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林徽因传
6255800000012

第12章 湘黔路上

宝宝:这是林徽因从山西回到北京后,写给女儿梁再冰的信。当时不满八岁的女儿正随着大姑妈和表姐表哥在北戴河度暑假。

妈妈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你许多的事,现在我分开来一件一件的讲给你听。

第一,我从六月二十六日离开太原到五台山去,家里给我的信就没有法子接到,所以你同金伯伯、小弟弟所写的信我就全没有看见(那些信一直到我到了家,才由太原转来)。

第二,我同爹爹不止接不到信,连报纸在路上也没有法子看见一张,所以日本同中国闹的事情也就一点不知道!

第三,我们路上坐大车同骑骡子,走得顶慢,工作又忙,所以到了七月十二日才走到代县,有报,可以打电报的地方,才算知道一点外面的新闻。那时候,我听说到北平的火车,平汉路同同蒲路已然不通,真不知道多着急!

第四,好在平绥铁路没有断,我同爹就慌慌张张绕到大同由平绥路回北平。现在我画张地图你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了。

请看第二版第三版原文如此。原信中有林徽因为女儿画的两幅地图。

注意万里长城、太原、五台山、代县、雁门关、大同、张家口等地方,及

平汉铁路

正太铁路

平绥铁路

你就可以明白一切。

第五,(现在你该明白我走的路线了)我要告诉你我在路上就顶记挂你同小弟,可是没法子接信。等到了代县一听见北平方面有一点战事,更急得了不得。好在我们由代县到大同比上太原还近,由大同坐平绥路火车也顶方便的(看地图)。可是又有人告诉我们平绥路只通到张家口,这下子可真急死了我们!

第六,后来居然回到西直门车站(不能进前门车站),我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清早七点钟就到了家,同家里人同吃早饭,真是再高兴没有了。

第六,原文如此。现在我要告诉你这一次日本人同我们闹什么。

你知道他们老要我们的“华北”地方,这一次又是为了点小事就大出兵来打我们!现在两边兵都停住,一边在开会商量“和平解决”,以后还打不打谁也不知道呢。

第七,反正你在北戴河同大姑、姐姐哥哥们一起也很安稳的,我也就不叫你回来。我们这里一时也很平定,你也不用记挂。我们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来占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那时候你就跟着大姑姑那边,我们就守在北平,等到打胜了仗再说。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第八,你做一个小孩,现在顶要紧的是身体要好,读书要好,别的不用管。现在既然在海边,就痛痛快快地玩。你知道你妈妈同爹爹都顶平安的在北平,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过几天如果事情完全平下来,我再来北戴河看你,如果还不平定,只好等着。大哥指再冰的大表哥。下文的大姐也同样指其大表姐。、三姑过几天就也来北戴河,你们那里一定很热闹。

第九,请大姐多帮你忙学游水。游水如果能学会了,这趟海边的避暑就更有意思了。

第十,要听大姑姑的话。告诉她爹爹妈妈都顶感谢她照应你,把你“长了磅”。你要的衣服同书就寄来。

妈妈

林徽因给女儿的信写得乐观、从容。可她和思成很快就发现,北平危在旦夕,情况比他们预料的要严重得多。

七月盛夏,北京在卢沟桥的隆隆炮声中显得格外燠热难耐。一向幽静风雅的故都,笼罩在漫天的烽烟中。

报纸上每天都是醒目的大字通栏标题:

“保卫卢沟桥!”

“发动华北民众,援助二十九军抗日!”

“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强盗出中国!”

“完成五万条麻袋运动!”

民众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大学生、市民纷纷自发地组织“劳军团”,前往卢沟桥慰劳英勇守土的二十九军将士,中学生、小学生奔走在七月的阳光下,流着汗水,逐街逐巷地征集麻袋。

