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学心理学的人都会在合适的时机遇到这句名言:心理学有着悠久的过去,但只有短暂的历史。这句有点拗口的话来自心理学家艾宾浩斯,是指心理学成为规范的学科只有100多年的历史,但它并不是由大师一拍脑袋凭空出现的,上溯其源头,正是人类孜孜不倦思考了数千年的哲学。
“哲学”一词看来深奥,本质上探讨的其实就是我们如何认识世界,如何面对自我,如何思考和感觉……而这一切,都与广义上的心理学相关。或者说,哲学家们在冥思苦想各种抽象、难懂的哲学问题时,也就开启了最原始的对人类心灵的探索,成为心理学最初的起源。
基于这样的渊源,有人说:“哲学是心理学之母。要了解心理学的历史,就必须从它妈身上着手。”
有钱有闲的哲学家
为什么天才
偏偏在古希腊集中出现?
要了解西方哲学,必须从古希腊开始。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古希腊在整个西方历史上的地位就如同中国的春秋战国,诸多天才思想者横空出世,智慧的光芒相互碰撞、交相辉映,一如璀璨繁星,照亮了整片蒙昧的夜空。
为什么天才偏偏在古希腊集中出现?
为什么西方哲学从古希腊开始?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总结说:“哲学产生有两个原因:一是惊异,二是闲暇。”所谓惊异,其实就是对整个世界存在赤子般的好奇心。如果将人类社会发展史类比成一个人的成长史,古希腊时期就像两三岁的幼儿,刚刚学会说话,对世界充满好奇。他见到一个气球、一朵花、一片雪都忍不住要问上几句“是什么”“为什么”——等你活到五六十岁,往往对世界满怀司空见惯的倦怠,懒得去思考一片树叶为什么是一片树叶了。
而“闲暇”就更容易理解了,通俗来讲,就是必须有一批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人。试想,如果你每天一睁眼就必须着急忙慌地赶去搬砖挣钱养家糊口,怎么有空去思考世界的本原和宇宙的终极呢?而如果你每天都无所事事,行程由吃饭和逛街构成,或许就会在某个闲得发慌的下午茶时光,忽然为人类的未来或者生命的意义忧心忡忡吧。
古希腊时代,生产力初步发展,有了一批不需要每天追逐猎物也能有饭吃的贵族和富人,也就拥有了探讨抽象的、毫不实用的问题的基础。在中国也是一样,原始社会的人钻研的都是“如何钻木取火”“如何缝制兽皮”等技术课题,小老百姓陈胜、吴广也只能想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般实际的问题;而追着天问个没完,一心探索宇宙结构、日月星辰的屈原,则是楚国大贵族,既惊异,又闲暇。
古希腊哲学就是在这样一批既有钱又有闲的人中发展起来的。最开始,哲学家们探讨的重点莫过于终极哲学问题——我是谁?具体而言,这个问题还可以被扩展为以下一些分支:世界的本原是什么?有没有灵魂?什么是灵魂?灵魂和肉体有什么关系?
基于这些随便拎出来都足够让无数天才掐上几百数千年的问题,我们粗略地将早期的哲学家们分为以下几派: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以及中庸骑墙派。简单来讲,唯物派认为世界(包括人)都是由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构成的;唯心派则认为世界最根本的源头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概念;中庸派则往往表示你们说得好像都挺有道理……容我三思。
这里所说的古老的、原始的唯物主义与许多人想象中的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并不一样。具体来讲,它其实可以被称为万物有灵论(animism)或者万物有生论(animatism)——这样一来,画风骤然一变,从客观科学的唯物论变成神神叨叨的泛灵论了。
为什么泛灵论属于唯物主义?
在当时的古希腊,许多人认为一切事物,包括陆地、海洋、山脉和河流,甚至一块石头也都是有生命的。同时,这一批哲学家普遍认为宇宙万物都是由某种物质构成的,也就是说,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动物还是植物,本质都是一样。天才们不喜欢人云亦云,总要追求一些独到的见解,这批同样唯物的哲学家也有各自独特的想法。
比如说,米利都学派的创始人,也可以算是整个西方哲学的开山鼻祖级人物——泰勒斯,认为宇宙的基本成分是水,一切事物都由水产生、由水构成,“水是万物的始基”。砖块是水,人是水,小猫小狗都是水构成的。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发现水具有流动性,装在什么器皿里就变成什么形状,于是觉得这玩意可以随便塑形,应该就是万物的本原【1】吧!
