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云和山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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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微蓝和福建人们闲散地聊天。知道他们和广东仔是一起的,属于一个自驾车探险俱乐部。他们要去拉萨。

微蓝拉我过去。说,他,去过两次拉萨。

于是说起拉萨。我说,若念着去拉萨,为拉萨而旅行,则注定失望。

因为那座城更多的意义,在于到达。在于作为旅程的一个终点,而非目的。

两个小时后,广东仔们终于修完滇藏公路,加入我们等候的队伍。他们对滇藏公路严重的估计不足,成为我们的笑料。

把滇藏公路当作城市郊游的人们,究竟是勇敢呢,还是愚蠢。

唯一确定的是,我们所有人的旅程,都已无后路。必须继续。

Ni 呢。

我们决定不再等,冒险继续上路。

这是某种赌博。若路况完全无法解决,那今夜我们必须在野外度过。也许半夜被狼群惊醒,也许睡梦中被塌方掩埋,不再醒来。

好在所有人都决定跟着我们走。至少,我们并不孤独。

我们开在最前。喇嘛们的吉普车跟在后面。随后,是广东仔和福建人的车。

广东仔很快又落下了。他们轻巧的城市车,注定他们继续漫长的修路之旅。好在喇嘛们借给了他们一把较为标准正常的铁铲。

一路开过多少塌方和泥沼,已数不清。路况愈来愈差,澜沧江愈来愈狭窄湍急。我们听见浪潮的声音,伴着引擎轰鸣。这辽阔无人的天地,是属于我们的。

终于远远望见了人群。一个巨大的塌方,在路面上形成超过七十度的斜坡。

一辆客车停在塌方的对面。有二三十乘客,站在斜坡上大声地讨论。我们停下车上前查看。那辆车果然是我们曾寄予厚望的芒康至德钦,传说十五天一班的班车。

他们在等待修路工。按照正常情况,他们至少要在明天出现。亦无手机讯号。几个乘客自告奋勇地试图步行去佛山雇佣一些村民或借到一些工具。

这里距离佛山大约是两三个小时的步行距离。衡量许久,他们放弃了这一想法。

于是另一些人开始上山砍柴。不久以后,他们架起炉灶,烧起热水。看来他们做好了过夜的准备。

另一些乘客背起行李开始步行。他们拄着随手拾来的树枝。我不知道,他们要走多久,才能到达德钦。

他们只是默默地离开,形成曲折的队伍。有一些戴着红领巾的小孩。

或许对他们而言,只是高原上一次平常的旅程。

广东仔终于姗姗到来。他们的车上,有所有人正期盼的,唯一一把铁铲。

四个与我们同路的喇嘛,抢过铲子,便爬上斜坡,开始铲土。一个人累了,便换人继续。

看到他们努力的姿态,我开始渐渐明白,喇嘛在这片土地上,为何有如此受人尊重的地位。

有苦的累的事情,有为大众做贡献的事情,他们抢着第一个干,带动周围人的热情。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关于四五十年代的书籍。党员和干部,总是第一个冲上前去。无论炮火纷飞中的碉堡,或是建设年代大干快上的热烈。

那个时候,人的心是单纯的。如同此时,无人的高原僻角。

每个人都开始帮助修路。可惜铲子只有一把,每个人轮流,把路面渐渐降低。

女人们在一旁把铲出的石块,扔入脚边的澜沧江峡谷。

福建人亦很努力地铲路。这改变了卡卡带来的,微蓝心中对福建人懒惰的偏见。

此刻的高原荒谷,带着某种原始的美好。并没有人偷懒或逃避。每个人都明白,唯有一起用力,方能开出一条生路。

某种对于都市生活早已生疏的图景,渗透着蔚蓝天空折射下的和煦阳光,和人心中温暖的份额。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在陡峭塌方上,开出一条勉强能够冲过的缓坡。这是微蓝口中,人力不可能达到的某种奇迹。看着通道,她几乎是第一次,感到了劳动带来的美好。

此刻微蓝正因劳动的疲累,而回到车后座躺下了。毫无征兆地,扎西师傅钻进车,发动了引擎。在微蓝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刻,我们的那辆三菱越野,在刚被众人筑好的狭窄坡道上划出一道腾空而起的弧线,以四十五度向峡谷倾斜的角度,掠过了塌方路段。

所有人兴奋地鼓掌。而微蓝的脸已吓得煞白。

此后的无数天,微蓝都会向我描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甘,当你看着自己在倾斜四十五度的车厢,几乎向峡谷下的急流中掉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微蓝一下子长大了。我说。

