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多次打胎的恶果。十八岁那年,我被告知再无生育的能力。
我开始吸毒。和我同龄的女孩子,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她们应该刚进大学校园,谈一场幸福的恋爱。
起先我吸大麻。接着,愈陷愈深。我是一个无底洞,从来看不见阳光射入的角度。
但我相信有那光。它带我寻找。直到我决定去往云南旅行。
随后,便有了你。
你可知道,在你睡去后的夜晚,我的毒瘾便无可抑止地发作。咬住被子,告诉自己,不可再如此。那些看似高原反应的症状,皆是我最撕心裂肺的疼。是的,那是一种毒。
那一路风光,有你相伴。我竟觉察自己有了,未曾感知的力量。
我相信,那是爱。
然而我终究要向你道别。这最后几天,我感觉自己在云中漫步。我知道自己终无法战胜自身下坠的力量,那是多少年的势能累积。我无能为力,却不愿看见那凄凉结局。于是我终要先一步离开。
先一步,后一步。这又能有多大分别呢。人生不过是你一笑的时间而已。
这一刻是多么静,多么静。一切和旅程有关的事皆值得回忆。是你夜里打开车门,以为我睡着了,一个人抽烟看星星,冻得瑟瑟发抖。是在长生的酒店里喝酒放歌。是在高原那些漫长而崎岖的路上无望地挖掘。是在中甸逃票溜到寺庙的顶上,看浩渺群山。是大理那个夜晚,你偷偷翻我的包。甚至是最初的时刻,那个昆明车站的KFC,你饿得像个非洲难民,背着那么大的包,被火车折磨得没有了人形。是的,我都记得。那么美好。
甘,我怎么亦用这俗气的道别方式。藏在你烟盒中的信。那是哪一个小说的情节。
可是,真的到此为止了。我怕天快亮了。对你的清醒,我心怀感激。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是的,人生不过是你一笑的时间而已。
微蓝。
我在理塘开往雅江的长途汽车上看完这些文字。取出微蓝心爱的高原火机,点燃这些文字。纸的灰烬飘向窗外,失落在高原无分别的空气与时光之中。
在路上有小小的事故。破旧长途车的后盖在高速行驶中被风猛然掀开,里面的行李一件一件被抛落在延伸蜿蜒的公路上。司机发现后,急忙调头,再把行李一件一件收捡回来。但有些行李,却再也看不到了。它们仿佛是失落在时空尽头的某些细碎尘埃,我们缘悭一面,却无法再见。
公路的警察迅速来到。在山谷上的一个小小村庄,目击者、乘客与司机你一言我一语。有人说,被一个穿迷彩服的人拾走了。亦有人说,从未见过那几件行李。
最后依旧不了了之。警察登记在册,而车辆继续前行。
到达雅江。雅砻江急速流过的狭窄山谷中的小城。我在车站外的小饭店吃味道浓烈的牛肉面。沿街都是新修的古朴二层楼房,沿着峡谷,不见尽头。
我忽然发现,手机中并无韩楚的号码。而微蓝的手机早已关机。
我已被遗失。或者,是他们漫长的旅程中,曾遇见这样一件行李。而终究,他们遗失了我。
我开始记取这一路上点滴的遗失。在至昆明的火车上,我遇见年老的军医官,和年轻的乡村教师。在昆明的车站,遇见微蓝。在大理,遇见卡卡,目送他被捕。在中甸遭遇韩楚,和泽刚那一整个村庄的热情藏民。德钦的扎西师傅。喇嘛。骑自行车的人。广东仔。福建人。他们陪伴着我走过滇藏公路最艰难的路段。芒康有长生。在理塘,亦是韩楚。
尚有更多只是一瞬间的路人。卖烟的老板。饭店的服务生。长途汽车的司机。无止尽的游客。
我们相遇,随后分别,再无半点音讯。一生中,只是长短的距离。纵是挚友,亦要分别。好像十七岁正午在校门口遇见的漂亮女生。多少年后,或许再见,却早已忘了彼此容貌。
或许这便是,旅行的意义。
而我决定,接下来的旅程,我必须独自走完。就像我早已习惯的,寂寞的方式。
