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得福闻听此言,犹似冰雪浇头,再加上旅次劳顿,几乎晕了过去。只道千里间关,能在名师指点之下学成一身技击,打遍天下高手,声震江湖,哪里晓得却要给人来当下作,一时之间只能顺着万砚方的话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怕辛、辛苦。”
说来只能怪万得福时运不济,这少东万砚方这些日子以来正忙着丝绸生意上的事,无心应付什么千里姑表万里姨的告帮亲戚。原来辛亥革命以降,满清一旦覆灭,国民政府成立,这龙袍、朝服、顶戴等仪制全换了套。红门局官机停摆,江南丝绸业也起了绝大的变化。浙西太湖之滨,地理天气皆适宜种桑育蚕,但是杭州四郊农户多以出口生丝为主。在机织供应方面,没有了旧式的官服,也就少了绝大部分的生意。可是在民元之初,杭州自一家名叫“大有利”的电厂开始引进了这种新的动力,为丝绸业带来了极重要的刺激,几乎也就在同时,原料也不再只用生丝,而杂用各种纤维交织,非但花色繁多,成本也随之降低,需求因而扩大,售价自然下滑,市场便得以兴旺起来。另一方面,生产工具上也出现了极大的改革:留学日、法的许潜甫、留学美国的王士强等人先后引进了东西洋较为先进的染整、翻丝、捻丝和摇纾等技术,遂使上海和杭州分别成为平民丝绸工业与市场的两个大据点。万得福来到上海的时间,正是民国十八年仲春时分,偏逢南京政府发动了北伐,丝绸业在大幅扩充之下忽然又受到战乱的影响,搞得进退失据。经营者已经投下了血本,却眼见戎马扰攘,各省市纷纷备战,哪里还有商机可言?倘若收手不干,必然是认赔收山的下场。于是许多厂家索性在解雇工人之余,将已经势成淘汰的手拉机——俗称“木龙头”者——奉送工人,有的连花样本子也附带送出,抵赔遣散的部分费用。如此一来,人人可以门户独立,自产自销,丝绸价格大乱。万砚方正要走一趟杭州,看看厂市动静,一听这万得福说“不怕辛苦”,转念忖道:反正这人是要安置的,自己也要成行,不如将他一道前去,再作道理。当下应声嘱咐道:“你就同我一道上杭州去,也别辜负了令叔祖的一番巴望。”说时心里还转过一道念头:找机会也考较考较你们自然六合门的庄稼把式。
话不絮烦,只道这非师非徒、不祖不孙的二人成装上路,倒有几分一主一仆的况味。万得福赋性笃厚、缄默少言,且应对进退上极有分寸,颇得万砚方欢喜。走水路小轮来到杭州这日,已是午后申牌时分。两人才下船登岸,却见码头上负责接驳运输的两个“过塘行”人丁起了争执、哄闹不休。过了大约一刻之久,小轮上的人才弄清楚:原来是这湖墅地区五坝上沈家所经营的过塘行脚夫与项家所经营的过塘行驳丁因互争水道,起了口角。沈家的人仗着丁口众多,将项家的伙计打落水中。于是有救人的、有叫骂的、有通风报信的、更有驻足围观看热闹的。正吵嚷间,但见德胜坝那边驶来一艘大驳船,船首簇拥着一群杀声震天的赤膊武士。不消分说,这是项家从本坝上调集了帮手前来讨怨的。那边人等尚未下船,竟“飕”、“飕”、“飕”地先飞出三支大羽箭来,一支落入河心、一支钉上码头的缆桩座儿、另一支竟飞得远,一径向这小轮的侧舷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