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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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个沉重而常绿的话题

几只大眼睛费劲地转动着,在他那零点零一的视力提供的朦胧的屏幕上寻找他诗歌的回声。他的病残的眼睛像散落的黑白围棋子,没有内涵,没有光泽,没有意蕴,没有生机,然而又明明白白地坦露着真纯和善。他上小学时就因为残疾常挨校内外“武林高手”的拳脚,但是他依然以他那零点零一的光给混沌世界中的人们多一道光明。

有的人因自己的不幸而愤世嫉俗乃至恶待人类,而张骥良却生活在虽还苍白但是真纯仁爱的诗歌里。那时我望着他常常想,这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以后怎么生活呢?难道就这么写诗?

那是1980年前的事了。后来因为工作和住地的变动再没见过他。1990年初,我正病得天天在家打针输液,这天有人敲门,来者竟是张骥良。十年不见,原先苍白的脸变得饱满,那对大眼睛依然像散落的黑白围棋子,依然袒露着真纯和善。见我有病,只把他的诗稿交给我,说时迟那时快地走了。十年不见,竟是什么也不及说,生怕惊扰了我。

其实他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的,然而他总是首先完全地为别人想,然而他还是惊扰了我。惊扰我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诗。十年前我常想难道他就这么写诗?于今我明白,他就这么写诗。依然真纯,依然充满了善,只是饱满了,有厚度了,一如他的面相,相随心改。

世上最简单明了的是什么?是真理,是真。但是虚假、伪善和欺骗像尘埃一样遮挡着人类的视线,被吸进人类的体内。而真,便越发地像未被污染的新鲜空气似的被人们珍视。张骥良的诗,写的是一些本来应该如此的事情和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但是人们所以生活得那么累,不就是很多应该的被不应该的取代了,很多简单明了的被莫名其妙的取代了。

人生来应该是平等的。可是一个残疾青年和一个健康的姑娘之间,往往横着一道〈爱情不等式〉。“我要用千万次的拼搏去运算这个不等式/你要用千万倍的勇气去运算这个不等式。”“人的尊.严仍是一个严格的天平/人的品德仍是一把严格的尺子/运算使爱情不等式终于相等了/我们的爱情诗也全部发表了/发表在城市温柔的目光里。”

爱,本来就是对爱的对象的全部接受和爱——包括对方的身体或心理或才能等各方面的缺陷,爱是没有附加条件的。这首〈爱情不等式〉,讲的是一个古老而现实的故事,一个简单明了而永远说不清理不清的故事。〈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讲一个大山的儿子,第一次来到王府井,“缤纷的色彩走进我的目光”,而“我的小山村哟/仍在油灯下劳作。”于是他感觉着他“校徽后面是那颗沉重的心”,他“走进图书馆/那里贮存着故乡的繁荣/山村的希望”。有多少大山哺育过的儿子进城以后忘了大山母亲那干瘪了的胸脯。不应该的事多了,本来应该的事就新鲜清新得令人感到可亲可慰。

一个法卡山来的双目失明的伤残军人,被抢着上汽车的人们挤倒在地,他的血洒在鲜花盛开的路旁,化成作者“流泪的思绪”。“我扶起你,被挤倒的军人兄弟/也捡起一个沉重的话题”,“你的盲杖敲打地面,也敲打灵魂/却溅不起一点波动的。光/你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早已失去了绿色的魅力”。道德,是一个沉重而常绿的话题。张骥良以他矮小的身躯承受这个重荷,以他零点零一的视力不断地发现那长青的绿。于是,他就那么写诗,似乎不值一提而实在值得一提。张骥良,就是一个沉重而常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