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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幻境百年

长啸一声,周围的树木都发出了共鸣,阵阵林涛响起。

已经七天了胡君予痴痴傻傻地守着桂树,一动不动,虽生犹死。

“陶陶儿,陶陶儿,你好傻——”不吃不喝的胡君予,一直喃喃着这句话,他的陶陶儿,就这样变成了一株桂树。

“如果你变成了树妖,还是活生生的,我能听见你说话,看见你笑——”

噙着的一滴泪,落在了树根,像是迎合他似的,一片一片的叶子也随即落下,落在了胡君予干得退皮的嘴唇上,“陶陶儿——”大滴大滴的泪喷涌而出,胡君予茫茫然地看着滴落手背上的泪,抱紧了桂树的树干,脸紧紧地贴着树皮,不肯动分毫。

脸,麻麻地痛,一条毛茸茸的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桂树随风摇摆,如同簌簌。

“陶陶儿,你怕虫子!”挣扎着爬起,把虫子捏下。才发现,桂树的叶子大半枯黄。

“陶陶儿,你的叶子黄了!”干涩的唇紧紧地粘着牙齿,一说话,有鲜血渗出,“那个木头怪说,一百年以后你还能变回来,不要现在就要泄气!”蹙眉,有气无力地教训着陶陶儿,桂树枝轻轻地摇曳,像是不满他的训斥。

胡君予脱下外袍,系起,摇摇晃晃地走向不远处的溪流。

一年后,胡君予的胡子已经长出,欣慰地看着桂花树上的花苞,咕哝道:“陶陶儿,以前只是知道你身上的桂花香好闻,却不知道你原来是株丹桂!”细米状的小黄花,落在他的身上,头上,“好好好,陶陶儿,这下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了!”靠紧了桂树,胡君予认真地做着打算,“陶陶儿,等明天,我帮你施肥,过了中秋,天就该凉了,我采了些艾条,给你编件衣裳!”桂树的枝条柔柔地打在胡君予的脸上,胡君予不怀好意地坏笑,“我才想起,我的陶陶儿原来一直是——”枝条打得更急了,笑声回荡了很久。

又一年。

胡君予已经在桂树前开辟了小小的菜园,又在桂树的旁边栽种了几种花木,坐在天然青石上,胡君予正小心翼翼地埋怨:“都跟你说了很久,不要让啄木鸟来!”陶陶儿可是他的妻哎,怎么能随便地让啄木鸟啄来啄去。

桂树的枝条不动,像是在赌气。

“好了,我知道它是你的朋友!这样,我下次用虫子好好地招待它!”慌忙地赔小心,今年陶陶儿开的花好像没有去年繁盛,是不是陶陶儿心情不好呢?树枝还是一动不动,叹口气,补充道:“好吧好吧,除了啄木鸟,我还会请上次被我打飞的云雀,还有上上次被我扔出去的叫天子,还有上上上次差点被我吃了的白头翁……”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胡君予偷眼看到,桂树的枝条有点张牙舞爪。

“陶陶儿,陶陶儿——”想着她薄怒微嗔的模样,胡君予在她的树干上印下一吻,忽地想起什么,懊恼地说:“陶陶儿,我怎么也看不出来,哪里是你的嘴……”米黄的花朵,顿时变成红豆般殷红。

十年后,胡君予的面孔粗粝得不成样子,看上去要比他实际的年龄大上二十岁。

“陶陶儿,你会不会嫌弃你的予哥老了呢?”心存芥蒂地问道,倘使真的还能相遇,他是一个老头子,陶陶儿还是一个妙龄少女,应该怎么办?

叶片贴在他的脸上,就像是陶陶儿在抚摸着他。

这几年来,举凡提取日月精华,采药,采补,能提高道术的方式,他都不遗余力地去做,如果在陶陶儿没有恢复之前,他就倒下,谁来照顾她?这些年他的进步应该是神速,也在近天山中打出不大不小的一片天地,但是阿木阿叶还有黑龙好像都白日飞升了一样,无论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从最开始的气急败坏,到现在的心平气和,他和陶陶儿,只要是相互厮守一处,便是成全了!

山雨欲来,胡君予仔细地用藤蔓捆好搭起的窝棚,起脊很高,桂树的树冠完全地被遮住,雷声大作,小小的窝棚瞬间被霹着,一星火花拉成了一线,“陶陶儿不要害怕!”他奋力扑灭火焰,灰烬斑斑的袍子脱下,围罩在桂花的树干上。白亮亮的闪电,就在他的身边呼来闪去,胡君予胆战心惊,慌忙地支起坍了的窝棚,想为陶陶儿挡去雷电的袭击。雷电无情,倘使把陶陶儿烧着,陶陶儿一定会疼的。

雷电停止了,但是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胡君予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桂树有没有被雨水淋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陶陶儿最怕潮湿,要是被雨水这么一淋,再着凉,就更不好了。光是想她被淋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胡君予就忍不住地怜惜。

手指掠过桂树的树干,检查是不是潮湿,却发现,从桂花树的顶端,有树液溢出,胡君予疑惑地盯着淡绿色的树液,下意识沾了一些,送进了嘴里,微咸,有泪水的味道。

笨拙地拢住树干,努力地从枝桠横生的树冠中找到树液的源头,把脸凑上前去,“陶陶儿,嫌弃天气不好吗?”

