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的荒诞
6271800000036

第36章 市民贾云宽

我只知道他是老彭的司机。老彭黝威猛,而他苍白单细,站在老彭的影子里人就没了。直到老彭要告辞的时候,他突然从老彭的影子里走了出来对我说,他有种每八分钟自动喷一次香水的挂瓶,可以清洁空气,对我养病有好处,问我喜欢什么花香的?我从来没用过香水,我最喜欢的不是花是草坪。我脱口而出:要草香的。

第二天他来了,说没有草香的,他代我选了一种什么花香的。问我行吗?我说行。我是什么香水都一样,我愿意在屋里挂香水瓶,其实是为他。他身上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真诚,好像随时准备为别人付出。

我的眼睛术后常痛常流泪。我闭着眼睛半睡不睡地常常被无声手枪的袭击惊吓起来——挂在墙上的香水瓶,每八分钟射一次香水。那声音,特别像好莱坞惊险片里无声手枪的袭击。但是我想到他,我就决心承受这每八分钟一次的袭击。

后来我好些了,我的女友请几个朋友吃饭,有我,有老彭。女友说司机都在外边大餐厅里吃。我说,是不是老彭的司机一起来吃?我这个建议其实有点不讲道理。女友自己的司机都在大餐厅里,为什么我独独要老彭的司机和我们坐在一起?

我就是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我一时也说不清的东西。但我这个建议真是有点强人所难。不过我这一说,老彭好像立刻给我撑上一根柱子似的,他说,老贾不是司机,是董事长。

什么?女友赶紧派人去请老贾入席,老贾不来,他是以司机“自居”的。

我看老贾一笑就像一个腼腆的小孩,怎么叫老贾?他多大?说是三十多,不过他很能干,所以四五十岁的人都觉得叫小贾好像委曲了他,就都叫他老贾。他和老彭原先也素不相识,去年,大连城市综合管理监察大队长老彭治理的散落在街头胡乱拿块抹布擦车的那些人,随处擦车,弄得随处都可能一地污水,擦车人又衣衫不洁,很影响市容。老贾说话:这叫市长多尴尬!可是,他们不少是下岗工人,应该取缔随地擦车,又不该取缔他们的饭碗。

就是那个不知该叫老贾还是小贾的贾云宽,去年底把全市洗车擦车的人组织了起来,在指定的地点擦车。后来他又注意到香周路上有一溜个体的汽车装修店,待装修的汽车占道儿给城市添乱。今年6月,又在香周路口成立了汽车修配厂,接收了几十名下岗工人.集中起来装修汽车。老彭老说市长是建设大连,他是清道夫。但是老彭清理的,总得有个去处。到7月,贾云宽又成立了…个废品收购公司。他买下一家破产的灯具厂,把街头收废品的又组织了起来。

贾云宽原来是做外贸做期货的,谈生意、洗桑拿、应酬,整个一个生意场上的人。决定建海利达清洁有限公司时他结识了老彭。老彭这个人,给歹徒打得头上缝了十几针,戴个礼帽又出来执行任务了。整个城市综合管理大队的人没有星期六星期日地跟着老彭干。而且执行任务不管到几点,不准到外边吃饭。我坐在贾云宽的身边,对讲机不时传出队员们在城市各地的声音:“你在哪个部位?”“我在管野摊儿。”“今天上午你辛苦了。”“没事,为祖国效劳。”“四嫂,我一点回去吃饭。”

我看表,可不,今天是星期日,已十二点半了,还没赶回去吃饭呢。又有人喊“二五零,你在哪个部位?”我问贾云宽:“你的代号是二五零?”他笑,说队员们都爱开玩笑,都说他是二百五,因为他一往情深地迷上了老彭,从此他每天早八点到九点在自己几个公司处理各种业务,九点以后到晚上不知多晚,就给老彭当司机,连人带他的福特车全为老彭效劳了,而且分文不取。所以队员们给他起个代号二五零,那是二百五的雅称了。

贾云宽说,有时他们抓了无证商贩罚款,商贩对队员骂骂咧咧的。他就对商贩说,你们会喜欢我们的队员的,你们会爱这些队员的。果然那商贩走时对贾云宽说:小子,你说的没错!