爱菲斯学派的代表人物赫拉克利特身世与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类似,本来是个城邦的王子,后来却放弃了王位,甘愿隐居起来当个哲学家,整天琢磨一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就是这位王子哲学家的至理名言,他对着装满水的河流想出了这么经典的论断,却不认同泰勒斯的水本原说,而是反过来提出——世界是由火构成的。世间万物都是火,其中人类的灵魂就是最纯净的、干燥的火,如果灵魂受了潮,人就会睡着或者失去知觉;如果灵魂全部湿了,火就此熄灭,人就会死亡。按赫拉克利特的说法,梅雨季节的南方人民非得好好保重不可,毕竟灵魂一不小心就容易受潮。
水本原说的创始人泰勒斯有个学生叫阿那克西曼德,他觉得老师说的不一定对——怎么就说万物都是水、火、土、气构成的呢?火是水构成的吗?或者,水是火构成的吗?怀着这样的疑问,他却也没提出什么靠谱的答案,最后只好含糊其词地说:“我觉得万物都是由某种东西构成的,但我也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不如就取个名字叫‘无定’(apeiron)吧。”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意见倒是与我国大思想家老子不谋而合,老子认为在天地产生之前,已经有一样东西浑然生成,它是世间万物的根本,但“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阿那克西曼德也有个学生,名叫阿那克西美尼,他继承了师父和师祖的观念,同时又做了点更新。他认为世界万物是由某种东西构成的,但它不是水也不是无定,而是“气”。这又恰恰与道家的庄子不谋而合,都认为气是形的基础,能生万物。说来有趣,米利都学派与道家远隔万里,隔着一两百年的时光,居然提出了十分近似的哲学理念,也算是智慧到了某种层次后的共通吧。
再往后,又有哲学家提出土是世界本原,此后没有人想出更富新意的元素,倒是恩培多克勒把他们的观念综合了一下,认为把土、气、火与水这4种元素互相排列组合,就形成了整个世界。
好了,讲到这儿,我猜你也从这套理论中看出熟悉感了……这不是又跟我们中国的五行理论异曲同工吗?只是把“金”和“木”换成“气”了而已。可见,东西方哲学的距离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遥远。
留基伯和他的主要继承者德谟克利特,把这种观念更进一步地发展了,提出了原子说。他们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不可分割的物质粒子构成,这种最基本的单位就叫“原子”。不光有实体的东西都是原子组合而成,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也不例外。德谟克利特认为灵魂原子平时主要聚集在身体里,随着呼吸进进出出,如果呼出去太多了吸不回来,人就会死亡。
数千年后,原子的基本概念被近现代科学家采用,将其定义为能够保持物质化学性质的最小单位。
所以说,我们在物理、化学课本上学过的原子,其实是源自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哲学家。
大部分人知道毕达哥拉斯其人,应该是因为他是一位著名的数学家。
什么?你不知道毕达哥拉斯?那你总该知道勾股定理吧。“勾三股四弦五”这一从小学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口诀,在中国叫作“勾股定理”,在西方则叫“毕达哥拉斯定理”。据说,当年毕达哥拉斯证明了直角三角形中“勾三股四弦五”这一定理之后,大喜过望,杀了一百头牛来祭祀神灵,于是勾股定理在西方又被叫作“百牛定理”。仔细想想,这么多牛,是毕达哥拉斯自己养的,还是叫人去市场买的呢?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不管是自家养的还是买来的,一百头牛都是一大笔财富,而毕达哥拉斯一高兴说杀就给杀了……足见他也满足了哲学家的入门要求——有钱。
事实上,毕达哥拉斯确实出身于希腊东部岛屿的一个富商家庭,跟泰勒斯等人所在的米利都相距不远,年代也相仿,思想却完全不同。他不认为宇宙是由水、火之类具体的某种东西组成的,而是一种更抽象的事物。毕达哥拉斯对数学爱得痴狂,直接提出宇宙的本原就是数——不同比例关系的数,成就了形形色色的世间万物。
大哲学家柏拉图比毕达哥拉斯更抽象,他连“数”这种概念都不想用,另外寻了个词——“理念”,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柏拉图认为:灵魂比肉体更重要,精神比物质更重要,精神世界(理念)才是事物的本原,而我们所见到的物质世界只不过是它投射出来的影子。也就是说,人类蝇营狗苟挣扎着追求的一切,在柏拉图的眼中只是理念世界投射出来的虚幻倒影而已。
