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革命到底是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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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四川独立前后 (2)

军乐声中,至公堂背后的屏门洞然大启。一个穿军装的大汉,双手捧着一面三尺见方的红汉字旗帜,首先走出。跟在后面走到桌子跟前的,便是正副都督蒲殿俊、朱庆澜,两人都穿着深蓝呢军服,戴的是绣有金绦军帽,各人手提一柄挺长的金把子军刀。接踵走出的,是三十来个外国人,以及上百数的各色人等,有的穿军装、有的穿洋装、还有穿学生装、长袍马褂的,有的剪了发辫,也有未剪发辫……在一阵“大汉中国万岁”的口号声中,两个都督并排站在桌子跟前。朱庆澜身材高大,军装穿得很巴适(四川方言,很好的意思);蒲殿俊和朱一比,不特瘦小萎琐,就是穿着也不合身,上装长了些,衣袖更长,几乎连手指头都盖过了。似乎有人在司仪,听不清楚吆喝了些什么。只见朱庆澜两腿一并,向着国旗,不忙不慢地把手举在帽檐边。蒲殿俊也随着举起手来,可是两只脚仍然站的是八字形,而且五根指头也岔得老开,似乎还有点颤抖……

李劼人是同盟会员,笔下对立宪派首领蒲殿俊不无嘲讽,这并不奇怪。毕竟史书上这样记载着:在初冬正午温暖和煦的阳光下,蒲殿俊穿着那套并不适合于他的都督制服,腰间挂着把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的军刀,成了四川历史上第一个共和政体的首任领袖。

刚刚从牢狱中释放出来的蒲殿俊,获得自由之后,与其他立宪派首领联名发表了一份名为《哀告全川叔伯兄弟书》的文件,在这份倍受同盟会抨击的文件中,蒲殿俊等人以哀切的文字,请求正在四川各地作战的同志军立即停火,放下武器,确保四川的平稳过渡,并一厢情愿地宣布:“保路同志军之目的,实已贯彻无阻。现在应该力返和平,以谋求将来之幸福。”

百年回眸,再看这份《哀告全川叔伯兄弟书》,其间浸透着立宪派的心血和智慧。停止战乱,恢复和平,保证人民的生命财产不蒙受更大的损失,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合理选择,但是在一百年前,这样的选择意味着放弃以暴力推翻现有的权力体系,是革命党人决不容许的。在后来几乎所有的历史评述中,这封妥协的文件都遭到了极为严厉的批判。是的,当革命已成弦上之箭不得不发时,蒲殿俊们号召人民放下刀枪,解甲归田,在世人看来显得太不合时宜了。

蒲殿俊虽然位居都督,但并不掌管军权,执掌军务的是朱庆澜,此人字子桥,浙江绍兴人,是赵尔丰的旧部属。蒲殿俊放弃军权,既是签订《四川独立条约》时赵尔丰提出的一个条件,也是听从了他的老朋友邵从恩的建议,此时他还沉浸在实施宪政蓝图的兴奋中,并没有意识到军权对于一个新政权的重要性,也许他意识到了,却囿于书生本色于此无能为力。

此时窥视四川军权者大有人在。此人名叫尹昌衡(1884~1953),字硕权,四川彭县人。早年入四川武备学堂,后来留学日本士官学校,与阎锡山、唐继尧、李烈均、李根源、刘存厚等交往密切,先后结拜为兄弟。擅长写民国掌故的刘成禺同他也是校友,写尹昌衡初到日本时的情景:“目不邪视,口不轻言,日夕以宋儒书置座右”。留学日本的学生,多以参加同盟会为时髦,有人来动员,尹昌衡摇头回绝:“本人性素迂,且家赤贫,从小到大,供养全靠清廷。食人之禄,背之不祥。”

表面上的沉稳,掩饰不了他内心的高傲,尹曾有诗云:“我欲目空廿四史,以作胸中数万兵。”由此足以见出,尹昌衡并不想做庸常之辈。归国后,先是到广西任职,巡抚张鸣岐对留日学生戒心重,尹得不到升迁,索性张扬个性,纵情诗酒,狂放不羁,在巡抚衙门举办的一次宴会上,竟借酒壮胆,开枪打碎了窗玻璃,如此狂狷,很难为官府所容,张鸣岐令其辞职。

