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元子的脑海中仍整天想着岛崎澄江的那番话。
梅村在赤坂的高级料亭中,算是小规模。只有五个包厢,最大的包厢有六坪大。扣掉二楼部分,建筑面积大约三十坪,整个占地约六十坪。澄江说,它大都是作为续摊之用。
然而,从澄江口中说出的梅村的林林总总,使得元子也想一窥究竟。基于关照老板娘的立场,政界人士和企业界都会去梅村捧场。由于江口大辅不是重量级的政治家,因此很少看到重要的政界人士或大企业的老板露脸。
尽管如此,它还是不同于酒吧生态。叡子经营的烛台俱乐部在银座算是高级俱乐部,客层的水平很高,但仍没政治家或大老板光顾,顶多是公司的重要干部而已。他们来酒吧寻欢作乐,和陪酒小姐打情骂俏,却从来不提公事。不用说,重要协商或密谈早已在外头谈完,然后才陆续续摊,而一开始续摊的地方就是像梅村这样的料亭。
纵使是规模不大的高级料亭,政治人士和业者可以在那里进行磋商、请托、研究运作模式和商量谢礼。这时候,银行的高层大都是高高在上地坐着,让平常受该银行照顾的业者设宴表达谢意,而业者也借此机会请求纾困。
这时候,元子想起了经常来东林银行千叶分行视察的总行总经理和董事的脸孔。他们来视察的那天,职员们都要提早一个小时上班,银行内的打扫差事交由女职员负责,分行经理和副经理紧张得要命。
元子申请“离职”那时候,担任分行经理的藤井冈彰一双浓眉,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副经理村井亨则是神经质的人。村井平常故意表现出辅佐分行经理的样子,私底下其实非常看不起他。因为村井向来唯总行马首是瞻,因此总行的董事来视察时,村井总是做出非常卖力的样子,紧张得鬓角青筋暴现。
视察的时候,总行高层表面上对众分行女职员报以微笑,其实只是虚伪敷衍,他们的目光只停留在漂亮可爱的女职员身上。其中,有个认识元子的董事不客气的眼光仿佛说着:你这个女人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啊,怎么不快点辞职呢?好让我们赶快找年轻漂亮的女职员,坐在柜台吸引客户上门存款。像你这种不结婚年纪大又刁蛮的女职员最令人头疼了——而这些家伙似乎都举止斯文地坐在梅村的贵宾席上吧。
业者在这样的高级料亭中借机向政治人物请托,两者间就产生了各种互生关系。像不久前去世的江口参议员和医科大进修班理事长桥田常雄的关系,局外人是无法知道的。
桥田常雄是专办医科大升学的补习班经营者,元子是听梅村的女侍澄江说才知道,桥田为了让自家补习班生意兴隆,拜托在文教行政方面颇有影响力的江口协助他的学生走后门进入医科大学就读,而江口为了当选连任便把选区重要桩脚的子女送到桥田的补习班。这些活动都需要用到金钱,这样的相互利益关系维持到江口议员死去为止。
最近报纸时常报道走后门入学,特别是进入医科或牙科大学就读的丑闻。元子读到那样的报道,总觉得没有切肤之感而不予关心,众多平凡的家庭大概也抱持这样的想法,因为这犹如在读一篇与己无关的诈欺报道,只觉索然无味。
然而,元子听完澄江的讲述之后,突然觉得走后门入学的事情仿佛变成切身的问题了。
类似这样的丑闻,报纸自然会大幅披露,元子很后悔没有仔细阅读周刊上的报道,因为各种周刊都有详细的描述。
元子大都是在上美容院时阅读周刊。自从当上酒吧妈妈桑以后,她每天都去美容院,那里摆放着各种刊物。她大都是在罩着蒸发器的时候阅读,正如在电车里打发无聊时间似的,她吹头发的时候也在看周刊。
元子没有买周刊的习惯,家里自然没有过期的周刊,于是赶紧去美容院翻找,但恰好这一周各周刊都没有关于走后门入学的报道。平常帮她梳头的小姐说,旧的周刊都成捆地放在仓库里,每两个月左右回收业者会来拿走。