柏拉图认为:肉体生生死死、世界不断变化,但宇宙之中总该有那么一种不变不灭的实体,比如灵魂和理念。理念超脱于现实世界,灵魂超脱于肉体,精神常存,灵魂不朽。人的灵魂和肉体是相互分离而各自独立存在的,灵魂先于肉体而存在,而且对理念早已有所认识。但是,当灵魂投生到人体以后,由于受肉体的干扰或玷污,就把原有的理念知识暂时忘记了。要想重新获得原来那些知识,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所谓学习,就是把那些出生之前就已经知道而现在忘记了的知识重新“回忆”起来。(《斐多篇》)
关于灵魂,柏拉图还有一个著名的比喻,他将灵魂比喻成一驾马车。这驾马车由两匹马来拉,有一个车夫来驾驭它。二马之中,一匹驯良,一匹顽劣。好马谦逊、节制而懂事,要驾驭它并不要鞭策,只消劝导一声就行;劣马恰恰相反,丑陋、骄横又不守规矩,鞭打脚踢都难以操控它。这两匹马在车夫的指挥下相互拉扯,跌跌撞撞,让每个人的灵魂在理智与欲望之间徘徊,在崇高与堕落之间摇摆。后来的弗洛伊德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灵魂马车的思想,提出了著名的“本我、自我、超我”理论,这又是另一个精彩的故事了。
说到柏拉图,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公案。现代人常常提及“柏拉图式的爱情”(Platonic love)一词,用来指那种不以占有对方肉体为目的、只存在于灵魂间的爱情。尽管人们对这种恋爱方式予以种种美好的憧憬,时常挂在嘴边,但其实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对“柏拉图式的爱情”所做的发挥是否符合柏拉图的本意?柏拉图真的赞同纯粹的精神恋爱吗?
实际上,如果你读过柏拉图的《会饮篇》,就会惊奇地发现,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男女之爱,而是指发生在男男之间的爱。在古希腊人的眼中,只有男性才享有节制、勇敢等美德,女性则只跟生育繁衍以及家庭琐碎事务扯上关系,甚至被看成是没有思维能力的、毫无节制的肉欲的象征。因此,崇尚节制、理性的柏拉图,向往的就是男男之间的爱情,这也跟当时古希腊人的普遍观念一致。而这种观念也直接体现在《会饮篇》之中。这篇名作其实就是一场沙龙的会议纪要,记录的是大家坐在一起闲聊对爱情的看法。两千多年前的那场聚会中,名人高士们各自推崇了一番男同性恋的高尚,忽然闯进来一个美少年,这人正是席中大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情人。热情奔放的美少年大肆赞美了一番苏格拉底,说他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情人,表现了同性之爱的优美与力量。
可以说,柏拉图的爱情不但不是指异性恋,也不是指纯粹的精神恋爱。事实上,柏拉图并不回避情欲,而是主张将爱情与情欲有机结合起来,即使身处爱欲的迷狂中,人仍然应该保持节制,由灵魂的高尚部分(那匹好马)占主导地位,享受爱情的光荣和伟大。所以说,柏拉图只是不赞成盲目纵欲而已,与纯精神恋爱还隔着深深的鸿沟呢。
柏拉图有一位非常著名的老师——苏格拉底,同时,还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学生——亚里士多德,这三位并称“希腊三贤”,都是非常著名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与其他哲学家一样出身名门,还当过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作为古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他在唯物、唯心方面摇摆不定,最后就走了一条中庸之道。一方面,他不认同世界是由水、火、土、气之类元素构建而成的;另一方面,他也不认同老师柏拉图的观念,柏拉图认为理念是真实的,而现实则是其投影,亚里士多德则与之相反。
他在欧洲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身体与灵魂不可分割的理论,认为它们之间的关系犹如“割”之于“斧”,身体是“斧”,灵魂是“割”——没有“斧”,“割”也不存在。不要小看这样一个今天看来非常普通的发现,两千多年前的那个蒙昧时代,人们还在巫术与幻想中飘摇不定。在亚里士多德之前,不管是唯物主义(认为灵魂是物质的变形)还是唯心主义(认为灵魂是一种无实体的本质),都断定灵魂与身体是相互独立的。亚里士多德能够提出身体与灵魂是一个整体的观点,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亚里士多德将身体视作灵魂的工具,认为二者是一个整体。那么问题来了,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摸到、感觉到身体的各个器官,我们知道肠胃在腹腔,知道耳朵在头颅两侧,而灵魂又在哪儿呢?亚里士多德认为,灵魂主要存在于心脏,心脏是身体的中枢,也是灵魂的媒介。这无疑是一种浪漫而不切实际的想法。现代医学告诉我们:心脏是供血器官,主要功能是提供压力,把血液运送至身体各个部分,与灵魂并无太大关系。
如果灵魂不在心脏里,它究竟身在何方?
