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范文程往山海关走去时候,多尔衮传谕驻在威远堡的众位文武臣僚,来到御帐,商量明日大战方略以及使吴三桂永无二心的问题。大家向多尔叩衮头以后,按照官位高低在御座前分两行站立。说是会议,实际是听摄政王面谕他明天的作战方略。他的话很简明扼要,说完之后,询问群臣意见。大家都称赞摄政王是天纵英明,远非常人所及。多尔衮虽然也满怀得意,但是表面上一如平日,仍然十分冷静,把事情想得很深。沉默片刻,他用沉吟口气向群臣问道:
我想与吴三桂对天盟誓,使他永无二心,你们以为如何?有一位大臣感到吃惊,赶快问道:摄政王爷可曾将这话告诉范文程学士?范文程走时我已经有此想法,可是还没有拿定主意。眼下我已经拿定主意,要与吴三桂对天盟誓。命什么官员与吴三桂对天盟誓?不用别人。由我摄政王本人与吴三桂对天盟誓。只有这样,才能使吴三桂不敢背盟,永远忠于大清!臣僚们虽然还不明白摄政王用心很深,觉得不当降低大清朝叔父摄政王的身份。但因摄政王的口气坚决,主意已定,便不敢再说话了。
多尔衮随即吩咐一位内院学士和能写满汉文字的两位章京,赶快准备好对天誓文,用黄纸缮写出来,并准备有关盟誓事项,不可耽误。多尔衮急于见到吴三桂,问道:
范文程进关了么?有人回答:回摄政王爷,他大概已经进关了。此时范文程一面继续骑马前行,一面想到一个问题,他是奉大清摄政王的谕旨进关内见吴平西王的,吴王应该派人前来迎接才是,怎么不见人呢?
他正在想着,不觉来到了山海关的瓮城前边。他看见瓮城墙的下边是用大石砌成,用大炮也不能毁坏,尤其巧妙的是瓮城门并不向东,过了吊桥,才看见瓮城门朝向东南,很近就是海湾,攻城的敌人没法用大炮轰击城门。
范文程率领的一群人来到了翁城门外的较为宽阔的地方,看见平西王派来的两位武将和两位文职幕僚站在那里恭迎。范文程赶快跳下马来,他的随从们也立刻下马,随他趋前几步,与来迎接的官员们互相拱手施礼,略作寒暄,一起走进城门。范文程看见瓮城门包着很厚的铁皮,门洞很深,可见瓮城的城墙很厚。城门里边竖立一根粗的木棍,俗称腰扛。门洞两边,靠着墙根,堆着十来个沙包,以备从里边堵塞门洞之用。
就在通过瓮城门洞的片刻之间,范文程回想起近几天他的思想变化,不能不佩服摄政工多尔衮的谋略过人。他很清楚,吴三桂因为害怕李自成的兵势强大,派人迎至翁后,向清朝借兵,当时无意降清。摄政王看准时机,一面敕封吴三桂为平西王,答应战事平息之后,原来的宁远将士仍回宁远驻防,收回各自的土地房产,一面命大军改变路线,从翁后转道向南,直奔山海关,压迫吴三桂不得不献出这一座天下雄关。现在他走进了山海关的瓮城门,更加明白,吴三桂如果不投降,这山海关是没法攻破的。现在他被吴三桂派文武官员来恭迎进关,而且从此往后,不仅吴三桂将永远要为清朝进入中原、建立大清鸿业效犬马之劳,而且他所统率的数万将士从此都要为大清消灭流贼和占领北京效命前驱。这么一想,范文程对多尔衮的超乎群雄的英雄伟略更加敬佩。
通过光线稍暗的瓮城门洞以后,便到了阳光灿烂的山海关前。从瓮城门到山海关门有十多丈远,如今是初夏的未初时候,阳光几乎是直射在瓮城以内。山海关门朝向正东,如今由于吴三桂的降清,城门大开,只有一名下级军官带领四名兵丁在瓮城门内站岗,另有四十兵丁在山海关外站岗,一如平日。范文程抬头望见关门上汉白玉横额上刻着三个颜体大字:山海关,不禁心中一动,暗暗说道,由于摄政王的谋略过人,从此满汉一家,雄关变成通途!吴三桂的行辕距离山海关门并不远,大约只有一里多路。出瓮城门恭迎的四位文武官员的马匹都由仆人们牵着,在关门内路旁等候。范文程及其随从人员的马匹,由戈什哈和仆人们牵着,跟在后边。从关门内前往吴三桂的行辕,本来可以步行,但为着摆出主客双方的身份地位,还是一齐上马,片刻间就驰到吴三桂的行辕门外。