一洗完头,元子旋即拜托美容院的老板。
“老板,你们仓库里的旧周刊可以借给我看吗?我突然想看里面的一篇报道。”
美容院的老板当下应允,不敢怠慢客人的要求。助手带着元子来到仓库,元子把助手搬出来的成捆周刊松开,逐册浏览着目录。在这之前,她罩着蒸发器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地阅读周刊,日后这种阅读将变成“学习”。而且元子还想了解更多,想找出些线索,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就成了“研究”。
而要做研究,过期周刊帮助有限。于是元子到附近的区立图书馆,翻找旧报纸,把需要的部分影印下来。光是影印的数量就相当可观。她从索书卡找到一本题为《私立医大内幕·花钱走后门入学的腐败结构》的书,马上办了借书手续,把这本书带回公寓。
这本书没有介绍到补习班的内幕。不过,为了了解传闻中补习班居中扮演走后门的角色,有必要先了解私立医科大学走后门入学的实态。
“①某新设A医科大学的情况。根据了解,某补习班理事长以入学为前提,光是向十二名考生家长收取的‘暂收款’即将近两亿日元。”
“拿出两千万日元的某医院院长说:‘尽管我儿子不成材,但我还是希望他当个医生继承我的衣钵。我相信任何一个医生都有这样的想法,自然拿得出两三千万日元来。若能进入国立医科大是最好不过了,拿钱给私立医科大是怕榜上无名,预作准备。’此外,那些缴交暂收款的医生、牙医和药剂师向采访的记者表示:‘如果我儿子还是考不上,那一千万日元或两千万日元,就当作是给平常照顾有加的补习班理事长或给医科大的捐款。’尽管如此,从未发生过家长抱怨‘出了钱却没考上’的纠纷。”
“②从各都道府县每年公布的高收入者来看,排名前十名的都是医生或土地暴发户,遭到检举的高额逃税者也是他们。为应医生不足的风潮,许多新设医科大学纷纷获得许可成立,因此不断衍生出各种丑闻。经营者为取得办校许可设宴招待官员、浮灌账面资金、伪造文书,考试时额外向考生家长收取两千万或三千万日元不等的‘疏通费’,后来却涉及私吞金钱等疑云。据了解,愿意砸下巨额疏通费,希望自家儿子当医生的爸爸,九成是医生。”
“③位于东京西边的某新设医科大学,收到了有志报考该校的学生家长捐赠的将近九亿日元捐款。不用说,捐赠者大部分是医生,据说行情是每人两千万日元至五千万日元。这所新设医科大的职员还当起推销员,到都内的补习班推销花钱走后门入学的生意。他直言不讳地说:‘只要缴交三千五百万日元,包准可以进入我们医科大就读。有没有学生愿意啊?如果您介绍成功的话,会给您一成的中介费。我们新设医科大的入学金一律是三千万日元,所以花个三千五百万日元让成绩很差的学生保送上垒,算是非常便宜。’”
“④首先,我们要理清‘走后门入学’这句话的定义。通常人们把庆应、日本医大、慈惠与顺天堂这四所医科大学,称为‘四大天王’。这几所医科大学的‘后门’,亦即后备考生当中能进入就读的只有百分之二十。而且第一次笔试,还必须取得某种程度的分数。比如,满分一百分,预设七十分及格,那至少也得考六十分才行。不过,校友会反对这种走后门的考试方式。这些后备考生若想考上医科大,最近的行情每人约需交一千五六百万日元。”
“⑤根据某Y补习班的资料指出,‘最高两千万日元以上’的疏通费,校方都称为入学捐款或特别学杂费,收取这种捐款的医科大学,包括新设或已设的多达十七所。”
“不过,以上所述的‘行情’,终究是疏通费的行情而已,还不包括‘红包’在内。砸下红包可发挥作用的,只有九所新设医科大学。如果家长想用钱决胜负,疏通费和红包加起来得花上五千万日元。最近这个行情又飙涨了,有传言指出,已涨到七千万日元,更恶劣的已喊到将近一亿日元。”
