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罗地网为子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才进入八月没几天,寒气就开始盛了起来。棘阳城西的官道旁,树叶被秋霜染得就像一团团跳动的火。每有秋风吹过,落叶便如同桃花般从半空中缤纷而降,撒得行人满头满脸,却急不得,恼不得,更不忍心挥手去拂。
官道尽头的城门口,今日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更有县宰[1]岑彭,带着县丞阴宣、县尉任光以及捕头阎奉、李秩等若干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毕恭毕敬地等在了城外的接官亭前。
他们今天要接的,却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公卿绣衣,而是一队盔甲鲜明的武夫。共二十四人,个个胯下都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领军人物,是一位虎背熊腰的壮汉。身高足足有九尺[2]开外,古铜色的面孔上,生着一双牛铃铛大小的眼睛,顾盼之间,目光如电。
紧跟在领军者身后的,则是一名猿臂狼腰的少女。肤色略微有点儿深,眉毛和五官却如象牙雕琢出来的一般清晰。目光明亮,却又不失灵动,隐隐还带着几分调皮。若不是腰间斜挂着一把三尺长的环首刀,绝对让人想不起她那个“勾魂貔貅”[3]的绰号,而是更愿意将她当作一个邻家小妹,偷偷地带入少年人的梦乡。
“那个就是凤凰岭的铁面獬豸[4]马武马子张!”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低低交头接耳。疲惫的眼睛里,闪着不知道是钦佩还是羡慕的神采。
“勾魂貔貅马三娘,原来生得如此漂亮!”还有人踮起脚尖,目光痴痴地在狼腰少女身上反复流连。
马子张、马三娘,这对兄妹的名字,在棘水两岸可是家喻户晓。最近两年当中,不知道有多少贪官污吏的脑袋,掉在该兄妹手中。官兵入山去征剿,要么被兄妹两个领着在林子里头转圈圈,最后累得半死却一无所获。要么直接钻了兄妹两个布下的陷阱,被山贼们杀得屁滚尿流。就连宛城属正[5]梁丘赐,都在他们手里吃了大亏,被打得抱鞍吐血而归,找名医调养了小半年才勉强能下地行走。
如今,马氏兄妹和凤凰岭的一众当家好汉们,终于厌倦了刀头舔血的日子,决定下山接受招安了。对他们闻名已久的百姓们,当然要凑上前看个热闹。一则瞅瞅这兄妹俩,究竟长着几条胳膊,居然能做出如此大快人心之举。二来,也算是跟传说中的英雄豪杰道个别,从此兄妹两个披上官袍,想必跟平头百姓就是两路人了。大家伙儿再受了官吏的欺负,也就甭指望他们出来主持公道。
“哎,可惜,可惜了!”城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一个生着瓜子脸儿的半大小子,叹息着摇头,仿佛阅遍了世间沧桑一般,满脸欲说还休。
“猪油,你又在泛什么酸?”另外一个宽额头的少年挤上前,喊着半大小子的绰号奚落,“即便马家三娘不受朝廷招安,你舅舅也不会准许你娶一个山贼做婆娘。况且她至少比你大四五岁。真要娶回家里头,一天收拾你四顿,保准比你妗子还狠!”
瓜子脸半大小子脸色微红,扭过头,振振有词地反击:“谁说我想娶她了?这叫欣赏懂不懂?美人如花,你再喜欢看花,还能把漫山遍野的花全摘回家里头去?我方才只是可惜,从此山花移进了庭院,纵使朝夕灌溉不断,从此却不复旧时颜色!唉,啧啧!”
说话间,和几个同伴冲进了棘阳县城内,将城门口正在上演的招安大戏,毫无留恋地抛在了身后。少年人心思简单,体力也充足。追追打打,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城内的高升客栈门外。正对着街道的二楼窗口,有两个良家子打扮的青年正在举杯对酌。其中身穿白袍的一个听见楼下的嬉闹声,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呵斥:“刘秀、严光、邓奉,你们几个不好好温书,准备把人丢到长安去吗?”
“哎,哎!”跑在最前方的宽额头少年,连声答应着停住了脚步,“我们刚温习了一段,然后去城门口透了透气。这就回去!”
“我们去看凤凰山好汉了,他们今天下山接受招安!”
“是猪油拉着大伙去的,他想看看传说中的马三娘长什么样!”
话音未落,朱祐已经后边追到。听三位同伴居然敢在大人面前编排自己,愈发羞恼难耐。挥起拳头,朝距离自己最近的严光脊梁骨上便砸,“好你个盐巴虎,就知道拿我当幌子。先前是谁说,秋色更胜春光,错过便是辜负来着?”
“我是看你心痒难搔,才替你找了个借口!”白面孔少年严光一边招架一边倒退进客栈,“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猪油,你就别装了。刚才若不是刘三儿拉了你一把,你差一点儿就扑到勾魂貔貅的马蹄子下面了!”
“胡扯,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屎,怎么能看到我在想什么?”朱祐不肯认账,继续拎着拳头紧追不舍。
“汝不是严光,焉知严光不知道你的心思?”宽额头少年刘秀不肯让严光一个人吃亏,双双“迎战”朱祐。
“别闹了,都回去读书。今天不把《诗经》里头的小雅卷背下来,全都不准吃晚饭!”二楼窗口,呵斥声又起。四个少年人都失去了继续打闹的心思,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各自回房间用功。
“这四个坏小子!”白袍青年将身体坐回,冲着身穿蓝色长衫的同伴笑着摇头,“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才多大,就知道跑出去看女人了!”
“看了也白看!”蓝衫青年仰起头笑了笑,不屑地撇嘴,“那马家三娘子,岂是寻常人能降服得了的?跟她哥哥马子张落草这半年多来,将前去征剿的将官不知道宰了多少个。谁要是把她娶回了家,万一两口子起了口角,呵呵……”说着话,挥手为刀,在半空中虚劈。让周围的其他酒客忍不住齐齐缩头,脖颈后陡然生寒。
对自家同伴的高论,白袍青年却不敢苟同,笑着反驳:“夫妻之间,又怎么能真的动刀动枪?况且,那马三娘也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至少在这十里八乡的父老眼中,她跟哥哥两个,恐怕比衙门里的官员还要良善一些。只是此番受了招安,却不知道岑县宰将如何安置她。”
“还能如何安置?怎么也不会让她留在衙门里头做一个女捕头!至于她的哥哥马武,杀了那么多当地大族子侄,唉……”蓝衫青年摇摇头,对马三娘兄妹受招安后的前景,心里头分明是一万个不看好。
然而,此刻二楼酒客颇多,他又不想将话说得太明。沉吟了片刻,压低声音感慨:“这岑君然,不愧是太学子弟。才做了县宰不到四个月,就能逼得马氏兄妹下山接受招安。”
白袍青年同样不看好马氏兄妹的前途,也跟着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也好,从此之后,新野、棘阳等地,也算落到个安生。”
“但愿那马子张能受得了朝廷羁绊吧,他那烈火般的性子……”
“他若是能受得了,当初就不会一怒之下斩了带队催粮的前任县丞……”
话音未落,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宛若腊月里的白毛风,瞬间把寒气送进了人的心底。
“好端端的,吹哪门子画角?”白袍和蓝衫青年同时按剑而起,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举目朝号角声起处遥望。
目光所及处,只看见数以千计的百姓,正如同受惊的牛羊般,四散奔逃。而紧贴着城门内侧的院子里,则有大队兵马跳了出来,举起明晃晃的环首刀,将城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刚刚进入城来的凤凰山贼,被杀了个猝不及防。想要掉头冲出城外,哪里还来得及?一眨眼工夫,就被吞没在一片凛冽的刀光之中。
【鸿门宴罢夜未央】
“好个岑君然,好个瓮中捉鳖!”蓝衫青年眉头轻轻一皱,旋即便想明白了城门口事情的来龙去脉,左手握拳,重重地捶在了窗棂之上。
“你我都忘记了,被马武一刀劈掉的那个县丞姓甄!”白袍青年的目光投在城门处,咬着牙补充。
很显然,所谓招安,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马子张当初杀掉的那个贪官,出自本朝一门三公的甄家。其族中长辈,恨不得将马氏兄妹挫骨扬灰,怎么可能容忍二人去做新朝的将官,继续活着打甄氏一族的脸?而县宰岑彭,又怎么可能有勇气,冒着得罪当朝大司空甄丰和大司马甄邯的奇险,为马家兄妹去争取一线生机?
城门口,刀光依旧在涌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撕裂重重包围,像受了伤的猛兽般,咆哮着扑向了县宰岑彭。一个修长的身影,也紧跟着跳了起来,半空中贴着刀光翻滚,灵活如传说中的山鬼。在他们身后,则是七八名浑身是血的汉子,倒下,站起,站起,倒下,每个人都不知道被砍中了多少次,却死死护住了自家首领的后背。
县宰岑彭,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副彬彬有礼模样。一手持着钩镶[6],一手持着长刀,迎住马武,寸步不让。在他身后,则是早已关闭的城门,黑漆漆的门板上,溅满了鲜红色的血浆。
“卑鄙无耻!”蓝衫青年的面孔迅速变成了铁青色,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突突乱跳。棘阳城很小,高升客栈距离城门也不算远。站在客栈的二楼,他能将城门处的战斗尽收眼底。
马子张和他麾下那些山寨头目们,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勇悍。虽然身陷绝境,却没有一个选择屈膝投降。而是立刻下马列阵,互相掩护着,向官兵发起了反击。人数在山贼二百倍之上的官兵,被马子张等江湖好汉杀得节节败退,好几次,都让出了城门洞。全凭县宰岑彭自己手持钩镶死战,才确保了城门不被马武兄妹夺取。
而棘阳县丞阴宣,则偷偷地带领着一群家丁,爬上了距离城门最近的一所民宅房顶。每一名家丁手里,都持着一把怪模怪样的东西。边缘处,隐隐有寒光闪烁。
“阴家居然动用了弩机!”白袍青年猛地一纵身,随即又缓缓落回了屋内。白净的面孔上,写满了愤怒与惋惜。
弩机乃军国重器,按律法,民间不得持有。然而律法却早已管不到世家大族。此时此刻,阴府家丁手里所持的,正是连军队中都不常见的蹶张弩,俗名大黄,射程高达一百二十步,五十步内足以将任何铁甲洞穿。
马氏兄妹武艺再精湛,身后的弟兄们再忠心,也挡不住乱弩攒射。已经可以预见,当阴府的家丁扣动扳机之时,就是马氏兄妹人生的终结!
白袍和蓝衫青年不忍心,却没有勇气出言提醒,更没有勇气出手相助。他们所在的刘氏和邓氏,俱为地方大族,虽然不像甄、阴两家一般显赫,却也枝繁叶茂。如果他们两个此刻压制不下心中的冲动,在不久的将来,家族内必将血流成河。
不约而同地,二人都闭上了眼睛,愤怒地等待着那惨烈一幕的降临。就在此刻,房顶上突然响起了两个稚嫩的声音:“小心误伤县宰大人。你们怎么能动用弩箭?”“别射,万一射歪了,就是玉石俱焚!”
声音不算高,也未必能让城门口的人听见,却把白袍和蓝衫两位青年吓得半死,“刘秀,邓奉,你们两个找死啊。赶紧下来!别给家中惹祸!”
“我们是不放心县宰大人,才出言提醒!”刘秀吐了下舌头,蹲身从房檐另外一侧溜下了梯子。
“我们是义民。”邓奉低低地强调了一句,也跟在刘秀身后逃之夭夭。
“等会儿我揭你们两个的皮!”白袍青年气得哭笑不得,挥着拳头威胁。“他们俩中气不足,应该没几个人听见!”蓝衫青年再度翻回客栈二楼,哑着嗓子自我安慰。
喊出去的话,肯定收不回来。如今之际,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刘秀和邓奉的声音太低,穿不透城门处酣战的嘈杂。再度扭头朝城门洞前张望,却只看到一片斑驳的血迹和数十具模糊不清的尸骸。马武和马三娘兄妹,连同县宰岑彭,都已经不知去向。
“抓马子张,别让他跑了!”
“所有人听着,不许收留马子张,否则,与贼人同罪!”
“抓凤凰山贼。有举报者……”
一片嚣张的喊声,忽然从城门处响起,如潮水一般向四下蔓延。大队官兵,在当地小吏和衙役们的带领之下,挨家挨户,开始搜索逃走的凤凰山贼寇。看见可能与贼寇相关的东西,如钱币、绸缎和铜器,则顺手抄进自己兜里,替百姓们“消灾解难”。
哭声和哀求声,也紧跟着炸响。听在耳朵里,令人无奈而又绝望。
几处浓烟冒起,火苗紧跟着爬上了天空。
不知道是官兵还是马武的余孽,在民宅中放起了大火。数名獐头鼠目的家伙,拎着短刀在巷子里穿梭,很快,恐慌和混乱席卷全城。
“不好,有人要趁火打劫!”白袍青年猛地打了个冷战,纵身翻出了窗外。他做事向来果断,从不瞻前顾后。双脚刚一落地,就立刻扑向了院门,同时嘴里大声断喝,“关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小心遭受池鱼之殃!”
“赶紧关上大门!无论是官兵还是地痞流氓,杀红了眼睛的人不会讲任何道理!”蓝衫青年也手按剑柄从窗口跳下了二楼,一边大声提醒。
客栈门口,掌柜和伙计们正不知所措,听到了二人的话,赶紧七手八脚地去挪动厚木门板。
大新朝的官兵,可不是一般的“骁勇”。每回去征讨贼寇,无论获胜还是战败,总能砍回远远超过自身损失数量的人头。而官府为了保持将士们的锐气,向来不问这些人头的真实来源。哪怕其中混着白发老妪和垂髫小儿,也一概记功不误。
官兵、地痞、山贼,无论落到哪一方手上,寻常百姓都没有幸免之机。刹那间,先前趴在二楼窗口看热闹、在客栈一楼闲聊的酒友们,被吓得六神无主。有人哆哆嗦嗦朝桌子下钻,有人拿着荷包朝四处藏,还有人则昏头涨脑地冲到了门口,准备抢在被官兵洗劫之前,逃回自己家中避难。无意间,刚刚开始合拢的客栈大门,又给推得四敞大开。
白袍青年恨其不争,猛地一跺脚,将佩剑拉出鞘外,高举在手里,朝着客栈当中所有人断喝:“在下舂陵刘縯,与妹丈新野邓晨,俱是本朝良家子[7]。诸君若不想死得稀里糊涂,就赶紧拔剑跟我一道守住大门!”
