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碧塔海,我们租着车,在山间漫无目的地行走。
微蓝拿着一本叙述迪庆州历史与风物的小书。是旅馆的桌子上放着的。
消失的地平线。跳伞获救的飞行员。奇异的宗教。
忽然就有一片广阔草甸。花的色泽缤纷斑斓,铺天盖地。那是很多张照片中出现过的,香格里拉的夏季。
我们付了车费,便下车行走。亦不管县城,在多少公里的远方。
顺着炊烟的味道,来到一个藏族村落。藏獒凶猛地吠着,却不上前。
一个中年藏族男子见到我们,惊异了一下。用汉藏夹杂的难懂语言问,吃饭?
微蓝,饿吗?
饿。
若我们去吃饭,也许会被索要惊人的饭费。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你逃也逃不掉。
甘,那我们就试着做一回,嗷嗷待宰的外地游客吧。
没有菜单。没有点菜。我们不由分说地被拉进一个大帐篷。几个藏族妇女熟练地架起生火的架子。
几个小伙子陪我们聊天,他们的汉语稍流利一些,却无法与县城中藏人不打哽的汉语相提并论。幸好我曾两度进藏,勉强能说和听几个藏语日常词汇。我们吃力地交流。关于我们来自的地方,和将去往的行程。
上海?比丽江还大,还热闹吗?他们所知的城市极限,便是丽江。
几十个丽江那么大。一千六百万人。
或许他们全无那般概念。低着头,扳着手指,争论着千和万的单位差别。
你们村子多少人?我问他。试着变通一种他们能理解的概念。
十一户。五六十个。
几百个你们村子,是中甸的人数,对吗?
差不多。
几百个中甸,是上海。
他们睁大眼睛。有几个朝墙上的活佛像望了一眼。
很快,迎接我们的是一顿盛宴。拳头大小的烤羊肉堆满了帐篷中的桌子。
许许多多的人来看我们。问着奇异的问题。青稞酒像水一样地喝着。幸好我和微蓝的酒量,在城市人中间,都已属极强。而我们大病初愈的食量,亦并不少。
开始来接我们的汉子叫泽刚,是这里的村长。他喝得东倒西歪,拍着我的肩,赞赏我的能吃能喝。
你……不像汉人……喝酒,好……好汉!
他们开始用藏语大声唱歌。每个藏民都是天生的歌唱好手。
最终我和微蓝是被扛着,进了一户空的房子,沉沉睡去。窗外依旧是歌声。
dme 咪。
第二日一早我醒来,微蓝尚在沉睡。有很好的阳光。有温热的毛毯。
泽刚在喂马。其他人都已醒来。这是一个牧区祥和的早晨。每个人精力充沛,各司其职。
我们要走了。吃饭,睡觉,给多少钱?
泽刚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努力地摆着手。客人,不要钱。
不行。钱,要给。我摸出两百块钱。
泽刚急了,赶快叫一个汉语尚可的小伙子来救场。
小伙子大概念过一些书,他努力向我们解释。
朋友,远方来,高兴。这是你们汉人书上的话。所以不能要钱。
他生动地举例子。若一个藏民出门,到哪里,作为客人,都可免费地食宿。别的人,也会要出远门,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否则就乱了。
这般的事我亦曾在书上了解。但常年行走于公路沿线,显然,是不会真遇到的。
我知不能给钱,否则甚至会产生误会了。便回去,从包里拿出两包红双喜,给泽刚。
上海的烟。给你们抽。
泽刚对此并不拒绝。一再道谢,欢天喜地地去给大家发烟。
最后,一个藏族小伙子,用村上最高级的交通工具,一辆嘉陵牌摩托,送我们回中甸。
路是草原上的一条摩托车轮印,伸向天的尽头。小伙子开得飞快。挤在他身后的两个人,稍有害怕。后来好了,因他用车上绑着的两个小喇叭,音量巨大地放着民歌磁带。
很多藏人的摩托都是如此。喇叭的大小形状各有不同,却一概地音量开到最响,风驰电掣,异常潇洒。他们的生活也许并不舒适,却有着天然纯朴的欢乐。这是你在KTV包房将音量开到最响,亦不能体会的快乐。因他们的心是属于宽阔草原。那是灯光眩目中不曾有的干净舒爽,和博大的自然。
三小时后到达中甸。我们方知昨日已行到这么远。
理好东西赶到车站,正是中午十二点。开往德钦的最后一班车,正缓缓驶出。
我们拦下车。车上已无座位。一半是藏民,一半是游客。我们坐到走道上,边上是一群德国人。司机不好意思地给我们打了对折。
旅行终于又继续。这一程,我们将翻越白马雪山,去往云南最西北的县城。德钦。这亦是绝大多数人,滇西北旅行的终点。那里有梅里雪山。
再向北,便是旅行者极少踏足之地。穿越滇藏边境的危险路途。于我们,亦是全然未知的方向。
我开始为下一段旅程做打算。在车上,开始寻找有意同行的伙伴。
那个德国小伙最先剧烈地摇头。NO。NO。NO。It’s too dangerous。
满车的游客皆是无意。于他们而言,梅里雪山已是旅程的极限。
