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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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泰州的记忆

“啊,你采了!”她微笑得近乎感叹近乎叹息。她稚嫩的脸柔润的发侧向一边,快活得微醉似的。我说,嗳,来了。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么笨拙这么僵硬,声音也笨拙身子也笨拙走路也僵硬头发也僵硬。而她身着红裙飘出服务台,像一片光辉明媚的彩霞似的在我面前引路,给我打开了房门:“请进啊——”带着长长的、悠悠的拖音。那声音好似用葡萄酒浸泡酿制成的,飘逸芳香使人微醉。

她一无脂粉气。我是说,她不施脂粉,没有任何化妆品阻隔她散发她的青春热力。我第二次从外边回到我下榻的七楼时,她的微笑使我也微醉似的笑着。我说你姓什么,我笑着。她说姓季,她笑着。

外出采访,住在这个江苏泰州商业大厦,少不了进进出出的。“啊,你来了!”她一见我回来,总是近乎感叹地微笑着,好像我出了一趟很远很远的门,好像我是风雪夜归人。我长途跋涉顶风冒雪挪着沉重的脚步拖着疲软的身子,终于回到了这个温暖的家。我近乎感叹地微笑着,我醉醺醺地跟着她走到我住的房门口。她打开门,传来一声用葡萄酒浸泡酿制的声音:“请进啊——”。于是红裙一闪,像一片流光逸彩的云飘然而去了。

小季!我想,以后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还会再来这个只有二十万人口的、不通火车的泰州。但是,只要我想到泰州,我就会想起,泰州有一个小季。如果有一天我果真又去了泰州,我是还要去住这个商业大厦,还要去寻访那葡萄酒般的微笑。不过到那时,她未必认得我了。她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对于她,每一个顾客的每一次出现,都使她微醉似的感叹着……商业大厦还有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他的不醉不叹。

每一次进大厦的餐厅,总看见结结实实地“杵”着一个人,在这头或是在那头。个子不高,脑袋很大。好似一块正方形的石头规规正正地放在一块竖着的长方形的石头上。正方形石块上是浓黑的眉眼和浓黑规整一丝不苟的发。

我打听这个“石雕”的来历。说此人叫端大龙。这名字先把我震了一下。说他是餐饮部主任。商业大厦是1989年1月开业的,开业前是他带着餐厅和客房的服务员上南京培训。我一时却很难把这个“石雕”和那个葡萄酒般的微笑联系起来。是的,连他的头发都是坚硬的。市场疲软的时候,他这个餐厅依然坚挺,给顾客们撑得坚挺着。

凡住商业大厦的客户都可吃每天两元钱的包伙。早餐,一只豆沙包或是三丁包或是干菜包,还有一只小馒头。一碟味道好极了的小菜和一碗粥。午餐和晚餐,都是两菜一汤。比如一小份肉、一碟豆腐和一碗可以解渴取暖开胃润肠的素汤。端大龙每日首先要操心的,不是中、高档菜,而是如何用一日两元钱变出不同的菜肴。愿客户对每顿饭都能有新的期待。至于端大龙,如何“机关算尽”也难从这两元钱中赚什么利。赚来的是客户,是相对很不错的住房率。

寻常百姓的需求不高:公道。结婚的、儿子满月的,在这里包上几桌中高档菜,还是觉得:公道。端大龙说,用服务质量使顾客认为他们付出了多少就得到了多少,顾客就觉得是公道的。

于是餐厅有时坚挺得快要膨胀开来。席位已满还有熟人、熟而又熟的人要求增加几桌。如果把开饭时间叉开些,不是不可以增加。但是,厨师、服务员的承受能力不是没有极限的。宴席可以开出来,这一天可以增加收入。可是菜肴的工序要是简化了,达不到顾客预想的标准,这批顾客的回头生意就没有了。“有钱难买回头客”。端大龙说,处理这类事,不能来个难得糊涂。绝对的超脱,是没有责任心。于是他不能不像石雕似的“长”在餐厅里。

我早上七点进餐厅吃早饭,看见这座石雕;晚上吃完饭离开餐厅,回头一看又见石雕。我说你一天得站十几小时?他说他不在这里心里不踏实。餐厅、厨房、上菜的、掌勺的、站案子的、配菜、冷菜、热炒、主食,一个环节不能有闪失。开出一桌一桌不同档次的菜,如同开出一列一列的火车。他自己就如车站调度室,调度一列列火车准点安全行驶。

当年他下乡插队回泰州后,在饭店端盘子。抓空学习站案子、掌勺子。外行当“调度”,难免被手艺人欺,不定哪儿火车失灵了。

端大龙指挥若定,还颇具几分潇洒。他说他知道社会对自己的接受能力,比如自己现在就想着当好这个餐饮部主任。至于其他身外之物物事事,简而言之:不去想它。他说不理解别人往往就不被人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无争而超脱而潇洒。

离开泰州前夕,我与几位友人在餐厅共进晚餐。可能都晚上八点多了吧,离开餐厅时又看见那正方块加长方形的石雕。我想起他说过的,一个企业要有一个企业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