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信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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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李福眠的信

李福眠

(1949—)祖籍天津。老三届初中生。1968年配给进厂,1989年调入《文学报》,谋饭至今。树壮十围,瘦身徒劳;学年已逝,无意场屋。羡老残无职称,喜马二之潇散。钟情金石书画,屐痕不出江南。斜风细雨,淘书于斋堂冷摊;晨钟暮鼓,览撰于灯下窗前。心迹双清,有书话《天钥书屋散札》刊行。

羽老鉴:

昨日地区停电,在汗流浃背中,收到您的来信,知悉您在“爬”书,这真是消暑妙法。

海上文化街一家专售影印书刊的书店,近在大兴土木,因已出租,将改为灯红酒绿的卡拉OK,大款有闲阶级,将有增一消魂之窟。书店也因此将库存之书狼藉拍卖,气温虽高达三十七度,但淘书有获,亦得慰藉。

上次寄上的《钝吟三录》《知堂书话》已道及,半个世纪多后,才得全窥。今再寄上《南亭四话》《清代文字狱档》二书。后者鲁迅有文撰述。这些对您创作颇有用处。四分一斤的鸡毛菜,现已涨价为一元八角,而这些原价旧书,还是便宜的。

詹同先生的儿子詹咏,分配在少年报社。该报也由解放日报社承印。他和我们一样,每星期两天在《解放日报》外报办公室编辑。因我们都不善交际,故直至上两月才偶尔相识。这是同处一室,桌对桌不相往来的怪事。

詹咏说他父亲,现足不出户。在写一本将由文汇出版社出版,带有回忆录味儿的书,已作最后冲刺。他和您一样,是学者型的画家。他家我去过一次,书从地上堆到天花板。他对我说:“我读的书并不比编辑少,包括一些黄色书。”这都是从创作要求出发的。报社里从大学文科分来的大学生,有些根本不知道郑振铎、阿英是谁,对黄宾虹、潘天寿也不知是谁。

您发在《瞭望》上的文章,我都已拜读。我晚上席地读书,写点自己喜写的一千字以内的小文,然后寄投。近在《河北日报》《今晚报》之翰墨苑发了几篇。

热盼您的系列稿件!

小李

1993年8月14日闷热

札记

邮递员又送来一包书,是上海福眠兄所寄。一是《南亭四话》,一是《清代文字狱档》。

文字之狱,招祸以笔,读书人感之甚敏,比如我,就有点近似看杀鸡的猴子。

过去读过一些文字狱的资料,多支离片断,难得其详。戴名世《南山集》案、汪景祺《西征随笔》案,虽具始末,亦尽为罗织罪名既成之文。而这两册《清代文字狱档》,为原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上海书店影印重版。辑录有办案诸臣奏折、“案犯”供单、雍正、乾隆上谕,是地地道道的原始档案材料。印数仅三千、粥少僧多,不易购得是显然的。书中附有一信,我读了信,大为有感于天下事总是阴错阳差。这《清代文字狱档》就是错来差去辗转到了我手中的。福眠在信中写道:“海上文化街一家专售影印书刊的书店,近日在大兴土木,因已出租,将改为灯红酒绿的卡拉OK,大款有闲阶级,将有增一消魂之窟,书店也因此将库存之书狼藉拍卖,气温虽高达三十七度,但淘书有获,亦得慰藉。”这《清代文字狱档》原来得之于书店的狼藉拍卖,书店之狼藉拍卖又因其出租改为卡拉OK。就是这么一改,失之一马,塞翁得福,福眠说“亦得慰藉”,我说卡拉OK“万岁”。

此文一开头,没想到被文字狱给扯远了。本是想说说福眠的。现在言归正传。

直到现在,福眠还在我的想象之中,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年岁可能比我小,或者是一口吴音。写到这儿,我忽省悟过来,何不寄一张照片给他,抛砖引玉,换回他一张照片,不也就真“相”大白。

首次通信,是他约我给《文学报》的“博闻”栏目写题头,我谨遵命,后来因搬迁,把他的地址给弄丢了,断了线。两年后,我又收到从保定原址转来的他的信,问寄给我的《小知录》收到了没有,我赶忙写了回信,告知我的新址,并说我处购书较难,列了几册书名,其中有张中行的《禅外说禅》,拜托他在上海代买。没想到此信一去,有如决堤之水,书一包一包源源不断寄来。大多为久已绝版之书以及明、清文人著述。有作者题字的《禅外说禅》,当是为他珍藏,也一并割爱,这使我怦然心动,情重鲍叔也。而我不免有夷吾自贪之惭。

过谦近伪。直话直说,我写信告诉他:“我读书很慢,是爬行,你寄的书,仅读了《幽梦影》《石林避暑录话》《东坡志林》《梁遇春散文全编》《走到出版界》。虽慢,却小有所获,在我的《画、话水浒》里派上了用场。”

王婆安排下十面挨光计,赚得了潘金莲,自夸好手段。岂料想,这正合了潘金莲的心思,乐得不声不响就坡上驴。这是潘金莲的狡黠处,王婆被她瞒过了。我正苦于没有恰切的话语扫王婆的兴,恰好福眠寄来了《东坡志林》,我又恰好读起了《东坡志林》。一句现成话被我借得了,“猢狲作人状,折旋俯仰中度,细观之,其相侮慢也。甚矣,人言弄猢狲,不知为猢狲所弄。”好个“人言弄猢狲,不知为猢狲所弄。”坡公这只鞋,正合了我的脚。

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说:阅《水浒传》至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这逗引起了我即兴发挥,我补接了一句:且再看武松在孔太公庄外为黄狗所欺,人生有快意事,也当必有败意事。

试想,如果没有福眠寄书,焉能现趸现卖。福眠于我,其谊厚矣。

福眠与我,天南地北,未晤一面,陆续寄书数十册,价数百元,这对“大款”来说,固九牛一毛,对穷读书人讲,何异倾囊。我要寄款相还,他坚拒不收,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尤使我不安的是趁工作之暇,四处奔波淘书。说起淘书,似乎是雅事。其实书之言“淘”,与贫之言“清”(清贫),犹如上海滩上的白水煮面叫“阳春面”一样,是读书人干的“美其名曰”的勾当。拆穿了说,意在以便宜价钱买到合用的书。虽乐在其中,却是首先要由“苦”垫着底的。我想起了庄子,“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福眠、福眠,濡我以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