接下来,报纸和周刊上有许多关于补习班向考生家长收取疏通费走后门进入医科大就读的报道。光是元子影印的资料就有下列这么多。
“①拜经济不景气所赐,最近‘补习业’突然急速发展。目前已出现收取一千万日元保证让考生就读医科大的补习班。近年来,私立医科大设立速度迅猛,造成一股歪风,连带地使全国各地专办医科大考试的补习班肆意泛滥。对补习班而言,只要招得到可缴交数千万日元入学金的家庭的子弟,其利益之大可想而知。品川一带某间专办医科大的补习班,就是以让学生全体住宿舍接受特殊集训而打响名号。据说每个学生每年缴交的学费高达一千万日元。据闻,该补习班的理事长,从‘无论花数千万日元也要让自家儿子就读医科大’的家长所缴款项中,拿出一百五十万日元向医科大打关系,而已缴交的庞大费用则一律不能退还。”
“②在补习班业界,部分专办医科大的补习班拿钱向校方关说是众所周知的‘常识’。花大把钞票把这些学生送进师资低劣的私立医科大学就读,听说光是疏通费就要一千万日元,当然,给学校的捐款则又另当别论。”
“③某O大学教授光是三年间收到这类走后门的关说费就高达五千万日元,由于他未据实申报,遭到国税局举发有逃税之嫌。该局所得税课课长对该教授在记者会上的‘未申报的部分,均为继承亡父的遗产,不是走后门的谢礼’说法甚表愤慨。该课长说:‘我们的调查没有疏失,与当事人当初的陈述没有出入,事到如今,O教授没有道理说是国税局找他麻烦。如果他有任何异议,大可光明正大向国税局申诉。而且他手上明明有一本记载谢礼名单的笔记本。’”
“④据载,某银行的中坚干部居然恐吓存款户,从中骗走一亿五千万日元。被害人是现年四十五岁经营专考医科大的补习班老板娘Y·N女士。认识N女士的朋友都很纳闷,她为什么有那么多钱。因为补习班经营者的生活不可能过得如此奢华。”
“N女士告诉警视厅,她存在Y相互银行新宿分行的一亿五千万日元,银行不让她提领。警方问明原因,她说银行的承办人员威胁她:‘那笔存款是补习班帮学生疏通校方之用,事情一旦曝光,可是会牵连好多人!’”
“那个承办人员就是Y相互银行新宿分行主任稽查S,S得知N女士计划兴建新校舍,因而主动接近,向N女士甜言蜜语说:‘最近,我将内定到附近的东京第二分行担任经理,必须要有二十亿日元的存款。您若捧场来存款,要盖校舍的时候,我会通融让您贷款。’之后S将N女士分前后十次存入的一亿五千万日元以人头账户存入定存,然后以这笔定存为担保,向地下钱庄或不动产业者借钱,结果却还不了,被逼急的S最后只好威胁要说出那是用来关说入学的黑钱。”
“话说回来,N女士控告S侵吞的一亿五千万日元,到底是从何而来呢?N女士个人独资经营一间专攻医科大的R馆补习班,规模不大。确实,该补习班的入学金和学费都很贵,学生也很多,但似乎没有余裕能存下一亿五千万日元巨款。因此大家质疑这些钱该不会就是她分别向每位考生家长收取一千万日元作为疏通入学的费用吧?”
“走后门须付的费用通常分为两种,亦即关说入学的中介费和‘给学校的捐款’。万一无法让考生榜上有名,会把‘给学校的捐款’退还给考生家长,但找借口不予退还的不在少数。比如,叫考生家长先购买补习班的债券,答应等考生落榜时再予退款,可是那些债券后来大都成了无用之物。有些家长因此向补习班抗议,不过,几乎所有的家长——大部分为医生——为顾及体面和怕惹来讪笑,只好自认倒霉。对这些有钱的家长而言,损失一千万日元根本不算什么。”
“⑤有个补习班老板在联考前夕卷款带走六千万日元,目前正被警方通缉。这所位于C县的T补习班,标榜‘推荐入学’,大肆吹嘘‘补习班会从补习满一年的学生当中加以推荐,而被推荐的学生几乎都可以进入理想的大学就读’,而向有此志愿的学生予以个人指导,并收取每人一百万日元至一千万日元不等的推荐费。所谓‘推荐费’,大概就是拿来向医科大关说的费用。”