麻袋里装上了沙土,东四、西四、东单、西单、王府井、南池子……北京城内的许多街口都筑起了街垒。

炮声越来越逼近北京。

可是,麻袋筑成的街垒被撤除了。要和谈了,要开战了……各种各样的消息不胫而走。苦闷、焦虑的情绪像传染病似的,使人们不得片刻安宁。

蔬菜进不了城,物价暴涨。面粉原来一元钱一袋,如今涨到六元一袋还买不到。

7月28日,大炮和枪声整整响了一夜。徽因和思成在北总布胡同3号自己的家里,一夜未曾合眼。

他们听着窗户玻璃被炮声震得嗒嗒作响,紧张地揣测和分析着战事。

天亮了。天空中响起巨大的轰鸣,大队的日军飞机由东边飞来,再向西边和南边飞去。

徽因和思成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机群。七月的阳光一清早就有些热度。一队队飞机尾翼上,圆圆的红膏药般的太阳旗灼得人眼睛要流出血来。从头上掠过的飞机巨大而清晰,清晰得如同幻觉,真实得令人恶心。

1937年7月29日,北京沦陷,日军分三路入城。

全城戒严四小时。

北京的街头冷落了,胡同寂然了,家家关门闭户,了无声息。

数日内,城内外断绝了交通。

8月5日,平津之间的铁路开始通车。徽因、思成和朋友们开始商量离开这座被日军占领的城市。

政府部门开始了撤离、疏散。营造学社虽不是政府部门,但在这样的形势下,显然已无法继续工作。学社决定暂时解散。社长朱启钤老先生不愿意离开北平,他把学社的遗留工作、学社的未来都托付给了梁思成。

思成和徽因为防不测,连日来忙着清点和收拾学社的研究资料。这些资料包括历年来古建筑考察的测绘图稿、图版、照片、底片、建筑模型等等。因为怕这些资料落入日本人手中,他们决定将其中不便携带的存入天津租界英国银行的保险库。

8月的一天,思成忽然收到一封署名“东亚共荣协会”的请柬,邀请他参加日本人召集的一个会议。

对于以梁思成为代表的营造学社的研究工作,日本人注意已久,这封请柬表明,日本人开始打思成的主意了。思成、徽因当即决定,尽快离开北平,取道天津向南方迁移。

此时,沈从文和徽因、思成的许多朋友已经到了武昌。

徽因、思成开始收拾行装。

他们的生活中居然积攒了这么多有用没用的东西,这让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这就是生活留下的印迹吗?书籍、信件、字画、古董、服装、饰物、小玩意儿……每一件都联系着过往的故事,每一件都能勾起他们温情的回忆……梁启超送给思成的战国铜镜,林长民送给徽因的汉白玉坐佛,思成珍藏的魏晋书法拓片,林徽因喜欢的富有民族风情的手工艺品……在仓皇离乱不知所终的日子里,翻检这样的记忆格外让人伤感。如今,所有这些东西连处理都来不及,只能硬着心肠弃置一旁、听天由命了。

对思成、徽因来说,舍弃这些东西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他们难以忍受的是国家前途、个人命运的无法把握,还有那许多因种种原因滞留北京的亲人和朋友不能与他们同行。

连日的劳累,徽因咳嗽得厉害,思成也常常背痛。临离开北京前,他们一同去协和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警告说:徽因的肺部有空洞,任何一次感冒或别的什么不慎,都将导致严重的后果,而思成则被诊断为脊椎软组织硬化症,医生为他设计了一副铁架子“穿”在衬衣里面以支撑脊椎。

“穿”上铁架子,身上陡然增加了负重,思成对徽因笑着说:“刚开始抗战,就穿上防弹背心了。”他很为徽因的身体担心,提醒她不要忘了医生的警告。徽因说:“警告也是白警告,生死由命吧!”

临离开北京的前夜,他们一直忙到深夜三点半。孩子的东西,徽因娘的东西,徽因、思成的东西,正在写作的论文,古建筑研究资料……所有的东西精简了又精简,装进了两只皮箱,再加上两个铺盖卷,这是他们的全部行李。

清晨6点钟,他们叫醒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双儿女,挽着娘悄悄地起身出门。家里还有两位借住的客人——钱端升先生的太太和叶公超先生的太太,告别的话早就说了不止一遍,徽因、思成没有惊动她们。

清晨的胡同寂静凄清,胡同口的槐树梢上,挂着一弯惨白的下弦月,风很凉,徽因打了个寒颤。

临上车的一瞬,徽因觉得自己的心“咯噔”响了一下,像是什么地方断了似的。她知道,自己被连血带骨地从这里拽出去了……北总布胡同3号笼罩在晨光熹微中,晨光熹微中,一家五口踏上了漫长的流亡路。