他生得鼻直口方,打扮也干净利索,白衣飘飘,剑光如雪,一时令所有人的目光为之一亮。
“可是舂陵小孟尝刘伯升?”二楼有个方脸酒客探出头,大声询问。
“正是!”刘縯自豪地仰起头,笑着回应,“敢问兄台名号?”
“颍川冯异,愿助兄一臂之力!”方脸酒客大笑着跃窗而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门口,与刘縯并肩而立。
“巨鹿刘植,愿与三位仁兄比肩而战!”另外一名矮壮汉子,提着宝剑,从一楼大步上前。
“山谷张峻……”“荆州许俞……”“宛城屈扬……”陆陆续续冲出四五名相貌不同、打扮各异的汉子,拎着宝剑,跟邓晨、冯异等人站成了一排。
【长剑布衣行侠事】
汉家男儿向来好勇任侠,良家子佩剑出行,蔚为数代之风尚。郭解、剧孟[8]等布衣之侠,更是甚受民间推崇。连太史公司马迁都为其单独立传。虽然朝廷不时出重手打压,但侠义之士在关键时刻,依旧能一呼百应。
是以当刘縯报出名字之后,立刻得到了冯异、刘植、张峻等人的全力支持。原因无他,“舂陵小孟尝”这五个字,已经足以证明刘縯的性格与人品。若非平素仗义疏财,敢作敢当,不可能博得这个雅号。
“大哥,我们也来助你一臂之力!”下一刻,四个少年擎着半尺长的短剑也从客栈一楼冲出,誓与刘縯和邓晨等人共同进退。
“我跟你姐夫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出风头!”刘縯毫不客气抬起左手,按住自家小弟刘秀的头顶,一拉一拨一推,将他如同陀螺般转了个圈子,然后一脚踢在了屁股上。
“啊呀……”刘秀被哥哥弄了个措手不及,踉跄数步跌回了客栈大堂。
众人哈哈大笑,学着刘縯模样,抬腿将邓奉、严光和朱祐三个半大小子,也一一“踢”回了大堂。
新野邓晨笑着说道:“宽额头的那个,是伯升的幼弟。黑脸那个,是我的侄儿。平素在家里都是惯坏了的,说话做事无法无天,鲁莽之处,还请各位兄弟多多担待。”
邓晨继续向众人拱手:“实不相瞒,伯升兄和邓某,都算是官宦之后,在地方上还算有些薄面。等会若有小股乱兵来攻,大伙尽管放手施为。若是有当官的前来责问,伯升与在下自会出面去跟他们理论是非!”
不似刘縯那样义气任侠,他又多了一重缜密。知道先前刘秀和自家侄儿邓奉在房顶上喊的那几嗓子,虽然未必能传到城门口,却肯定被客栈里很多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所以,干脆把大家伙儿都拉上同一条船,以免有人向官府告密,令刘、邓两家遭受无妄之灾。
冯异、刘植等人听了,只当他是在鼓舞士气,纷纷笑呵呵地点头答应。随即,众人环顾四周,将大门附近容易攀爬的位置划分成段,每个人提着宝剑,带领客栈内的伙计们,专门负责。
不多时,果然有十几个地痞,举着火把,前来砸门。一边砸,还一边狐假虎威地叫嚷道:“开门,速速开门。里边的人听着,我等奉县宰之命,追索凤凰山贼寇。若是胆敢拒绝搜查,与窝藏罪同论!”
“放他们进来,关门打狗!”刘縯从门缝朝外看了看,低声与大伙商议。
待所有人都准备停当,邓晨上前,猛地一拉门闩。“轰!”木制的大门,瞬间被推出了一道三尺宽的巨大缝隙。外面正在用力前推的地痞们被闪了个冷不防,一个个像滚地葫芦般摔了进来。
“关门,动手!”刘縯大喝一声,挥动宝剑,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地痞脚踝抹去。对方原本指望能在客栈里抓到一群老实听话的待宰羔羊,哪里会想到惹上一群猛虎?顿时吓得连声惨叫,手脚并用,翻滚着向外逃。
大门再度“轰”的一声,被邓晨带着伙计合拢闩紧。摔进门来的地痞流氓们,被尽数生擒活捉。
“尔等趁火打劫,本该交给官府枭首示众。”巨鹿刘植粗通刑律,踩着一名脑满肠肥的地痞,“但爷爷们有好生之德,不愿让你们自寻死路。先给你们个教训,等外边的混乱结束,自然会放你们回家养伤。可若尔等不知道好歹,非要大呼小叫招来同伙,哼哼,爷爷也不介意为民除害,看官府过后肯不肯给尔等张目?”
“不敢,不敢,好汉爷爷开恩呐!”众地痞流氓都是欺软怕硬的性子,知道这回踢上了大铁板,只能老老实实地自认倒霉。
刘植也懒得折磨他们,征得其他几位豪侠的同意之后,立刻吩咐伙计将这些地痞无赖绑到屋子外的廊柱上,以儆效尤。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变暗的天空,低声道:“将黑未黑之时,人心最是惶恐。宵小之辈,也最肆无忌惮。待天色完全黑了之后,反而人心思静。我看那岑县宰,居然有胆子赚马武进城,想必也不是个单纯靠贿赂得官之辈,肚子里应该有些本事。等回过神来,想必会断然采取措施,防止歹徒借机残民自肥!”
“那就先坚持到天黑!”刘縯听刘植说得头头是道,立刻笑着点头。
“刘兄家中,可有长辈署理刑名?”邓晨却从刘植的话语里,听出了不同味道,拱了拱手,笑着询问。
“正是!”刘植自豪地点点头,拱起手来回应,“邓兄喊我伯先就好。家父、家叔,都做过一任县丞。小弟我自幼被他们带在身边,没少看他们处理案子!”
“在下表字伟卿,见过诸位兄长!”邓晨拱手还礼,顺势做了个罗圈揖。
众人也各自上前,或报出表字,或跟大伙重新见礼。
七位布衣之侠,借着傍晚的霞光,踩着淋漓的血迹,谈笑论交。干净的面孔和眼神,令天空中的浓烟,顿失颜色。
【壮士一怒擒虎狼】
不多时,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却是数名官兵,拎着从百姓家里起获的“贼赃”,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带队的屯长[9]见高升客栈内建筑颇为宏伟,门前还有专供散客拴马的石桩,立刻断定里边有可能躲着一群肥羊,一马当先冲到了近前。
“开门,奉旨讨贼。拒不接受搜查,形同窝藏。窝藏山贼,与谋反同罪!”众兵卒也不待屯长督促,主动齐声呐喊。
客栈掌柜被吓得两股战战,哪里还有什么主意?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刘縯,请求对方替自己做主。那刘縯心中早有章程,也不推辞,将身体与大门拉开了一些距离,大声回应道:“敢问门外的将军,是哪位大人的部属?既然是奉旨讨贼,怎么未见跟贼人在野外厮杀,反倒讨到了县城里头来?”
“你,你管不着!”带队的屯长被问得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回应,“老子怀疑,有贼人躲进了客栈,你速速打开大门,让弟兄们进去搜查。如果搜查不到,老子自然会带队离开。若是尔等胆敢拒绝,哼哼……”
“他身负皇命,我等若是坚持不开门,恐怕过后会被倒打一耙!”刘植受其父亲和叔叔的言传身教,颇为了解官场中的弯弯绕,犹豫了一下提醒。
“看打扮应该是郡兵,背后肯定有地方官府撑腰。”山谷豪杰张峻也迅速朝外看了一眼,低声补充。
大新朝的常备军分为官兵和郡兵两类,前者归朝廷直接调派,主要用来讨伐大规模叛乱。后者则归地方官府掌控,负责剿灭辖区内的山贼。论战斗力,郡兵比官兵相差甚远,但论祸害百姓的本事,却令官兵望尘莫及。
“门肯定要开!”刘縯也知道在没有足够理由的情况下,不能硬顶,“伟卿、公孙,你们两个躲在门后,伺机而动。”
“好!”邓晨和冯异两个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快步走到大门两侧,将身体贴着院墙站定。刘縯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的办法可行,便深吸了一口气,将佩剑插回鞘中,快步上前,一把扯开了门闩。
“吱呀呀……”厚重的木门,打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门外的屯长早就等得心烦气躁,立刻带领麾下士卒急闯而入。待进了院子,对四周环境看都不看,将手中宝刀朝着正对大门的刘縯脸上一指,厉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蓄意阻拦本将军捉拿贼寇?”
“故济阳令长子,舂陵刘縯,见过屯长!”刘縯不闪不避,叉了下手,微笑回应,“先前有蟊贼趁火打劫,我等不得不小心提防,所以才将大门锁死了,并非有意怠慢。得罪之处,还请屯长多多包涵!”
“你,令尊做过棘阳县令?”听刘縯自称是官宦子弟,带队的屯长顿时气焰大降,愣了愣,迟疑着确认。
“不是棘阳,是济阳,去声!”刘縯又笑了笑,非常耐心地纠正。
无论是棘阳令,还是济阳令,都是朝廷命官。无论是大汉朝的官,还是大新朝的官,其宗族势力都不会太差。带队的屯长也出身于豪门大户的旁支,岂不知其中利害?气焰又自动降低了三寸,大声道:“既然是官宦子弟,那仗义出手,帮助百姓对付蟊贼也是应该。先前迟迟不肯替本将,替本官开门,本官就不追究了。但是……”
目光忽然落在绑在廊柱上的众地痞头顶,他愣了愣,语气瞬间又是一转,“他们是什么人?尔等为什么要把他们绑起来?”
“启禀屯长,他们就是趁火打劫的蟊贼。先前被刘某和几个同伴所擒,所以才绑在柱子上,等天明之后也好交给官府处置!”
“噢!”屯长低声沉吟,目光从几个地痞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廊柱旁的赃物上,随即展颜而笑,“不用那么麻烦了,把他们交给本官就好。连同他们今晚趁火打劫的赃物!”
“刘某求之不得!”刘縯想都不想,立刻轻轻点头。
“救命,刘爷救命——”众地痞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大声求饶。天明之后被刘縯送交县衙,按照他们几个今晚所犯下的罪孽,顶多是打一顿板子然后充军边塞。而落到郡兵手中,恐怕被砍了脑袋当作土匪的同党上交的下场,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屯长才没工夫理睬地痞们,立刻命手下弟兄上前,把几个趁火打劫者“人赃并获”,笑着对刘縯说道:“你既然是官宦之后,自然不会跟那马子张有什么瓜葛。等会儿你和你同伴的房间,就不用查了。但本官奉命捉拿要犯,不能敷衍了事。其他人的房间,却要仔细搜上一搜!”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还请大人好生约束手下,切莫过分相扰!”刘縯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侧开身子,拱着手请求。
“好说,好说!”屯长连声答允,随即向身后挥手,“弟兄们,干活了。招子都给老子放亮些,莫跑了马氏兄妹!”
“知道了!”众兵卒红着眼睛冲进了客栈。三两个呼吸之内,就将里边搅了个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还请大人多少约束一下弟兄!”刘縯看得好生不忍,再度开口。
“放心,出不了人命!”屯长不愿意驳了他的面子,懒懒地敷衍。
“屯长,出门在外行走的,可都是良家子,身上带着官府开具的路引!”刘縯追了几步,声音渐渐转高。
良家子都家世清白,有恒定财产,且多习文练武,今后有一定机会被朝廷征辟为官。在通常情况下,官府很少故意与他们为难。然而自打大新朝建立之后,情况一直比较特殊。而今晚带兵追索马武的这位屯长,又急着弄一笔横财来弥补当初买官的亏空,因此非但不肯领刘縯的情,反而扭过头来,皱着眉头厉声呵斥:“你好歹也是官宦子弟,怎么如此不懂规矩?什么时候郡兵做事,轮到平民百姓在一旁指手画脚了?要不是念着你年少……”
“啊——”一声尖叫,忽然从二楼客房响起。紧跟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光着脚从窗口跳了下来,摔在了院子中干硬的泥地上,血流满面。
“娘子,娘子——”一名书生打扮的人,哭喊着从窗口跳下。不顾自己被摔得鼻青脸肿,瘸着腿冲到女子身边,大声悲鸣,“娘子醒来,咱家那几件首饰不要了,不要了……”
那些趁火打劫的丘八,却依旧不想放过他们,从窗口追出了好几个,一边从昏迷中的女子手里抢珠翠物件,一边趁机在对方胸前上下揉搓。
“我跟你们拼了!”书生怒不可遏,挥舞着拳头朝兵卒们身上乱捶。只可惜他的身板实在太单薄了,被兵卒们三下两下打倒在自家妻子身边。
“住手!”刘縯实在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上前,抬起脚,将几名无耻的兵卒挨个踢翻在地,“尔等到底是官兵,还是土匪?”
“放肆!”仿佛那几脚全踢在了自家脸上,屯长勃然大怒,“姓刘的,莫非你想包庇马氏兄妹么?”
“不敢!”刘縯迅速转头,用身体挡住受伤的读书人夫妻,沉声回应,“刘某只看到官兵残民自肥,却没看到马氏兄妹杀人放火!”
“你,你……”屯长怒不可遏,把心一横,用刀尖指着刘縯的鼻子咆哮,“本官怀疑这对夫妻是马武的同伙,要捉拿他们审问,你速速给本官让开。否则,休怪本官治你个通匪之罪!”