灵魂到底在哪里?
智慧在于大脑,
灵魂自然也栖息于大脑了
毕达哥拉斯、恩培多克勒等人的自然哲学思想流行的年代,很多人相信火、水、土、气不仅是生化万物的四种元素,也是人类的组成部分,比如“肌肉是由四种等量的元素混合而成,神经是由火和土与双倍的水混合而成的”。总而言之,这四种元素根据不同的比例调配在一起,就能组合成人体不同的部位。
希波克拉底也相信这样的理论。作为医生,他通过解剖实验发现人体内有许多黏糊糊的液体,再结合四元素说,希波克拉底提出了至今仍然被广泛使用的四体液理论。希波克拉底认为,人体内有血液、黏液、黄胆液和黑胆液四种体液,它们各按一定的比例处于人体之中。当四种体液保持平衡时,人便身心健康、状态稳定,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人体就会产生疾病。然而,“一定的比例”并非放诸四海皆准,每个人体液的标准比例不一样,也就形成了人的不同气质。希波克拉底认为,血液比例高的人属于多血质,表现为性情活跃、动作灵敏;黏液比例高的人属于黏液质,表现为性情沉静、动作迟缓;黄胆汁占优势的人属于胆汁质,表现为性情急躁、动作迅猛;黑胆汁占优势的人属于抑郁质,表现为性情脆弱、动作迟钝。也就是说,你的性格暴躁还是安静,乐观还是忧郁,主要取决于你身体里血量比较多还是胆汁比较多……
现在看来,希波克拉底对人的气质的成因的解释并不正确,但他提出的气质类型的名称及划分,却一直沿用至今。如果你看过倪匡的小说《卫斯理系列》,就会发现主角卫斯理时常将“我的性格在分类上属于多血质”这句话挂在嘴边——就像一部分人喜欢聊自己的星座、血型一样。
事实上,聊气质分类比星座、血型格调高多了,直到今天,心理学仍把多血质、黏液质、胆汁质、抑郁质这几个名词作为划分气质类型的标准之一——虽然我们已经知道性格气质跟体内液体没有半点关系。
四元素说与中国的五行理论十分接近,四体液说也跟中医的五行学说异曲同工:二者都是根据自然哲学的观点,将自然界与人体对应,从中总结出来的规律式的医学。但中医五行学说比四体液说更为圆融灵巧,也更成熟完整,五行并不像四种体液那样拥有固有形状和固定比例,而是具有相当的抽象性,并且能够相生相克、天人相应。这样的完整理论体系一方面使中国的医学成熟较早,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中国医学沿着这个脉络继续发展了几千年,没能求新求变。西方医学却早早地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彻底走向注重实验和解剖的路线。
除了希波克拉底之外,别的古希腊医生们也纷纷拿起了手术刀,对人类的肉体和灵魂进行剖析。古希腊医生阿尔克芒是第一个进行动物解剖的人,他通过种种实践,对人体的某些功能,尤其是感觉和认知做出了最早的粗浅的描述和解说。他发现听觉是在耳腔中产生,味觉是用多孔而敏感的舌头辨别……永远不要小看这些“常识”,正是因为有这些先辈不断地尝试,今天的我们才能从小就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些知识。阿尔克芒还进一步地发现“所有这些感觉都以某种方式和大脑联结,因此,要是大脑受到扰乱或变化,它们就都不起作用,因为它堵塞了感觉发生的通道”。他认为人类的灵魂与大脑存在极大的关联,这样的见解如今看来已经很接近现代医学,不过,当时的医生远没有哲学家影响大,阿尔克芒的脑中心说也没有得到社会主流的广泛认可。
