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努尔哈赤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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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不可救药的时局

此前的女真首领:哈达王台,只称臣不称雄,病老而死,未能完成女真的统一;建州王杲,只称雄不称臣,身首异处,也未能完成女真的统一。努尔哈赤则汲取女真历史经验,采取了既称臣又称雄的策略,暗自坐大,形成气候,建元称汗,进占辽东。

努尔哈赤建立后金,自践汗位,这是他政治生涯的转折点,也是建州与明朝关系史上的转折点。像一切事物总是要在一定条件下,各向着其相反方向转化一样,明朝与建州、汉族与满族、中央与地方、统治民族与被统治民族的关系,也要在一定条件下发生转化。这个转化的总体条件是女真的统一和明朝的衰落、个体条件是努尔哈赤的精明和万历皇帝的怠惰。在中国封建社会里,每当阶级矛盾、民族矛盾以及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激化而皇权衰微的时候,总要出现地方割据。其中有农民武装割据,有封建军阀割据,也有民族政权割据。万历朝廷的衰微、万历皇帝的腐败,为努尔哈赤冲决臣属关系的网罗,建立后金民族割据政权,准备了外部条件。

正值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的明朝万历年间,社会矛盾空前激化,土地兼并日益激烈。以皇帝、贵族、畹(wǎn)戚、权臣、缙绅为代表的大小地主集团,更加疯狂地掠夺土地。明神宗万历帝占地二百一十万亩。其弟翊镠,生四岁而封,占田“多至四万顷”(《明史·诸王五》第120卷)。而其子福王封地,“括河南、山东、湖广田为王庄,至四万顷。群臣力争,乃减其半”(《明史·食货一》第77卷)。至于缙绅豪富,占田少者数百亩,多至数千亩,乃至数万亩。庄田侵夺民业,地主兼并土地,大量自耕农破产。致有田者什一,而无田者什九;富者连田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土地高度集中在辽东地区的表现,是军屯制的破坏。明初,辽东实行军屯制,各卫屯军领之于卫所。辽东卫所只有官舍与军余,正子为军,次子为余,都属于军屯。后来,边外屡遭兵燹,屯军多有逃死;屯田多为军官占夺,屯法尽坏。有的军官隐丁占地:“一户之丁,以百口计矣;一官之地,以千亩计矣。”(《明神宗实录》内阁文库本,第37卷)军屯破坏,军余亦乱,故“军失是以无兵,屯失是以无饷。”(沈国元:《两朝从信录》第32卷)而且,有司惨毒搜括,渔敛无已,“辽卒不堪,胁众为乱”(《明史·食货一》第77卷)。辽东地区军屯破坏,兵无月粮,差役烦苛,悲苦万状。朝鲜领议政李元翼目睹辽东一带,疲弊已极,“财殚力竭,万无生理,闻见惨然”(《李朝宣祖实录》第108卷)。

万历朝不仅土地高度集中,军屯制度败坏,而且政治极为腐朽。以皇帝、宦官、王公、佞臣为代表的贵族官僚集团,已成为统治阶级内部最反动、最寄生、最腐朽的集团。万历帝二十几年不御朝政,以久病亏衰之躯,高卧深宫之中,日与宫女、太监厮混。一切奏章,多留中不发;阁部大臣,亦遇事敷衍。即如朝廷会议,大都流为故套。朱国祯《涌幢小品》记:

朝廷会议,皆成故套。先一日,应该衙门于各该与议官,通以手本画知。至期集于东阙,该衙门印官,首发一言,或班行中一二人,以片言微语,略为答问,遂轮书题稿,再揖而退。既出阙门,尚不知今日所议为何事,或明知其事不言,出门啧啧,道其状以告人者。(朱国祯:《涌幢小品》第8卷)