“你说谁是马武的同伙谁就是马武的同伙,屯长大人,你真是好大的本事!”刘縯向前走了一步,如同扫去蜘蛛丝般,随手将明晃晃的刀刃拨到一边,“大新朝军律,出征在外之时,杀良冒功,罪不容恕。若是你的人再不住手,刘某就是拼着去长安敲响路鼓[10],也要将尔等的恶行上达天听!”
几句话,说得中气十足,掷地有声。正在客栈内劫掠百姓的兵卒们听到,心中顿时一凛,纷纷停住手,朝自家头目观望。
被这么多手下眼巴巴地看着,带队的屯长明白,今日自己不收拾了眼前这个小子,肯定无法下台了。索性把心一横,猛地举起钢刀,直劈刘縯的脑门,“大胆刁民,老子先杀了你!”
“啊——”被刘縯挡在身后的书生惨叫着闭上了眼睛,泪流满面。如此近的距离,自家恩公必死无疑。
然而,接下来传进耳朵里的咆哮声,却令他喜出望外。只听见那屯长如同一头疯狗般大喊大叫:“你,你敢还手?你不想活了!来人,这座院子里的人,统统给本官拿下!本官肯定,马子张就是被他们窝藏了起来!来人,快来人。这厮以武犯禁!贼人是个练家子——”
书生又惊又喜地睁开泪眼,只看见,手持钢刀的屯长,被赤手空拳的刘縯打得鼻青脸肿,盔斜甲歪。而从客栈里冲出来的那些官兵,则被先前跟刘縯一道的另外四名汉子用宝剑接二连三刺翻在地,血流如注。
“赶紧去搬救兵。马子张在这里,马子张的同党都在这里!”屯长又怕又恨,扯开嗓子,大声命令。
几名相对机灵的兵卒闻听,如梦初醒,贴着墙根冲向了大门。还没等他们的双腿迈过门槛,两扇门板忽然就像活了一般,“砰”的一声关闭,将跑得最快的两个兵卒,齐齐撞了个四脚朝天。
邓晨和冯异合力闩住大门,转身拔剑。一剑一个,将剩余的兵卒大腿挨个捅穿。客栈中劫后余生的众游子,也彻底放弃了委曲求全的幻想,纷纷抄起桌子腿、擀面杖和菜刀,围拢过去痛打落水狗,转眼间,就将兵卒们打得哭爹喊娘。
【开门揖盗真君子】
“就这种熊样?还指望尔等护卫桑梓?”对官兵的反应极为不屑,刘縯撇撇嘴,抬腿放开屯长,挺直了腰杆大声吩咐,“伟卿、公孙,烦劳你们两个去里面,跟大伙儿录一份证词。把刚才所有事情原封不动记录清楚。顺便再把兵器和贼赃全都收了,把大伙儿被抢的东西物归原主!”
“好!”邓晨和冯异大声答应着,昂首阔步走入客栈。
众郡兵们哪里还有勇气阻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刚刚搜刮来的钱财,又被摆在了油灯之下,任凭原主认领了回去。连带着先前从别处抢掠所得、藏起来没有上缴的体己,也尽数倒搭,虽然暂时摆在桌子上还没人认领,可想要让其再回到自家腰包,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更为可恨的是,那刘縯“抢”走了大家伙儿的兵器和钱财之后,依旧不肯罢手。扭过头去继续对他身边四个凶神恶煞般的汉子低声吩咐,“伯先,秀峰,若水,还有屈兄弟,烦劳你们四位去把所有官贼都带到院子里,集中看押,顺便让他们自己包扎伤口!”
“好!”刚刚并肩应对了一场急变,众人心中对刘縯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听了他的话,丝毫也不觉得委屈,立刻答应着前去执行。
“多谢!”刘縯向几位同伴拱手,皱着眉头开始思考善后之策。还没等在心中理出一个头绪来,背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略显孱弱的声音,“沛国人朱浮,多谢恩公仗义相救!”
刘縯的思路被打断,心中微愠。回过头,见是先前被自己救的那个书生,手里还扶着他的妻子,又赶紧换了温和的脸色,“你们夫妻两个伤得重不重?赶紧上楼去找人烧了热水洗洗,明天一早便可以出门去请郎中。”
“多谢恩公挂怀!在下和拙荆所受的都是皮肉伤,应该不妨事!”书生朱浮搀着自家妻子,先毕恭毕敬地给刘縯施礼,然后用非常低的声音补充,“若非恩公出手,今晚我夫妻两个恐怕在劫难逃。这伙官贼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其上司恐怕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之辈。所以,请恕在下冒昧,恩公定要早做安排,以免事后有人颠倒黑白!”
“的确,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此事!”刘縯眉头一跳,旋即脸上涌出了几分喜色,微微躬身向对方施礼,“朱兄能见微知著,可有良策教我?”
“不敢,恩公叫在下叔元就好。”书生朱浮一改先前的窝囊相,先侧开身体还了个礼,稍作斟酌,“看这些人的打扮,应该是郡兵。宛城一带的郡兵,俱归前队大夫甄阜统领。甄阜乃是大司空之弟,其家族素有仁孝相传之名。所以,今晚之事若想平安了结,只能从光明磊落四个字上着手。把一切都做在明处,让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见。”
刘縯愣了愣,笑容满面地拱手,“叔元大才,刘某自愧不如。”
“不敢当。恩公行得正,走得直,妖魔鬼怪原本就应该退避三舍。”朱浮冲着刘縯会心一笑,侧身还礼,“且容在下先去安顿了内子,再来替恩公仔细谋划。”
刘縯笑了笑,轻轻点头,“有劳叔元了,同舟共济,你也别总是叫我恩公,在下舂陵刘縯,字伯升!”
“久仰舂陵小孟尝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了得!”朱浮停步转身,再度给刘縯施了礼,然后才又扶住自家妻子离开。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模样,某些家伙,虽是太学出来的,却把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刘縯目送朱浮,白净的面孔上赞赏之色不加掩饰。
刘植在一旁看着暗暗纳罕,走上前小声询问:“伯升,这个书呆窝囊废给你出了什么好主意,居然让你对他如此客气?”
“这人身子骨的确单薄了些,却绝不是一个书呆窝囊废。”刘縯冲着他诡秘一笑,却不直接给出解释。来到正对着大门半丈远的位置站好,指着脚下,对客栈掌柜吩咐,“老丈,麻烦你派人收拾一桌子酒水,摆到此处!今晚月色正霁,刘某想对月小酌几盏。”
“这……是,小佬儿这就去准备。”客栈掌柜的三魂七魄早已吓得不知去向,木然答应。如果不是刘縯今晚应对得当,他和他的客栈,肯定早已被轮番而来的地痞流氓和郡兵们抢成了一片白地。如今地痞流氓和郡兵的确都被拿下了,他和自家客栈的命运,却未必比被抢成白地好多少。
有道是,灭门的县令,抄家的郡守,郡兵们吃了这么大的亏,岂能善罢甘休。如果回去跟上司颠倒一下黑白,仗义出手的刘縯和其他几位公子哥能远走高飞,他和他的客栈却在劫难逃。
“放心,刘某惹出来的祸事,刘某一个人扛。绝不让你受到任何牵连!”将老掌柜脸上的担忧和无奈,尽数看在了心里,刘縯和颜悦色地补充。
“唉,唉!”听了这句话,掌柜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人色,躬身行了个礼,哆嗦着说道,“恩公若、若不出手,不光小佬儿,客栈里很多人今晚肯定都、都没了活路。小佬儿只是、只是担心,担心官府不讲……唉,恩公有什么需要,也请尽管吩咐!”
“没有了,你叫伙计们先搬一张大桌来摆在这儿!”
虽然此时汉人请客设宴的习俗是一人一案,分桌而食。但那只盛行于豪门大户之家,在寻常客栈酒肆里,却早就流行起围着大方桌聚餐。因此不多时,一张硕大的榆木桌案,就被伙计们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刘縯先前指定的位置。又有人拿来了数个木制的坐墩,摆上了杯盘碗筷和酒水,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请贵客入座畅饮。
“麻烦几位兄弟,帮我把大门打开了!”刘縯冲着伙计们点点头。
“是!”伙计们不知道敞开大门对着街道喝酒是哪地习俗,却谁也不敢多问,小跑着过去卸下门闩,将木制大门合力推开。
“有劳几位兄弟了!”刘縯从随身荷包中摸出几枚新朝的五十大泉,随意地摆在了桌子角上,又指了指躺在地上装死的屯长补充,“麻烦打桶冷水来,把屯长泼醒。刘某想请他吃杯酒,他一直在地上昏着怎么行?”
“别,别泼!醒着呢!”话音刚落,死猪般的屯长,像诈尸般坐了起来,双手左右摇摆得像一架风车,“李某有公务在身,不敢接受刘公子的宴请。这就带着弟兄们离开,咱们后会……”
“砰!”一声巨响,将他的后半截话语直接憋回了嗓子眼儿。刘縯将拍在桌案上的宝剑缓缓握紧,大声冷笑:“好啊,屯长是想回去告刘某的黑状不是?与其等着被你报复,刘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人……”
“饶命,饶命啊!”屯长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手脚并用向前爬了数步,双手抱着刘縯的大腿凄声哀求,“刘公子、刘爷不要误会。小人,小人的确是公务在身。小人,小人发誓,出了这道大门之后,今晚所有事情统统忘掉。绝不告您的黑状,绝不想办法报复!”
“既然不想报复,就入座跟我一起喝酒!”刘縯抬腿,将其踢出四五尺远,然后继续低声冷笑,“否则……”
“小的这就入座,这就入座!”屯长激灵灵打了几个冷战,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坐在了刘縯对面,侧脸所向,正是四敞大开的客栈大门。大门外,火光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一伙又一伙地痞无赖和散兵游勇,怀里夹着大包小裹,从街道上匆匆而过。看看客栈敞开的大门,再看看持剑而坐的刘縯和他对面毕恭毕敬的郡兵屯长,纷纷愣了愣,绕着圈子跑远。
【小吏舌上灿莲花】
“伯先,秀峰,你们俩也过来陪客人喝上几杯。”明知道屯长贼心不死,刘縯却懒得理会,笑着发出邀请,“若水,屈兄弟,麻烦你们俩先帮屯长照料他的手下弟兄。等一会儿咱们再换班。”
热情到拿刀子逼着别人入席的,刘植等人平生第一次看到,心中都觉得好生有趣,纷纷笑着点头,“好,多谢伯升兄。我等正口渴得紧!”
说着话,刘植和张峻两个先提着血淋淋的宝剑走到桌案旁,一南一北,正对而坐,恰恰把正在偷偷动鬼心思的屯长看死。
客栈一楼猛地跑出了一个半大小子,仰着沾满血迹的面孔喊:“哥,不好了,我刚才在房间里头鼻子出血,把被褥全都弄脏了。你上楼帮我……”
素来光明磊落的刘縯,却没感觉到自家弟弟的举止有异,把眼睛竖起来,低声打断,“些许鼻血,自己找东西擦一擦,过会就干了!没看见我正在陪屯长喝酒么?赶紧上楼温书,别以为出鼻血可以趁机偷懒!”
“是!大哥!”刘秀无奈,只能怏怏地行了个礼,转身小跑着离开。
“小家伙,马上就要进太学的人了,居然还安不下读书的心思。”望着自家弟弟的背影,刘縯带着几分炫耀轻轻摇头。
“小、小兄弟马上、马上要去长安读书了?哎呀,那可真不得了!”屯长正愁无法套近乎,立刻满脸堆笑,“能进太学读书的,可都是文曲星转世。像这棘阳的县宰岑大人,便是太学出来的大才。不过二十出头,便做了一县之尊。过不了几年,恐怕就能坐拥一府,穿朱服紫了!”
“舍弟顽劣,怎么能跟岑县宰比?”刘縯心中看不起岑彭今日所做之事,耸耸肩,冷笑着道。
“比得上,绝对比得上!”屯长没听出他话语里的不屑,继续哑着嗓子吹捧,“如今的太学不比往年,都是天子亲自授业。出来之后,便是天子门生,走到哪里,别人胆敢怠慢?”
“你倒是会说!每届一万多人呢,天子怎么可能照顾得过来?”听他如此善祈善颂,刘縯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摇摇头,低声反驳。
古今第一贤能、大新朝皇帝王莽接受了自家外孙的禅让之后,新政迭出。最得天下读书人感激的便是太学扩招。将原本只容纳两百人左右的太学,一举扩招到了每届万人上下。四海之内,凡能熟读《经》《传》[11]者,差不多都可以入学就读。
只可惜,此政虽“善”好,却被心怀叵测之辈“诬陷”为收买人心,四方学士非但响应者寥寥,反而“多怀挟图书,遁逃林薮”。
天子闻讯,勃然大怒。立刻给地方牧守们下令,不拘一格,唯才是举。并通过有司,颁布了对太学生的优惠:求学期间,其本人免除一切徭役和赋税,衣食住行皆由国家供应。
如此像刘秀这种原本属于前朝刘氏旁支的普通人家子弟,才有了入太学深造的机会。与朝中公卿之家的晚辈,一道享受天子亲自解惑的恩德。只是,进入太学之后究竟能学到多少东西,就不得而知了。
但无论如何,终究是件好事。否则,光是凭“刘”这个姓氏,刘秀就得跟哥哥刘縯一样,做一辈子布衣之侠。而刘縯虽然素有舂陵小孟尝之名,往来皆为英雄好汉,内心深处,却不希望弟弟将来也跟自己一样,这辈子都困在乡野间,随便见到一个里正,都得毕恭毕敬地行礼。弟弟聪明好学,又善良机变,他理应有更好的前途,更好的选择。
“伯升有所不知,天子未必能照顾到每个门生。但天子门生,却不是谁都欺负得!”看到“大恶人”刘縯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几分温柔之色,屯长心中一动,“你看这棘阳县宰岑彭,他也不是出身于高门大户。可到任以来,全郡上下,谁人见了他敢摆上官架子?无他,天子在岑县宰背后站着。扫了岑大人脸面,就等同于心中没有天子!”