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英年早逝之后,他麾下一位将军托勒密在埃及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开创了托勒密王朝,统治埃及和周围地区近三百年,直到最后一任法老克利奥帕特拉七世(通常被称为“埃及艳后”)为这个政权画上句号。托勒密王朝繁盛时期,十分重视医学发展,允许并鼓励进行人体解剖,甚至准许对某些被处死刑的犯人进行活体解剖。这当然是极为残暴的行为,但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在那个遥远、蒙昧的时代,能够为医学发展做出贡献的活体解剖,多少比同样痛苦但又毫无用途的刑罚好上一些。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赫罗菲拉斯成为了西方医学人体解剖学真正的创立者,他是历史上第一位公开进行人体解剖的学者。通过解剖,他发现了心跳和脉搏的联系、动脉和静脉的区别,并且明确地反对亚里士多德把心脏说成是智慧之府的观点。他认为灵魂的中枢是脑髓,还指出了神经与人的动作和感受之间的联系。
在赫罗菲拉斯的研究基础上,另一位医生埃拉斯特拉塔斯进一步描绘了神经系统在全身的分布,并且对大脑进行了解剖。他认为人脑沟回的复杂与人类的高级智慧有关:智慧在于大脑,灵魂自然也栖息于大脑了。
大约五百年后,托勒密王朝灰飞烟灭,人们对人体解剖的态度也越来越趋向保守,逐渐被禁止。罗马帝国统治时期,又出现了一位声名赫赫的医生——盖伦。盖伦同样出身上流社会,当过祭司,也当过御医。由于帝国严禁人体解剖,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对猿猴等哺乳动物的解剖来进行研究。盖伦曾经做过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实验,比如系住动物的输尿管来证明尿来自肾脏、破坏脊髓来显示瘫痪的原因……通过这些早期的实验,他认定灵魂与肉体不可分割,广泛分布在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和神经系统中,而理智、思维等较为高级的现象则与大脑相关。
盖伦的理论固然也有不少错谬之处,然而,在将近两千年前的罗马帝国,能够达到这样的深度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在他之后,西方医学、生理学就此止步,足足停滞了约1500年,直到文艺复兴才重新开始向前发展。
盖伦就像进入黑夜前的最后一抹夕阳残影,在漫长的中世纪,他的光辉始终对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却也慢慢陨落,最终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
可灭的灵魂
既然都是上帝创造的,那还有什么好研究的呢?
西方医学、生理学为什么会停滞不前?究其源头,还得归咎到哲学、宗教身上。
这里得先介绍一下名医盖伦生活的罗马帝国的情况。罗马帝国对文化、宗教相当宽容,许多宗教都和平共处,其中就包括了犹太教和基督教。犹太教与基督教关系有点复杂,简而言之,犹太教是犹太人创造的,基督教在犹太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二者有共同点(都信上帝),也有不少矛盾之处。
一开始,基督教处于弱势中的弱势,经常不被人理解,遭到打压。为了传教、辩论,一部分基督教徒学习了古希腊哲学,将哲学思想运用在传教上,为基督教制定了一整套教义体系,形成了所谓的教父哲学(Patristic Philosophy)。
有了教父哲学之后,基督教如虎添翼,一举占据了主流地位,成了罗马的国教。
虽然冠以哲学的名头,但教父哲学其实是一种神学、一种宗教。哲学只是宗教用以包装自己的一个幌子。它逐渐用神学取代人学、用宗教观取代科学观,哲学这个工具就被迅速抛诸脑后,真正的哲学家热衷于在辩论中得出真理,而神则不欢迎质疑,更不需要辩论。
基督教认为灵魂和身体是独立的个体,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上帝创造的。既然都是上帝创造的,那还有什么好研究的呢?