树液流得更加的汹涌,“别哭了,陶陶儿,有我在!”吻上疑似眼睛的地方,胡君予无比轻柔地说道:“一天便是一天,一年便是一年!只要我能守着你,我就满足了!”有多少的爱,就会守护她多久!

二十年过去了,胡君予身上的袍子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桂树的树冠已经长成了打伞,蓊蓊郁郁为他遮风挡雨。

“陶陶儿,我实在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像你一样八字轻的人!”唧唧咕咕地笑着,八字轻得只比鬼多一点,呃,不,比一点还要多一点——一点点。

初遇想了无数次,每次想起,还是忍不住地笑开来。天天被擦拭的记忆,鲜活无比。这几十年,他就靠着记忆来支撑,好像陶陶儿还在他的身边,一颦一笑,音容宛然。反而不觉得日子十分难挨。

“八字轻的人最好找个天师来婚配,所以说我们是天作之合呀!陶陶儿!”枝条款款地摆动,像是柔声地回应他的话。

“老鬼师傅的玉佩是为我订婚用的,却阴错阳差地送给了你,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躲进树阴里,就像枕在陶陶儿的身上,说不尽的满足。

“我前天捉到了猴妖,他竟然敢强抢人间的女子,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桂树的枝条抚上了他的脸,像是在奖励他做得好。

三十年过去了,胡君予的胡子业已拖到了地上。衣衫破得已经不能再破,就胡乱地找了些藤蔓叶子,聊以蔽体。

“陶陶儿,我的身体越来越强健了呢!咳咳咳咳咳!”捂住自己的胸口,有一只穷奇,以为他守护的陶陶儿变成的桂树有助于修炼,竟然意图来挖走陶陶儿。本来击毙一只穷奇是小菜一碟,但是,穷奇用桂树来威胁他,投鼠忌器,竟然被穷奇打伤,虽然穷奇也被他打死,但是胸口的伤始终不好。

强打起精神,胡君予抚摸着树干,“陶陶儿,你放心,我一定会陪着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咳咳咳咳咳!”桂树的枝条摇摆得很急,胡君予脑海中划过她焦急的脸,“陶陶儿,我真的没有事,不信你看!”在原地蹦蹦跳跳,胡君予笑容绽放,动作敏捷,努力地忽视胸口的剧痛,穷奇身上有毒,此次恐怕凶多吉少。

桂树的树液汩汩而出,“陶陶儿,不要着急,我一定会陪着你的!”像是保证又像是许诺。

胸口的痛牵扯着全身,胡君予丝毫不敢懈怠,他自知来日无多,屈指算来,已经八十年了,他一定要在剩下的几天里,把一切为陶陶儿准备好。

开渠引水,清冽的甘泉,环绕着桂树,即便是不浇水,桂树也不会干渴。

把跟他有“宿怨”的鸟儿全部都捉了回来,陶陶儿素来与它们交好,要是有虫子来犯,它们就能解决。

动作加速了毒液在他身体里的循环,但是他别无选择,他只想在生命最后一刻,保护好他的陶陶儿。

胸口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尽管是天师,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这样的伤势没有当即毙命,真是算他命大。

巨大的藤蔓为桂树围起天然的屏障,上面贴满了他蘸着血写的咒语,这样,觊觎桂树的小妖就不能如愿了。

胸口的伤口溃烂得能看见了心肺,做完了这一切,胡君予终于感到了累,拖着疲惫到至极的身躯,躺在了桂花树下,“陶陶儿,我想睡觉,你不要害怕,我很快就会醒来!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的,不让你受一点的伤害。”眼睛越来越沉,胡君予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以后,眼睛永远地闭上。

一天后,桂树的叶子全部枯黄。

两天后,桂树的叶子全部脱落。

……

近天山的妖怪们惊喜地发现,那个很像人类的妖怪,还有他的宝贝桂树,都在一天死去了。

“唉,胡君予天资聪慧,要是潜心修道的话,不出两百年,定可白日飞升!”黑龙惋惜道。

“端木陶然心地纯良,如果入我门下,也一定有所修为。”阿木看得津津有味。

一直看着幻镜的阿叶,浅浅一笑,慢吞吞地走到了胡君予的身边,手指点在了他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胡君予紧紧闭着双眼,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陶陶儿,陶陶儿——”映入眼帘的,是害他和陶陶儿人树两隔的始作俑者。

“疾——”想也没有想,一道金光便冲向了阿叶。

阿叶大大的袖子一挥,金光消弭于无形,“你的修为果真神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脸上也浮现了惋惜的表情,“陶陶儿,陶陶儿呢?”他还在黑龙的府邸旁,没有桂树的身影。

“陶陶儿呢?陶陶儿呢?”痴狂裹挟着愤怒,一道接着一道的金光,尽数地攻向了阿叶,阿叶左挡右挡,身形早不复原来的潇洒。

“轰——”巨大的声响,胡君予身边的尘土被轰起,怒气冲冲的阿木龇牙咧嘴地打向了胡君予,“敢打阿叶,我吃了你!”