“哈哈,如此,就借屯长吉言了!”刘縯被说得心中大慰,微笑着拍打桌案。父母早亡,几个妹妹和弟弟全赖他这个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抚养照顾成人。在血缘关系上是长兄,实际上行的却是父亲之职。每当听见别人夸自家弟弟刘秀前途无量,远远比听到夸赞自己还要心中舒坦一万倍。
那郡兵屯长李妙,原本就是靠拍马屁才爬上位。此刻急着脱身,便毫不吝啬将各种好话,成车成车地往外送,把个刘縯听得红光满面。
“实不相瞒,今天李某并非有意得罪刘兄。”看看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实在是属正梁将军催得紧,而县宰岑大人又……”
“来,李屯长,你我一见如故,且饮了此杯润润嗓子!”刘縯已经温柔如水的目光,瞬间又变成了一把雪亮的钢刀,越过高高举起的酒盏,笔直地刺向了李妙,刺得他瞬间冷汗淋漓。
“不敢,不敢!”屯长苦着脸,将酒盏举到嘴边,哆哆嗦嗦喝了好几口,才勉强干掉。
不时有郡兵从被火光照亮的街道上快速跑过。见到客栈里边正在喝酒,还以为李妙是在对所有人公开表明他对高昇客栈的袒护之意,纷纷远离大门,唯恐与客栈里头的郡兵同行起了冲突,耽误了彼此的发财大计。
那客栈里头的其他游子,先前还担忧郡兵大举前来报复,而忐忑不安。到了此刻,终于明白刘縯打开大门与屯长对坐喝酒的玄妙,佩服之余,纷纷慷慨解囊,让掌柜吩咐后厨,把拿手的好菜尽可能地往院子里头端,巴不得这场酒宴,能喝到天光大亮才好。
正期盼间,二楼又传来了几个半大小子整齐的读书声,“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12]
声音虽然稚嫩,却令半城烟火之下,平添几分宁静肃穆。
【有客入室非所请】
“小秀才,又在憋什么坏水?莫非你真的活腻了?”一个蚊蚋般的声音陡然响起,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听见,却让屋子内的朗朗读书声戛然而止。
说话的是一名少女,目光明澈如秋水,手中的钢刀也亮若秋水。被压在刀刃下的刘秀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无可奈何地将平摊在桌案上的绢册举起来,端到少女的眼前低声解释,“这是《诗经》,考试必考的部分。不信你自己看!”
绢是上好的白绢,上面每一个字,都有婴儿拳头大小。只是,少女能分辨出字的数量多寡,却分辨不出其中任何一个所代表的意思。顿时,原本粉白色的面孔,恼得鲜红欲滴。抬手对着刘秀的脑门儿先拍了一巴掌,然后咬着牙低声怒叱,“拿远点儿,我嫌墨臭。有钱买绢书了不起是么?要不是你们这些豪门大户拼命搜刮,四下里也不至于到处都有人活活饿死!”
“呀,你怎么打人?!”刘秀的脑门上,立刻出现了五根纤细的手指印儿。他愣了愣,满脸愤怒,“你没看见,我们四个人合用一本绢书?况且这绢是我家自己纺的,字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借了书,一笔一画抄下来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立刻成了为富不仁?”
“这……”少女被问得理屈词穷,却不肯认错,将好看的杏仁眼一竖,继续胡搅蛮缠,“你说是你抄的就是你抄的?小小年纪,就会吹牛?这上面的字好看的紧,即便是县城里专门给人写讼状的教书先生……”
“写字好坏,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刘秀撇撇嘴,伸出手指在桌上的水碗里蘸了蘸,随即指走龙蛇,“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无论大小、风格和骨架,都与绢册上的文字毫厘不差。
这下少女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未握刀的左手往起一抬,就准备以“理”服人。旁边的严光见势不妙,赶紧低声出言提醒,“马三娘,你是不是不想救你哥了。我们这读书声一断,楼下肯定要问个究竟。万一……”
话音未落,楼下已经响起了邓晨不满的质问声,“刘秀,邓奉,朱祐,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几个怎么突然哑巴了?”
“没事儿!”位置靠近窗口的朱祐赶紧转头,探出半个脑袋,大声解释,“刚才,刚才飞来一只母蚊子,在刘秀额头上咬了一口。我们几个,正在满屋里对付那只母蚊子呢!”
“打开窗子,把它轰出去不就行了么?如果读累了,就赶紧熄了灯睡觉。别熬夜,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邓晨将信将疑,不满地提醒。
“哎,哎!”朱祐连声答应着,关好窗子,重新展开绢册。
“你说谁是母蚊子?”少女马三娘快步来到朱祐身边,抬手拧住一只耳朵,“你有种再说一遍?”一不小心,碰得桌案晃了晃,灯油飞溅,顿时将雪白的绢册污掉了大半边。
“你,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刘秀心疼绢书,一把抄在手里,取了擦脸的葛布用力擦拭,“刚才要不是我们四个机警,帮了你们兄妹一把。郡兵早就杀进来,把你们兄妹两个剁成肉泥了!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罢了,尽管带着你哥离开便是,怎么能又想求人帮忙,又拼命找茬儿?”
“是啊,不知好歹!”如同刘秀的影子一般,邓奉也低声重复,“都说马子张和马三娘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杀富济贫,救人于水火。呵呵……”
“我,我不是故意的!”马三娘顿时被笑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往里头钻,跺着脚低声辩解,“不就是一本破书么?我赔了你就是!”
“赔,说得好听,钱呢?”刘秀看都懒得看马三娘一眼,守财奴般擦拭着绢册,说出的话宛若刀枪。
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此时纸张刚刚出现,书籍多为竹简编就,又笨又重,价格奇贵。而绢布所缝制的书册,价格还在竹简三倍以上。即便他和邓奉、严光这种殷实人家出身的子弟,也得好几个人合用一本书册。而马三娘此刻正在逃命途中,怎么可能赔得出足够的钱来?
没钱赔,先前的话还说得太满了,望着刘秀那高高挑起的嘴角,马三娘忽然忍无可忍,刷的一下举起刀,冲着他的肩窝迎面便刺。
“叮!”先前站在刘秀身边像个小跟班般的邓奉,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出了一支短剑,不偏不倚,恰恰挡在刀尖必经之路上。
“你想拖累你哥哥一起死,就继续动手!”长得比大户人家出来的娇小姐还要白净、性子先前也如同少女般斯文的严光,忽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何时拔出来的短剑,冰冷的剑锋戳在马三娘的柳腰上,力透皮甲。
“马、马家姐姐,别、别冲动。我们如果想害你,刚才大喊一嗓子就够了,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只有朱祐还懂得几分怜香惜玉,一边拔出佩剑来架上马三娘的脖颈,一边连声补充,“我们这样对你,也是迫不得已。谁叫你一进门,就拿刀逼着我们收留你们,还逼刘秀去骗他大哥上楼!”
“你……”从绑匪瞬间沦落为人质,马三娘又悔又气,一双杏眼里寒光四射,“你们几个有种,就现在杀了老娘。老娘若是皱一下眉头……”
“呼啦!”刘秀手中的绢册带着风砸了下来,直奔她的面门。少女本能地闭上眼睛,眉头瞬间皱成了川字。
“啪,啪,啪!”绢册从半空中收回,在刘秀的掌心处轻轻拍打。每一下,都如同耳光般,打得马三娘面红欲滴。对方一个字都没反驳,但刚才皱没皱眉,她自己却心知肚明。想要冲上前去拼命,腰间又是微微一痛,严光手中的利刃,已经瞬间戳破了皮甲和肌肤。
“你别动,别乱动。我、我们真的不想伤你,真的不想伤你。”还没等马三娘自己喊疼,朱祐已经急得额头冒汗。一边将手中的利刃轻轻下压,一边迫不及待地威胁,“别动,真的别动。即便你自己不要命了,也得为你哥想想。咱们这边打起来,楼下的人肯定会听见!”
脖子上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但更剧烈的痛楚,却在心里。马三娘的身体猛然僵直,回头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哥哥,两行热泪滚滚而落。
朱祐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右手的利刃抬了起来,左手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巾,就打算替对方擦拭脖子上的血迹。
就在这个瞬间,马三娘的身体忽然像灵蛇般扭动,悄无声息地甩开严光的剑锋,滑步,撤刀,横抹,所有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原本被邓奉用剑挡住的钢刀,像闪电般架在了朱祐的脖子上。
“放下剑,否……”她瞪圆杏眼,低声怒喝。话喊了一大半,却又卡在了喉咙中。原本握在刘秀手中的绢册,忽然变成了一把匕首,端端正正顶住了她的喉咙。
“我再说一次,我们对你毫无恶意。如果你继续恩将仇报,那咱们就干脆一拍两散!”匕首的锋刃很冷,刘秀嘴里说出来的话,与匕首的锋刃同样冰冷。虽然,此刻他与马三娘近在咫尺,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滚烫呼吸。
马三娘没有接茬,手中的刀刃,却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态度。刚刚被她摆脱的严光无奈,低低叹了口气,快步走到床榻旁,用短剑抵住了马武的胸口。“马三娘,你没有胜算。即便能打得赢咱们,也带不走你哥!”
“你,你卑鄙无耻!”少女被抓住了软肋,瞬间心力交瘁,手中的钢刀无力地滑落,再度泪流满面。
邓奉手疾眼快,抢在钢刀落地前,弯腰握住了刀柄,将其缓缓放在了桌案上,低声长叹,“嗨,何苦呢!早就说过,咱们不会害你!”
“是啊,做人不能太没良心。若不是我们几个刚才故意替你遮掩,你和你大哥岂能平安躲到现在?”严光也叹口气,将刀尖缓缓从马武胸前撤走。
“咱们不想将你们交给官府,你也别想着杀人灭口,恩将仇报!”刘秀最后一个撤开匕首,冷笑着缓缓后退。
四周压力陡然一空,马三娘却再也生不起敌对之心。掩面无声抽泣,单薄肩膀颤抖得宛若雨中荷叶。刘秀的话不好听,却占足了道理。无论少年们先前是情愿也好,被迫也罢,都的的确确对马氏兄妹两个有收留隐匿之恩。兄妹俩但凡也有几分良心,就不该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你、你别哭了。那个、那个刘秀刚才说要你赔钱,原本就是一句气话。”朱祐被哭得心软如酥,很快就忘记了先前的教训,将丝帕递过去,让马三娘自己擦拭眼泪。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马三娘的眼泪戛然而止,一把抢过丝帕,在脸上胡乱抹了抹。然后咬着牙走到桌子旁,指了指被邓奉缴获去的钢刀,咬着银牙说道:“这个,行、行么,百炼精钢,足够抵你的书钱!”
“这怎么行!”朱祐快步追上摆着手拒绝,“这是你防身用的东西。”
“朱祐,书是我的!”刘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脸色已经冷得如同铁块,“我是去长安做学问的,要一把杀人利器做什么?”
严光干脆抱着膀子看起热闹。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那满脸轻蔑的模样,却比任何语言都犀利,让马三娘彻底无地自容。
“我不管,我只有这把刀了,你们爱要不要!”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她大步走向床榻,“不就是怕我拖累你们么?我走就是,又何必如此埋汰人!”说着话,她双臂用力,将自家哥哥马武抱在了胸前。一转身,大步流星朝屋门而去,再不肯回头看上一眼,也不肯向任何人示弱讨饶。
“马……”朱祐迈步欲追,却被刘秀一把拎住了后脖领子。
“走好,咱们可不欠你的!”一直冷着脸看热闹的严光终于开口,字字如刀,“咱们跟你有啥交情似的,真稀奇,这年头,居然还有强盗觉得肉票该帮自己的忙!”
“记得从正门出去啊,院子里刚好有一群郡兵。把你哥哥直接送到他们手上,也省得受零碎罪!”邓奉最狠,冲着马三娘的背影直接补刀。
“你们……”马三娘即便再武功高强,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登时被戳得心头滴血,转过头泪如雨下,“你们不愿帮忙就直说好了,呜呜,何必、何必这么欺负人。不就是一本破书么,也不能让我拿命来偿!”
“你哭得再大声点儿,省得外边的人听不见!”刘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直接把郡兵哭进来,看你抱着自己的哥哥,赤手空拳,拿什么活命!”
哭声戛然而止。马三娘的脸色苍白如雪,嘴唇颤抖。
“想救你哥,就把他放回床上去,然后过来,老老实实赔礼道歉!”刘秀的话依旧又冷又硬,“否则,就拿上你的刀,好歹走投无路时,还能先抹了脖子!免得被俘后受尽凌辱,生死两难!”
“你!”马三娘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迟疑半晌,只好咬着牙转过身,踉跄着再度走向床头。
朱祐看得好生不忍,挣开刘秀的拉扯,冲上前帮忙。马三娘却一把推开了他,咬着牙独自一人将哥哥摆好,盖上被子。然后缓缓走回书案边,蹲身施礼,“几位公子,民女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念在民女救兄心切的份上,原谅则个。此事过后,是打是罚,民女绝不皱眉。”
一番道歉的话,说得僵硬如蜡。却把朱祐给急得额头冒汗,径直冲到刘秀身边,用力晃动对方手臂,“三儿,三哥,我求你了不行么?马三娘都道歉了,她已经道歉了,你足智多谋,赶紧帮她想条生路!”
“道歉,需要这么大架子?跟讨债差不多!”刘秀心知如果今天不能将马三娘彻底压服,接下来自己的计划绝对不可能贯彻执行。
“你!”马三娘转身想走。然而,看到倒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哥哥,心中所有怒火,顿时化作了一盆兜头冷水。
咬着牙再度转身,她缓缓来到刘秀身前三步,双膝跪倒:“民女先前多有得罪,请几位恩公宽恕!若是恩公能想办法救我兄妹,今后即便做牛做马,我马三娘也绝无怨言!”
