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之
一、上篇
(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注一),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注二)。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注三),众妙之门。
道,可以用言辞来表达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可以命名的,就不是永恒的名。天地的本原,是无名的;万物的起始,才有名。因为它是无名(本原)的东西,才能看到它变化的奥妙;因为它是有名(万物)的存在,才能看到它的形体。这两者(无名和有名)是同其原而异其名,都可以名之为玄(奥妙)。这无名和有名,无形和有形之间的变化,是奥妙无穷的(玄之又玄),一切变化的奥妙都在这里。
(注一)杨兴顺:《老子及其学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释为:“因此,经常没有欲望的人懂得它(道)的微妙的秘奥,而经常有欲望的人只看到它的有限形式。”杨荣国:《中国古代思想史》“故常无欲”释为:“意即人的常性是没有什么欲望。”(杨兴顺著《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及其学识》附有《老子》译文,以下凡引杨译文,均称“杨释”。)
(注二)徼,jiǎo,原义为边界,这里引申为形体。
(注三)玄,本义为奥妙、微妙。“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杨释:从一个深奥的东西到另一个深奥的东西(指从“道”的有限形式深入到‘道’的秘奥中去)——这便是导向一切微妙的秘奥的门径。也有将“玄之又玄”释为孳生不已的。
(二)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当人们都知道美好的事物是美的,丑陋就出现了。当人们都知道善的事物是善的,恶行就显露出来了。有和无彼此相生,难和易彼此相成,高和下彼此倾垂,长和短彼此比较,声和音互相调和,前和后相互循随,因此圣人处事以“无为”为原则,以“不言”来教导。让万物自然生长而不置一辞,养它们而不据为己有,办了事情而不自负,完成了事业而不居为己功。唯其因为不居功,因此才不会失败。
(三)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不器重有才干的人,这就可使人民无所争夺;不重视珍贵的物品,这就可使人民不去做盗贼;不让人民看到可以企求的事物,这就可使人民的思想不会发生惑乱。因此圣人治理天下,一定要使老百姓没有思想,塞饱他们的肚子,削弱他们的意志,养壮他们的筋骨,永远使他们既没有知识,也没有欲望,还要使那些有知识有才干的人,也不敢胡来。圣人采取以上这些措施,实施“无为”的方针,普天之下就没有不太平的。
(四)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注一),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氏之子,象帝之先(注二)。
“道”空虚无形,不易捉摸,然而运用起来却是没穷尽。它渊深得好像是万物的主宰。磨去它的锋芒,解脱它的纠纷,涵蓄它的光耀,把它比拟为尘土一样细微的东西,那末,可能感觉到它是明显地好像存在着,我不知道是谁产生了它,只知道在天帝之前就已存在。
(注一)王弼注:和光而污其体,同尘而不渝其贞,后指与人无争为“和光同尘”。
(注二)象帝,杨释为“原初的现象”。
(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注一),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注二)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地不仁爱,把万物作为牺牲。圣人也不仁爱,把百姓作为牺牲,天地之间,不是像一双风箱么?看起来是空虚的,却没有穷尽,愈是鼓动,出来的风也愈多,多说话总有穷竭疏漏之时,不如适度为宜。
(注一)刍狗,古代祭祀时用的草扎成的狗形。
(注二)橐籥,即风箱。
(六)谷神(注一)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注二),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生殖之神是永恒的,叫作玄牝。这种生殖繁衍,是天地的根柢,它是永远存在的,它的作用是没有穷尽的。
(注一)谷神,乃生殖之神。
(注二)玄牝之门,显系指女性生殖器官。
(七)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存其私。
天地是永恒的,天地之所以能永恒,是因为它不是为自己而存在。因此,圣人总是把自己放在别人后面,而结果占了先,轻视自己的生命而生命反而得以保存。这不是因为他忘了自己个人的私利,所以反而能保存他的私利么?
(八)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最大的善像水一样,水给万物带来了利益而不与万物相争,处在众人不愿处的地方,因此,它和“道”相近而非常类似。(上善的人像水一样),居住要选择地,思想要保藏不露,交友要讲仁爱,议论要笃守信用,为政要善于治理,办事要讲究功效,行动要适合时宜,唯其因为不争,才不会有过失。
(九)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与其让它溢流,不如放弃不管。锋芒毕露,不可能长久保持。满堂金玉,没有人能守住一辈子,高贵而骄横,只能给自己招来灾祸。立了功,有了名,就告退,这是符合天道的。
(十)载营魄,抱一(注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为玄德。
保持精神上的宁静,一心为道,能不受外界影响么?专心致意于柔弱,能做到像婴儿一样么?排除杂念,冥然思索,能得到真知灼见么?爱民治国,能以“无为”为主旨么?天门开阖,能自处于柔弱么?明白四达,能够知无遗漏么?生养了万物而不据为己有,办了事情而不自负,成了万物的主人,而不宰制它们的命运,这是最高的道德标准。(玄德)
(注一)一,即道;抱一,意为守道勿失。
(注二)涤除玄览,意为排除杂念,冥然思索,以达到对道的彻底理解。
(十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注一)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注二)
三十根辐条共同组成一个车轮,因为有了辐条之间的空虚之处,车子才能运行。用陶土放入模型中制作器皿,因为有了模型的空虚之处,才能制作出各种器皿。开凿门窗,建造房屋,因为有了房屋的空虚之处,才能有房屋的用途。因此,这实在的东西,是依靠它们的空虚部分才能发挥其效用的。
(注一)埏埴:以陶土放入模型制作陶器。
(注二)王弼注:言无者,有之所以为利,皆赖无以为用也。
(十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五色会使人眼睛瞎,五音会使人耳朵聋,五味会使人倒胃口。骑着骏马去打猎会使人兴奋得发狂,珍贵的物品会使人打坏主意做坏事情。因此,圣人只管塞饱肚子,不管对美好事物观赏的要求。因此,抛弃前者而取后者。
(十三)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可以托天下。
对于宠和辱要保持警惕。对于祸患要像对自己身体一样重视。为什么说对宠和辱都要保持警惕?因为宠比辱更有危害性。得宠要警惕,失宠也要警惕,这就是该对受宠和受辱都要警惕。为什么说对祸患要像对自己的身体一样重视?我之所以有祸患,无非因为有我这个人。如果我能忘我,我还有什么祸患呢?因此,那种重视和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献身于天下的人,是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的。