“阿木,你是不能吃人的!”阿叶赶忙拉住怒发冲冠的阿木。

“对哦,我是不能吃人的!”她是可爱的树,不能吃肉的,真是可惜。

“胡君予,断情绝爱才能白日飞升,你又何苦执着?”黑龙还是不死心,想让胡君予随自己修道,光是在环镜中,进步如此的飞速,如果——

“白日飞升,做行尸走肉?”胡君予四顾茫然,如果没有了陶陶儿,生无可恋。

“不要再捉弄别人了,如果真的能忘却****,我同你早就成仙,你我草木,尚且不能无情,何况——”阿木托着腮,歪着头,“可是我的兰花——”

“阿木!”无比轻柔地叫道,“我最近喜欢上了杜鹃!”

“杜鹃?”阿木眼睛亮起,如果阿叶不喜欢兰花,她就不用种兰花来送给阿叶,那兰花被踩就无所谓了。

“对哦,涧边有好多的!”阿叶看向阿木的眼神,温柔得能溺杀人。

“好啦!”黑龙的声音响起,“不捉弄你们这对有情人了!”手轻轻地挥起,三寸见长的端木陶然出现在他的手心,迎风便长,瞬间便长成了原来的模样。

“予哥——”眼泪狂撒,满面泪痕却是喜欲狂。

“陶陶儿——”胡君予瞪大了眼珠,他的陶陶儿,他的陶陶儿,活生生的,笑容和眼泪同时浮现在他的面孔,紧紧相拥的恋人,又哭又笑。

“一百年了!我真的还能看见你!”

“难道我是在做梦?”狠狠地掐住了大腿。

“疼——”黑龙叫出声来,能不能掐自己的大腿啊?

“咳咳咳咳咳!”黑龙掩饰自己的情绪,“只是一天!”

“嗄?”本来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两人还是捕捉到了这句,“黑龙,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陶陶儿可是帮你挡住了天人三劫!”提醒他的恩将仇报。

“你没有发现,鹿蜀这一百年都没有出现吗?”

“鹿蜀——”胡君予颇为费力地想了想,胆小成性的鹿蜀该不是卖了一百年的手帕了吧!

“我就知道你没有想起我!”鹿蜀寄身的伞直直地砸向了他的脑袋。”就该让你在环镜里,呆上个一两百年!”

近天山有环镜,有道行高者导入,自陷幻境,百年幻镜,不过一日的光景。

“天龙木呢?你们答应我的天龙木呢?”在幻境中变了八十年桂树的端木陶然,一心惦念的还是予哥的伤势。

“天龙木?”三个道貌岸然的老妖怪,面面相觑,假装不知。

“你们——你们——”端木陶然气得跳脚,真的是在捉弄,她同予哥。

“阿叶是天属木!”淡绿色的光芒揉进了端木陶然的身体。

“黑龙是龙属木!”浅红色的光芒揉进了端木陶然的身体。

“阿木是木属木!”正黄色的光芒揉进了端木陶然的身体。

端木陶然和胡君予呆呆,不明白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

“现在天龙木就是你的陶陶儿了!”阿木嘻嘻笑道,剩下两妖也是一脸的暧昧。

“你们帮我渡过天人三劫,我一定会报答的!”黑龙也笑道,没有大妖的戾气,仙人果真是不同凡响。

“你们说话不算话,还是没有天龙木!”端木陶然嘴嘟得高高。

挤了挤眼,“现在天龙木就是你的陶陶儿喽!”阿叶难得有这么人性化的表情。

“我就是天龙木?”睁圆了眼睛,随即,大大的眼睛硬是弯成了月牙模样,“予哥,原来我就是天龙木耶!”这下可好了,自己就能救下予哥!

胡君予没有那么的乐观,“陶陶儿会是天龙木?”

“当然!”三人齐齐地说道。

“真的?”他还是不相信。

加起来有几千年的年龄,但是三个人还是没有什么说服力,“好吧,那如何解去邪王的灵体呢?”这三个老妖怪最好不要拿陶陶儿开玩笑!

“这——”三妖齐齐地缄口,这个问题不是很好说。

撸起袖子,“要血还是要肉?”为了予哥,她连命都能舍得。

“这——”三个妖还是缄口,要肉也要血,但是好像不是这么血腥的要法。

“算了,我就知道,妖怪都是靠不住的!”激将法只对一个妖有用。

“阿叶,他们管那种方式叫交合是不是?”阿木貌似天真地看向了阿叶。

“呃,是——”

乌鸦飞过,两个人都呆了,这岂不是要——

只有鹿蜀最高兴,它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宜于子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