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岑春煊方面认为,保路风潮是因铁路而起,路事与剿抚关系紧密,二者不可分割。若让他专门负责剿抚而不过问路事,等于是医生看病仅仅抓住了表相,若不根据病根对症下药,四川目前的大病是不可能治愈的。他屡次三番给清廷发电报阐述自己的立场观点,建议全额补偿四川人的铁路款,以使民意平静,又建议对四川省采取特别宽松的政策,更不能乱开杀戒。如此双头并进,使四川民众感受到朝廷的恩泽,才会收到良好的效果。
岑春煊的建议是清廷决不能接受的。岑春煊为川民请命,几句话说起来轻松,但对清廷而言,意味着四川人当初修铁路的各项亏空都得由政府买单,这不仅不合情理,而且清廷此时财政窘迫,国库里也拿不出这笔银子。若是借外债补偿四川股东,势必又会被国人骂为“卖国贼”,引起国内民众更大的骚乱。
清廷始终在为岑春煊的官衔职位感到困惑。名不正言不顺,岑春煊数次给内阁政府发电文,抱怨自己没有明确的名位,无兵勇可调遣,“单骑入川,恐难得力”。在京城,载泽、盛宣怀正在为岑积极活动,拟暂封岑为“钦差大臣”,入川后即接手赵尔丰的职位任川督。但是载泽、盛宣怀的企图屡屡受阻于庆亲王奕劻一派的势力,岑春煊的官场名目始终不能确定。
在清末的官场上,岑春煊素来以强硬派著称,长期谪居上海后重新复出,本来想在官场上好好舒展一番拳脚,又遭遇到这般委曲,干脆以辞职相胁。1911年9月29日,岑春煊乘船行至武汉时,给邮传部发出电报,要求清廷发布罪己诏,电文云:“股款全还,实为要义;若未能照允,则事终难定。自愧愚拙,且当病躯,仍必极力请退,免误事机。”
岑春煊此番言论一出,犹如巨石击潭,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铁路大臣端方从宜昌给内阁政府发电指出:“岑在川素有屠夫之名,川人感情并不甚好。”又指责道,岑春煊此等居心,决不在要做川督,而是想做内阁总理。“不然,此等反抗朝旨文字,岂能轻易出诸于口?”
即使是清廷内部原先保岑的势力如载沣、载泽、盛宣怀等人,也对岑春煊的言论感到不满,本来是派岑赴川灭火的,其言论却无异于火上加油,甚至隐约出现了公然抗命的迹象,这不能不使清廷感到担心。
岑春煊行至武汉后,与湖北总督瑞澂有过一席长谈。岑春煊仍然坚持川人路款应由政府全额补偿,力主释放蒲殿俊、罗纶等立宪派首领,瑞澂再三劝告,岑春煊反复摇头,称不达到他的要求就辞职。在瑞澂给邮传部发出的电文中,及时反映了这一情况,并表达自己的观点说:“西林挟此宗旨,则平乱不足,反以长川人之骄肆。其影响将及他省,澂窃以为西林危之,则不如不入川为宜。”岑春煊是广西西林人,电文中“西林”即是指岑。
1911年10月2日,岑春煊给内阁政府发电请求辞职,他在电文中写道:“煊自沪起程,初八抵鄂,感受风热,触动咯血旧症,骤致委顿,其势万难前进,仰恳天恩,开去差使。”农历九月初八,是公历9月29日。岑春煊“感受风热,触动咯血旧症”是假,受各方面政治势力挤压排斥,心中有难言之隐是真。收到电报的当天,清廷便迫不及待地批准了岑春煊的请辞。9天后,武昌爆发了震惊中外的辛亥革命,卸任后的岑春煊此时仍在武汉窥探动向,见大势不妙,次日即乘轮船离汉返沪了。
一路向西的铁路大臣
铁路大臣端方到武汉后,受到了湖北绅商的欢迎,到鄂当天,鄂路公司总理黎大均,会长刘心源,带领着一行绅商为端大臣接风洗尘,席间,宾主均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两天后,端方“出辕遍拜鄂省官场,凡局所、学堂、军营、绅宅各处,一律投名刺回拜,忙碌终日,始行回辕”。端方温和的处事方式赢得了湖北绅商的好感,当时的《申报》详细地记述了端方与绅商融洽的关系,称端方“遇事守和平主义,与鄂省绅商感情甚厚”。