(十四)视之不见曰希,听之不闻曰夷,搏之不得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注一)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注二)。
看不见叫希,听不见叫夷,捉摸不到叫微,这三者(希、夷、微)不能仔细追究,它们混而为一,成为一体。它的上部不光亮,它的下部不晦暗,它绵绵不绝而不可命名,又重新回复到空虚无物。这是没有形态的形态,没有实体的形象,可以称之为恍惚。你从正面看不到它的头,你跟随在它的后面见不到它的背。你用古代的道来观察现在的事物,就能知道历史的起源,这叫作道的纲。
(注一)绳绳兮,不绝的意思。“绳绳兮不可名”杨释为“这是无可穷而不能命名的绳索”,不当。
(注二)纪,本义为绪纲。“道纪”杨释为“道的线索”。
(十五)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澄,静以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复新成。
古代善于做士的人,机微奥妙,深藏不露,不可捉摸。唯其如此,只能勉强地加以描绘:他畏缩得好像冬天赤足涉水,犹豫得好像畏惧他的四邻,庄严得好像做客,脆弱得好像即将消融的冰块,敦厚得好像一块未经加工的材料,开阔得好像深山溪谷,不可辨识得好像浑浊的水。谁能使一片浑浊静静地慢慢变得澄清,谁能使安宁长久保持,慢慢地促进它生长?保有这个道的人,遇事都不愿意过分。因为不过分,所以在衰旧中能获得新生。
顾准评注:“孰能浊以澄静以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一段,可不可以这样标点:“孰能浊以澄?静以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如果可以的话,释文也该是一问一答的口气,其中“孰能”可以译作“谁能”,意思则变成“怎样才能”了,如“谁能把浑浊的水澄清?要使水静止下来让它慢慢地澄清”。
(十六)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注一)夫物芸芸(注二),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
(观察事物)在精神上要保持极端的空虚和宁静,排除一切干扰。天下万物在自然地生长,我(冷静地)观察着它们的循环往复变化。你看,天下万物都由盛而衰,最后都叶落归根,恢复本来的样子,这叫作静。静止可叫作生命的循环往复(复命),这是永恒不变的道理(章),懂得这个永恒不变的道理,才能称为明。不懂这个道理,违背它胡来,一定失败。懂得这个道理,就能虚心,能虚心,就能公正,能公正,就能称王,王代表天,天是道的化身,而道是永远存在,亘古不灭的。
(注一)王弼注:以虚静观其反复,凡有起于虚,动于静,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是物之极写也,复者,反本之谓也。
(注二)芸芸,有众多的意思,也兼有盛衰两种意义。
(十七)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有不信,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最高明的统治者,使人民不知道他的存在。其次一等的是:爱戴他、称颂他;再一次等的是:畏惧他;再次一等的是:轻蔑他。你不守信用,当然不可能得到信任。出言要审惧,办事顺遂。功业完成,百姓都说我是遵循自然的结果。
(十八)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因为大道被废弃,才有仁义;因为有了智慧,才有欺诈作伪行为;因为六亲上下之间有了不和睦,才有孝和慈;因为国家昏乱,才有忠臣。
(十九)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无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把圣贤和智慧统统抛弃掉,人民反而能获得百倍的好处。把仁义道德统统抛弃掉,人民反而重新会回复到孝和慈。把一切奇巧和可以得利的事物统统抛弃掉,盗贼就不会有了。这三件事,要是作为制度条文是不够的,因此,还要使有和无结合起来。(最好的办法是)保持质朴的本色,尽量减少私心和欲求。
(二十)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兮若晦,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其母。
弃绝了文化,就不会有忧患。唯唯诺诺和阿谀奉承之间有多少差别?善与恶之间又有多少出入?人们所畏惧的,也不能不有所畏惧。(你看,人世间的)迷乱还没有到尽头啊!所有的人都熙熙攘攘,好像在享用祭祀以后的牺牲、登临美好的游观之处一样高兴。只有我啊孤孤单单地在忧虑那些到现在还没有显露其端倪的事件。我好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到处流荡而没有一个归宿。所有的人都很满足,只有我一个人好像是一个弃儿。难道我的心竟是这样愚蠢么?多么令人郁闷啊!那些庸人看来好像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有我一个人似乎昏昏然,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无比的烦闷。我感觉到整个人世间突然变得晦暗起来,它冷落寂寞得没有一个尽头。所有的人看来好像各有一套,自行其是,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愚蠢到这种程度,没有一个人重视我?确实只有我一个独独不同于所有其他的人,因为我极其重视这个根本。
(二十一)孔德之容(注一),唯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注二)。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注三)。吾何以知众甫之然者,以此。
大德之人所以能虚以容纳一切,因为它遵从了道的缘故。道,你说它是一种物质存在吧,却恍惚得很。在恍惚之中,好像有某种形象、某种物体。在虚无缥缈之中好像有某种精气存在着。这种精气是真实的,其中还有某种信息可以感觉得到。从古至今,就是依靠它(道)来视察认识万物的始源的。我之所以知道天下万物的始原,其道理即在此。
(注一)孔德之容,王弼注:谓空虚能容也,意为德之所以能虚以容纳一切。杨释为:大德的内容只有从属于“道”。孔,大也。
(注二)精,此处似应释为精气、生命的根源。杨释为精子,不当。
(注三)众甫,物之始也,杨释为万物的本原,似不妥。又自古至今,其名不去,按王弼释为:至真之极,不可得名,无名则是其名也。自古及今,无不由此而成,故曰自古至今,其名不去也。
顾准评注:孔德之死,可以释为“大”、“甚”。古汉语中这是一个普通的用法,《诗》里都如此。倒是“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这里怎样译法,我没有意见。
(二十二)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有委曲才有保全,有枉屈才有伸直;有低洼才有充盈,有陈旧才有更新;寡少才有所得,贪多反而迷惑。因此,圣人始终守道勿失,来作为天下的楷模,不专靠自己的眼睛,才能看明白,不自以为是才能辨别是非,不自我炫耀才能成功,不抬高自己才能成为众人之长。唯其不争夺,所以天下没有谁能和他争夺,古人说,有委曲才保全,确实不是一句空话,(你看)人们不全都归附了么?