Pa 叭。

福建人和喇嘛的车亦惊心动魄地穿行而过。广东仔们的小城市车也跃跃欲试。这时,对面驶来一辆北京吉普,贴着中央电视台的徽记。司机很年轻,说着一口京片子。

你们让一让让一让,我们是中央电视台的,让咱先过。

车中又出来一个女的,拿着摄像机开始拍。我们注意到,他们在拍摄一个环游中国的纪录片。

然而那条路是我们修筑了从另一边通过用的。要从坡度陡峭的反方向冲上坡,并无北京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只是他们够自信。因为号称来路上一个更难走的塌方,他们也冲过来了。

那位司机勇敢地发动。那个穿电视台T恤的女子,在旁边兴奋地抓拍。

第一次,不过。退回。

第二次,仍然不过。靠大家帮忙推回。

扎西师傅跑过去,对那个勇敢无畏的北京司机摇摇头。别试了,过不去,危险。

他仍然要试第三次。也许,是面子上挂不住。

于是这一次,是翻车。

我们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央视的吉普,拖着诡异的声音,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慢速,向峡谷中缓缓翻去。速度慢得足以让前一分钟尚嚣张的北京司机从驾驶中狼狈地爬出。

便是这样慢慢地,却无可挽回地,车子翻下了山崖。一切像慢镜头中的动作电影。

微蓝看得傻了,以至于忘记拿出相机来记录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整辆吉普卡在我们脚下二十多米的几块巨石上。所有人大口地喘着粗气。广东人甚至忘记了由于翻车事故损坏了我们辛苦修筑的通路而让他们通过此处的希望彻底破灭,反而拿着DV兴奋地拍了起来。

一个瘦长的喇嘛在了解清楚车中确已无人之后,对着北京人,说了一句不可思议的漂亮汉语。

欢迎来到滇藏公路。

这是真正的天路。当你轻视它,妄图用现代化武装轻易地征服它时,必会遭到沉沉一击。

它激起你沉淀的原始力量。人类最初的团结。战斗与温情,亦会残酷,如蹉跎过后的时光。当我们望着面如死灰的两位首都文化工作者时,亦会有怜悯与同情。

而高原本身会召唤你。你能听到它的声音,告诉你该如何去做。

最后我们的吉普车,搭上了两位北京来的朋友。我们必须赶到盐井镇,那里才会有现代化的联络工具。我们和福建人的车继续走。而喇嘛们决定留下来,帮助广东仔重新修路。

北京人一路沉默,如败军之将。微蓝开始与他们聊起北京的风土人情,他们于是稍许觉得好过些了。说起什刹海,此刻都已开满荷花。

而窗外是层出不穷的光秃山峰,和没有莲花生长的,奔腾的澜沧江。

不久我们见到了北京人描述中的那个更大的塌方。

此刻的状况比北京人来时更恶劣。一辆身躯庞大的卡车,陷在路中央的泥流中。几个四川人渺茫地努力着。这里与前边最大的不同,是这里有泥浆。这并非简单修路可以解决的。

扎西师傅决定冲。不然我们决无可能在天黑前到达盐井镇。

我们必须在陡坡和泥浆之上,卡车与悬崖之间几乎不可能穿越的缝隙中过去。微蓝这次识趣地跟着我下了车。

冲。转。再转。随后车子突然停住。我们的三菱越野,终于亦陷在了泥浆里。轮子依然在转,只是徒然地翻起一层泥浆,车辆再也无法移动半寸。我们的车头,正对着卡车的前灯。

扎西师傅叹息着从车中钻出,我知道,我们得生火做饭了。

福建人亦彻底绝望。他们走上车,和我们一起蹚过漫到膝盖的泥浆,爬到山坡上坐着。其中一个年长的,开始拿出自带的某种海产品招待我们。

那大概是生的鱿鱼。腥得我们想吐。福建人却满足地嚼着,还问我们好吃么。

我们亦太过饥饿,闭起眼一口便吞了下去。虚伪地感谢他们,说好吃。

不久后赶到的喇嘛们便无这么客气了。他们更无法习惯东南沿海一带这些怪异的海产品。那个颇有玄机的瘦长喇嘛愉快地接过福建人好心送来的鱿鱼,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下,随后是满脸的痛苦表情。近乎要哀嚎。

他四下张望,见福建人未曾注意,赶紧哇一口把嘴里的鱿鱼全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