【官衙失火徒奔忙】
“三哥!”朱祐窘得面红耳赤,手臂力道骤然加大,将刘秀直接拉了个趔趄,“她,她都道歉了,她都给你跪下了……”
“又不是我要她跪下的,你急什么?”刘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勉强稳住身形,冲着朱祐抢白道,“她这种鲁莽性子,若是不肯改一改,我即便一百条妙计又能如何?还不都得被她给弄砸,还白白搭上大伙的性命?”
“苍天在上,我马三娘发誓。从现在起,刘三公子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有违抗……”马三娘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索性把心一横,抢在朱祐说出更多让自己下不了台的话之前,竖起右手。
“发誓倒不必了。”刘秀微微一笑,低声打断,“你去给我倒一碗水来。折腾了这么半天,我还真是渴了!”
“你……”没想到刘秀真的拿自己当丫鬟使唤,马三娘被气得杏眼圆睁。然而扭头看到昏迷不醒的大哥马武,还是站起身,咬着银牙走向墙角的水罐,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清水,尽量装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小丫鬟模样,走到刘秀面前,缓缓将清水捧到眉心处,“公子,请喝水!”
“你真的肯按我说的去做?甚至做牛做马也没问题?”刘秀却不肯接她的水碗,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回,歪着头询问。
银牙咬在粉红色的嘴唇上,痛彻心扉。肚子里刚刚腾起的怒火再度变冷,化作一声低低的回应,“嗯!”
“你不会暂且低头,等我救了你们兄妹,再秋后算账么?”刘秀不依不饶,继续歪着头,目光里头充满了玩味。
马三娘想的正是脱险之后,先将眼前这个可恨的臭小子大卸八块。听了刘秀的话,顿时心里一紧,手臂微微晃动,差点把水全溅在自家身上。好在她平素练武练得刻苦,对肌肉的控制力远超常人。抢在水洒出前的瞬间,迅速将水碗重新端稳了,然后低下头,怯怯地说道:“你对我们兄妹有救命之恩,我报答还报答不过来呢,怎么可能刀剑相向。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再对天发一个誓,如果……”
“行了,每年发誓的人成千上万,也没见老天爷劈死过几个?”刘秀笑了笑,上前接过水碗,“刚才不是我要逼你,而是情况紧急,不能让你再由着性子胡来。好了,这碗水,算是刘某向你赔罪!”
说着话,猛然把手腕一翻,整碗的清水,全都倒在了自家头顶上!
“啊——”整个过程的变化实在太快,众人猝不及防,齐齐低声惊呼。而刘秀自己,却冲着目瞪口呆的马三娘微微一笑,低声道:“想救你哥哥,主要还是得依仗你。我觉得,如果没有马武的拖累,你一个人,带着追兵四处溜圈子,再顺手去县衙附近放上一把火,问题不大吧?!”
“这?”马三娘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愣了半晌,才低声道,“当然没问题,接下来需要三娘如何做,请恩公尽管吩咐。”
恨归恨,但眼前这个半大小子,自打她入门以来,说话做事都没按过常理。令她在愤怒之余,心里未免真的涌起了许多期盼。期盼对方真的能拿出妙计,助自己和哥哥逃出生天。
见她已经彻底服了软,刘秀点点头,开始给大伙布置任务,“时间紧迫,我说大概,严光你来补充具体行动细节。朱祐,邓奉,你们一人去走廊里盯着,一个去窗口继续大声读书,同时监视外边的动静。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这家客栈的情况不对,带着人来营救那群兵痞!”
读书声重新响起不多时,大门口就传来了一阵人喊马嘶。县宰岑彭,带着县丞阴宣、县尉任光以及捕头阎奉、李秩,数百全副武装的郡兵,举着钢刀长矛和角弓,浩浩荡荡杀到了近前。
“李妙!”早就接到密报的阴宣揣着明白装糊涂,竖起眼睛厉声喝问,“你就这样捉拿要犯!若是放走了马武,今晚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难逃干系!”
“小人冤枉!”屯长李妙立刻滚下胡凳,手脚并用快速爬向阴宣和岑彭,“县宰大人,县丞大人,小的真是冤枉。小的跟他们几个素不相识,却被他们……”
“故济阳令长子,舂陵刘縯,见过县宰,见过几位大人!”刘縯对李妙借机逃走的行为视而不见,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向岑彭等人抱拳。
“颍川都尉之子冯异,见过诸位大人!”早就知道今日之事不好善了,方脸酒客冯异手按剑柄走上前,与刘縯并肩而立。
“巨鹿县丞之子刘植,见过诸位大人!”刘植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模样,抓起血迹未干的佩剑,笑着向门口剑拔弩张的众人拱手。
“山谷连率之子张峻……”“荆州郡丞之侄许俞……”“宛城屈扬……”先前与刘縯并肩作战的豪侠们,纷纷走上前,在院子内站作笔直的一排。虽然人数还不如岑彭身后的兵马一个零头,但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势,却堪堪与对方平分秋色。
“尔等、尔等既然都是官宦之后,为何要阻碍郡兵捉拿盗匪?”县丞阴宣心里接连打了好几个突,说话的语气立刻软了下去,“还不速速退在一边,县宰大人和本官可以看在尔等年轻气盛份上,既往不咎!”
“不敢,若是郡兵只是过来捉拿盗匪,我等出手相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阻拦!”话音落下,刘縯却不退反进,向前跨了半步,“可县丞大人请看,郡兵们手里拿的都是什么东西?这四下里到处冒起的火头,又因为哪般?”
“按大新律例,若有盗匪入室打劫,良家子可仗剑斩之,有功无罪!”冯异也轻轻上前半步,不卑不亢地拱手。
“我等不敢与官府作对,但助官府擒贼安民,却是各自的本分。还请县丞大人明察!”刘植快速站在了刘縯的另外一侧,慢吞吞地开口。
他和冯异两个,都是在职官吏的后人,平素没少听家中长辈谈论司法方面的琐事。耳濡目染,知道该如何自我保护,因此几句话说出来,非但将“阻碍郡兵捉拿盗匪”的罪名尽数摆脱,并且直接拿着真凭实据倒逼了对方一记,对方的气焰顿时又矮掉了一大半。
“李妙,你个蠢货,你就这样带兵的?”县丞阴宣被问得无言以对,只好将气撒在自家爪牙身上。
“大、大人……”李妙满脸鼻涕眼泪,“他、他们几个刚才……”
“给我退到一边去!”县尉任光远比阴宣有担当,走上前,狠狠踹了李妙一脚,大声呵斥,“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你还嫌丢人不够么?”
“这,这……是,大人!”李妙被训得面红耳赤,连滚带爬闪到一边。
县尉任光转过身,和颜悦色地补充,“郡兵都是临时招募而来,里边出几个害群之马也在所难免。尔等没有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赶紧收拾一下,各自去安歇吧!时候不早了,本官回去后,自然会按照律例处置他们,给大伙一个交代。”
对面的几个青年后生都是在职或者致仕的官宦子弟,没有必要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较真。况且即便较起真来,郡兵这边也讨不到好处。几位后辈顶多是被罚些铜,然后由各自的长辈领回家去申斥。而棘阳县这边,恐怕就得有人出来承担郡兵杀良冒功的罪责。
“多谢诸位大人宽宏,我等告退。绑在柱子上的,都是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也请诸位大人押回去酌情处置!”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棘阳县的县丞和县尉都主动做出退让了,刘縯和冯异几个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相继拱了拱手,笑着送上一份厚礼。
“啊,真的有地痞流氓趁火打劫?”县丞阴宣立刻心领神会,命令身后的弟兄们,去廊柱上解那几个受伤的地痞,同时收拢他们脚下的赃物。等会儿回到县衙,赃物照例要“充公”,而地痞流氓们也可以算作马子张的爪牙,把脑袋砍下用泥巴一糊,交上去后还能另外多换回一份功劳。
他和任光两个人的想法很稳当,对面刘縯等人也很“上道”,眼看着一场冲突就要化解于无形。然而,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县宰岑彭,却忽然开了口,“且慢,任光,你去问问李妙,刚才他到底搜没搜这间客栈!”
“是!”县宰有令,任光不敢不应。拱了下手,快步追到躲进阴影里的李妙面前,沉声问道:“县令问你,到底搜没搜完这家客栈。你如实回答,切莫自误!”
“没、没有,大人,小的还没来得及上楼,就、就被他们给打翻在地了。小的……”李妙瞬间蹦起,扯开嗓子,大声控诉。
他原本以为,县宰岑彭听了自己的话之后,会替自己申冤报仇。却不料县宰只是扭过头,狠狠横了他一眼,就将目光再度转向了罪魁祸首刘縯,“刘公子,本官要搜查这间客栈,你是否还要阻拦?”
“不敢,还请大人约束手下,不要借机残民自肥!”刘縯被岑彭话语里的杀气,逼得双眉一蹙,随即摇摇头,笑着让开了道路。
冯异等人,也没心思跟官兵开战。各自撇了撇嘴,分头散开。原本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客栈正门口,顿时畅通无阻。岑彭板着脸轻轻挥了下手,带领百余名全副武装的郡兵长驱直入。转眼间,就将一层搅了个鸡飞狗跳,随即又饿狼般扑上了二楼,挨个房间翻检。
“几位兄弟勿怪,我家大人做事一向如此认真!”县尉任光做事圆滑,见刘縯等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悄悄向大伙递起了小话。
不像天子门生岑彭,他出身于地方望族。对刘伯升的名头早有耳闻。也知道,自古官府都是同气连枝,某些势力不会因为路途太远就够不到棘阳这穷乡僻壤。所以内心深处,非常不愿意跟眼前这位小孟尝发生什么冲突。更不愿意把冯异、刘植等官宦之后,一并给得罪干净。
正寒暄间,忽然听楼上有人大声喝问,“血!你们几个娃娃,速速如实招供,这血迹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鼻子里淌出来的。你们没看见刘三鼻子撒着白葛,头上还被冷水泼得湿淋淋的么?”响起尖细的少年声音,虽然单薄,却不示弱。
“坏了!”刘縯和冯异两个齐齐将手探向了腰间剑柄。
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他们两个可是亲眼看到刘秀脸上的血迹。当时被刘秀几句话给搪塞了过去,现在想起来,那些血迹,还有刘秀先前的读书声,分明是在向大伙暗示,有受伤的客人就藏在二楼,而他们,当时居然个个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就在这危急关头,身后的天空猛地一亮,紧跟着,凄厉铜锣声和叫喊声再度响彻棘阳县城。“走水啦,县衙门走水啦!当当,当当……”
“快跟我去救火!”岑彭猛地回头,撒腿就跑。他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自幼丧父,完全由母亲一个人拉扯长大。
“救火,快去救火!”县丞阴宣的宅邸,也紧挨着县衙,此刻哪有闲工夫再管马武去了什么地方,带着弟兄们跟在岑彭身后撒腿狂奔。
只有县尉任光,不像岑彭和阴宣等人那样方寸大乱,而是上上下下继续打量了刘縯等人好几轮,直到把刘縯看得手背上都冒起了青筋,才忽然松开了手中刀柄,冲着哥几个微微一笑,飘然而去!
【白虎岂由金锁缚】
“伟卿,替我招呼弟兄们,我去去就来。”目送任光离去,刘縯的脸色迅速阴沉,强忍怒火向邓晨交代了一句,手按剑柄,大步走向二楼。
“伯升……”邓晨生怕刘縯冲动之下直接宰了那四个小子,本能地出言提醒。话到嘴边,忽然又觉得纯属多余。自家大舅哥刘伯升对小舅子刘秀向来视若珍宝,平素擦破个油皮儿都要心疼好半天,怎么可能对其动粗?倒是侄儿邓奉……该打,待此间事了,一定要狠狠给他松松皮!
猛然想到,邓奉先前假作用功读书,实际上也是跟刘秀一起。邓晨的心脏就开始发紧。若是刚才岑彭硬闯进去,在屋内发现什么,今天在场所有人等,恐怕都要被这几个野小子拖入火坑!真的该打,不打烂屁股不足以向弟兄们交代!
正恨得牙根发痒间,耳畔却传来了冯异那敦厚的声音,“伟卿兄,楼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有需要冯某效力之处?”
“不、不用了。几个野孩子不肯用心读书,荒废光阴,伯升要上去打他们的板子!”邓晨的心脏又是猛地一哆嗦,赶紧装出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唉,伯升也是,小孩子么,就得有些生气才对。若是天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抱着书册,那岂不成了书呆子?这辈子哪里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是极,书要读,却不能读死书,更不能像某些人那样,读着读着就读没了良心!”冯异早就看出他神情古怪,却也不戳破,“今晚我等携手拒贼,是功劳也好,是过错也罢,已经这样了,肯定每个人都跑不掉。所以,伟卿和伯升兄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掌中三尺青锋,任凭两位兄台驱策!”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刘植、张峻、许俞、屈扬等人,也顺着冯异的话头,笑着许下承诺。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骄傲。
“多谢,诸位兄弟!”邓晨听得心头热血上涌,弯下腰,向众人一揖到地,“今后若有用到邓某之处,赴汤蹈火,绝不敢辞!”
“伟卿兄何必如此多礼!”冯异、刘植等人齐齐侧开身子,长揖相还,“楼下有我们哥几个看着,你尽快上楼去吧。告诉伯升兄,不必苛责几个孩子。读书固然重要,但做人更重要的是,不能丢了良心!”
“邓某谨遵几位兄长教诲!”邓晨红着脸,用力点头,转身快步而去,唯恐自己动作稍慢,眼里的泪珠当众掉下来。
不多时,他已经来到刘秀等人的房间门口。伸手用力前推,只听“砰”的一声,紧跟着一串低低的惨叫,“哎呀,我的鼻子,这回真的出血了!”