吴三桂手下的另外几位文武官员已经在辕门外恭候。大家同范文程过去虽未见过面,但是都知道他世居辽东,从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朝开始就投效满洲,至今已历三世,深蒙信任,官拜内院大学士之职,所以对他十分尊敬。突然,鼓乐声起,范文程乍然间有点吃惊,但随即明白吴平西王行辕因为他是摄政王差来的使者,以贵宾之礼相迎,马上心中释然,面含微笑,随着恭迎的官员们进入辕门。
范文程本来是一位以细心和机警出名的人。今日进关,更是处处留心,他在鼓乐声中走进行辕大门时候,尽管他同欢迎他的官员们谈话,但还是注意到行辕大门左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红纸长幅官衔,上写道:
大清国敕封平西王兼关宁兵总镇驻山海城中行辕范文程一眼看出,大红纸和墨色很新,分明为着迎接他才写成贴出来的,盖住了原来的官衔。他此次来关内与吴王会晤,除奉旨传达摄政王的简单口谕之外,也奉有摄政王密旨,要他留心观察吴三桂是不是真心降清。他从东罗城完全撤兵,东瓮城门和山海关两处仅留有薄弱岗哨,已经看出来吴三桂是真心降顺。现在又看见这新贴出的红纸黑字行辕衔牌。
他相信吴三桂是真心投降了。
虽然吴三桂已经受封王爵,但是他知道范文程是摄政王身边红人,丝毫不敢怠慢,赶快走出二门,降阶相迎。随后将范文程请进大厅,让客人落座,等仆人献茶之后,便赶快问道:
摄政王差学士大人光临敝辕,有何重要训示?范文程略微欠身回答:我大清奉命大将军、叔父摄政王连日征途劳累,本来需要休息,以便明日亲自指挥大战,本打算在今晚召见吴王,但随后一想,认为吴王与众位关宁将士以及山海地方官绅,在贼寇猖狂犯境之日,共同一心一德,高举义旗,归顺大清,欢迎王师,此亦不世伟功,实堪嘉许。于是改变主意,立即命文程前来,传达令旨,要吴王率领山海卫文武官绅前去威远堡帐殿晋谒,恭聆训示。吴三桂赶快欠身说道:是,是,应该听摄政王当面训示。只是目前武将们多在石河东岸阵地,防备逆贼进犯,大部分不能赶去威远堡中听训……范文程不等吴三桂将话说完,马上说道:这我明白。想来李自成已经知道大清朝精锐大军来到关外,阁下务要谨防流贼狗急跳墙,乘清兵进关前伺机进犯,妄图侥幸一逞。所以阁下如今只须率领在山海城中的武将及重要幕僚,以及地方官绅,前往威远堡晋谒听训,凡在西罗城及石河东岸阵地上的大小将领一律不许擅离驻地,务要时刻监视敌人动静。另外,大清兵到山海关外的已有数万,现在欢喜岭一带休息。将于今日黄昏以后至三更之间,分批整队进关,驻扎西罗城中和石河东岸,休息好以后,明日投入大战。另外,在西罗城中,请吴王殿下挑选地势较高,也较宽敞的地方,作为摄政王的驻地。二更以前要将这片大的场地清扫干净,黄昏后会有一部分满洲官兵于二更以前进来,为摄政王搭设帐殿,并为随来的文武官员搭设军帐、厨房、马棚等一应设施。满洲兵的上三旗也在三更之前进关,大部分驻扎西罗城外,明日投入决战,少部分驻在西罗城内,拱卫帐殿及朝臣居住禁地。吴王殿下,西罗城中可有这么合适地方?吴三桂不假思索,马上回答:有,有!西罗城原是训练山海卫骑兵跑马射箭地方,土城较大,非东罗城濒海边可比。城中靠近西门有这么个高敞地方,为将领们检阅骑射的地方。今日上午,我就是立马这个高处,指挥战争,平定北翼城的鼓噪哗变。以我看来,摄政王的帐殿设在此处,最为适宜。这地方有没有百姓居住?这一个高敞地方原是驻山海卫武将们检阅骑射的地方,不许百姓居住,下边倒有几家贫民居住,有些破旧草房。所有贫民住房,一律拆除干净。如今这一处地方是大清摄政工驻跸禁地,不能留一个……说到这里,范文程突然停顿,思索另外一个字眼儿表达他的意思。机警的吴三桂马上猜到他要说的是汉人这个词儿,但因为不仅范文程原是汉人,如今新投降满洲的平西王和麾下数万将士也都是汉人,所以范文程在话到口边时不由得打个纥顿,寻找别的词儿。吴三桂心领神会,马上接着说道:
我明白,在摄政王驻跸地方,不能有一个闲(汉)人。范文程点点头,立刻起身告辞,并嘱吴三桂即率领山海城中文武官员和士绅们去威远堡晋谒摄政王,面聆训谕。吴三桂恭送范文程在鼓乐声中离开辕门,又命原来在瓮城门外迎接范文程的四名文武官员恭送到瓮城门外。
吴三桂原以为范文程会在他的行辕中停留很久,向他详细传达摄政王多尔衮的作战方略,所以在范文程来到之前,命仆人们将东花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范文程临时休息之用。
不意范学士来去匆匆,不肯逗留,这做派不但与往日的大明朝廷使者不同,与不久前李自成派来的犒军使者唐通、张若麒二人也截然不同。他不由得在心中叹道:
大清朝虽然建国不久,却是气象一新!吴三桂将范文程送走以后,立刻下令,在西罗城外,石河东岸的宽广地方,为大清的步骑大军准备驻扎之处,同时在西罗城中那个高旷地方,火速为摄政王准备搭设帐殿和驻跸的御营禁地,另一方面,传谕在山海城中的部分武将。幕僚,以及地方官绅,齐集辕门,随他去威远堡晋谒大清摄政王。
趁着跟随他赴威远堡晋谒多尔衮的文武官员和地方重要士绅来辕门集中的时间,吴三桂回到内宅,在一个女仆的伺候下梳了头,将又黑又多的长发按照汉人自古相传的旧习,在头顶挽成一个大髻,以便戴上帽子。
当女仆替吴三桂梳头时候,陈圆圆站在旁边观看。她知道大清朝的摄政王要召见吴王,为明日的大战作出重要训示。在她的思想中,吴三桂的宠爱就是她的幸福,吴三桂的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就是她的梦想。至于什么忠君爱国啦,民族气节啦,在她的思想中从来不沾边儿。她也明白,凡是良家妇女,应该讲究贞操,丈夫死后要为亡夫守节,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是这个世代相传的死道理与她陈圆圆无缘,与一切做妾的女人无缘。当女仆为吴王梳好发髻时候,陈圆圆在一旁禁不住赞叹说:
王爷的头发真好!吴三桂似乎没有听见爱妾的话,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管梳头的女仆从桌上打开镜奁,取出大的铜镜,双手抱着,请王爷看一看挽在头顶的发髻。趁这时候,陈圆圆赶快站到吴三桂的身边,也从镜子中观看吴王新梳好的发髻和漂亮的三络短须,同时观看她自己的像花朵一般的妩媚笑容。她自己很爱吴王,也深知吴王对她真心宠爱,此时趁身边只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女仆,她将头部尽量向丈夫的鬓边贴近,有意使丈夫闻到她脸上的脂粉香。
她想吴王会在镜子里看到她的笑脸,会像往日那样将她的纤腰轻轻搂一搂,接着再狠搂一下,笑着将她轻轻推开。然而今天却很奇怪,尽管梳头的女仆连着称赞他的头发又黑又浓,镜中的吴三桂依然毫无笑容,脸色沉重,几乎要流出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