徽因、思成一家人从北京乘火车到天津,从天津新港起航往烟台,然后转车到潍坊、青岛,再乘火车前往济南、郑州,最后到了当时的“后方”——长沙。

徽因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从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段!……由天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为的是回到自己的后方。”

逃难的人群到处都一样多,战时的交通和别的任何部门一样混乱无序。公路旁、车行道中,随处可见装备简陋、衣衫褴褛的士兵,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开赴前线还是在撤向后方。

9月初的阳光把甲板烤得烫人,拥挤的人丛散发着热烘烘的臭气。思成的嗓子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宝宝、小弟又饥又渴像打蔫儿的小苗。头上,一架飞机盘旋着在轮船上做低空飞行,巨大的轰鸣声击打着心脏和耳膜。徽因搂着一双儿女,觉得头皮和脊椎一阵阵发麻。

昏暗的黑夜,他们在车站的铁篷子下面等火车。天上落着雨,雨敲打着铁皮,发出“嘭、嘭”的声响。一盏黯白的煤气灯从身后的什么地方射过来,映着地上黑一块亮一块的泥水洼。一处处等待上车的人瑟缩着,如同在风雨中飘摇的衰草。

“哀民生之多艰兮,长太息以掩涕。”“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宁溘死以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一路上,屈原《离骚》中的诗句常常涌上徽因的心头,每当这时,她的嗓子就像堵了一团棉絮似的,哽咽得喘不过气来。这些诗句还是徽因幼年时和表姐们一起跟着大姑姑背会的,平日里从未想起过,这时却像是从心里剥离出来一样揪扯着五脏六腑。

在社会政治生活发生重大突变的时代,历史就像一条水流浑浊、漩涡密布的河流,它挟裹着一切横冲直撞,左冲右突。一个人在这时代里犹如急流中的一片树叶,不知是会被彻底撕成碎片,还是会被卷到什么不能预知的地方。

徽因、思成来到了长沙,他们的老朋友金岳霖、张奚若、陈岱孙等许多人也先后到了这里。教育部将清华、北大逃亡出来的师生在长沙组成了临时大学。国难当头,教授们草草在这里安下了家。虽然生活很不容易,但他们的情绪高昂,全国民众空前高涨的爱国热情,使他们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他们盼着能早日为国家效力。

徽因、思成到长沙时,城里已找不到像样的房子。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们租到了一户人家楼上的三间小屋。房子紧靠火车站,进站出站的火车就像即将穿墙破壁而来。但是,只要和朋友们在一起,彼此离得还不算远,他们就感到踏实而心安。

徽因的母亲病倒了,徽因操持着家务,照顾着母亲、孩子。

晚上,一帮老朋友总是在梁家会合。他们把地图摊开在桌子上,几个人凑在地图前指指点点,分析着近来的战报。他们为津浦线的战局担忧,为晋北的形势着急。徽因、思成两个月前刚从那里考察回来,对那些地方有特殊的感情。思成指点着一个个熟悉的地方:大营、繁峙、代县、雁门、朔县、宁武、原平……阳明堡……大同,那一段公路他们曾多次走过。他的手抚摩着地图,就像在抚摩那里的土地。

徽因坦率地表达了她对战事的不乐观,她说:“我们从山西回北平时,卢沟桥事变已经发生一个多星期了,我们亲眼看到那一带的防御能力几乎等于‘鸡蛋’。我就不相信那里一抗战就能有怎样了不起的防御抗击能力,阎老西儿指山西军阀阎锡山。的军队根本就不堪一击。天气已经开始冷了,3个月前,我们在那边已穿过棉衣。看看街上那些过路的士兵,他们穿的是什么?真不敢想,他们在怎样的情形下活着或死去!”

空袭警报总是在猝不及防时响起,一家老小搀扶着跑到临时大学空旷的校园里暂避。待空袭过去,再回到那座灰色的砖房。

街头有“抗日剧团”在演出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简单的剧情人们已经十分熟悉,可围观的人仍然很多。演出到最后,常常是观众和演员一起流着眼泪高呼口号:“打回老家去!还我东三省!”“全民抗战!抗战必胜!”