贾云宽说认识老彭后,他的生活完全变了。从外贸期货,变成了收购废品,集中擦车。他的十二个擦车点分布在城市各处,接收了三百多名下岗工人。他不洗桑拿不应酬了。老彭说:你可省了不少钱哪!贾云宽说,他就是觉得特别充实,说如果有一天老彭说,你这些公司做得不错r,捐给政府吧,那他立刻就捐给政府。

我走进刚成立的废品收购公司。这里接收了六七十名下岗工人。“不,不够,劳动局还会给我们一些下岗工人。”收购公司的一.位管理人员对我说。她姓宋,原来是灯具厂的书记,站在满院的废品中,非常出众。金项链、银胸针,头上有黑色半圆的发夹,脑后是驼色平绒的结子,黑的眉,红的嘴,这是一个既想打扮自己,也想打扮生活的人。我想,…个人,能有这样的状态,就是-个幸福的人。

她说,她下岗后在这里工作,心里很平衡。我看收购废品的人都穿着一色儿的浅蓝的制服,上边写着海利达三个字。宋女士说,推垃圾车,如果不穿制服,就跟逃难似的。

我想,世上很多好像没法解决的事,认真做起来也简单——不穿制服像逃难,穿上制服像上班。

我走进海利达的—‘家擦车公司。蓝色制服,白色头巾,黑色半腰靴。这一处接收了五十六名下岗工人,月薪高的一千二三百,低的六七百。我随便问一名姓常的女工月薪多少,她说七八百。说原先没下岗的时候是三五百,她和丈夫都来这儿了。他们的儿子上大学了,一年学费是二干六百元,每月生活费三百元。都靠她两口子擦车了。擦车还擦出大学生了。我看这名常姓女子,虽然包裹在头巾里制服里,依然看得出她的秀美,灰姑娘似的。

我顺路又去一个擦车处,远远就看见一位黝黑粗壮的大汉,他本来正在吃一只小苹果——苹果或许不小,但是再大,苹果放在他手里大概都成了小苹果。一辆出租车驶向洗车台,他立即把咬了一口的苹果顺手放在一只高高的电表箱上。我想起美国NBA篮球赛中,经常有球星一跃而起把篮球塞下球筐。他粗大的长着黑色汗毛的胳臂,拿起喷水枪,那么利落又那么近乎精致地给汽车喷水,有款有型。如果变成慢镜头来看,更是近乎优美。我真觉得完全可以根据他的动作来编一个洗车舞。

他原来在一家大酒店当保安队长,偏偏就投奔了海利达来洗车。家里有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偏偏夜里住这儿。贾云宽撵他也撵不走,说是怕这里德国进口的洗车机丢了。那这儿的下岗工人的饭碗就丢了。他说人不能光顾自己。我说那家怎么办?他说有时夜里也回家,然后才回这头睡觉,说这里给人一个有奔头的感觉。

我想,城市有奔头了,市民就有奔头了。贾云宽开着车带我到大连街头走。他说:“你看看,那边又在铺彩砖,大连老百姓真是享福了!”这么说着,他的头使劲点着,好像给他自己说的每个字加上重点号。他说城市愈干净漂亮,大伙就愈是有心要让城市更好。昨天傍晚六点,他看见薄市长的车往棒棰岛急驶,他又知道八点以前薄市长肯定要回到政府开会,因为已经通知老彭去开会了。说市长天天这么赶来忙去的,自己就想替市长分担一点,心里就安稳一点。

我想,市长薄熙来不会知道,至少目前不会知道有个市民叫贾云宽。不过像贾云宽这样想为市长分担一点的市民,我可见得多了。.贾云宽一边开车,一边又赞不绝口地说:你看大连多干净多好看!

我弄不清贾云宽现在接收了多少下岗工人,更不能预测他将会接收多少下岗工人。说起来,他只是一介市民,在一个开放的开明的城市里,有了一个云一般宽阔的胸襟。他说你正在生病,我带你看看可以,可什么也别写!我说好。然后禁不住还是要写一写市民贾云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