣怀表态:愿意将宜昌公司剩下的700万交由政府处置,换成国家铁路股票,以后无论赢亏概由国家接收。3天后,李稷勋向成都公司股东会发了封电报,讲明了宜昌公司700万已由政府接收的事实,并倡议成都公司也照此办理。
李稷勋的观点立场倒向盛宣怀一边,使四川绅商大为光火,消息传到成都,顿时犹如炸开了锅,保路同志会召开职员评议员会议,在集会上,有六七千人高呼口号:“火烧盛宣怀!炮轰端方!油炸李稷勋!”铁路公司特别股东会也异常愤怒,当天电告李稷勋,限令十日内将宜昌公司的关防账册等一并交出,成都总公司已派人来接管;并拟好了电报发往北京,督促邮传部,责令李稷勋辞职。
但是此时邮传部颁布了规定,凡是事涉铁路的电报,电报局一律不准收寄。无奈之下,只得走官方路线,请劝业道胡嗣芬、警道徐樾,将电稿呈四川总督赵尔丰代发。当天民众群情激奋,坐在会场上不愿散去,一直等到胡嗣芬、徐樾从总督府回来,说明赵尔丰愿意代发电报,方才一齐起立,对赵大帅表示谢意,随后三三两两散去。
起初,赵尔丰确实有代发电报的想法,他甚至还在电报上亲笔添加了几句话,但是临到送去电报局时,有门下幕客劝他,说这个电报发不得,若是发了,北京会怀疑大帅屁股坐在四川人一边,以后再说话就有困难了。赵尔丰一想也对,将已签发的电稿压下,让人找来周善培,委托周去给保路同志会蒲殿俊等人解释,说他不能代发电报确实是有苦衷。周善培拿着赵尔丰签了字的电报稿,同蒲殿俊商量了半天,也是不得要领。
蒲殿俊说:“赵大帅当众宣布了代发的,却又忽然反悔,这事不好办。”周善培说:“这封电报,如果强行要赵大帅代发,只怕他也会代发;担心的是,赵大帅代发了电报,以后在政府方面说话恐怕会不灵了,少了一座沟通的桥梁。”蒲殿俊说:“不管怎样,这封电报都一定要发出去,让外头晓得我们四川人的血是热的。”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将赵尔丰添加的几句话删掉,交电报局发出。其时成都电报局正好换任,无人负责,译电员见电稿上有赵尔丰的签字,二话不说,稀里糊涂就将电报给发出去了。
很快便反馈了消息,电报有好几封,都是对铁路公司股东不利的。一封是两湖总督瑞澂和铁路大臣端方的会同电奏电文,云:“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询之蜀人,众口佥同。非请明降谕旨,派李稷勋仍留办路,并责成川督懔遵迭次谕旨,严重对付,不足以遏乱萌,而靖地方。”另一封则是内阁发下的上谕:仍令李稷勋驻宜昌暂管路事,督办大臣未接收之前,不许离开。
对于保路同志会来说,这简直就是公开下了挑战书。据说,赵尔丰接到这两封电报时,也是颇费踌躇,把一帮幕僚叫到签押房,商量该不该把电报转给铁路公司股东会。在场的幕僚分为两种意见,有的主张转送,有的不主张转送,其中以不主张转送者居多。
对这一切,铁路公司股东会并不知情,一连给李稷勋发了几封电报,质问李为何还不交账离职?李稷勋回电说,他之所以不离职,自有原因,并反问说,难道连内阁寄发的上谕都没有看见吗?实在不知道,可向川督赵大帅请教一下,就会明白了。
等到水落石出,两封电报摆在保路同志会诸位面前时,众人全都被惊呆了。看来清廷毫无转圜的意思,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电报竟指责川人“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商”。这么两封电报,无异于丢下了两枚炸弹,激起了成都大变,一场规模浩大的罢市浪潮呼啸着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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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应为川汉铁路公司说话的李稷勋,屁股却坐到了邮传部一边,将川路现有的700余万两股款交给了邮传部,以此作为国有铁路股金,继续用此款修筑宜昌至秭归的铁路。无论李稷勋这么做出于什么想法和目的,都与四川绅商的思路大相径庭。四川各界人士纷纷致电邮传部,坚决讨伐李稷勋的背叛行为,称李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一时间李稷勋成为焦点人物。
1911年8月8日,川汉铁路公司以董事局的名义给李稷勋发了一封电报,指出李将事权暗移,路款并送,会众异常激愤。要求李稷勋迅速给北京内阁发电报,自行辞职,解除宜昌总理职务。五天后,川汉铁路公司特别股东会再次致电李稷勋,令其限期辞职,请十日内将经手关防、款项等一切事宜,交会计局杜成章暂行管理,等再议定选举合适人选到宜昌接办。
川汉铁路公司特别股东会成立后,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来到总督府,请川督赵尔丰代奏一份纠劾盛宣怀、李稷勋的电文。电文中云:“今驻宜总理李稷勋,无总公司之知会,无股东会之决议,并无四川总督之命令,有何权能可以达部交涉?而邮传部大臣盛宣怀,亦复不知有谕旨,不知有度支部,不知有四川总督,更不知有总公司全体股东,藉李稷勋一身为媒介,遂悍然称川路事权于邮传部及督办大臣之手。一尘不惊,赵帜已拔。以没覆用间之术,施之于朝野交际之间,为国民者能不怯乎?”
