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 唵。
靠在颠簸不堪的夏利车的手摇玻璃车窗上,看窗外渐渐近来的中甸。高原上陌生而荒凉的城。
没有行人。没有彻夜狂欢的游客。只有空旷的新修街道,和闪烁不定的路灯。城中央的广场,有霓虹。却没有人。
微蓝说,我饿。已是午夜十二点。司机有些不耐烦地带我们兜兜转转,寻找尚在营业的小饭馆。
终于有一家亮着灯的小店。招牌上写着大理烧烤。司机接过微蓝递去的四百元钱,数了又数。于他,终究是一场华丽的盛宴。
他转身上车,开回丽江。这一路无路灯的山间公路,穿越金沙江和虎跳峡。就像我们来时一般。只是再无火把节狂欢的村民。他们已进入梦乡。
想象着他在凌晨四点回到丽江城外的家,兴奋地回想在丽江车站遇到这两个年轻的游客,只因憎恨丽江,给了他四百元钱,连夜开至中甸。他嘴角散出会心的微笑,感激丽江古城予以他的天赐良机。
是夜,我们吃到了这一路最好的食物。疑惑着为何大理城中,从未得见这般的,大理烧烤。
当地风格的用蓝布隔起简陋的包间。极低矮的桌与小凳。铁板。我们烤了西葫芦、腰子与牛干巴,人间美味。隔壁有藏人的喧闹声,笑得开怀。然而相对于我曾到过的川西北,中甸的藏人总显收敛。他们已学会友善地笑与沉默,以及与闯入的游客,平和地相处。
毕竟,这里是香格里拉。为招揽游客而肆意篡改的地名。或许不久,世上便再无中甸。
香格里拉。心中的日月。消失的地平线。
聊起那个曾与我缘悭一面的偶像巨星。他曾来到。住在镇上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或许亦如我一般,看见随处皆是的介绍牌上,写着香格里拉意为心中的日月。
回去后他写,我的专长叫做流浪,而你是心中的日月。
我想我们有权嘲笑那份所谓流浪。即便当时,我们尚未知前途更浪迹的凶险。
这一路向北,已四百公里,八小时的路程,已足够幸运。
在鹤庆,刚下车便有拉客去丽江的私营无证小面包车。丽江丽江。最俗气的名字。最俗气的某种吸引力。
我不愿去丽江,原因不明,但遍寻终日,亦无直接去往中甸的车。
微蓝说,走,越远越好。否则可能崩溃,立刻回去大理。
于是每个人花了十元,坐在毫无安全系数可言的超载面包黑车上。路过丽江的机场,我说,微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你可待在舒适温暖的丽江,做一个自以为来到天堂的单纯游客。随后由此飞回成都。
继续往北,便不再可以回头。亦无路回头。
路过丽江城外通向四方街的广场,黑车稍作停留。几个贩卖山货的当地人下车,去往古城。那是他们赚钱的天堂。
嘈杂。虚伪。俗气。这便是我们注定只见一面的丽江。
甘,你说得对。我们无法在此停留。
停留丽江,被世俗与舒适浸染,慢慢失了行走的意志。这才是不归路。我们必须继续,一路向北。看着人烟逐渐稀少,山脉逐渐荒凉,应是我们旅行的意义。
在丽江汽车站下车。查询车次,果然去中甸的车早已过了末班。二百公里无灯的山路,穿越世界上最湍急幽深的峡谷,游客们不会愚蠢如我。他们的安全,很值钱。
随手拦下的夏利车司机听闻目的地,两眼放光,哆哆嗦嗦地开价六百。
很快有更多的司机围上来。五百。四百五。
先到的司机眼神黯淡下来。说,四百。不能再低了。
其他司机自动地让开。他们遵循着某种尚显淳朴的先来后到。看来四百,的确是最低价。
其时夜色已重。凉如水。
微蓝很快地睡着。我不停地注视着路标,精神很好。
这是我旅行时的某种病。对路上风景的某种贪婪,使我很难在未曾走过的旅途中睡着,无论身心多么疲惫。
路过虎跳峡,我把微蓝推醒。微蓝,看虎跳峡。
微蓝眯着惺忪睡眼向窗外望去。夜色中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山峰轮廓,映着点点星光。不过有湍急沉重的水声,剧烈地,隐约摇晃着整个地基。像某种远方的海啸。我开始感觉,席卷一词,原来是有声音可以描述的。
甘,一会儿我做梦,定会是在这峡谷中漂流。被自然吞没,恐惧中有兴奋。通向天极。
说完,她继续睡去了。或许她会梦见孔雀。
我们在中旬某条无名的小巷,饱餐一顿。价格低廉,食物美味。这是在四百公里路程,与朋友被捕后,最好的安慰。
开始寻找住宿。大小旅馆一律爆满。我们方才领悟,终归是旅行旺季。然而冷清的中甸夜晚,却有某种大理与丽江不曾有的平和自然。
更高的海拔,更荒凉的氛围,连游客亦学会收敛,尽皆早早入眠。
最终寻到一个破落的家庭旅社。藏族老板睡眼惺忪地为我们开门,望了一眼,说大床房没有了。接着转身。
不。我们要两张床。
他疑惑地望着我们,说:只有大间,八张床的。正好还剩两张空床,15元一个。