他们强烈地反对人体解剖,将盖伦捧上神坛,杜绝了后来人纠正他一些错误的可能。为什么盖伦会被基督教捧上神坛?因为他从解剖的角度证明了上帝是多么的万能,这非常符合教徒的信仰。盖伦认为左心壁比右心壁厚,是为了保持心脏的垂直位置;动脉壁是致密的,是为了使动脉内的微小气体不能逸出……人体构造是如此精密而完美,除了万能的上帝,还有谁能做到?这种观点深受基督教的推崇,并将其奉为金科玉律。从此,盖伦成了医学教皇,所有观点都不容修改。谁指出盖伦的错误,谁就是对上帝的不敬,就是在挑战教廷的权威,后果很严重!
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欧洲进入封建社会,直到一千多年后的文艺复兴和大航海时代止,这段历史通常被人们称为“中世纪”,也就是中古时代的意思。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基督教神学一统天下、不容置疑,一举镇压了哲学、科学、医学等各种学科的发展,古希腊时期那样各种学派百花齐放的景象一去不返。
漫长的一千多年里,人们匍匐在上帝脚下,不敢思考也不能思考,信仰如同一道无形的铁幕,牢牢挡住了自由意志与理性思考。
值得欣慰的是,人类并未永远麻木绝望地跪倒在神明脚下。
思想死气沉沉、万马齐喑了一千多年。11世纪之后,随着经济的复苏、城市的兴起与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逐渐开始追求世俗人生的乐趣,这些倾向符合人类的本能,却与主张禁欲的基督教观念相违背。
14世纪,就在城市经济高度繁荣、曾经经历过古希腊与古罗马无限荣光的意大利,最早出现了对基督教的反抗。当时的意大利人民极度厌恶教廷的腐朽与虚伪,却又没有成熟的文化体系取代基督教,于是他们将目光投向曾经群星璀璨的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借助复兴千年前传统文化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主张,这就是所谓的“文艺复兴”。文艺复兴表面上是要唤醒古代的进步思想,实际上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在精神上的全面创新。
文艺复兴是一场包含了社会各个方面的思想风暴。关于灵魂这一根本性的哲学问题,当时的哲学家彭波那齐旗帜鲜明地驳斥了灵魂不死的神学教条。他指出,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人的灵魂不能离开人的肉体而单独存在,肉体会死,灵魂也会死,根本不存在所有人共有的不死的灵魂;人死之后灵魂也随之消失,没有上天堂抑或下地狱的区别。这一灵魂可灭的思想很快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从根本上动摇了神学的理论根基。
由于在中世纪,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被教会大量曲解用以证明神学的合理性,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们主要复兴的是在他之前的哲学观点,毕达哥拉斯、柏拉图、赫拉克利特等出现在第一节的理论纷纷重现,旧瓶装上了新酒,为攻击基督教神学服务。
文艺复兴最伟大的成就在于以人权取代神权,维护了人的价值与地位。在整个漫长黑暗的中世纪,人如蝼蚁,在神的万丈光芒下根本不值一提。战争、贫穷、饥饿、疾病,种种艰难痛苦折磨着人的肉体,还要为上帝奉献自己的灵魂。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开始学着砸碎枷锁、恢复尊严,逐渐意识到人类并非神的奴隶或附庸,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和独特个性。因此,探索人性、了解自己的重要性又重新浮出水面。
时势多造了点英雄
中世纪的人们并不比其他任何时代的人愚昧,只是智慧的火苗被装进了黑箱之中
17~19世纪,英、法两国通过革命,从封建社会变成了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得到了政权。这段时间里,工业革命开始,欧洲经济腾飞,与之相伴的是科技、医学等各种学科的高速发展,哲学逐渐从神学的束缚中摆脱出来,向自然和理性回归。
人们常说“时势造英雄”,的确,人不能脱离时代背景存在。中世纪的人们并不比其他任何时代的人愚昧,只是智慧的火苗被装进了黑箱之中,仍然燃烧着,却无法被人看见光芒。直到人类逐渐走向开放、自由,思想的光辉重新开始闪耀,哲学又一次迎来了天才云集、百花齐放的黄金时代。