“怎么回事?”邓晨连忙低头,只见自家小舅子刘秀跌坐于地,两行鼻血,正顺着嘴唇缓缓下流。心中的恼怒和焦躁,顿时全都化作了怜惜,赶紧蹲下身,在刘秀的鼻梁上用力捏了几下。
刘縯一个箭步杀至,抬手推开他,低声数落,“伟卿,你别听他装可怜!今晚的账,必须跟他们几个算清楚!”
“啊?”邓晨微微一愣,赶紧将面孔板紧,沉声附和,“对,你们几个,今晚谁都甭想蒙混过关。伯升,刚才到底怎么一回事?刘秀脸上的血,到底从何而来?”
“你自己去看!”刘縯的脸色愈发阴沉,手指朝床榻奋力一戳,低声断喝,“小小年纪,居然自作主张窝藏起了贼寇。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啊!”饶是心中已经有所准备,邓晨依旧忍不住惊呼出声。连忙丢下刘秀,快步来到床榻旁,拉开帐子细看,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横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的血污已凝成黑色,“他,他是马子张?他、他到底死了没有?”
“若换作别人,恐怕早就死透了,这马武的命倒是硬得很。”刘縯冷哼一声,“估计是怕黄泉路上太寂寞,等着我们跟他作伴呢!”
“大、大哥,我们、我们也是被迫的!”刘秀、严光等人听得此言,也知道今天闯下了大祸,皆局促不安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就在、就在郡兵第一次上楼的时候,马、马三娘忽然带着马武闯了进来。我们打、打不过她,也、也看着他们兄妹着实可怜……”
“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啊!”邓晨咬牙切齿,却不知道该怎么责怪。
眼下,哪里是可怜别人的时候?包庇贼寇,按罪当诛,刚才就差那么一丁点儿,自己、刘縯和楼下刚结识的几个兄弟,以及各自的家族,都会陷入一场巨大的无妄之灾中!
想到这儿,邓晨撩起一脚,将自家侄儿邓奉踹倒在地,“明天一早,就给我滚回家去!长安城你不要去了。再去,指不定还闯出什么祸来!”
“叔父,我辈分最小,根本没人听我的啊!”邓奉被踹得好生委屈。
“罢了,回头再找他们算账吧!”刘縯做事极讲道理,不忍继续看邓奉一个人受罚,上前半步,抬手拉住邓晨,“这会儿就算打死他们几个,也洗不清咱们窝藏贼寇、对抗官府的嫌疑!赶紧想办法帮我把马武挪走,否则,万一岑彭去而复返……”
“岑彭肯定不会去而复返!”话音未落,刘秀已经快速接口,“眼下,客栈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兔崽子,你还长本事了是不?”刘縯忍无可忍,冲过去,抬手便抽,“不会回来!你怎么知道岑彭不会再回来?你又不是……”
“岑彭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县衙刚刚失过一次火,他绝不会再放心将老娘交给别人!”刘秀双手高举,一边遮挡,一边朝伙伴们身后躲闪,“第二,岑彭即便心里怀疑咱们窝藏了马武,也不会认为咱们敢把马武留在这里,等着他再次来搜,因此,咱们刚好反其道而行之。第三,我刚才隔着窗户偷偷观察,岑彭那个人心高气傲,又是个外来户,绝对不肯在手下人面前承认,他刚才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你再说,你再说!”刘縯越听越心惊,越听火气越压制不住。双手发力,将刘秀打得抱头鼠窜,“你还真长本事了,都学会算计别人的心思了。你,我今天要不给你长个记性……”
只可惜,他空有一身武艺,却被狭窄的房间所限,根本施展不开。两只大巴掌真正打在自家弟弟刘秀身上没几下,反倒令严光、朱祐二位,吃了不少“挂落”,每个人都疼得龇牙咧嘴。
“伯升,想办法处置马武要紧!”邓晨在旁边看不下去,将刘秀挡在了自己身后,“你刚才说得对,打死他们几个,也洗不清大伙身上的嫌疑。”
“还、还能有什么办法?”刘縯气已经消了不少,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床上的马武,“眼下我等只有两条路可选。第一,将功赎罪,把马武直接献给官府。那岑彭虽然为人阴毒,但心高气傲,极要脸面。我等如果把马子张交给他,他心中即便有所怀疑,明面上,也不会再继续刨根究底……”
“不能把马子张交给岑彭!”一句话没等说完,又被刘秀红着脸打断,“哥,姐夫,马子张尽管落草为寇,但只斩贪官污吏,从不祸害百姓。咱们将他交给官府,就、就是为虎作伥。你、你们俩的名声,就会臭、臭得逆风飘出好几百里地,从此……”
“你闭嘴!”刘縯竖起眼睛,低声断喝,“再说,我就把你一巴掌拍死!”
“哥,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马子张只杀贪官污吏,很受老百姓爱戴,棘阳到处都是他杀富济贫的故事,这样的人不该死!”刘秀从小到大,都没被自家哥哥如此凶狠对待过,双眼开始发红,“你平素教我,为人不能没骨气,不能为了几斗米就昧了良心。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总是要俯仰无愧,对得起……”
刘縯脸上怒色又起。邓晨见状,赶紧从一旁伸手拦住。扭过头,冲着刘秀微微一笑,“蠢小子,你哥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他心里这会儿,恐怕早就有了决断。刚才的话,是说给我听的。他是怕连累我,所以先说清楚其中利害关系,让我自己选择罢了。”
“啊?”刘秀这才如梦方醒,“哥——”
先前躺在地上装死的邓奉,也赶紧趁机爬了起来,一把拉住邓晨,紧张得手心满是汗,“那叔你呢?你到底怎么选?”
“还用说么?”邓晨抬手给了自家侄儿一个爆栗,然后笑着摇头,“我当然跟伯升共同进退。”
他又将目光转向刘縯,“伯升,这件事,光咱们俩带着几个孩子不行,得另找帮手。否则,即便能将马武藏起来,也出不了棘阳县城。”
“你是说他们?”刘縯心中一动,他又何尝没有想过请大家伙出手。但窝藏匪寇,罪在不赦,自己跟冯异等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岂可随便殃及无辜?念及于此,忍不住叹息摇头,“还是算了吧,我们六个人,足矣!”
“伯升尽管放心,公孙兄他们都和你一样,是盖世豪侠!方才任光的举动,他们早就看在了眼里。所以特意在我上楼之际,许下承诺,愿意与咱们共同进退!”邓晨看出刘縯的顾虑,微笑道。
“啊?”刘縯闻听,顿时又是一愣。旋即,欣慰地点头,“好,麻烦伟卿请他们几个上来!这几个朋友,刘某交定了!”
“好!”邓晨点点头,微笑着起身。还没等迈步,“吱呀——”一声,门已经从外边被人轻轻推开。有颗乌眉灶眼的脑袋,试探着钻了进来。
“谁?”所有人顿时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手按剑柄,低声喝问。
乌眉灶眼的主人抬手在脸上抹了抹,露出一张十分俏丽的面孔。不是马三娘,又是哪个!只见她快步钻进房间内,双目含泪,冲着刘縯和邓晨长身而拜,“两位恩公大恩大德,三娘与家兄没齿难忘!”
原来,刚才刘縯和邓晨的对话,都被她听在了耳朵里,一字不落!
【斗转星移动参商】
“不敢当,不敢当,姑娘请起,快快请起!”刘縯和邓晨两个哪里肯受?双双侧着身体闪开,低声说道。
“你怎么受伤了!”朱祐眼尖,看到马三娘左肩殷红一片,吓得一步蹿了过去,抬手便捂。还没等掌心与伤口接触,胳膊已经被马三娘一巴掌拍到了旁边,“不碍事,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挨了一箭。那人也不好受,迎面吃了我一石头。”
“那就好,就好。”朱祐被拍得好生尴尬,讪讪站到一边,“你赶紧站起来吧,我早就跟你说过,刘大哥和邓大哥都是盖世大侠,绝不会对你们兄妹见死不救!”
马三娘却不肯听他的劝,坚持又给刘縯和邓晨二人磕了三个头,然后才起身,快步走向床榻,“县衙附近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岑彭恐怕很快就会返回来。恩公帮了我们兄妹这么多,我们兄妹不能继续赖着不走,拖累大伙儿。刘三儿,你帮我去门口把一下风,我这就……”
说着话,便准备抱起自家哥哥马武离去。怎奈肩膀上刚刚受了箭伤,平素的力气使不出两成。接连努力了几次,非但未能如愿,反而令伤口再度撕裂,鲜血淋漓而下。
“你,你不用走!刘三儿说了,岑彭不会再回来了!”朱祐宛若自己受了伤般,疼得面孔扭曲,冲上前,一把拉住马三娘的衣袖。
“的确,岑彭即便怀疑我等窝藏了你们兄妹,也不相信我等不将你们兄妹及时转移。所以,眼下这里反而最为安全!”此时此刻,刘秀也没心思计较别人叫自己的绰号刘三儿了,拉住马三娘另外一只衣袖,低声劝阻。
刘縯原本想先给马三娘一点教训,令其今后不敢再动不动就杀人放火。见自家弟弟和朱祐两个如此不争气,也只好冷哼了一声,板着脸补充道:“哼!你还嫌拖累大伙不够么?现在去自投罗网,然后让岑彭将我等一网打尽?他们两个说得对,你如果躲在客栈里,岑彭未必会再度来搜。而你如果走了,说不定就得落到郡兵手里,还得我们大伙一起跟着吃挂落!况且这深更半夜的,城门不开,你还能插翅飞了出去?还不如等到天亮之后,让刘某想办法送你们兄妹走!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救得了你兄妹这一次,救不了第二次。如果此番能顺利逃脱,刘某希望你们兄妹能够金盆洗手,千万别再逞强继续跟官府作对!”
“我们也不想落草,可是这世道……”马三娘根本不同意他的话,但有求于人,只能点点头,带着几分委屈解释。
“这世道怎么了?”话音未落,刘植矮壮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门口,冯异、张峻四人紧随其后也走了进来。尚未加冠的屈扬走在最后,顺手将屋门紧紧合拢。
马三娘被吓了一跳,单手持刀而立。见她全身戒备模样,刘縯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看,这就是我说的结果。你们兄妹所为听起来固然畅快,可放眼望去,举世皆敌。怎么可能畅快得长久?不用怕,把刀放下吧!他们都是我的知交,绝不会轻易加害你们!”
“姑娘不用紧张,我等并无恶意!”冯异笑笑,轻轻向马三娘拱手。
“岑彭今天若是与你们兄妹堂堂正正交手,我等说不定还会为其擂鼓助威。先骗人说招安,然后又关起门来杀人,呵呵……”
“是伯升兄要我把大伙请上来的,就是为了想办法救你兄妹逃离生天!”唯恐马三娘听不进去,邓晨迅速开口补充。
“都少说一句吧,有正经事要做呢。”刘植最后一个开口,却把所有人的话都给憋回了肚子里。
“你们……”马三娘心中又惊又喜,单手戳着刀,两行热泪不知不觉间淌了满脸。今天被岑彭骗入棘阳,重兵伏击,令她对世间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然而,无论是刘秀、严光、邓奉、朱祐,还是刘縯、邓晨、冯异、刘植,都让她忽然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是敢作敢当、表里如一的英雄好汉居多,像岑彭那种口蜜腹剑、阴险狡诈之辈,终究不能让大伙心服!
“行了,你先别忙着哭,赶紧去自己包扎一下伤口。朱祐,你帮她去打水!”刘縯见状,心中顿时又多生出几分恻隐,摇了摇头,低声吩咐。
“哎,哎!”没等马三娘接茬儿,朱祐已经连声答应着冲向了木盆。一转眼,整个人就已经冲下了一楼,不见踪影。
刘縯再度被他逗得摇头而笑,笑过之后,又将目光转向冯异、刘植等人,拱手道:“各位高义,刘某拜领了。此番皆是我家小弟闯下了祸,才将各位拖入了天大的麻烦当中。他日若有机会……”
“伯升兄客气了!”冯异憨厚一笑,摇头打断,“地痞流氓是咱们几个一起收拾的,郡兵也是咱们几个一起打的。事已至此,不如痛痛快快放手一搏!况且,那马子张也是个堂堂伟丈夫,怎能死于宵小之手?!”