元子读着这些“数据”的时候,岛崎澄江刚好打电话来。元子曾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过澄江,若听到什么消息马上来电通知她。
“我不方便在梅村讲这通电话,所以是在附近的咖啡厅打的。”澄江低声说道,“妈妈桑,看来医科大进修班的桥田先生有意要买下梅村,所以梅村还会继续经营……”
元子搭地铁在赤坂见附站下车,踏着水泥阶梯往上走。这时是下午四点半。
来到路面上,正面就是十五层楼的Y饭店。一、二楼是商店街,隔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照样可以看到橱窗内的热闹景象。饭店的入口很窄,用来装饰的遮阳棚下面站着一名身穿红色制服的门童。
和桥田常雄的幽会约定在明天晚上。首先是共进晚餐,地点在那栋大楼十五楼的餐厅,接着会邀她到客房里。抬头看去,三楼以上全是密密麻麻而冰冷地用来隔绝个人隐私的窗户。
元子这次是利用卡露内开店之前的空当,先来个“事前调查”,所以无法多作逗留。
元子离开Y饭店对街,决定顺道察看梅村的情况,于是朝一树街的方向走去。走在路上,她发觉附近新增了许多夜总会、料亭以及酒吧,跟以前截然不同。元子心想,尽管这些店家颇有高雅的情色氛围,也充满着活力,但整个格调就是与银座不同。银座就是银座,论起酒吧街的名声,银座还是老字号。
元子在一树街拦了一部出租车。虽说可以步行而去,但为了查看Y饭店,又想在傍晚六点半以前赶回卡露内,必须节省时间。再说若是走路去,凑巧在梅村前面遇见女侍岛崎澄江也太过尴尬。
“不好意思,我去的地方不远。我要找户人家,待会儿请您开慢一点,然后再麻烦您开到Y饭店前。”
最近的出租车司机脾气很大,如果搭乘距离很近,又有如此麻烦的指示,若不百般客气地予以沟通,没两下就会被拒绝。
车子朝南驶去,从民间电台往西拐去,开上乃木坂,中途又左转。这片位处东南的区域有许多缓坡岔路,路旁一隅有几家小而雅致的料亭,跟刚才经过的新兴闹区不同,显得格外静谧。这种近乎幽寂的静谧,不由得让人感受到日本的传统氛围。
出租车司机依照指示,缓速地行驶。元子眺望着窗外。
终于看到梅村的招牌了。它外面是木板墙,入口很窄。里面有个玄关,可以沿着脚踏石走进去。脚踏石似乎已经洒过水,显得有些濡湿,两三棵松树和竹子的枝条叶梢探出木板墙。从外面只能看到梅村的二楼,外墙是黄褐色的聚乐壁。从外面看不到梅村里的人。
车子就这样从梅村前驶过。
“司机先生,对不起,能否劳驾您掉头照原路慢慢地开去,因为我还没找到那户人家。”
“是什么样的人家?”司机板着脸孔问道。
还是以前的司机比较亲切,他们都会主动地帮乘客找路。
“是姓津田的人家,我记得住在这附近……”元子随便说了个姓氏。
“小姐,记得下次问好住址再搭出租车。”
“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出租车后退倒进岔路之后,又照原路往回驶去。路旁没有看到岛崎澄江的身影。
元子想象着澄江说的梅村的内部格局,从外面看去,梅村的占地面积约六十坪。由于这里与闹区有段距离,以目前的行情来算,土地价值每坪大约三百万或三百五十万日元。而建筑物本身已经老旧,没什么价值。若以每坪三百万来算,就是一亿八千万,每坪三百五十万即是两亿一千万。
梅村是从事运输业的参议员江口大辅为了情妇而买下给予经营的,听说自从江口大辅死后老板娘无意继续。而澄江打电话来告知的“情报”,就是桥田常雄打算买下梅村一事。桥田大概会用低价买下,只是再便宜每坪也不可能低于两百万日元。倘若是每坪两百万日元,就要一亿二千万日元。