前面说过,在漫长黑暗的中世纪,数学、医学、哲学等各种学科几乎都毫无进展,人们学的许多知识都来自遥远的古希腊时期。比如说,直到文艺复兴时代,人们学的几何学仍然来自两千年前的欧几里得。当时的学者大多觉得欧式几何除了拥有数学上的严密,还有一种神秘性与超前性。这其实也跟遥远的毕达哥拉斯有关,从古希腊开始,西方人就对数学有种发自内心的崇拜,觉得它与世界的本质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这与中国的传统思维完全不同,在中国,数学不过是算术,说到底也只是一种“术”,跟探讨世界本原的“道”差了十万八千里。
总之,怀着对数学的崇敬之心的西方知识分子,受到了欧几里得的启发,他们想:为什么不建立一个像欧式几何那样严密、高度概括而又高于世间万物的理论体系,来解释哲学上的终极问题呢?他们相信世界上有某种至高无上的理性,像柏拉图所说的“理念”,也像欧几里得的几何学,能够超越客观世界。怀有这样信念的哲学家,我们将之统称为理性主义者。
笛卡尔就是其中之一。他出身贵族,从小在教会学校上学,却拥有十足哲学家式的怀疑精神,他认为学校里教的课程除了数学之外没有任何能用的知识,于是转而去参了军。当了三年兵之后,笛卡尔变卖掉父亲留下的资产,决定出门去看看世界。
世界这么大,笛卡尔四处游历,沉醉于美景的同时也没有丢掉自己的怀疑精神。他直接开始怀疑: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是真的吗?我见到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
这样的怀疑其实没什么了不起,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国的庄子(庄周)就写下了蝴蝶梦这一优美至极的典故。但是,庄周只提出了疑问,却巧妙地绕开了回答:是啊,究竟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
笛卡尔的了不起就在于他勇敢地直面了这个问题:应该如何证明存在的真实性?笛卡尔认为,不管我怎么怀疑一切,“我怀疑”这件事是一定存在的。也就是说,只要我在怀疑,那么“我”也是存在的——因为“我”如果不在,就没有“我怀疑”这个念头了。
这段有些拗口的逻辑链条,就是名言“我思故我在”的含义。
我们经常引用这句话,却少有人知道它的真正意思。有些人以为这句话是指“我存在是因为我懂得思考”,更有人引申为“人必须思考,如果不思考就相当于不存在了”。这些理解都误解了笛卡尔的逻辑。
“我思”和“我在”不是因果关系,而是推理论证的关系。“我思”是“我存在”的证据,而不是它的原因。
有人认为,从“我思故我在”开始,西方哲学的精妙才真正揭开帷幕。
然而,也是因为这种精巧的逻辑关系,笛卡尔认为人们只能确证自己的存在,而无法证明外面的世界是否存在。也就是说,拿庄周梦蝶举例,我们只能知道庄周(或蝴蝶)的意识存在,而无法证明他看到的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这个结论不经意地就将世界分成了两部分:我的心灵(或者说灵魂、意识、精神)和其他。
这种观点就构成了人们常说的“二元论”,心灵和外部世界像是两个独立的支点,虽然能够彼此影响,但谁也不能完全决定另一个。二元论在我们这些从小就受到唯物主义哲学教育的人看来,是很容易被批判的,但它在整个西方哲学发展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也有许多拥趸。
向笛卡尔一派哲学家发起挑战的第一人叫洛克,是个英国人。他出身于律师家庭,曾在牛津大学就读和任教,对物理学和医学都很有研究,是个不折不扣的“理科男”。
“理科男”洛克具备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对笛卡尔那派用“超越客观世界的理性”解释一切的观点十分看不顺眼。他认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超然物外的理性,人的内心就是一块“白板”,你出生的时候什么都不具备,没有思想、没有理性,后来的一切想法和知识都是靠后天学来的。
在洛克的世界里,“我思”“我怀疑”之类的空想全是扯淡,重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实验数据和观测结果,这些东西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经验。因此,这一个哲学流派就被称为经验主义。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中文词义的影响,很多人望文生义,误认为哲学上的“经验主义”是指做什么事都依靠过去的经验,不尊重客观规律和科学事实。实际上正好相反,经验主义是最尊崇科学的哲学。而名字看起来很“科学”的理性主义,倒是重视思想、数学等抽象事物的流派。
在这个时代,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哲学家们在整个欧洲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大型论战,他们通过书信往来和各自出版书籍,就各种各样的问题掐得轰轰烈烈。热闹之余,也碰撞、激发出了各种思维的火花。