然而表面上的喜悦,掩盖不了他内心的愁苦。端方奉朝廷之命南行,仅是例行公事,并非出自他的本意。鄂省绅商界的友善态度,让他体味到了故友新知的些许温情,这与朝廷和邮传部的一再指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整一个多月时间,端方滞留于武汉,既然无权决定路权的归属,就只能做些鸡毛蒜皮的零碎事情,比如设立督办大臣总公所、考察绘制线路图、招聘选拔铁路人才等等,边干边看,他也不知道下一步局势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端方长时期逗留武汉,湖广总督瑞澂心里十分不安,一山难容二虎,他感觉端方是在窥觊权杖,伺机会夺了他的位置。瑞澂频频给京城发电报,运动官场后台,要赶走身边的隐患,催促铁路大臣快快动身,去四川接手铁路乱局。果然不久清廷的电报来了:“端方身任督办,路事是其专责。现在川路风潮剧烈,关系甚重,著端方懔遵前旨迅速前往,不准藉词推诿延宕,如须酌带排兵队,著就近会商瑞澂办理。并将启程日期迅即电奏。”
拿着朝廷的上谕,再也没有理由不走了,端方找瑞澂借兵,瑞瀓慷慨拨出第八镇步兵第三十二标,端方嫌不够,瑞澂又从各协拨出一批人马成立一标,称为三十一标,全都交给端方统领。这两标人马都是当年张之洞办南洋新军留下的队伍,这些尚武爱国的新军人受到革命思潮的影响,不再对皇帝效忠,而是对全体国民尽忠,他们认为中国近代之孱弱是清廷一手造成的,必须“排满革命”,推翻清朝统治,向往人民共和的社会制度——尽管这种向往是朦胧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
端方带着这支同床异梦的队伍,在黄鹤楼附近的长江边乘坐一艘铁驳轮到达沙市,然后改乘木船到了宜昌。由于端方不愿入川,沿途反复与内阁政府讨价还价,因此在宜昌滞留了一段时间,并与宜昌总理李稷勋切实研讨过铁路事务,又将几个出川不久正在宜昌勾留、即将去上海的大商人找到行台来,仔细问过一番,凭他几十年的官场经验,对川事乱局看出了一点端倪。
滞留宜昌期间,端方给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发了一封电报,在电文中,铁路大臣透露了他的满腹心事,其间隐约掺杂着牢骚与不满,端方写道:此次川事剿匪,本是四川总督的职责;查办铁路,宣布朝廷旨意,才是铁路大臣的责任。本大臣这次入蜀赴川,川民会误以为是朝廷派遣,为压制而来,必生反抗之意;而赵大帅也不明鄙意,会误以为鄙人将取而代之,两处各挟疑团,此事何从着手?故鄙人一再推辞,奏请朝廷,应派与铁路事无关之人,前往四川督办。阁座未能体谅鄙意,仍责鄙人迅往,实属进退两难。惟有请公偕行,解除川人疑虑。公若允往,大局之幸运;公不肯行,鄙人惟有将真实情形奏明朝廷,恳请明断,另派重臣赴川,或命赵大帅一手办理。倘若不得请,虽获严谴,亦所不避。请公向那桐、徐世昌剀切敷陈。鄙人多病之躯,久甘屏退,无进取之思,公所深悉。此番恩召出山,及特命办路事,本是那桐、徐世昌提携之意,若将鄙人置之万难之危地,恐怕也并非他们的本意,患难与共,朋友之义,是以寄厚望于公,火速密陈,鄙人在宜昌等候回音,立待取决,感极急极!
这封声情并茂的电报,说白了简直是要挟。盛宣怀已成为全体四川民众的公敌,不可能随端方入川,端方也只是发泄心中的怨气而已。远在边陲小城的端方,在宜昌停留了大约半个月,他不断地出言力争,放缓入蜀的步履,在给内阁政府的一封电报中,端方借故所乘坐的中国兵舰机器损坏,不能行驶,并称鄂军亦不足恃,拟请改乘英轮兵舰溯江入蜀。这封电报遭到了庆亲王奕劻的一顿臭骂,当即传旨斥责,令他“克期火速入川”。
此时的端方,像是一只被人踢来踢去的皮球,别的路都已经封死,惟有入蜀赴川,督办川事,而这对他来说,恰恰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