看来经营专攻医科大的补习班老板似乎都很赚钱。昨天,元子查过的报纸、周刊以及书籍上都有详细报道。补习业者从家长那里捞了不少钱,而且那些家长大都是医生,他们透过减税优惠和逃税存了不少钱,楢林妇产科医院院长正是最好的例证。换句话说,那些身为家长的医生父亲,本身就存了许多不义之财。
而遭到补习班诈欺的考生家长之所以很少向警方报案,一方面是因为顾及“体面”,另一方面则是担心警察和税务署追查他们何以有办法出得起七八千万日元,甚至一亿日元的疏通费。确切地说,他们害怕逃税的事实曝光。
因此桥田常雄的财力足够他豪爽地买下梅村。元子猜想,居中牵线的应该是已故议员江口的秘书安岛富夫。安岛经常进出梅村,而且在江口议员生前即以秘书身份常与梅村联络,所以在江口议员死后,自然而然成了江口的情妇——梅村老板娘的咨询对象,而安岛和桥田的交谊甚厚。
桥田有意买下梅村,大概不是打算经营餐饮业,只是想趁低价时捡个便宜。安岛趁老板娘六神无主的机会,把价钱估低,桥田买下后再转卖赚取差价。再过四五年,那附近的地价很可能会上涨,因为以色情行业为主的闹市区,已经由偏东一带慢慢地侵入这附近的区域了。
元子走进了Y饭店。
Y饭店有两个入口,一是从道路进入饭店正门,又或是从商店街的入口进入。若是从天桥走到饭店的二楼露台,便可以进入二楼的商店街。露台颇有巴黎时尚的味道。总的来说,一、二楼算是高级的商店街。
元子搭手扶电梯到三楼,有一半的楼层是饭店柜台,房客在这里办理住房手续,领取房间钥匙。四楼以上才是客房,可搭电梯上去。三楼的另一半是小酒吧和咖啡馆。
元子曾听店里与人偷情的小姐说,这些店家都是饭店方面精心为来此开房间幽会的客人所设置的。也就是说,先让女方在一、二楼的商店街闲逛,男方到三楼柜台领取钥匙,然后下楼去把房间号码告诉女方,过了一会儿,女方直接上楼即可。这段时间,因为两人没在一起,所以即使女方被人发现,也只会被认为她是在逛街。
元子搭电梯上了十五楼。楼层的右侧尽头有间名叫“哥斯达黎加”的餐馆。左侧是一间看起来颇高级,名叫“哥伦布”的小酒吧,那招牌做得匠心独具,颇有中世纪的风韵。
简单地讲,若想幽会,既可在酒吧哥伦布,也可在餐馆哥斯达黎加,用餐喝酒两相宜。从连接两边通道的窗户望出去,赤坂附近一带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车辆和行人尽收眼底。换句话说,在此能清楚看见疾步走来或是开门下车的情人。而那些在下面走动的女人们,宛如成群颜色斑驳的昆虫。
元子猜想桥田常雄的安排:明天傍晚五点,桥田常雄会请她到这家哥斯达黎加餐馆共进晚餐,吃完晚餐后,他会把早一步取得的房间号码告诉她,说“赶快到房间来”,然后独自搭电梯离开。
现场的地理环境元子已经了解了,接下来就是思考如何应战。
元子对桥田常雄的长相有着强烈的反感。他额头微秃,头发非常稀少,尽管抹着发油,但稀发披散的模样常会令人联想成是猩猩的头。他的眼窝凹陷,眼睛小而圆溜,漾着贼兮兮的目光,只能用狡狯二字来形容。
桥田常雄脖颈粗短,皮肤始终渗着黏液似的汗水。他的个子很矮,时常穿着外国制的衣服,向坐台小姐炫耀。
《枕草子》中有句“最令人羞耻的是心怀贪色的男子”,来酒吧的男子大半是这种人。而第二百一十五首写的“太脏的东西有蜒蚰、清扫劣质地板的扫帚、清凉殿上带盖的红漆碗”,这刚好与桥田常雄的形象相吻合!
元子高中上国文课时,每次读到这章,眼前便浮现出褐色的鼻涕虫爬过后留下的黏糊糊痕迹,因而感到不寒而栗。国文老师说,放在清凉殿上带盖的红漆碗,外表看似亮丽,但放个五年不用,漆色就会剥落变得奇丑无比。桥田穿的西装、领带和衬衫都非常光鲜亮丽,但是穿着的人形象猥琐,反而更令人觉得卑鄙下流。
元子心想,我才不跟像鼻涕虫般的桥田上床!光是想到这里,如就觉得呕心反胃。我得想个既能摆脱他的纠缠,又能巧妙地将计就计的方法来!