在这样的情形下,连最沉得住气的教授们也跃跃欲试地想做些切实的抗战工作。朋友们在思成、徽因家发着牢骚,他们批评教育部组织不力,让许多人囚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对于抗战完全是多余的累赘。

流亡的日子是精神容易迷惘的日子,流亡的日子是情绪容易波动的日子,流亡的日子更是思念故乡、怀念亲人的日子。每当这样的时候,思成就会领着大家唱起歌来。他指挥着这个小小的歌咏队,一如当年他指挥清华学堂学生军乐团一样认真。他们从“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唱起,一直唱到“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歌声穿越了狭窄、苦闷的空间,他们在歌唱中宣泄郁积,在歌唱中抒发激情,在共鸣中得到了满足。

长沙韭菜园教厂坪134号,是徽因、思成在长沙的临时住所,这座不起眼的灰色砖楼里传出的歌声,常常吸引着路人停下脚步抬头张望。唱歌的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歌声嘹亮激越,传达出不竭的信念和热情。

一进入10月,长沙就是连绵的阴雨天气。从狭窄的天井望出去,檐漏淅淅沥沥地扯着不断线的雨丝,天空一片灰暗的阴霾。徽因闹肚子,她歪在床上,身上搭着被子,屋子里的东西散发出霉湿的味道。

思成的弟弟思永一家也来到了长沙,思永供职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要迁往昆明。思成为营造学社的前途计,也准备到昆明去。

思成和徽因商量着动迁的事。宝宝和小弟在门口接雨水玩儿,他们清亮的笑声是这阴郁日子里惟一的亮色。

徽因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好。走,还是不走?如果要去昆明,最好尽快走。再不走,天气就冷了,一路上翻山越岭、下雨落雪会有许多困难。可是就算立即就走的话,大致算算,除了路上的花消,一家人到了昆明,手头只剩三百来块钱。学社现在没有一点经费来源,他们没有收入,带着仅有的这一点点钱,老老小小流落在那偏远的西南该如何是好呢?

商量的结果,思成、徽因决定,还是先停几天看看情况再说。思成打算与“中美庚子赔款基金会”联系上,看是否能为营造学社申请到研究基金。

第二天,天放晴了,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天蓝得不像战争时期的天,天上还有悠闲自在的白云。多美的阳光啊,徽因连日揪着的心顿时松快了许多。尽管两个孩子因受凉感冒躺在床上,去留问题仍然悬而未决。

徽因把发潮的棉被和衣物一一晾晒出去,把屋里的破藤椅搬到窄窄的廊子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阳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屋里的思成说着话,因为孩子们生病,思成今天没有外出。

突然,空中响起巨大的轰鸣,那是他们已经熟悉的战斗机飞过的声音。

“是中国的飞机吗?”思成问徽因。他跑到廊子里手搭凉棚向天上张望,因为事先他们并没有听到空袭警报。

远处近处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夹杂着炮弹穿越空气的尖利呼哨。

天哪!是日机的轰炸!

什么都来不及想,完全是出于本能,徽因、思成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拉着外婆就往楼下跑。

还没跑出院子,离他们很近的一颗炸弹就爆炸了。房子顿时四分五裂,徽因被气浪抛了起来,怀里抱着小弟。她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和孩子居然还好好的。房屋开始轧轧乱响,门窗玻璃、隔扇、屋顶、天花板,全都坍塌下来。徽因、思成没有片刻迟疑,飞快地冲出院子,到了黑烟滚滚的街头。

他们向临时大学跑去。飞机开始了新一轮俯冲,徽因、思成绝望地停下了脚步,一家人紧紧地偎在一起。反正是跑不掉了,索性全家人死在一处吧!