回到四川后,尹昌衡像变了个人似的,活脱脱成了四川军人中的刺儿头。时值四川操练新军第十七镇,赵尔巽从东北调来亲信朱庆澜充任该镇统制,高级官职几乎全部被外省军人所掌控,引起川籍军人的强烈不满。尹昌衡排外情绪尤其炽烈,无形中成了意见领袖,每于宴会场所,以尹为首的川籍军人少不了使酒骂座,公开说外省军人无能。有一次,总督赵尔巽在场,尹昌衡照骂不误,赵尔巽大为惊讶,反问他:“依你说,哪个是知兵的将才?”尹昌衡大言不惭地拍胸道:“国中将才,只有三个:吴禄贞、周道刚,区区在下。”(吴禄贞是辛亥时期有名的人物,周道刚是川军将领,时任陆军三十三混成协协统)绍兴师爷出身的朱庆澜世事圆熟,赶紧见风转舵:“尹昌衡喝醉了,扶他下去。”

尹昌衡的狂放,并非无本之源。会打枪,能吟诗,文武双全,更难得的是,尹昌衡与遍布四川的袍哥组织关系密切,换句话说,除了能领兵打仗外,他还有个本钱是哥老会,便有了夸海口的资格。

不久,尹昌衡果然有了个登场亮相的机会。

话说蒲殿俊上任四川都督时,川中局势极为复杂,几种势力,既相互纠葛缠绕,又相互抵触排斥,各自怀有目的、抱负和野心。军队方面,清朝的巡防军十三营麇集省城,赵尔丰的亲信田征葵等人煽兵构乱,各州县的同志军大批涌进成都,陆军、巡防军和同志军互为水火,哄闹斗殴纷争不断。文人出身的“长衫客”蒲殿俊,并未察觉到平静水面下的凶险,四川光复独立之日,蒲殿俊宣布,各军放假十天,以示庆祝。

12月8日,十天假期结束,蒲殿俊、朱庆澜在东较场举行阅兵式,当场再宣布:给每个士兵发三个月的恩饷,引来一片欢呼声。欢呼未熄,又起波澜,主管军权的副都督朱庆澜补充说,日前藩库财政吃紧,这笔钱要等以后补发。场上有人叫骂:“龟儿子,原来是诳人呢!”另有人高喊一声“打起发”(四川话:绑票、吃大户之意),随即响起枪声,子弹擦着主席台上蒲、朱的发梢呼啸而过,全场乱作一锅粥,火光烛天,枪声四起,叛兵如泛滥的蝗虫,趁着混乱成群结队冲上街头,见门就入,首抢大清银行、濬川银行,各银行、票号、粮库、商店、公馆等惨遭横祸,连军政府也被洗劫一空。大火三日不熄,库银八百两损失殆尽,公私财产损失不下千万,一时间火光四起,枪声、爆炸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全城一片恐慌,全省精华也尽毁于此次劫难。

遭此忽然变故,新上任的都督蒲殿俊由两名马弁背上城墙,转至一座幼孩工厂,易服私逃。掌管军权的朱庆澜也在弁兵护卫下离开现场,藏匿不出,无论谁来央求,坚持不肯再充出头檐子。适逢此时,有传闻迭起:赵尔丰得到消息,清廷并未完全坍塌,心生悔意,除挑唆陆军、巡防军向同志军挑衅外,还连发出急电,催促其亲信傅华封从川边率军回援成都,据说,傅已率兵到了雅安。

身为军政部长的尹昌衡,那天举行阅兵式时也在场,危难之际,军人的沉着和魄力让他脱颖而出。从东较场脱身后,骑马急速驰奔陆军小学,下令军校学生武装占领有利地形,防止骚乱扩大。稍事布置后,又在乱枪声中奔赴凤凰山,找到新军六十三标标统周骏求援,借兵三百,返回城内平乱,杀乱兵数人,乱乃稍定。

次日,新军将领周骏、彭光烈等,约集士绅徐炯、邵从恩、张澜及同盟会董修武等开会,重新成立四川军政府,推尹昌衡为都督,罗纶为副都督。

此时,距离蒲殿俊那届大汉四川军政府的成立时间,只有短短的1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