万历帝既深居简出,不理政事,又掷金如土,挥霍无度:郑贵妃生子,赐宫中赏银十五万两;生日寿节,赏银二十万两;潞王就国,用珠宝银三十万两(《万历邸钞》第1册);营建定陵,“费至八百余万”(《明史·礼志十二》第58卷);皇子诸王册封、冠婚、袍服费银一千二百余万两(《明史·王德完传》第235卷);采办珠宝用银,多至二千四百万两。浩繁亿万,入不敷出,便派人四出搜刮百姓脂膏。税监高淮在辽东即是一例。辅臣朱赓等请撤辽东税使疏云:

高淮在辽东,万般克剥,敲骨吸髓,年甚一年。辽人既缺其当与之月粮,又受此无名之征榷,当抵不过,穷极计生,遂率合营男妇数千人,北走投虏。(《明神宗实录》内阁文库本,第36卷)

但疏入留中不发。辽东军民,怨声沸腾,聚众数千人攻围高淮。高淮酷虐,多次激变:

夫激变之事,不数月间,一见于前屯,再见于松山,三见于广宁,四见于山海关,愈猖愈近。又各镇额饷,屡请不发。以此饥军,合于乱众,臣等更不知其祸之所终极也。(《明神宗实录》第446卷)

朝廷内部腐败,“三案”是突出的史例。所谓“三案”是万历帝晚年及其殁后,明宫中发生的“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万历帝晚年,宠幸郑贵妃,储立之争,久不能决。由是有“梃击案”的发生。万历四十三年(1615),蓟州男子张差手执木棍,闯入太子朱常洛居住的慈庆宫,击伤守门太监。张差被执后,狱具,供系郑贵妃手下太监庞保、刘成引进。事连及郑贵妃及其内珰,时人因疑郑贵妃欲谋杀太子。万历帝与太子不愿深追,以疯颠奸徒为罪,“戮差于市,毙内珰二人于禁中”(《明史·光宗本纪》第21卷)。“梃击案”已结,后万历帝死,朱常洛继立,改元泰昌。泰昌元年(1620),朱常洛即位后生病。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下药,病愈剧。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红丸,自称仙药。光宗服药后死去。时人疑系神宗郑贵妃所指使,仅以崔文升发遣、李可灼遣戍结案。这就是“红丸案”。泰昌帝死,天启帝立。天启帝朱由校,为光宗长子,其母为王选侍。他即皇位时,年已十六岁,其生母已死。时抚养由校的李选侍居乾清宫,与心腹太监魏进忠(即魏忠贤)谋借机把持朝政。甚至有言郑贵妃欲“与李选侍同居乾清宫,谋垂帘听政”者(《明史·后妃二》第114卷)。朝臣杨涟、左光斗等疏请选侍移宫,寻选侍移仁寿殿。后朱由校即皇帝位。这就是“移宫案”。“三案”事属内廷,但朝议汹汹,久之不息,成为党争的重要题目,朝廷更加腐败。

万历朝后期不仅政治腐败,且边备废驰。辽东巡按御史胡克俭曾在奏疏中指出:“国之大事在边,边之大事在欺。”(《万历邸钞》第1册)辽东军官上下欺诳,左右盘结,骄奢淫逸,克扣兵饷,杀民冒功,军纪败坏。如官兵偷卖火药,朝鲜平安道观察使朴东亮状启称:

自辽阳至镇江,其间许多镇堡,官上火药暗里偷出,或五六百斤,或千余斤。本国买卖人处夜间潜卖。以此,其价虽歇,所偷愈多。数年来辽阳一带火药,尽皆见失。镇堡之官,亦不以时点检,徒闭虚库。(《李朝宣祖实录》第201卷)

又如杀民冒功,据载:

若投诚之住牧者,与虏之所使住边及摆拨哨探者,投虏潜归,跋涉千里,饥饿数十日,历万死一生而来者,皆我黎民也,一切杀之。然此犹曰在外也,若往来怀挟之弊。民谣曰:“带着人头去杀贼。”

盖葬者不能保其坟,独行者不能留其首,惨酷尤甚。又并其阵亡之军,一概割首以报数。(《万历邸钞》第1册)