Pa 叭。
当天下午,我决定坐车赶到新都桥过夜。几年前的川藏旅行,我曾经过此地。记忆中有极美的风光,仿佛油画般的背景。大片的薰衣草田野,便在路边。树木像是画笔轻轻点染而成。在远方,有雪山。在近处,有田园。
在车上试着睡眠,却依旧无法做到。试图在记忆中寻找,那些散落的只言片语。
甘,你知道么,我根本不喜欢摇滚乐。在中甸的破旧小医院,等待微蓝挂水的狭窄通道中,韩楚对我说道。
我知道你。甘,你在我们行业中很有名。他们说你是最好的枪手。你给那些歌手写的传记,竟能让他们自己读到落泪。很多人说,你走错了路。为何要甘愿做一个活在底层的枪手。你该做一个写自己小说的作家。
可是我想我懂你。因为我自己亦曾面对这样的选择。回过头去,我依然会选择做摇滚歌手,而不是我自己喜欢的那些浅吟低唱的感伤情歌。冥冥中,我们皆有指引,去走自己并不喜欢的路,却喜乐而难以自拔。
是的,那是属于韩楚的故事。在江西的山间,吹箫的少年。他所热爱的,是将古诗词配上凄婉的曲,和着箫声,独自在山谷中吟唱。那是属于诗歌和花朵的少年时光,在有丘陵与湖泊的南方。
十七岁他决定去北方。第一次见到风沙和暴雪,在干燥的古都。只是千万漂泊于此地,挣扎谋生的北漂族中的细碎一员。如果没有那一次的偶然,他只是辗转流落于各个酒吧茶楼表演相见欢的不受欢迎的男孩。人们喜欢摇滚乐,喜欢英文歌,而他的悠扬箫声只是换来了嘘声。不停地告求,奔走,亦只是几场表演,便被解约,给几个连房租都远远不够的遣散费。
直到他遇见大制作人刘军。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当韩楚的演出结束,嘘声四起之时,他轻轻叫过年轻的吹箫手。我在录一段编曲,缺一段箫声,你愿意帮忙录下么。
刘军把韩楚接到自己家里住,给他食物和水。看着他狼吞虎咽,像从出生起,便未曾吃饱的样子。从那天起,韩楚不再是酒吧中不受欢迎的吹箫手,而真正进入了流行唱片行业。在各张大红大紫的唱片中,他是前奏里的那一段箫声。
他问刘军,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的身上,有我的影子。我从四岁起开始学钢琴,十五岁逃离了严苛而残忍的军人家庭,在四处流落,举目无亲。靠在地铁里弹吉他卖唱为生。
直到我遇见一个人。他说,和我一起去考音乐学院吧。于是我去了,才有新的世界,成了所谓的金牌制作人。
我要如何感恩于那一个带我去考音乐学院的人。于是我知道,当我有能力去帮助另一个如我的少年,我亦会义无反顾。
刘军的生活浸泡在流行音乐的汪洋大海中。而骨子里,他是一个弹吉他的摇滚少年。
他说,我的梦想,是摇滚乐。我知道你不喜欢,但你可否帮我。因为再也无法找到,气质比你更适合这种音乐的人。若你同意,我愿尽我全力,为你做一张唱片。
韩楚未假思索便答应了。这是感激,亦是恩慈。
或许刘军自己亦未曾想到,韩楚会那么红。那张摇滚唱片卖到了全中国都翻天覆地。韩楚买了自己的屋子,却依然是,刘军那间录音室里的调皮少年。不计报酬地在那里为其他唱片,录一段小小的前奏中的箫声。
他回家去,想接父亲和弟弟到北京。然而他们虽欣喜于他的成功,却宁可选择,在家乡的山水之间度过余生。
第三张专辑之后,他开始选择某些新的方式。家乡的山水与人事,诗歌和风光,深深融入了他的音乐之中。试图讲述更多的故事,于是决定开始旅行。
他问刘军,老师,你最向往的旅行,是怎样的。
骑车穿越滇藏公路,这是我的一个梦想。若不是这么忙碌,我早该去了。可惜,太危险了。你现在是公众人物,不可如此冒险。
那我坐公车走这一段吧。明天,便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