顾准评注:“不自见故明”此处“自见”与下句“自是”相对待,“自是”是“自以为是”,“自见”释为“专靠自己的眼睛”对不起来,释为“自我欣赏”如何?“自我欣赏”和“自我炫耀”也不是一个意思,不会重复。
(二十三)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少说一些话,一切都应遵循自然。疾风不能吹一个早晨,暴雨不能下一个整天。这是谁使其然的,是天地,然而天是尚且不能永久不变,何况是人?因此必须从事于道。有道的人与道同一,有德的人与德同一,有失的人与失同一。与道同一的人得到道,与德同一的人得到德,与失同一的人得到失,不守信用是不能得到信任的。(此章释文存疑)
(二十四)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不处。
蹑足而立的人不能站得很久,跨大步的人不能走得很远。单靠自己的眼睛,看不明白。自以为是,辨不清是非;自我夸耀,不能成大事;抬高自己,不能成为众人的首领。从道的角度来看,这一切都是多余和无用的行为。谁都厌恶这种行为,因此,有道的人不做这种事(用杨兴顺释原文,稍有修改)。
(二十五)有物混成(注一),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注二)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故曰: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在天地存在之前,就有某种东西存在着了。它寂静而空虚,独自存在而没有变化,不停地循环运行总不停息,他可以被看作是天下的母体。吾不知道它的名字,姑且叫它作道,也可以勉强称之为大。大就是运行不止,运行不止就辽远无边,辽辽无边又回到本原。所以说,道是大的,天是大的,地是大的,王也是大的,而王在以上四者之中是居于首位的。人遵循地(的法则),地遵循天(的法则),天遵循道(的法则),道遵循自然(的法则)。
(注一)王弼注:混然不可得而知,而万物之以成,故曰混成也。
(注二)据《庄子》及《吕氏春秋》,强为之名曰大一,“大”字下多一“一”字。
顾准评注:“王居其一焉。”其一释为“首位”有疑问。(1)“其一”,其中之一;(2)下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王,归入“人”,未成首位;(3)当时的天王是要祭天的,论天王凌驾于天之上,与社会制度、普遍接受的自然一社会秩序观念不符;(4)何况,还可以不是天王,楚就称王。
(二十六)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招,躁则失君。
重是轻的基础,静是躁的主宰。因此,圣人终日行动,总是不离开他的辎重,虽然地位尊崇,超然闲适,为什么一国的君主,要把自己看得比天下还轻呢?轻率行动,会丧失权势。
(二十七)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注一),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为要妙。
善于行路的,没有车轮的痕迹留下;善于说话的,没有纰漏可以被人指摘;善于谋划的,不需要用筹策;善于关闭,不用门闩而不能开启;善于打结的,不用绳索而解它不开。因此,圣人常常好救人,所以没有被抛弃的人;常常好救器物,所以没有被抛弃的器物,这叫作袭明。善人,是不善人的教师,而不善的人,是善人的支持者。如果不善的人不重视他们的教师,而善人不爱护他们的支持者,那么他们虽然自以为聪明,实际上都是盲目无知,这一点实在是非常重要而极其奥妙的。
(二十八)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内心刚强,外表柔弱,而不与人争,胸怀可以包容天下,这样的人,不背离最高的道德标准,他就回复到了婴儿状态。心里明白是非,然而貌为顽鄙,沉默自处,可以成为天的楷式。这样的人,不背离最高的道德标准,他就达到了最高界限。内心尊重自己,外表谦恭卑下,胸怀天下,这样的人,他的道德达到了完善的境地,重又回到了质朴,质朴解体,散而成为工具,圣人利用它就可以成为领导人物,这个制度是颠扑不破的。
顾准评注:“故大制不割”的释文有疑问。我怀疑是不是“重要的制作品(大制)无须动刀子”的意思,不过这又牵连到“朴散”则为器如何解释了,无把握。
(二十九)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谁要想去夺取天下,我看他是不会成功的,皇帝是做不得的。做了也要失败,得了也要失掉。(你看)万物有的在前面走,有的跟在后面,有的茂盛,有的枯萎,有的强壮,有的羸弱,有的刚开始,有的已经毁坏,因此,圣人不愿过分,不愿奢侈,不愿骄恣。
顾准评注:“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直译是“争天下的必失败,拥有天下的必失掉它”。似乎在预言周天王必定要彻底倾覆,或者,他在宣扬一种更广泛的“无王主义”或“无政府主义”了。然而我以为这样理解不妥。我认为这个“为者”、“执者”不包括当时的“王”“侯”,否则的话,与“四大”、“公乃王,王乃天”就不相容了。
“皇帝是做不得的”这当然可以成为一种译法,但也可以释为“天下是有主的,你抢也白搭”。老子是周守藏史,又极其守旧,如此译法,似较合历史。老子决不反对有“天王”。全文看来,他还是“天王主义者”,又当时最高权威是“天王”,“皇帝”到秦才出现。
而当时的“帝”是“上帝”,是“天王”。这种字义到后世还沿用,如帝子乘风下……
《老子》成文,过程复杂,有某个人的主旨,有后人的追记,有转辗抄写,还有刘向刘歆父子之类从秘书库中、从篆文竹简整理译写,并非一气呵成,个别地方前后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应该从其主旨,如果还要深入,探索真的,就涉及考据,不过译文时对其前后矛盾之处加以指出,决定依违,还是略可涉及的。
“天下神器”一句,还可以从另一方面斟酌。
“神”可释作“上帝”,“器”可释作“工具”或“财产”。“天下神器”,含有“天下是上帝的财产”的意思。周王称为“天王”,他拥有天下,是“奉天”“承运”、“替天行道”的。中国的皇帝历来是神化的,这一种观念,始于先秦,商代已经完全凝固下来了。《老子》全书看起来有些地方,在嚷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其实从全文来看(例如“四大”、“公乃王,王乃天”等等),他是隐默地以“天王奉天承运”为不容怀疑的前提的。如果这一点可以考虑之处的话,译文也可以这一角度加以斟酌。
老子批判,如果精详一点——“精详”此语,其实不妥。应该说,从探索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与当时的政治制度和传统的意识形态的关系——的话,深入其历史背景似有必要。
汪奠基强调老子“无名”论以与孔老二的有名(伦常)相对立,表面有理,然而忽略了老子对上述问题(天王奉天承运)不加批判地接受了下来,所以他一样是守旧派,毫无革新派的气味。不同的只是,他主张无为,寡欲以维持现成秩序,不同意那种礼治或法治的方法而已。
(三十)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善者果而已,不敢勿疆。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真正以道去辅佐统治者的,不用武力去争霸天下,因为这样做,结果往往反过来仍旧落在自己头上。(你不看到)军队所过之处,满地荆棘,大战之后,必有灾荒,因此,比较英明的统治者在取得胜利以后就适可而止,他不敢过分称强称霸,胜利了既不自豪、自夸,也不骄傲。他取得胜利是出于不得已,不是为称霸。任何事物,过分强大了容易衰老,这叫作“不道”(不遵循道)。不遵循道是要提早灭亡的。