爆炸声又起,弹着点正是他们刚才准备跑过去的临时大学校园。

回望他们刚刚离开的住所,已成了一堆废墟。生与死之间,只有一线的距离。

硝烟散去,惊魂稍定,从废墟中扒出了他们所剩无几的家当,当晚只好到朋友家去借宿。

张奚若租住了两间房子,为徽因、思成一家腾出来一间,自己一家五口挤在另一间里。

朋友的情谊让他们感到温暖。他们都坚信,眼下的艰难是暂时的。他们愿意和自己的国家一起面对苦难,承担苦难,“为这可爱的老国家带着血活着,或流着血或不流血地死去,都觉得荣耀。”这是他们的操守和信念。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你我可曾觉察到?信仰所给予我们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坚忍韧性的倔强?我们都相信,我们只要都为它忠贞地活着或死去,我们的国家自会永远地向前迈进,由一个时代到又一个时代。我们在这生是如此艰难,死是这样容易的时候,彼此仍会微笑点头的缘故也就在这里吧?……林徽因《彼此》,《林徽因文集·文学卷》50页。

看情形,长沙绝非久留之地。思成、徽因下了决心,离开长沙到昆明去。

昆明不通火车,汽车票难买极了,这次买票错过了一天,再想买就又要等上一个星期。

12月初,一家人离开了长沙。虽然已是初冬,天气却十分明媚,太阳和暖地照着,一点风也没有。

从长沙到昆明,要路过沈从文的老家。沈从文此时在武昌,连连写信邀思成、徽因去自己老家小住几日。思成、徽因决定路过沅陵时停两天,看看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看看沈从文的家乡和亲人。

林徽因很喜欢沈从文的文字,她常对朋友们说,沈从文的性情更接近诗的性质。他笔下的湘西,弥散着牧歌般的纯美及凄美。他那些描写故乡的散文和小说,读来无一不是诗。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徽因在给沈从文的信中写道,“昨晚里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指沈从文。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沅陵城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幽静。徽因对思成说,在这样的地方,出现翠翠翠翠系沈从文小说《边城》中的人物。这样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奇怪。他们把娘安顿在城里的客店里,带着两个孩子,按沈从文信中所画的地图,找到了沈从文大哥的家。

沈家的房子建在山腰上,土黄色的墙壁,黑色的屋瓦,廊子的栏杆是新近油漆过的朱红色,在满山的苍翠环围中,显得格外醒目而别致。从文的大哥热情地迎接着他们,三弟沈荃也拄着拐杖出来招呼客人。前些日子,他所在的部队于浙江嘉善阻击日军,他负了伤,最近刚从前线回到家乡来养伤。

主客都在廊子里坐下,面前摆上了新鲜的山茶和山里的干鲜果子。房前的老树叶子绿得深沉,树上许多不知名的鸟雀啁啁啾啾的声音让人心中一片安静恬适。

他们自由自在地聊着,听沈荃谈打仗,听从文的大哥谈城里的土匪。徽因觉得这一切熟悉而亲切,周围的山水景物,面前的从文兄弟,仿佛都早已认识,早已见过。徽因想,那是因为湘西的山水在从文的文字里像画卷一样被细细地描绘过,而兄弟二人的性情又都像沈从文。

到了吃饭的时候,饭菜也端到外边来吃。湖南风味的蒜苗炒腊肉,刚从河里捕的鳜鱼肉质细嫩,山里的蕨菜清鲜爽口。想起前几日在长沙被轰炸的情形,徽因有异样的感觉,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天色暗了下来,小弟偎在徽因身上睡着了,徽因、思成向从文兄弟告别。他们相约,待战争结束,再来这里聚首。说这话时,他们的心里怀着深深的惜别和忧伤,水天茫茫,前程茫茫,此一别,谁知是否还有重逢的可能。即使重逢,此情此景也永远不可能重现了。

从地图上看,从湖南到云南并不遥远。可战时混乱的交通秩序和众多逃难的人群却使这次迁徙成了一次真正的长旅。

湘黔道上,沿途全是崇山峻岭。破旧的长途汽车喘息着爬行在逶迤的山路上。车窗外,是连绵的山岭。尽管时令已是冬天,但南方的山依然葳蕤苍翠。玉带般的山涧,经霜的红叶,白絮飘飘的茅草,苍黑的铁索桥,古旧的老渡船,还有山顶上一动不动的云彩,这如画的景色并不因战争和灾难而有任何改变,却比任何时候都让流离失所的旅人感到心疼。

晚上,汽车在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山区小城停了下来,颠簸了一天的他们抱着行李僵硬着腿脚下了车。徽因和思成安排两个孩子照看着晕车的外婆,然后四处去寻找可以住宿的小客店。夜风很冷,一阵寒意从徽因的脊背上爬过,她禁不住地打着寒颤。小城的街道狭窄而坑凹不平,徽因跟着思成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终于看到了小客店门前纸灯笼发散出的昏黄光晕,她凄惶的心才仿佛有了着落。