明朝辽军在一次战斗中,攻围不克,死伤众多,“因无虏功,割死军五百五十余颗报验”,竟以封赏。

明朝辽东军备废驰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总兵李成梁骄纵贪黩,苛索殃民。《万历邸钞》中记载阅视辽左给事中侯先春劾李成梁疏。这封万历二十年(1602)四月的奏疏,因不多见,转录如下:

李成梁负国厚恩,敛民深怨。齿衰力惫,久惭专阃(kǔn)之司;发短心长,日事营家之计。在市场则岁选良马千匹,扣索官价四五万两,大司马输马价以入边,只填溪壑之欲;在盐课则岁占盐目万引,又受献纳三四万,大司农开盐引以充饷,徒供垄断之私。宽奠、靖〔清〕河等处岁科军饷银三万两,买纳年例参五千斤余矣。又派屯民每家十斤或五七斤,计价银二三万两。科派者心腹夏守茂、谬〔缪〕

惟等,收受者家人李定也。家之肥、民之瘠矣!开原、伍奠等处,岁献貂皮一千五百张,各将领家献沙金二十余两矣。又派住户金三千两,商贩貂皮三千张,计直不下二万余两。散派者心腹张文学及谢二等,收受者亦家人李定也。财之聚、怨之府矣!遇地方失事,则会各路将领,每出银五百,名曰谢部礼,计一次则收万金,尽入私囊;而谢部等费或几千金,或万金,则出自本营将官。如李宁失事,则出银四蒲包可推也。遇朝廷赏赉,则以衣物、皮张等项,分给各军一半,名曰搭对。计每次所领万金,半充私囊。而升一官,封缺千两或五百两,各有定额。如近日戴良栋之升参将,则得银一千两可质也。两年间,凡虏入矣,而任其杀掠数日,掳去人民十余万,端坐海州城郭,何异门庭之寇?三年凡三出塞矣,而坑我劲卒千人,甲马奚止五六千;积尸遍野荒丘,谁招口外之魂?怯战殃民,全镇恨深入骨;剥军耗国,两河地已无皮。惟是财足弥缝,智工结纳。是以杀擒日亟,生聚日疏,而报捷之封章,日肩摩于阙下;功名寝〔寖〕盛,爵禄寝〔寖〕崇,而生民之命脉,寝〔寖〕告蹙于边〔疆〕。(《万历邸钞》第1册)

疏入,李成梁解任。后他又任辽东总兵官。虽然李成梁早年战功卓著,但他居功骄横,穷奢极丽。下面摘录一段材料:

平辽伯李成梁父子五人,相继掌兵柄,劲卒数万,雄视绝塞,附郭十余里,编户鳞次,树色障天,不见城郭。妓者至二千人,以香囊数十缀于系袜带,而贯以珠宝,一带之费,至三四十金,数十步外即香气袭人,穷奢极丽。每未、申时,夹道皆弦管声矣!(王一元:《辽左见闻录》钞本)

李成梁父子环任,骄奢淫逸,姑容羁縻,建州得益。明兵部尚书李化龙疏言:

然辽事之坏,自李成梁父子,盘据三十余年。结纳要津,羁媚奴虏,部伍之籍,皆厮养之名,太仓半入私囊,间常袭杀近境屯种属夷,斩其首功,躐(liè,超越)爵甘饵者,又从而拥戴之,以致养成祸患。奴得侦我虚实,愈肆骄逞。(《明神宗实录》内阁文库本,第40卷)

然而,辽事之坏,责在明廷。李成梁不过是明朝溃烂肌体上的一个脓包。直到八十三岁才解任的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曾多次集中兵力,将打击目标集中指向蒙古骑兵,而努尔哈赤以“退地、镌盟、减夷、修贡”赚取信任,得以从容统一诸部女真,势渐强大。明朝有见识的兵部尚书李化龙,在分析建州“列帐如云,积兵如雨,日习征战,高城固垒”的军事形势后断言:“中国无事必不轻动,一旦有事为祸首者,必此人也!”(《明神宗实录》第484卷)

此人就是对明朝采取两面政策的努尔哈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