电报明确地表示,川汉铁路公司一日未请旨明白交涉,则事权一日不能脱离公司众股东之手,李稷勋只是一个为铁路公司放羊的人,岂能将他所放牧的羊群作为礼物牵出去献人?李这么做,实际上已成为公司的罪人。今李稷勋擅自作主,损害全体川人利益,孰不可忍。本日已由全体股东开会决议,照章将李稷勋辞退。铁路事权并非盛宣怀一家之私事,有何不可告人,而与一分公司总理私相授受,强行占据公司现款,行同强盗,事同骗局,损朝廷之威信,辱内阁之政策。
针对四川绅商方面的斥责,盛宣怀丝毫不愿让步。他在多个场合公开为李稷勋撑腰辩护,认为铁路收归国有政策既定,李稷勋的身份就不再是川汉铁路公司宜昌总理,而是代表政府出任宜昌总理,换句话说,李现在的身份与川汉铁路公司无关,川汉公司对李的所作所为无权过问。8月16日,盛宣怀连续发出两封电报,分别致函铁路大臣端方、湖广总督瑞澂,请求两位朝廷重臣联合上奏内阁,力保李稷勋继续管理宜昌路局,电文云:“工程既不能停,仍派李稷勋暂理,以免地方滋事。李稷勋系奏派总理,因正值官商交接之际,若骤易生手,在工地有夫役数万名之多,不可不慎。且值天雨时节,已成之工,稍有损坏,将来部员接收,若点验含糊,则公家之亏损不少;若认真估计,则其害必及于股东。”
端方虽然对铁路国有政策心存腹议,但是遇事将国家利益摆在首位的大道理他还是懂,在这个动荡的岁月,尤其需要他这个朝廷派出的铁路大臣恪守清律,稳定压倒一切,容不得出现意外风潮。在给盛宣怀的回电中端方云:“与总督瑞澂细心筹商,决定非留李稷勋不可。”
此前一天,端方还致电盛宣怀,请盛转呈内阁,电告赵尔丰不准川人擅行更换奏派宜昌总理。明确表态说:李稷勋是政府奏派之官员,岂能任由川汉铁路股东会提议更换?似此无理取闹,必酿事端,应请内阁电告赵尔丰主持。此事一误,万难再误。
8月18日,端方和瑞澂两位大臣联名致电内阁,请留李稷勋继续担任川汉铁路宜昌总理,并慎重指出,由赵尔丰转呈的川汉铁路特别股东会的那封要求解除李稷勋职务的电报,目前已在社会上广为传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宜昌铁路施工现场人心惶惶,地方治安也不再安宁,“虽经瑞澂电饬地方官切实晓喻弹压,能否不致滋事,尚难预料。”
在端方、瑞澂、盛宣怀这三位重要官员的影响下,清廷内阁最终作出了让李稷勋留任的决定。然而这个决定却并没有给李稷勋带来半点好处,反而不折不扣坑苦了李稷勋。宜昌铁路公司订有《蜀报》、《西顾报》、《启智画报》等几种报刊,每天翻开那些报纸,从头版到末版到处充塞着辱骂李稷勋的文字和漫画,让他如坐针毡。从家乡秀山县不断传来消息,自从川汉铁路股东特别大会开过之后,成都罢市罢课,群情汹涌,如今四川老百姓人人都在骂盛宣怀和李稷勋,李家的祖坟已经被一些人挖平了,先人的尸骨暴露在风雨中,还有人扬言要去砸毁李家的祠堂,这样的消息令李稷勋感到格外寒心。
1911年9月1日,心力交瘁的李稷勋终于不堪重压,向清廷提出了辞呈,在发给盛宣怀的一封电报中,李稷勋部分倾诉了他的委屈:“谓此次乱事,系为邮传部硬派李稷勋而发,殊堪惊异!……勋既于路事无补救,徒贻口实,万分惶悚!应请迅商川督院,另举派贤员来宜接办,以自人言,实为公便。且因近日冒暑病泄,精力骤减,宜昌工人逾万数,关系地方治安,设有疎虞,贻误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