清晨,天还没亮,徽因、思成就又要叫醒孩子,把铺盖行李重新捆扎起来,再摸着黑到汽车站找一辆南行的长途客车。把一家五口和行李都安顿在车上后,再等着这辆车到上午十点以后出发。如果不在清早抢先上车,他们就没有可能离开这个地方。尽管这只是一辆没有窗子、没有点火器,看上去早就该报废的破烂车。

这样的汽车行驶在山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抛锚。一天夜里,汽车爬上一个叫“七十二盘”的山坡后,突然停下不动了。司机打开了车头的盖子,东敲敲西看看地检查着。思成自己会开车,也会修车,他去帮助司机检查车况。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掏出手帕放进油箱,发现一点油也没有了。

天黑透了。12月的天气,风很大很冷,徽因和孩子们快冻僵了。远处传来不知什么野兽的吼叫声,有人讲起这一带常有土匪出没,他们专门抢劫汽车上的乘客。荒山野岭上不宜停留,思成提议,大家一起推着汽车往前走,这样还可以暖和一点。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峭壁旁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村庄,这一晚才没有露宿荒野。

这是1937年12月24日的深夜。徽因小声对思成说:“这个平安夜让人难忘!这个小山村该不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吧!”

一家走到晃县时,徽因病倒了。这是湘黔交界的一个小县城。徽因感冒多日,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和休息并发了肺炎,高烧至四十度。

这场肺炎对虚弱的徽因有致命的危险。可是,整个晃县却没有一家医院,到处都买不到抗生素药品,甚至找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

天黑透了,刚下过雨的街道满是泥泞,思成搀着烧得发烫的徽因,领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和小脚的外婆,挨家问讯着住处。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是同样的拥挤,阴暗简陋的空间里没有一个空余的床位。

在他几至绝望的时候,一间屋子里传出了小提琴的演奏声。思成想,这演奏者一定来自北京或上海,和他们也许有通融的余地。

他敲开了房门,房间里住的是八位空军学院的年轻学员,他们在这家小客店已经住了两天了,正在等车接他们到昆明去。

年轻人立刻理解了这位先生一家的困境,他们腾出了自己的房间,去和别的同学挤做一处。

徽因烧得脸颊通红,手脚冰凉。孩子们都懂事地帮助父亲解行李,铺床,外婆急得一个劲儿地念叨:“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思成想起了同乘一辆车来晃县的一位女医生。思成听她聊起,她曾留学日本,懂得一点中医。思成找到了她,按她为徽因开的处方抓药,一刻不停地煎好,喂徽因喝了下去。

中药药性缓,徽因好得很慢。一天三次,喝下思成熬的汤药,两周后,徽因退了烧。

徽因躺在床上的日子,孩子们百无聊赖。没有去处,没有可玩儿的东西,思成有时会领他们去小河边,教他们“打水漂”玩儿。思成掷出的石子像是长了翅膀,在水面上飞翔,孩子们蹦跳着欢呼雀跃。

晚上,守着一盏油灯,思成打开随身携带的地图,和徽因轻声商量着以后的行程。徽因叫过来两个孩子,教他们辨识走过的路线,从地图上一个个找到这些地方的名称。

那八个年轻的飞行学员常来看望徽因。徽因和思成熟悉了他们的名字和模样,精神好的时候徽因爱和他们聊天。徽因告诉他们,自己的弟弟和他们差不多年纪,也是航空学院的学生。这些年轻人话语不多,善良而腼腆。他们的家大都在沦陷区,孩子般地依恋着思成和徽因。

经过这场大病,徽因衰弱得厉害,但她执意坚持早日离开这个地方。就这样全家人又上了路。

等车,挤车,日复一日在山路上行进。走过了湖南,走过了贵州,终于,离云南一天天近了。徽因觉得自己很像行驶在这山路上的车辆,尽管各部分的零件机构都已受损,但仍不停地喘息着翻山越岭。

1938年1月,经过39天的跋涉,受尽磨难的徽因一家到达了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