元子想要的是桥田亟欲到手的梅村,若能将它转卖,别说是购买波子已经放弃权利的巴登·巴登,要在银座买间住商混合大楼都不成问题。
元子并非完全没有跟男性做爱的经验,任职东林银行千叶分行储汇窗口的时候,她先是跟市区的证券公司职员,之后跟渔会的干事有染。起先都是对方来窗口办理存款,渐渐地彼此产生情愫,下班后禁不起对方执拗的邀约便在一起了。那是元子分别在二十三岁和二十五岁时发生的情史。不过,对方都是有妇之夫,交往的时间很短,两人都是“心怀贪色的男子”。后来证券公司职员转调他处,渔会干事则因侵占公款被捕入狱,从此失去踪影。
虽然元子有过与两名男子做爱的经验,但是她始终想不透有些女人居然会因为“性爱”这档事而迷上男人。在她看来,做爱只不过是件单调乏味、让人觉得污秽的事而已。然而,中冈市子却被男人的身体迷住。之前中冈得知楢林院长另有女人,气愤之下离开了医院,但大概对院长旧情难忘,重新回到供他玩弄的关系了吧。
有时候,元子会怀疑自己对性爱一事冷淡莫非是身体出了毛病?她已经三十四岁了。来酒吧的客人总是用舔着酒液濡湿的嘴唇说:妈妈桑,你现在这个年龄最有女人味了,若比喻成鲔鱼的话,相当于最美味的大腹肉。
元子心想,这些家伙根本不看重女人的面貌,他们想要的只是成熟女人的身体而已。而桥田常雄就是这样的人。
走出Y饭店的元子就近走向赤坂见附的地铁站。考虑到傍晚六点前路上车流堵塞,与其搭出租车,不如搭乘地铁要来得便捷。到银座站后,徒步六分钟就可到达店里。
元子走下水泥阶梯来到站台的时候,从涉谷驶来的电车刚好进站。当她站在车门旁,等候下车乘客,突然从人群中发现一张熟悉的女人面孔。由于她好奇地打量着,对方也发觉有人在看自己而回过头来。
“哎呀,你不是柳濑小姐吗?”
“是你啊?”对方神情惊讶地看着元子。
柳濑纯子之前在东林银行千叶分行担任储汇业务的柜台小姐,比元子小十岁,长得甜美可人。四年前,她因为结婚而辞去工作,算是恋爱结婚,在银行待不到两年。她原本脸蛋圆润,现在却显得面颊瘦削,颧骨凸出,充满沧桑感。而且穿着也很寒酸,与其说她像是要外出购物或游玩,倒不如说是赶着上班。
“好久不见,柳濑小姐。想不到我们居然在这里不期而遇啊。”
元子决定改搭下班电车,两人便站在站台上聊了起来。
“可不是嘛。你一点都没变。”
“你也是老样子。”
元子这样说道,但柳濑纯子实在改变得太多了。柳濑也许意识到这点,似乎急着想早点离开。
“你先生还好吗?”元子用平常心问候道。
“一年前,他发生车祸受了重伤,半年前已经出院,但是因为行动不便,现在躺在家里。”柳濑纯子垂着头低声说道。
“怎会这样呢!”
元子凝视着柳濑凹陷的眼窝。她在银行上班的时候,丰盈的双眼是多么吸引人啊!
“因此,我得到外面上班。我在这附近的一家食堂打工。”
当初,柳濑纯子的恋爱结婚羡杀了银行同事。
“原口小姐,你看来过得很幸福的样子。”纯子朝元子的装扮瞥了一眼,不无羡慕地说。
“我也好不到哪里,身为女人都是油麻菜籽命啦。”
元子任职银行的时候,男职员从不曾主动跟她打招呼,比起当时备受男职员宠爱的柳濑纯子,可说是际遇欠佳。
“对不起,我赶着上班,先告辞了。”
柳濑纯子点头说道,看得出她的长发从没去美容院整洗。
“请你先生保重身体,加油!”
“谢谢!”
柳濑纯子急忙地正要迈步走去,却又转身微笑地说:“跟东林银行共事的同事见面,实在令人怀念。一个星期前,我碰到了一个人。”
“是谁?”元子以为是某个女职员。
“就是副经理啊,我居然碰到了村井副经理。”
柳濑纯子这样说道,元子不由得暗自吃惊。
“一年前,村井副经理从千叶分行调到九州大分县的中津分行当副经理,但没多久就退休了。听说藤冈分行经理死于外调的地方。”
“这样子啊?”
元子的脑海中迅即浮现出村井亨骄傲的神态来。
“听说他目前在东京的某不动产公司上班。”
下班电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