(三十一)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居上势,则以凶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一支优良的军队,是造成灾害的工具,人们都厌恶它,所以有道的人,不愿意使用它。君子平时的起居要谦让(古代崇右而卑左),用兵的时候则不然,必须把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军队是造成灾害的工具,不是君子的工具,只有到不得已的时候,才使用它。处事应当以恬澹为上,即使得到了胜利也不赞许,如果加以赞许必定好杀人,而好杀人的,必定不能取得天下。好事总是互相谦让的,坏事总是因为争夺的缘故。偏将军应当在左边,上将军应当在右边。一般说来,处于优势地位的,要以凶礼来对待。杀人太多了,应当尽哀痛哭,即使胜利了,也要以丧礼来处置。
(三十二)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道是永恒的,它没有名,朴(这里还是指道)虽小,天下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它屈服,侯王如果能遵循它,万物自然就都宾服归顺了,天地交感,降下甘露,没有谁对它发号施令而自然地点无分厚薄,一视同仁,这种自然规律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人世间既然已经区分了尊卑贵贱(始制有名),那就应各安其固有的名分(名亦既有),而有所知止。知止就不会有祸害。道处于天下,就好像山间的溪水,流向河流和海洋,同样是必然的道理。
顾准评注:“始制有名,夫名亦既有,失亦将知止”译文没什么不对,而不够有力。“始制有名”,并不仅仅尊贵卑贱,而是王公卿士大夫都有了权位爵禄了。“夫亦将知止”恐怕应该是,“既然有了权位爵称,那就应该知足,不要搞得过分”。下面,“知足,不过分,所以求保全,不要倒台”。
(三十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能够知道别人的人是有智慧的,能够知道自己的人是明白的,战胜别人的人是有力的,战胜自己(弱点)的人是坚强的。知足的人是富有的,贯彻到底的人是有意志的,不丧失其所根据的是能长久的,死而不消失的是长寿的。
(三十四)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于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大道到处流传渗透着,它主宰着一切。天下万物都赖以生长而不置一辞,它完成了功业而不据以为名,它养育万物而不主宰其命运。因为它没有欲求,可以以之去称呼一切小的(事物),因为万物归复于它而不把自己看作是它们的主宰,可以以之去称呼一切大的(事物)。所以圣人虽然始终并不作什么伟大的事业,而终于能成为伟大。
顾准评注:爱养万物而不为主,“为主”译为“主宰其命运”虽可通,然涉及“定命论”问题。此为“为主”,似是“做它们的主人”,反过来说,“不加奴役,听令自乐其生”的意思。
(三十五)执大象(注一),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你如果掌握了道(大象)就可以走遍天下,无往而不利。你有了道,天下就太平,人民乐于供奉你,连过境的旅客也都愿意停留在你这里。道如果用言语来表达,它就淡然无味。它是看不见、听不到的,然而你(善于)运用它就不会穷竭。
(注一)王弼注:大象,天象之母也,不寒不温不凉,故能包统万物,无所犯伤,主若执之,则天下往也。
顾准评注:“天下往”是不是“天下归趋”“往而不害”,是不是“天下都归趋过来,然而对你无害”的意思?
我总是把《老子》看作“统治术”,而不是一般的为人之道。
(三十六)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鱼不可脱于深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注一)。
你要收拾它,必须先把它扩张起来;你要削弱它,必须先使它强大起来;你要废弃它,必须先把它兴立起来;你要夺取他,必须先给予它;这些叫作微明——一种奥妙道理。柔可能胜(克服)刚,弱可以胜(克服)强,鱼不可脱离深渊,国家的利器不能授予别人。
(注一)韩非《喻老》对这两句话作了如下的诠释:势重者人君之渊也,君人者,势重于人臣之间,失则不可复得也。简公失之于田成,晋公失之于六卿,而邦亡身死。故曰:“鱼不可脱于深渊。”赏罚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则制臣,在臣则胜君。君见赏,臣则损之以为德;君见罚,臣则益之以为威。人君见赏,而人臣用其势;人君见罚,人臣乘其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三十七)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注一)。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道是永恒存在的,它看来无为,实际上是无所不为。侯王如果能遵循道,宇宙间的万物将自行变化生息,但是如果你违反了它,强欲把自己的意志加于客观事物,无名的朴(按:即道)就会来惩罚你。无名的朴,它自己无所欲求;无所欲求就能得到静,这样天下自然也会平静无事。
(注一)河上公注:无名之朴,道。
二、下篇
(三十八)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下德为之而有不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故先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品德高尚的人,不自以为有德(也可释为不受外界的任何诱惑影响),因此他是有德的。品德低下的人,不愿意丧失一切可以得到的东西,因此他是无德的。品德高尚的人无所作为,然而实际上却是无所不为。品德低下的人,有所为,然而实际上是有所不为的。最讲仁的人是有所为的,但是他并没有什么目的。最讲义的人也是有所为的,然而他的有所为,是有目的的。最讲礼的人,有所为,可是没有人响应他,于是大声疾呼,一般要众人来仿效。失去了道才有德,失去了德才有仁,失去了仁才有义,失去了义才有礼。礼是缺乏忠信的标志,也是产生动乱的根源。没有根据妄自臆度,自以为是,是只懂得道的外表,实际却是愚蠢的表现。因此,明智的人慎重从事,而不侥幸取胜,讲究实在,不取外表,因此应当采取前者而抛弃后者。
(三十九)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一也。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从古以来,得到一的有如下这些:由于得到了一,天是清明的,地是坚实的,河流是盈满的,万物开始生长,侯王成为天下的楷模。这都是一所造成的。如果天不清明,它就会破裂;如果地不坚实,它就会震动;如果神没有灵气,它就会消失;如果河流不盈淌,它就会枯竭;如果万物不生长,它们就会消灭;如果侯王没有什么足以成为楷模的德行而抬高自己,就会被推翻;贵是以贱为根本,高是以下为基础的。侯王之所以自称孤寡不谷是因为贱是贵的基础,不是这样么?因此,任何事情过分了,就会丧失一切,不要像宝玉那样高贵,还是像石头那样质朴好。(据杨兴顺释文,有修改)
(四十)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向着相反方向转化,是道运动变化的规律;以柔克强是道的妙用,天下万物都生于有(名),有(名)则生于无(名)。
(四十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有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上士听到道,努力去实行。中士听到道,半信半疑。下士听到道,大加嘲笑。不嘲笑倒不成其为道了。因此,有这样的话:明白道的人像是愚蠢的,深入道的人像是在后退,爱好道的人好像和道合一了。高尚的品德好像山谷,最大的智慧好像被埋没,普施的德行好像还有所不足。德的推广像是它在消失,纯粹的真理现象是它的欠缺,最大的方形没有角,最大的器具最后才完成,最大的声音听不见,最大的形象看不到,道对我们是隐匿的,而且没有名字,但它帮助万物,使他们成长。(用杨兴顺释文,略有修改,其中若干字句,释文存疑虑。)
顾准评注:“大方无隅”:“大方”,最大的空间;“无隅”,没有边际,没有界限。“大象无形”,最大的形象没有状态(?)