张峻、许俞、屈扬三人,也各自上前,笑着表态。
刘植年龄比他们几个都大,行事也最沉稳。待众人都表完了态,才摇摇头,低声道:“事已至此,说任何废话都是多余。伯升兄,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尽管吩咐便是。”
“多谢诸位兄弟!”刘縯心中感激莫名,再度弯腰行礼。
刘植却又语锋一转,沉声说道,“不过,咱们都是有名有姓之人,在各地还有家业和亲朋,所以刘某以为,此时此刻,我等不宜跟官府直接动武。天亮后如果能跟着百姓一道混出城外去,当然最好。如无法混出去,也应该暂时找地方先将马氏兄妹藏起来,继续寻找恰当时机。”
“那是自然,咱们跟地方官府斗智为上!”刘縯也担心事情闹得太大,拖累众人各自的家族,立刻用力点头。
“还有!”刘植犹豫了一下,将脸一板,再次把头转向马三娘,郑重重申,“这次救你,是看在你们兄妹往日的义举上,并非我等想要跟你们兄妹同流合污。下次再见到,如果你们还是在打家劫舍,就休怪我们要尽国士的本分,将你兄妹擒拿归案了。”
他出身官宦之家,颇通刑名,言谈举止亦带着几分官威。马三娘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毕竟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眼下又是求着人家的时候,气势不免弱了几分,只好低下头去,默然不语。直到刘植满意地将目光转向别处,才有两行清泪,再度顺着她的双颊缓缓落了下来。
“你、你别哭,他、他说的是场面话!他们这些官宦家出来的,做事之前,肯定要先摘清干系!”刚刚端着水盆回来的朱祐看得心疼不已,一边安慰马三娘,一边对刘植怒目而视。
刘植却拿他当小孩子,看也不看,接着说,“城门卯时才开,现在刚过寅时。该如何出城,伯升,公孙,秀峰,众位兄弟,咱们要仔细合计。”
“那是自然!”刘縯和冯异等人齐声答应,又将目光转向昏迷不醒的马武,“就是不知道,马子张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毕竟,我等也不是神仙。”刘植转身走到床榻之前,信手解开马武的衣服。只见此人健壮结实的胸膛上,缠满了宽窄不一的葛布。有的看上去很新,却仍然在向外渗血。有的看上去破旧不堪,却隐隐散发出一股腐烂味道,熏得人胃肠一阵阵翻滚。
“我哥在下山接受招安前,已经有伤在身。否则,岑彭那两下子,怎么可能伤、伤得到他?”马三娘脸色微红,像护崽的老母鸡般,将哥哥挡在身后,迫不及待地解释。
“不想让你哥死,你就让开!”刘植抬手将她推到一旁,从腰间摸出把小刀,三下两下,将马武身上的新旧葛布统统割断。随即,用干净手帕沾了朱祐刚刚打回来的清水,将大大小小的伤口重新都洗了一遍。先小心翼翼地撒上了自己所携带的金创药,再拿刀子将窗幔裁成细条,将伤口重新包扎。最后,才又用清水将自己的双手洗干净了,摇着头说道,“怪不得他轻易就上了岑彭的当,原来是有伤在身,快支撑不下去了。才想豁出自己一死,好给弟兄们换个好前程。这马子张,心肠倒是不坏。只是他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先、先生,我、我哥他,他怎么样?”马三娘早就吓得脸色苍白如雪,凑上前,半跪在床榻旁,带着几分期盼询问。
“暂时死不了,但没三两个月,休想再跟别人动武!”刘植冲她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如果此番能侥幸逃离生天,你最好劝劝他,暂且找地方休养上一年半载。否则,他这辈子能活到四十岁,刘某姓氏就倒着写!”
“一定,一定,”马三娘如蒙大赦,擦着眼泪,不停地点头,“只要你们能把我哥送出城去,我一定劝他金盆洗手!”
“那就跟我们几个无关了。”刘植分明刚刚给马武治疗包扎了伤口,却依旧摆出副官贼势不两立的模样,冷冷打断了马三娘的话。然后再度转向刘縯、邓晨两人,沉声询问,“伯升兄,伟卿兄,你们和那任县尉认识?”
“不认识。”刘縯和邓晨同时摇头。
“那是我多虑了,临走之际,任光态度好生暧昧,显然是看出了什么,却没说破,可见此人虽在岑彭手下听差,却有一颗侠义之心,并非阴宣、李妙之流。”
刘縯和邓晨,当然还记得任光当时的反应,便也轻轻点了点头,相继说道,“不管他是真看出来,还是假看出来,这份情咱们还是要领。”
“如果咱们……”刘植闻听,本能地就想劝大伙私下里找任光勾兑。然而话刚到嘴边,却被张峻抢先打断,“他是官,马武是贼,他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经非常不易。无论如何,咱们都不可以再去麻烦他。”
这句话,显然说得极有道理。任光也许是出于同情,刚才给马氏兄妹留了一线生机。也许是跟岑彭面和心不和,所以故意装作没看出大伙儿刚才露出的破绽。但无论具体原因是哪一种,他都不可能明着放人,更不可能为了救马氏兄妹,搭上他自己的大好前程。
“唉,那就有些麻烦了!”刘植只好把向任光求助的打算放弃。
先前一直没有出主意的冯异,忽然抬起头,低声问道,“马三娘,县衙的火是你放的吧?”
“嗯。”马三娘点头承认,刚要再补充几句,刘縯却抢先替她回应,“唉,家门不幸,那火虽然是马三娘放的,却是受我弟弟刘秀指使。还有这几个野小子,全都是教唆犯!”
他本不必说破这些,但既然别人仗义相助,以他的豪爽性子,自然不会刻意隐瞒任何事情。当下,把刚刚从刘秀等人嘴里审问出来的“犯罪经过”,从头到尾介绍了个清清楚楚。
“好!好一条围魏救赵之计!”众豪侠不听则已,一听,个个都忍不住抚掌赞叹,“多亏令弟高明,关键时刻令岑彭乱了方寸,否则,刚才咱们就被岑彭抓了个人赃并获!果然是有志不在年高!”
“几位哥哥过赞了。刘某,小弟愧不敢当!”毕竟还是半大孩子,刘秀在旁边听得心中好生得意,学着大人模样拱了下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放火的主意是我出的,不过马三娘临走之前,严光又叮嘱她记得砸掉县衙用来救火的水缸,砍断井绳,这可比我仔细多了。”
“邓奉还建议,直接抓了岑彭老娘做人质,不过被我给否了!”朱祐唯恐自己被落下,挤上前,大声邀功。
“好险,那样,岑彭非疯掉不可!”刘植、冯异等人,同时倒吸冷气,转过脸,不由自主看看窗外红彤彤的天际,心中暗道:老天,这几个都是什么妖怪转世?才十四五岁,就能联合起来,把大人们耍得团团转。日后这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制服得了他们?
“得意什么,大伙险些被你给害死!”刘縯抬起手轻轻给了刘秀一巴掌,正色补充,“岑彭虽然回去救火了,但他迟早会回过神来,即便不会再次找上门,也会守在城门,反正棘阳是他的地盘,困也能把马家兄妹困死。”
看着众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马三娘顿时猜到这棘阳城,恐怕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心中一急,两行清泪,再度无声而落。
“你不必哭,我刚刚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做起来颇为麻烦!”冯异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递过去,低声安慰。
“什么办法?”朱祐、刘秀、邓奉、严光四人同时跳起,围着冯异,低声催促,“赶紧说,冯大哥,我们知道你刚才问话,必有深意。快说,只要有办法,难度大一些也没关系!”
“都坐下,拿出点沉稳劲儿来!”刘縯眉头轻皱,低声断喝。然后伸手把四个半大小子推到一旁,低下头,看着冯异的眼睛小声催促,“需要什么,公孙兄尽管开口,我等由你调遣。”
“伯升兄不必客气,此计能否成功,主要还是着落在你身上。”冯异微微一笑,“明日一早,我等兵分几路,先是……”
烛光摇曳,照亮一群高高低低的身影。
【故技重施戏尾宿】
八月仲秋,金风瑟瑟,寒意渐生。
卯时才隐约可见到一丝曙光,棘阳城的东西两座城门口,却挤满了早起赶路的人群。无论是郡兵杀掉了义贼,还是义贼干掉了郡兵,都属于神仙打架,与凡夫俗子没有半点关系。
只不过,今日东西两座城门口,跟往日有了很大不同。每座城门洞子前,都堵了足足有两百余名郡兵。刀出鞘,箭上弦,盔甲擦得铮明瓦亮。
“县宰大人有令,打开城门。先进后出,所有出入人等,挨个接受检查!如有违抗或故意干扰检查者,格杀勿论!”一小队精锐兵卒,护着一名身高八尺、白面无须的汉子从马道上走了下来。
在士兵的齐声呐喊中,城门缓缓被拉开。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进城者,立刻鱼贯而入。
县宰岑彭,瞪圆了猩红的眼睛,手按刀柄,目光不停地在陆续入城和等待出城的百姓队伍里逡巡。恨不得立刻抓到前来接应马氏兄妹的凤凰山余孽,当众将他们一起碎尸万段!
小心谋划了三四个月,调动了数千郡兵,却未能留下马氏兄妹一根毫毛。此事传扬出去,自己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做天子门生?非但远在长安的皇帝陛下会大失所望,宛城梁属正,还有当地的甄家和阴家,恐怕也会怀疑岑某人的本事,趁机落井下石!
心中恨意难消,岑彭在指挥手下弟兄检查进出百姓的时候,难免就过于仔细了些。而郡兵们当中,向来都不缺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货色。为了讨好县宰,也为了掩饰自己昨天的无能,他们一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将百姓们从头到脚,仔细搜捡。真恨不能连篮子里的鸡蛋都尽数敲开,以免马子张兄妹两个变成蛋黄,躲在蛋壳里边混出城外!
如此一来,时间就耽搁得久了。眼看着太阳就爬上了头顶,而出城的队伍,却排得越来越长,好半晌,都无法向前挪动分毫。
老百姓若是没有点儿要紧的事情,谁愿意终日四下奔波?结果大清早起来排队,排了一两个时辰却依然出不了城,心里头就开始着急。有人仗着自己身材矮小灵活,寻找缝隙朝队伍前头钻。有人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偷偷推搡邻近的同伴。如此一来,整个队伍瞬间大乱,人挨人,人挤人,在城门口乱成了一锅粥。
“啪!”捕头阎奉大怒,抬起皮鞭,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几名百姓,兜头便抽,“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啊。都跟我滚回队伍里头去,否则,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此举存心为了拍县宰岑彭的马屁,怎奈玩得实在不是时候。挨了抽的百姓们,一个个抱着脑袋仓皇后退。而后排急着出城的百姓,却根本没受到切肤之痛,兀自努力向前涌。早已乱成了粥的队伍,愈发失去了秩序。所有人你推我搡,各不相让,叫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好巧不巧,有辆运送粪水出城的驴车,忽然被推翻在地。刹那间,黄绿色的汁水洒得到处都是。一股恶臭冲天而起,顷刻间席卷整个城门。
“该死的愚民!”那县宰岑彭站得虽远,避免了粪水淋头的噩运。却也被熏得头昏脑胀,只得捏住鼻子屏住呼吸,将两排牙咬得咯吱作响。
“大人,怎么办?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乱子!”县尉任光竭力控制自己想吐的欲望,手捂鼻孔,大声提醒。
“县宰不要着急,小的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捕头阎奉、李秩唯恐岑彭盛怒之下,让自己吃挂落,拎着皮鞭和铁尺,就想朝人群里头冲。
双脚刚刚开始移动,却被岑彭一把一个,从背后拉住了腰带。“不急,粪车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来凑热闹,怕是有人故意捣乱。”
“啊!”捕头阎奉、李秩双双打了个冷战,涌在嘴边的狠话,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昨天郡兵虽然十面埋伏,杀得马子张及其同党措手不及。可自家最后的伤亡,却是凤凰山盗匪的十倍以上。他们两个都算是棘阳县的头面人物,犯不着去以身犯险。
“弓来!”早就知道这两个捕头是什么货色,岑彭也不生气。略一沉吟,沉声吩咐。眼前情况,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自己颜面受损事小,万一让那马家兄妹趁机溜走,可就是前功尽弃,后患无穷。
顺手接过一名士兵小跑着递上的弓箭,县宰岑彭双臂用力,将弓拉了个满月,瞄准正前方三十步外一个觉得自己吃了亏、正打着牲口拼命往前挤的车夫,咻的一声将箭射出。
“滚后面去,谁敢再挤,啊!”车夫正大声喝骂,突然觉得脸上一热,眼前世界刹那变成血红一片。抬手一抹,双掌间尽是湿热的血浆!
“扑通!”还没等他搞清楚血是哪里来的,家里最值钱的东西,载着自己整日进出棘阳的青花骡子突然扑倒在地,车辕登时断裂,将此人从座位上掼了下去,摔成了滚地葫芦。
岑彭利箭接连射出,将挤在人群中的几头驮马和骡子先后放倒。“整队,再敢扰乱秩序者,犹如此马!”
嚎哭声,叫嚷声,接连而起。先前还唯恐自己位置不够靠前的百姓们,双手抱头,撒腿就往远离城门处钻。
“来人,给我重新整队!刚才凡是在城门口者,谁都不准走!该进的继续进,该出的继续出!”岑彭收回弓箭,下达最后通牒,“有不肯接受检查,或者再推挤者,直接用刀子招呼!”
“是!”县丞阴宣早就等得不耐烦,带着党羽,就往百姓队伍当中扑。
“你们,上去维持秩序,有不服管教者,给我往死里抽!”县尉任光心中不忍,点起两小队郡兵,让他们尽量拿鞭子说话,不要乱杀无辜。
尖叫声和皮鞭声,接连响起。不多时,城门口除了几个被郡兵们打伤,躺在地上翻滚呻吟的“倒霉蛋”之外,其余的百姓,都被强迫站在了两条新的队伍内。一进一出,秩序井然。
“该死的岑彭!心肠也忒狠毒!”刘秀、严光、朱祐和邓奉四人站在队伍末尾,八只拳头紧握,心急如焚。
尽管先前的混乱并非他们几个策划,大伙为了出城所准备的许多巧妙招数,还根本没来得及施展。但眼见岑彭如此狠辣决绝,他们无法不担心,万一计策失灵,马家兄妹和今天出手帮忙的所有人,将落到怎样下场?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热风吹来,大家伙同时呼吸一滞。紧跟着,一股铺天盖地的焦煳味直冲鼻孔。众人惊愕回头,只见三四里外,粗大的烟柱直冲云霄。
“着火啦,着火啦,县衙又着火啦!”慌乱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从城中心直扑门口。正在排队的老百姓们,再度乱成了一团。
【径出棘阳向洛阳】
“县宰,好像又是县衙方向,怎么办!”捕头阎奉、李秩两个,心中方寸大乱,双双扭过头,向县宰岑彭询问对策。
“镇定,这是马子张的圈套!”县宰岑彭的鼻子险些没有气歪,抬起手,赏了阎奉和李秩每人一记大耳光,“让他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贼人居然又来这招!想乱他方寸,然后浑水摸鱼。昨天后半夜,岑彭早已调查清楚,席卷了小半个县衙的大火,乃是马三娘所放。图的是扰乱他的心神,让他没办法集中精力追杀马子张。而这次,县衙再度火起,肯定是马三娘故技重施,试图让自己离开城门,兄妹二人趁机逃之夭夭。
“让他烧!烧完了再盖新的!”想通此节,岑彭跺了跺脚,再度高声补充。贼人故技重施,自己焉能上当?昨夜大火后,自己已将母亲转移至别处,这县衙不过是空壳一座,烧掉又能如何?再建一座新的,所费也不过是一堆木材、几百号苦力而已。
可别人不急,县尉阴宣却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昨夜那场大火,烧掉了县衙左侧的数座豪宅和小半个县衙,而他阴宣的府邸恰恰在县衙右边,毫发无损。刚才他心中还为此好生得意,却没想到,催命的火神爷又来了,而这次,十有八九是要换个方向!