经验主义阵营里,一开始卷起袖子上阵的是洛克,后来加入的则有一位更加声名赫赫的大人物——牛顿。牛顿作为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对许多领域都有研究,但他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物理学家。科学家热衷于做实验,讲究用事实说话,自然而然地就在哲学思想上选择了经验主义一方。他有一句名言“我不发明假说”,实际上就是讽刺理性主义者的理论都是坐在家里空想出来的,不靠谱。
牛顿的厉害之处并不在于讽刺或掐架,而是在于人人皆知的成就——发现万有引力。他的力学理论横空出世,对世界的影响难以估量,只是余波扫过,就几乎荡平了哲学战场。我们上中学的时候都学过牛顿三大定律,它们看来非常简单,初中生都能一学就会。然而,正是这种简单,才是牛顿的伟大之处。因为,最伟大、优美的理论,一定是最简洁的。
牛顿简单的三句话,奠定了力学的理论基础,可以解释小如尘埃、大如星球等万事万物的运动规律,顷刻间照亮了人类探索世界之路。
在哲学方面,牛顿最大的影响在于他给了神学重重一击。在当时的欧洲,宗教的影响虽然已经逐渐减弱,但仍然占据着民众思想的重要部分。世界如此纷繁复杂、美妙多变,人类仰望星空,时刻觉察到自己的无知无力,自然会对神明满怀敬仰,崇拜上帝的全知全能。
但如今牛顿发现一切都是可以预测、有客观规律存在的:你们看到的繁复星空、日升月落都可以解析为一个个优美简洁的公式。人类这才骤然察觉到自身的力量,对神的盲目崇拜也随之下降。
顺着牛顿的思路,有人继续往下想,既然世间万物都遵循力学规律,那么动物、人类的身体与灵魂,是不是也臣服在这些规律之下?换而言之,我们伸手去推一颗小球,球会滚动;我们伸手去打一个人,人会感到疼痛——二者之间的规律是不是一样的?
我们身体中的思想、意识与灵魂,是否都遵循牛顿定律,与别的物质运动没有区别?
用物理学原理去解释包括人类意识在内的一切事物,这种观点就叫作“机械论”,也就是我们中学时候学到的“机械唯物主义”。机械论者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反对二元论,根本不认为世界上存在什么灵魂、理念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认为人类与机器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精神只是人脑的运动——你给个刺激,大脑就做出相应的反应,仅此而已。
现在看来,机械论确实有些过于机械,但它的出现其实代表了一个当时人们的美好幻梦。在17~18世纪的欧洲,黑暗的中世纪画上句号,工业飞速发展,经济欣欣向荣,大航海时代让人们拥有了无尽的资源与财富,科学的爆炸式发展让人们骤然拥有了火车、轮船和各式各样的工厂,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人类掌握之中!人类从匍匐于神灵脚下一夜之间当家做了主人,相信人定胜天,也认为一切问题都拥有唯一的正确答案。将一切都归于简单的、可操控的机械论,正折射出了当时社会普遍乐观的积极心态。
从牛顿开始的两百多年,科学一路高歌猛进,占据绝对的、永远的正确一方,直到如今。如果有人说你不懂哲学,这或许是夸你;但如果有人说你不懂科学,相信我,这一定是在骂你。科学几乎击溃了神学,也进一步促成了机械论在哲学界的“一统天下”。
我们不光能通过几个简洁的公式掌握宇宙的终极规律,也能借此彻底了解自己,世间万物都是清晰可见、条理分明的,多么美好的新世界!
然而,这样看似完美无缺的新世界,却也隐含着重重危机。如果我们彻底接受了最严格的机械论,那人类的意志、思想与灵魂究竟算是什么呢?我们真的具有掌握自己心灵的能力吗?我们头脑中的每一个念头,究竟来自何方?我们的思想是自由的,还是被什么规律牢牢控制住的?怀着这样的看似完美与层层隐忧,科学继续迅猛发展,哲学也继续互相碰撞、互相质疑着艰难向前。
有人说,心理学是介于科学和哲学之间的一门实用学科,科学中的生理学是心理学的“父亲”,哲学是心理学的“母亲”。1879年,牛顿之后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诞生,爱迪生正式发明灯泡,德国莱比锡大学的哲学教授冯特创建了世界上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科学与哲学之子——科学心理学就此诞生。
注释:
【1】本原:在哲学上,指的是世界的来源和存在的根据。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切存在物都由本原构成,一切存在物最初都从其中产生,最后又复归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