(四十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注一)。人之所恶,惟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我将以为教父(注二)。
(道是先天地就存在着的,因此)有了道,才有混沌一体的宇宙,从这里分裂为二(意指阴阳),再衍生出三,然后才产生了万物。天下万物都分为阴阳,它们在激荡中得到统一。孤、寡、不谷(意指异于食谷的人的畜生,贱称),这些贱称都是人们所恶的,然而王侯却拿来称呼自己。天下的事物往往是这样,你贬损他,反而得到了发展;你加强它,反而衰落了。因此人们所引以为教训的,我也同样引为教训。凡是称王称霸的都不得好死,吾将引以为最大的教训。
(注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杨释为:万物都包含有阴和阳,充满着气,并形成和谐的协调。冲、空虚、气,似可理解为有形质的物体。冲与气是相待而言的,冲气以为和,虚实得到统一,杨释似不当。冲气以为和,也有释为统一无间的客观存在的。
(注二)教父,杨释为教人的原理。
顾准评注:“强梁者不得其死”,译成称王称霸不妥,老子并不反对称王,全篇到处是王、王公、王侯等。
(四十三)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最柔弱的东西能往来穿透最坚硬的东西,这个看不见、听不见的道,渗透到世间存在着的一切东西中间。我因此知道无为的好处。缄默无言的教导和无为的好处,在世间是无可比拟,没有什么能及得上的。
(四十四)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名位和生命,什么更重要?生命和财富,什么更珍贵?得和失,什么更有害?因此,愈是吝啬,必定愈是破费;贪求无已,最后必定全部丧失。知道有所满足,就不会受辱;知道有所限制,就不会遭受祸害。这样,才能长久。
(四十五)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最完美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有缺损,它的作用却无限的;最充实的东西看起来好像空虚无物,它的作用却是无穷的;最直的看起来好像屈曲;最智巧的看起来好像笨拙;最会讲道理的看起来好像不会谈话。躁动可以克服寒冷,清静可以克服暑热。清静是天下的正道。
(四十六)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天下有道,(因为没有兵事)反而要用马匹把粪土运走。天下无道(因为战事频繁),战马都畜养在郊外了。最大的罪过莫过于贪求财富,最大的祸害莫过于不知满足,因此,知道满足才会永远心满意足。
顾准评注:“却走马以粪,戎马生于郊。”这样译是否可以:“用马运厩里积有的粪……战马要在郊野生欢驹子。”
(四十七)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圣人)不出门而能知天下事,不从窗户窥望而能见天道。走得越远,知道得越少,因此圣人不外出而能知(天下),不看见(东西的实体)而能命名,不实践而能成功。
顾准评注:“不窥牖,见天道”,记得汪奠基有注释:当时是用中空的长竹竿之类架在墙或门上,一端向天,人在室内从中观察天象的。如果他说得对,此句可译得形象化一些。
(四十八)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故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从事学问,每天都有所增益,从事于道,(欲望)却是每天都有所减少,减之又减,最后以至于无为,虽然无为,却没有一件事不为,因此,取得天下,总是借助于无事,如果有事,就不足以取天下。
顾准评注:“取天下,常以无事”(48),“以无事取天下”(57),57章的“以无事取天下”,下面有“我无事而民自富”。48章的“以无事取天下”,下面有“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我觉得这两章的“以无事取天下”,含义有共通处,也有不同处。
第一,以无事取天下,是宣扬其无为政治的我无事而民自富。
第二,以无事取天下,是一种阴险的权谋,是倡导阴谋家在天下无事的时候,用水鸟外交式的阴谋作准备。如果没有这种准备,一旦有事,就来不及了。
47章对“以无事取天下……”一段译文,似乎把他的“奥义”平淡化了。也可以译作:“要取得天下常常取决于天下无事时的准备。一旦有事而无备,就不足以取天下了。”“无事而民自富”(57章),就是准备的重要内容。
(四十九)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我信之,不信者我亦信之,德信矣。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圣人没有什么固定的成见,以老百姓的意见为意见。对于好人,我对他好,对于不好的人,我同样对他好,这样我的品德就好了。对于诚实的人,我给予信任,对于不诚实的人,我同样给予信任,这样,我的品德也就有了信誉。有圣人在,天下一片和洽的气氛,为了天下大事,圣人倾注了他的全部身心,老百姓也都使用了他们的耳目,而圣人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对待。
顾准评注:“善”在现代已经成了哲学上的常用名词,所谓“真美善”者是也。“德善”即“得善”。为此,“善者吾善之……”是否可以译为:“善人,我对他好;不善的人,我也对他好,这样我就得到了善。”下文,“信”仿此,“信者”可译为“诚信的人”。
(五十)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者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虎兕,入军不避甲兵,则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人都不免有生死,活着的十中有三,死去的十中有三,活着的而正在走向死亡的也十中有三。为什么?因为他们过分重视了生存。曾经听说善于保养身体的人,走路可以不怕老虎、犀牛等等猛兽,打仗可以不用躲避锋锐的武器,犀牛的角也好,老虎的爪也好,士兵的武器也好,在他身上找不到可以用武的地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对他来说,死亡是不存在的。
(五十一)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注一),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注二),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为玄德。
道生万物,德养育它们,物质使它们具备形象,自然的力量使它们成长起来,因此万物无不尊重道而重视德。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重视,是因为它们不发号施令,而遵循自然。因此,道生养它们,培育它们,使之成长繁殖,生养了它们而不占有,扶植了他们而不自炫,使它们成长而不主宰它们的命运,这是最高的道德标准(玄德)。
(注一)势,力量、权力。杨释为:相反的使万物得到完成,不妥。
(注二)亭毒、化育、养育,王弼注:亭,谓品其形;毒,谓成其质。
顾准评注:玄德,译为“最高的道德标准”不妥。老子的德,往往就是“得”。即使译作“道德”,“玄德”也只能译成“奥妙的道德”。如此阴险的权术家,就他梦想一种“至善”(最高的道德标准),未免美化了他。
而且,《道德经》全文,绝不是什么探讨“善”的道德哲学。
(五十二)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知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天下万物都是有始源的,这个始源就是天下万物的母体。既然理解了它的母体,也就能推知它的发展了。知道它的发展,又懂得它和母体之间的关系,就没有危险而可以处于不败之地。这样,即使不运用你的感觉器官,你的智慧也没有穷竭之时,相反,即使运动你的感觉器官,并且努力实践,也不能免于祸患。能够洞察最细微之处叫作明,能够保持柔弱的地位叫作强。要运用道的光耀和力量,来恢复这种洞察力,这样,终其身就不会有什么灾殃祸害,这就叫保持常道——袭常。
顾准评注:译文,“这样,即使”应删,老子的意思是:如果你塞兑闭门,你可以终身不勒。相反,如果你“开兑济事”,你要落得一个“终身不救”。
(五十三)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资货有余,是谓盗竽,非道哉!