当我们拿到钥匙,他尚在叮嘱,不要吵了其他客人。
精疲力竭的我们,未尝作任何漱洗,和衣倒在床上便睡了。
高原夜晚的凉风,飕飕地灌入,伴着藏民们的鼾声。我们麻木的睡眼,不知身体中,有着壮阔的化学反应。
Ma 嘛。
中甸的早晨,令我们大吃一惊。
毫无预兆的。昨夜的那座死城,迅捷地活了过来。
窗外是喧闹的市集,人山人海。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地播放着几年前的流行歌曲。
旅行车。一车一车的老外。他们永远兴高采烈。面包车,三轮车,马车。各色人等,带着不一样的眼神和目的。街上有食物、可乐和马粪混杂的味道。
同房的四个陌生人皆已不见踪影。老板笑眯眯地走进。有大床房了,要不要换。
有两张床的房吗?我们异口同声问。
老板又是疑惑地望了我们一眼。有。
我们换了一间标准双人房。标价二百八十元,实价五十。
终于有电源插口。甚至有一台老旧电视。虽然没有洗澡,却依旧让我们兴奋。虽然我们的鼻子皆有伤风的反应,却仍旧决定在县城中好好逛逛。
中甸是热闹,而非大理般的繁华。热闹带着某种更简单朴实的意味。而繁华,却有着物质荒凉的背景。
我们说起路过的玉龙雪山。远远望去,光秃秃的山峰,顶上一点雪也没有。微蓝开玩笑说,丽江有那么多的厨房,几千只锅子翻炒着炙热的旅游经济,山上的积雪早被油烟熏化了。
甘,这里已是藏区了吧。
是的。
有喇嘛庙么?我想看喇嘛庙。
有的,还很大。很有名的一个。
我们打车去往松赞林寺。几公里的路程,却因修路而开了很久。
我如职业习惯般问司机,松赞林寺如何逃票。
我知道,任何一地,出租车司机皆是最了解逃票方式的一群人。亦几乎每一个收费的旅游景点,都有着某种不买门票的方式。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司机拍着胸脯带我们绕去后山。路过松赞林寺正门的广场,几个汉人管理员,负责收取30元一人的门票。旅游大巴停满,连寺门亦被遮住。毕竟是云南最大亦是最负盛名的喇嘛寺。
从三塔开始,微蓝逐渐开始接受并欣喜我对于景点门票的古怪态度。她亦渐渐察觉,逃票途中的风景,往往比花费不菲代价而从正门鱼贯而入,更宁静与秀美。
司机把车停在一扇铁门前,大声咒骂了几句。原来新安装了铁门,阻止汽车进入后山。
于是我们步行上山。路边有奇异的风景。是康熙年间,被火灾焚毁的老松赞林寺,剩下的断壁残垣。那些正门上山的游客,永远亦无法得见,这一幕惊心动魄。
漫无边际的上山路。无边的废墟。无一人的小片广场。颜色皆已褪去的老旧幡旌,依旧在风中沙沙作响。山坡下,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几匹马,被我们站立的高度缩成微小的点,无拘束地漫步着。
微蓝开始兴奋地照相,随即便大口喘气。上山路行了约两公里,微蓝开始体力不支。她颓坐在路旁,开始咳嗽。
甘,该死的。我的例假提前整整十天,毫无预兆地来了。
在我居住的城市,男生遇到如此情况,须得关怀备至且体贴入微。
然而我们在行走。没有归程。微蓝,我们必须继续。而我,必须对你残酷。
三小时的走走停停,我们到得山顶。松赞林寺的大殿就在我脚下。
甘,所有人都说,我上不了三千米。可我在例假第一天,上了四千米,还是步行!
微蓝,你做到了。因你本来,便能做到。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做不到的事情,只是出于心中的畏惧。当无路可走时,尚且有观音土。那些战争年代的故事,我们听来若神话,却是活生生的普通人能做到的。只因我们已习惯于娇宠自我。
而旅行,便是将这些,皆释放出来。
我们穿越一扇扇古老虚掩的大门。常是绝路。遇见无路可走的废弃僧房,或正在修葺的佛殿。最终,我们穿过几间喇嘛的住处,几个院落房间,最后从寺庙的厨房中穿入了游客区。
那些喇嘛皆惊异地望着我们两个游客装束的闯入者。我笑笑,说一句扎西德勒。他们报以友好的笑容,为我们指点道路。
大殿广场上是铺天盖地的游客。多是东北或四川口音。合影。赞叹。每个环节皆事先已被设计完好。
大殿的门口坐着一位年长的喇嘛。他拉住我们,指指边上的一块牌子。牌子上用硕大的汉字写着,验票处。
我们哑然。微蓝拉着我要走。常年在藏区旅行的经验告诉我,进得去。
我一推双手,做无奈状。对着他傻笑,双手合十。
就这样过了一分钟。
老喇嘛对我们的执著表示欣赏。他亦爱直率的年轻人。又或许,他的心告诉他,圣洁的寺庙,须要购买高昂门票而入内,并不合佛门的宗旨。
于是我们得以入内。
不觉中,一个高大的男子,跟在我们身后,一起混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