一个汉语流利的藏民主动跟我说,你过不去。没有车,路很难走。没人修路。
你走过吗?我反问他。
走过。坐运货的卡车。很难走。不要去。
你能走过,我们也能。
那藏人望着我,随即爽朗地笑了。祝你们好运,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我笑着说。
hUm 吽。
离开中甸不到十公里,我们的车便抛锚了。
我们下车等候。抽烟。每个人的打火机皆点不着。事实上,从中甸开始,点燃打火机渐渐开始困难。这标志着海拔越来越高,氧气日渐稀薄。
我费力地打了几十下,终于把烟点着。一个德国人亦是反复都点不出火,他向路边的一个藏人借火。
藏民掏出火机,火苗一下蹿出极高。我和微蓝错愕地望着那剧烈燃烧的火焰。
甘,这火机一定有秘密。
后来,直到理塘,我们才了解这秘密。
等待。司机亦与我们言语。打着电话,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我们只有等待。浸透在渺茫的未知之中。我们不知,他是会让人来修,还是开来一辆车。又或者,终究修不好,我们被送回中甸,等待明天。
我们一大群人,愣愣地坐在狭窄的公路边。看着一个当地人,把两头负重的牦牛赶上山,又赶下来。再装上木材,又赶上山。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驶来一辆小车停下。
微蓝,完了,他们一定是要用这辆小车,一批批把我们送回中甸了。
幸运地,小车上的人拿着一个硕大的车辆零件下了车。司机迅速地装上,又把换下的坏零件交给小车上的人带回。很快,车子又发动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穿过金沙江上的大桥。接着是沿江的峡谷,迂回曲折。这是三江并流区的腹地,三条大江垂直插入横断山系,在极近的距离中穿出三道纵深几千公尺的大峡谷。据说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景象。
我指着峡谷的对岸。微蓝,那边就是四川省了。
啊,我的家乡,竟然这幅景象。微蓝看着江对岸渺无人烟的一片崇山峻岭,嘻嘻地开玩笑。以前,打死我也不信,这竟然是四川。
不久以后,金沙江和四川转了弯,我们看不见了。接着,路过一块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牌子。我们开始不停上升,上升,蜿蜒爬行。车窗外,能望见上来的路。迂回看,一圈一圈数不清。缓慢爬行的卡车,不久便成为了垂直于我们下方的一个微小的点。随后望不见了。
许多初次高原旅行的乘客,这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到海拔高度的力量。有几个开始眩晕。呕吐。随着路程越来越曲折陡峭,他们开始吸氧。
只有微蓝。初上高原的她,毫无知觉地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不停变换角度的发夹弯,微蓝的身体东倒西歪,却毫无醒来的意思。好吧,我只好,搂住了她。
白马雪山。在很多地图上亦标注为白茫雪山。身入腹地,才知道白茫并不是指积雪。
雾。初时并不在意。但很快,整个车厢的四周,被白茫茫的雾所笼罩。不是城里冬天的大雾,而是如同白色的棉花毯,笼罩于四周。车窗外除了一片雪白,连近在咫尺的景物,亦丝毫不见了。
前窗外能见度也是零。就在一片白茫中,司机毫无减速的意思。没人看得见路,只有他依旧镇定地左一个一百八十度,右一个一百八十度地驾驶着汽车行进。
这是我旅行中第一次真正的恐惧。德国人干脆大叫了起来,用英语问我,他为什么还能开。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没办法,那司机是个巫师。
德国人似懂非懂。他们夸张地紧紧抓着椅背,随着车辆剧烈的转弯,惊呼不已。
微蓝醒来时我对她说刚才大雾中的奇迹。她大口喘着气,说,我真幸运。醒着的人都吓死了。而我一觉醒来,对曾去到地狱的入口,一无所知。
那时车已驶入另一个海拔较低的林区,停在一个开阔处休息。窗外,一排各族各色的男子并肩站立,对着望不到底的峡谷,和远处的密密山林,组成某种奇特的异象,并做着必要的新陈代谢工作。
我问微蓝,呼吸舒畅吗。
不舒畅。因为你的手,在我肩上。这很让人呼吸急促。
我抽回手。别开玩笑,说真的。
那我倒还真的没有高原反应了。化学反应,倒是有一点。
我不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