总有一天,我会悟到真理,并且来推行大道,然而实行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大道本来很平易,然而有些人却喜欢小路。(你看)宫廷那么豪华,田野却是荒芜地长期满了蒿草,仓库里空空如也。可是那些人偏偏还锦衣绣服,出入佩带着利剑,饮食精美,拼命搜括。这完全是强盗头子的行为,与道是根本背道而驰的!
顾准评注:“使我介然有知”,是否译为“倘使我……那时候畏惧的是怎样实行它的问题”。
(五十四)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者,以此。
善于有所建言的人,不随便披露,善于抱持的人,不会放手;(因此)子孙对他的祭祀不会中断,把这种精神贯彻到个人,他的德才是真实的;贯彻到一家,他的德就能有余裕;贯彻到一乡镇,他的德就宽广;贯彻到一国,他的德就丰富;贯彻到天下,他的德就普遍。所以,从一个人可以看到其他人,从一个家可以看到其他家,从一个乡可以看到其他乡,从一个国家可以看到其他国家,更进而可以看到天下。我何以知道天下的变化的缘由的,就是根据这一点。
(五十五)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盖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一个人对他心中怀藏着的德,要有婴儿(赤子)那样纯净精诚的心情去对待它,(做到这一点),毒虫就不会去咬他,猛兽就不会去袭击他,鸷鸟就不会去抓他。他的筋骨虽然是柔弱的,但是两手的掌握却是牢固的。这完全是因为两性交媾所生,是精气的结晶。之所以能终日号叫而声音不嘶嗄,是因为得到了最高的和谐。懂得这种最高的和谐的叫作常,懂得常的叫作明。有利于生存的叫人祥,意气用事叫作逞强。任何事物过分强大了容易衰老,这叫作不道。而不道是会提早灭亡的。
顾准评注:“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译为“完全是因为两性交媾所生,所以是精气的结晶”,疑未妥。似指“并不是两性交媾所生,所以是精气的最高成就”。
后世道家炼丹炼气,用的是两性交媾的模拟术语,却妄想通过这种炼丹以达到“得道真人”,所据也许就是这种“幻觉”。
(五十六)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注一),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注二),是谓玄同。不可得而亲,又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真正有智慧的人,不多说。多说的人,不真正懂得。把视听这些感觉器官闭塞起来,不受外界干扰,磨掉锋芒,解脱纷扰,采取和光同尘的态度,这样,就能和道保持真正的同一,这叫作玄同。达到这样的程度,(别人)对之既不能亲近,也不能疏远,既不能因之得利,也不会因之受害,既不能因之提高地位,也不会因之受人贱视。因此,它(玄同)为众人所珍视。
(注一)兑,本义是洞的意思,塞其兑,闭其门,意为闭塞视听等感觉器官,毋使其受外界影响。
(注二)和光同尘,意为内心所向,外表柔弱,与人无争。
(五十七)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奇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治国要讲正直,用兵要讲计谋,取天下,端赖无为。我何以知道这一切的呢?(你看),天下禁令愈多,老百姓愈贫困;老百姓手里的兵器愈多,国家愈动乱;老百姓的技巧愈进步,千奇百怪的东西愈多;法令条文愈分明,盗贼反而更多。所以圣人说:如果我无为,老百姓自然会归顺;如果我清静,老百姓的行为自然会端正;如果我无所从事,老百姓自然会富裕起来;如果我没有欲求,老百姓自然会变得质朴。
(五十八)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注一),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固久矣。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政治不修明,人民很淳朴;政治愈严峻,人民反而愈是穷困。灾祸常常在幸福之中有了发端,而幸福往往是由灾祸演化而来的。谁能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的究竟呢?反正都不是永恒不变的。正义可以变为诡计,善可以变为恶,人们对此感到迷惘不解,由来已久。因此,圣人公正而不剥夺别人,大公无私而不伤害别人,正直而不放纵,荣显而不炫耀。
(注一)王弼注:其政察察,立刑名赏罚以检奸伪也。
顾准评注:“其政闷闷”译为“政治不修明”似不妥,“闷闷”,显然是无为的意思,用当时的口语,把它形象化了,却不是不修明的意思。
译为“政治简化,少管闲事,人民淳朴;为政精明,遇事干涉,人民怨恨”。
“缺缺”译为“穷困”我有怀疑,作“怨恨”如何?