想到家里的金银细软和刚刚娶过门的第十二房小妾,阴宣如何还能镇定下来?当即大步走到岑彭面前,弯下腰说道:“县宰英明,这肯定是凤凰山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咱们一定要坚守城门,就算抓不到他,困也能把他困死。但、但是,贼人既然在县衙附近出没,说不定还有别的图谋。属下恳请大人准许属下带人前去查探一番,或许可以发现他们的蛛丝马迹!”
岑彭一听,感觉有几分道理,正欲应允,看见阴宣满脸焦灼,心念一动,马上明白了此人肚子里的弯弯绕,于是撇起嘴角,连声冷笑。直笑得阴宣背脊发寒,两腿发软,头低得几乎触到了地上。
“县宰,衙门里不少弟兄,家都在那条街上。”任光看得心里好生不忍,也向前挪了一步,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闻听此言,县宰岑彭立刻意识到,自己根基尚浅,眼下不应该树敌太多。于是,僵硬地点点头,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阴县丞你去县衙附近照看一二。但是,不要带兵走,只带你自己的家丁回去就行了。”
“是。”阴宣听到岑彭这样说,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窥破,满脸惭色,不敢抬头,向后微一招手,带着几名家丁匆匆离去。
“哼!”望着阴宣匆匆远去的背影,岑彭冷笑着摇头。
什么时候都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这群棘阳的地头蛇,吃得再胖今后能有什么出息,也无怪乎被一个区区马子张,就折腾得个个夜不能寐。
忽然间,城内的街道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吓得城门口的百姓纷纷侧头,人人两股战战,面无血色。
“谁?不要靠近城门!”岑彭双目圆睁,再度擎弓在手,厉声断喝。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骑着匹不知道从哪偷来的驽马,呼啸而至。虽因为距离远的缘故,看不清此人的面容,但其身上的血迹,还有萦绕不去的杀气,却与昨日的马武,几乎别无二致。
“马子张,他是马子张,放箭,快放箭!”捕头阎奉吓得魂飞天外,不待岑彭下令,扯开嗓子大声惊呼。
绝对是马武。除了他,没人敢在棘阳县城内如此嚣张。除了他,没人敢单枪匹马,直冲数千武装到牙齿的郡兵!
众郡兵原本在昨天就已经被马武杀得有些胆寒。听到阎奉的叫喊,哪里顾得上仔细分辨真伪,纷纷弯弓搭箭,朝着来人迎头射去。转眼间,七十步外的街道及两侧,落满了白花花的雕翎。
正堵在城门口的百姓,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丢下扁担、箩筐、鸡公车,沿着城墙根儿四散奔逃。
而那马武,面对从天而降的箭雨,却毫无惧色。不慌不忙地从背后扯下染血的披风,凌空一卷,刹那间,就将射向自己的羽箭全都卷得倒飞了出去,不见踪影。紧跟着,又举起右手,用食指朝着岑彭的面门点了点,大拇指急转而下。冷笑一声,掉头便走。
“追!”李秩见对方居然敢侮辱岑彭,简直比自己受了侮辱还愤怒。举起环首刀大喝了一声,带着数百郡兵一拥而上。
“追!”阎奉不肯让马屁被李秩一个人全拍了,也带领数百弟兄,放慢速度紧随其后。反正自己这边人多,而那马子张又有伤在身,即便绝地反扑,自己凭着千余名郡兵,也足以活活将其累死。
然而,受到敌人当面侮辱的县宰岑彭,却丝毫没有动怒。略一皱眉,将手抬起来,“不要再追了,有李、阎两位捕头和他们带的郡兵,已经足够了,其余人,随我继续死守城门。”
正要起身去捉拿马武的郡兵将领们愣了愣,迟疑着停住了脚步。其他失去了立功机会的士卒们,也茫然回过头。众人一起看着县宰大人,不明白他好端端地为何放着马武不去抓,却偏偏跟一个城门洞子较上了劲!
只有县尉任光笑笑,朝岑彭轻轻拱手,“县宰英明,那人虽然穿着马武的衣服,但身形却跟马武相距甚远,肯定是他人假扮,想要调虎离山。”
“嗯,连环计而已!”岑彭撇了撇嘴,满脸不屑。这么多手下里头,居然还能找到一个机灵点儿的,也真不容易,“伯卿所言甚是。那人的确不是马武,不过,既然有人假扮成他,那必然也是凤凰山的贼寇,因此,本官没有拦着阎、李两位捕头带人去追。”
“县宰不愧为天子门生,果然目光如炬!”任光又行了礼,满脸心悦诚服。
岑彭虽然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捧自己的场,但心里依旧觉得非常受用,捋了下根本没长出来的胡须,昂着头补充,“目光如炬就算了,本官昨天也没想到区区山贼,居然还懂得围魏救赵之计,差点儿被他耍了个灰头土脸!不过,本官今天倒是要看看,那马子张还能再玩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县宰英明!”四下里,刹那间马屁如潮。
正拍得兴高采烈之际,对面的街道上又传来一串冷笑,“哈哈哈,威武,的确威武。不敢跟马某对面而战,却用阴谋诡计害人。哈哈,狗屁的天子门生。天子的脸,早就被你岑君然丢光了!”
“啊!”城门口的官兵们心中俱是一惊,马屁声戛然而止!
只见空空荡荡的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了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有个身高九尺、虎背熊腰蒙面壮汉,扛着把门板宽窄的大刀。而此人的身前,却伏着一名干瘦的老妇,花发垂地,昏迷不醒。
“马武,你、你想干什么?你,是英雄豪杰,就把俺娘放下!挟持、挟持别人家眷,算、算什么好汉?!”县宰岑彭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成冰。
虎背熊腰的汉子是不是马武,尚且存疑。但马背前横着的那个老妇,正是含辛茹苦供他读书、供他练武、教他做人的老娘。这辈子,他可以放弃一切,却唯一不敢辜负的人!
“英雄豪杰?岑君然,你也配提这四个字?”马背上,蒙面壮汉把刀举在手里,冲着城门遥遥而指,“你假借招安为名,骗马某下山之时,可想过自己是个英雄豪杰?你昨日以数千郡兵围杀我凤凰山三十五兄弟之时,可曾想过自己是不是英雄豪杰?如今,你老娘被马某捉了,你却又突然想起这四个字来!我呸!老子不做英雄了,就要拿你老娘给弟兄们殉葬!”
说罢,钢刀举起,朝着老妇脖颈作势欲砍。把个岑彭吓得魂飞天外,惨叫一声,丢下角弓和羽箭,策马直扑对方,“别杀我娘,有种来杀我!”
“我偏要杀,我今天必须拿她给弟兄们陪葬!”蒙面汉子凄厉地大吼,一拨马头,转身朝城内狂奔。
“放下,把我娘放下。马武,我让你走,让你走!”岑彭心如刀割,声音颤抖,不停地磕打着坐骑,追着蒙面人的背影。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保护县宰,杀马武,夺回老夫人!”县尉任光怕岑彭慌乱之下吃亏,大叫一声,挥舞着铁锏快步跟上!
两个大人都去追杀马武了,城门口的郡兵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不再去管城墙根下,还有多少老百姓吓得半死不活,上马的上马,徒步的徒步,尾随着岑彭和任光的背影而去。
转眼间,东城门四敞大开,再无任何阻拦。躲在远处的城墙根下,双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百姓们,忽然看到了逃命机会,顿时一个个喜出望外,潮水般,从棘阳县的东城门喷涌而出。
“快走!”计已得逞,严光大喜,拉着刘秀、邓奉和朱祐,从靠近城门处一户店铺的屋檐下跳起来,混入人流中,拔腿逃出城外。
“我、我哥还、还在里边……”刘秀一边跑,一边转脸看向身后。生怕扮成黑衣人的刘縯和扮成老妇人的马三娘出了闪失,落入县宰岑彭之手。
“放心吧,我叔有冯大哥、刘大哥他们在。”邓奉狠狠扯了他一把,大声提醒,“咱们留下,只会拖他们的后腿。不如先跑得远远的,抵达会合地点藏起来,然后再想办法探听动静!”
刘秀被他拉了一个踉跄,强压住心中的不安,继续撒腿狂奔。
四个半大小子都练过武,无论速度和耐力,都远超常人。只用了大约两炷香时间,就把棘阳县城甩得不见了踪影。然后稍稍放慢脚步,在距离县城东门口大约七八里的地方,一处废弃的破茶水棚子附近,陆续停了下来。
茶棚子里,既没有做生意的伙计和掌柜,也没有任何旅客。只有三三两两的蒿子,从青石板缝隙里钻出来,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应该就是这里了,马三娘算是半个当地人,她说的地方没错!”小胖子朱祐早已经筋疲力尽,像只球一般滚过去,坐在一个石头墩子上不停喘气。
“是这里,放鹤亭。当年应该也曾经热闹过!”严光抬起头,在斑驳的牌匾上扫了几眼,叹息道。
棘阳交通便利,物产丰富,原本是个膏腴之地。然而,自打皇帝陛下力推新政之后,民生就每况愈下。城内城外做生意的人,消失了一大半。曾经供远客临时休息并且供读书人观赏风景的放鹤亭,也彻底荒废,只剩下柱子和房檐上的斑驳彩漆,隐约追忆着此地曾经的繁华。
“唉!”刘秀、邓奉互相搀扶着走进亭子,像两个大人般陪着严光叹气。有道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此地距离他们的家乡虽然才几百里,他们的眼界和阅历,都比以往提高了甚多,年轻的心脏,也加速成熟。
唯有朱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惆怅。刚刚坐在石头墩子上把气喘均匀,就一脸陶醉地说道,“三娘人长得漂亮,即便换上老年人的衣服,那身段也好到没得挑。可笑那岑彭,居然连少女和老妪的身材都分辨不出来,一见到衣服,就喊上了娘!”
刚刚死里逃生,严光也不想继续长吁短叹,振作精神,笑着打趣道:“那你得感谢刘秀,要不是他让马三娘第二次去放火的时候,顺便偷出岑彭他娘的衣服换上,你可没这福分看到五十年后的马三娘。”
刘秀没心思打闹,又烦躁不安地走了两圈,非常认真地向三名同伴询问,“各位,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哥落到岑彭手里,需要杀官造反才能救他,你们三个,跟不跟着?”
“当然!”邓奉想都不想,大声回应,“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我自幼就住在你家,你们哥俩出了事情,官府怎么可能放过我?”朱祐难得认真了一回,笑了笑,轻轻点头。
只有严光反应最慢,只见他倒背着手,围着放鹤亭转起了圈子。直到把刘秀等人转得脑袋都开始发晕之时,才慢吞吞地说道:“不可能出事。第一,郡兵那边,上下各怀心思,根本不可能彼此配合。第二,你哥的武艺,即便比不上岑彭,也不至于三两个照面就被他拿下,更何况还有马三娘,可以杀岑彭一个措手不及。第三,冯大哥和刘大哥他们放完火之后,就会前去接应,咱们是以有心算无心……”
一番长篇大论还没等说完,却看到朱祐像个球一样蹦了起来,“马车,马车!刘大哥、刘大哥他们来了!”
顾不上再理会严光,刘秀和邓奉两个连忙回头。只看见刘植和冯异坐在一辆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上,快速向放鹤亭赶了过来。张峻、许俞和屈扬等人,则骑马举刀,紧紧护卫在马车前后。
“冯大哥,刘大哥,我哥和马三娘呢?!”刘秀又惊又喜冲过去。
“在后面的岔路口布置疑阵,免得岑彭不甘心,又带着兵马追上来。”冯异跳下马车,轻轻摸了下他的头顶,笑着安慰。
“呼!”刘秀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两脚一软,差点没当场栽倒。
“你这体力可不行!”刘植手疾眼快,赶紧扯了他一把,笑着打趣,“心里的鬼点子再多,身子骨也必须跟得上。否则将来干什么都有心无力!”
“多谢刘大哥指点!”刘秀听得脸色微红,赶紧抱拳受教。
“不客气,你小子,后生可畏!”刘植虽然年纪比他足足大出了一轮半,却丝毫不愿摆架子,侧开身,笑着还礼。
从昨晚的调虎离山,到今天的巧计出城,眼前这个半大小子都功不可没。想着刘秀成年后智勇双全的模样,刘植心里就开始发热,“我有远房表妹,年龄跟你差不多大,长得……”
“刘大哥,我想去看看马武怎么样了!”刘秀的小脸顿时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赶紧掀开车厢帘子,装作一副关心模样,探头探脑朝里张望。
见他不肯接自己的话茬,刘植也只好作罢,从后边探进半个脑袋,“应该没大事了,他的体魄远超常人。天生一个武将坯子,只可惜……”
只可惜落草为寇,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强盗的印记,永远没机会走上仕途!冯异等人知道刘植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纷纷叹息着摇头。
官道上,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激烈的马蹄声。刘秀连忙跳上马车,站在车辕上抬头向来时路上焦急地眺望。只见三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骏马上如飞而至。正是自家哥哥刘縯、姐夫邓晨,还有勾魂貔貅马三娘。
“哥——”他一个箭步从车辕上跃下,迎着战马张开双臂,年轻的心脏中,涌满了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