(五十九)治人事天,莫如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治人事天要讲节约。节约就是早做准备,早做准备就是重视积德,重视积德就会有不可克服的力量。不可克服的力量是无穷尽的。有了无穷尽的力量就可掌管国家。有了治理国家的基础,就可以长久地掌握政权,这就是深根固柢使统治持久不败的原则。
(六十)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之,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治理一个大国,要像煎一盘小鱼(不要常常扰动它)。如果人们以“道”治理天下,就可以使鬼不会作怪。不仅鬼不作怪,而且鬼的作怪不能害人。不仅鬼的作怪不能害人,而且圣人也不会伤害人,由于二者都不伤害人。因此他们的这种品德就互相结合起来了。(用杨释,杨释有疑)
(六十一)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为下。
大国(往往处于优势,好像河流处于上游而势必)下流(一样),它是天下的中心,也是天下的阴性,阴性之所以常常以沉静制服阳性,在于它安静而谦下,因此,大国以谦下的态度对待小国,可以取得小国的爱戴;小国以谦下的态度对待大国,可以取得大国的同情,所以,有的是以谦下取得爱戴,有的是以谦下取得同情。大国所要求的不过是领导地位,小国所期望的不过是附庸地位,那末大国小国为了各自取得他们所希望的,大国就更应该采取谦下的态度。
顾准评注:“治大国者下流”释为“大国像江河的下游,要受纳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水流”,如何?“天下之交”,似宜释为“天下的交会点”。
(六十二)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耶?故为天下贵。
道是万物奥妙的所在,是善人的法宝,也是不善人得到保护的工具。漂亮话可以用钱买得,尊贵的地位也是可加之于人的。人们有了不善的行为,为什么要把他们抛弃呢?立天子,设置三公,虽然拥有拱璧那样的财富,出入可以乘坐驷马那样显赫的地位,不如把这个道贡献给他。自古以来,重视道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当人们向你有所求时可以使他有所得,有了罪时可以借助于道而能避免么?因此,道为天下众人所重视。
顾准评注:“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释为“虽然拥有拱璧那样的财富,出入可以乘坐驷马那样显赫的地位,不如把这个道贡献给他”似乎可以改为:“立了天子,置了三公,虽然他们用人捧上璧玉,奔驰在乘辇前面摆下仪仗,到处奔跑,不如安静地坐下来,力求多懂得这个道。”
这里涉及仪礼问题,我没有把握。杨宽有一本《古礼今释(?)》可以参阅。
(六十三)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应该无为,应该清静,应该吃无味的东西,事情不论大小多少,都应该以德去对待别人对我的怨恨。克服困难,要从容易的事做起。实现伟大的事业,要从小事做起。天下难事,必定起始于小事。所以圣人总是不做大事,而能成就其伟大的事业。轻于应诺的人,一定是很少守信用的;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困难必定很多。因此,圣人总是对困难有足够的估计,因而终于不会有困难。
顾准评注:“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似宜释为:“要在无为中有所作为,要在无事中有所事事,要在索然无味的东西中品尝出它的味道来。”
(六十四)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判,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恃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事物的)稳定容易保持,(事物在)还没有显露出来以前容易采取措施,(事物到了)穷尽的时候容易判断,(事物到了)衰败的时候容易消失。因此,做事应当在它还没有发生之前开始,治理天下应当在还没有发生动乱以前就动手。合抱的大树总是从细小的萌芽生长起来,九层的楼台总是用泥土逐渐堆积起来的,千里的旅行总是从第一步开始的。有所为,才有所败;有所执,才有所失。因此,圣人无为,也就无所败。无执,也就无所失。一般人办事,往往在将要成功时失败。如果能够慎终如始,就不会失败,因此抑制自己的欲望,不贪求珍贵的东西,向没有知识的人学习,走前人走过的道路。他遵循万物的自然性而不敢(任意地)作为。
(六十五)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反,乃至于大顺。
自古以来善于从事道的人,他并不努力去启迪民智,而是努力使人民愚昧无知。老百姓之所以难治,是因为他们智慧多了。因此,用智慧来治国,是国家的祸患;不用智慧来治国,才于国家有利。懂得这两者之间的利害关系也是一种楷模。能懂得这个道理的叫作玄德,玄德,它的道理深奥得很哪,和一般事物的道理是对立的。唯其因为如此,所以才有以后的顺利。
(六十六)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是以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江海之所以能使千百条溪水最后都归附它,是因为它处在溪水的下游。因此,圣人期望处于人民之上,应该在言语上表示谦下;想站在人民的前面,必须先处在人民的后面。因此圣人虽然处在人民之上而不觉得是个累赘,虽然处在人民的前面而不认为是个祸害。因此,人民乐于推戴他而不厌弃。因为他不争夺,所以天下也没有谁能和他争夺。
(六十七)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初也,夫我有三宝,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大家都说我道大,好像有点儿不像,唯其因为大,所以好像不像。如果像了,时间久了,(道)不就会变得小了。我手中掌握三个法宝,一是仁慈,二是节俭,三是不敢居于别人之先,才能久安于位。现在如果只勇敢而不仁慈,只扩大而不节俭,只想站在前面而抛弃后面的人,这样肯定要失败危亡的。出于仁慈的目的,而去作战,将会获得胜利,如果防御,也是攻不破的。(到那时),天将会拯救他,用仁慈来保卫他。
(六十八)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善于为士的不讲武备,善于作战的不激怒,善于战胜敌人的不争夺,善于用人的谦恭卑下,这叫作不争的道德,用人的最好办法,也是完全符合自古以来就存在着的深奥的道理的。
顾准评注:“善为士者不武”释为“不讲武备”不妥。“不武”,我看应释为“不一味崇尚蛮勇”。
春秋末期的士,总是要武勇向先的,不过高级的士不能只来蛮勇了,《江湖奇侠传》“第一,仁义似天;第二,武勇向先”。“善胜敌者不争”,不争,似乎就是不斤斤于一城池得失的意思,若是战略决胜都不顾及,那还叫什么战争?叫什么“胜敌”?
(六十九)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我宝,故抗兵相加,则哀者胜。
军事上有这样的主张:我宁愿不取攻势,而取守势,宁愿不前进一寸而后退一尺。这就是说:(要做到使敌人)没有道路可走,没有友军可助,没有敌人可打,没有兵器可用。最大的轻率莫过于轻敌,轻敌往往会导致几乎全部都丧失掉。因此两军相对,胜利总是在被打击者一方。
顾准评注:“哀兵”释为“被打击者”似未尽其意。
习常所谓“哀兵必胜”,意义丰富得很,它带有一种政治上有理,兵力上相对地弱,然而可以战胜,战争行动上处于防御,然而憋足一口气,等等的意思。
简释为“行动谨慎,憋足了气,决心拼命的一方”如何?
(七十)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也。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我的主张很容易懂得,也很容易实行,然而天下竟没有人知道我,也没有人能按照我的主张去实行。说话要有主旨,办事要有根据。唯其因为人们无知,所以不能懂得我。懂得我的人愈少,我就愈加被人重视。因此,圣人常常是胸怀宝玉而身穿粗布衣服(意味外貌粗鄙,胸怀珠玉,不轻易示宝于人)。
(七十一)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懂得了,装作不懂得,是高尚的。不懂得,偏要装作懂得,是错误的。唯其因为怕犯错误,所以能不犯错误,圣人之所以不犯错误,是因为他们怕犯错误,因此才能不犯错误。
顾准评注:“知不知上”可以有两种释义:
1.知道自己的无知,是上等的。
2.懂得的事,当作不懂得,谨慎处理,是上等的。
原释为“懂得装作不懂”,我看老子的伪善还不至于此。因为这是无目标的,老子的主旨无非是谨慎守身,终其天年,保持既得利益的意思。
(七十二)民不畏威,则大威至矣。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只有老百姓不畏强暴才能真正建立起威望。因此,不要排挤他们,蔑视他们。唯其因为你不蔑视他们,你也才不会被蔑视。所以圣人知道自己而不显示自己,尊重自己而不抬高自己。因此,必须抛弃后者,采取前者。
顾准评注:此处“自知不自见”,“自见”前面已有过,我还是认为这里释为“有自知之明,而不自我欣赏”,比“知道自己而不显示自己”为“深刻”一些。“自爱不自贵”,释为“珍惜自己而不抬高自己”似较妥。
(七十三)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勇而不顾一切则死,勇而有所顾虑就活,这两者有利有弊。无所厌恶的,人们不可能知道它的原因,因此,圣人也觉得为难,但是,从天道来说(应当)不争夺而善于取胜,不说话而善于应对,不召唤而自动到来,从容而善于谋划。天道的力量极其宏大,就像网一样,不会有什么疏漏。
顾准评注:73章,全文主旨我读不懂,重要的是“勇于不敢则杀,勇于敢则活”这两句,解释不出来,尤其因为下面接着有“此两者或利或害”句,更难明白它的意思。
“疏而不失”,“看来稀疏,却漏不掉什么东西”。
我这里什么参考书都没有了,无法查找。你的译文,人家读了也恐怕不懂是什么意思。
(七十四)民常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者矣。
老百姓常常死都不怕,为什么还要用死去恐吓他们?假如让老百姓常常是怕死的而还在那里作越轨非法的行为,就可以把他抓起来杀掉,这样谁还敢常常犯法?只有执掌杀人权的人才能杀人,如果有人代替统治者去杀人,就好像代替木匠去砍木头。而代替木匠去砍木头,想不砍伤自己的手是罕见的。
顾准评注:74章译文,有一个大疑问,涉及你的《批判》。“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释文无疑义。
“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斲”译文大有疑问。
我理解,“有司杀者杀”是指天道,“代司杀者杀”是指统者妄想代替天道来杀不怕死的民,那是逾越天命,没有不伤其手者的了。
不过释文这样一改,你的《批判》也成问题了。
但是我认为,我的理解,与《老子》全书主旨比较相合。
(七十五)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也,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也,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生生之厚也,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老百姓之所以挨饥受饿,完全是因为统治者收税过多,刻剥过重的缘故。老百姓之所以难治,完全是因为统治者穷奢极欲,为所欲为所造成的。老百姓之所以不怕死,还不是因为迫切想活下去,所以才不怕死。这才形成无以为生的多过于重视生命的人。
(七十六)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人在生下来的时候是柔弱的,死后看起来却是坚硬而僵固;林木初生时是柔脆的,死后是枯槁的。所以坚强的是属于死亡的一类,柔弱的是属于正在生长的一类。因此武力强大不会导致胜利,树木壮大了大家都想砍伐。强大的东西是正处于衰微过程中,柔弱的东西却是正处在向上发展过程中。
(七十七)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其不欲见贤。
天道不是像张弓射箭一样么?太高了把它压低一点,太低了把它举高一点,有多余的把它减少,不足的给以补充。天道就是要减少多余的去补充不足的。人道却相反,它反而剥夺那些本来不足的人去供奉那些有余的人。谁能够拿有余的去供奉天下?只有遵循道的人才会这样做,所以圣人办任何事都不自炫,成就了事业不据为己功。这就是不愿意标榜自己么?
(七十八)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
天下万物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水更柔弱的了,然而克服坚强的东西时,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上它,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代替它。柔之能克服刚,弱之能克服强,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可是谁都不能实行。所以圣人说:“只有能够承受一国人民的非难指责,才能叫一国之主;只有能够担当起一国的祸患的,才能叫天下的王。”真实的话就像它的反面。
(七十九)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解决重大的纠纷,必不能十分彻底,而还会有遗留问题,怎么能说已经妥善。因此圣人即使掌握了证据也不责备人,有德的人掌握了证据而不说,无德的人才争执不休,天道对于人没有亲疏之分,它只帮助好心的人。
顾准评注:(79)左契,相对于右契,恐怕是借债的债据。“责”通“债”,此处似有“付债”的意思。此章,全文我还弄不通。
(八十)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国家小些老百姓少些,使他们即使有很多器具也不去使用,使他们畏惧困难而不愿搬迁到边远的地方去,虽然有舟车之便也不乘坐,虽然有武装也不拿出来。要使老百姓重新回到古代结绳记事的那种条件下去,满足于现有的食用衣服,安心居住,保持原有的一切风俗习惯。相邻的国家虽然彼此可以互相眺望,鸡犬之声虽然彼此可以听到,然而老百姓彼此之间一直到老死也都不互相往来(彼此互不争夺,大家相安无事)。
(八十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老实话不漂亮,漂亮话不老实,善人不巧辩,巧辩的不可能是善人,真懂的不卖弄,卖弄的人并不真懂。圣人什么也不积聚,他为别人做事愈多,自己得到的也愈多;他给予别人的愈多,自己愈富有。天道,对万物有利而无害,圣人之道,做任何事都不与别人争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