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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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文言的精妙

我下乡前,从邻家叔叔收破烂的手推车上发现半本《聊斋》,页脆卷残,约上册三分之二,由《劳山道士》始。如获至宝,补角修边,加白纸书皮,写“个人批判资料”六字。下乡时,秘带之。

在知青之初年,无书可看,每避人阅,聊以解闷。少年时所读小人书,词句简白,不过是画页之说明。欣赏者,实非文字,乃绘画也。及读原文,几乎页页有生字,甚为古文之深奥所折服,亦被精准华丽所迷。后,对知青的思想监管不特严矣,遂胆大,敢于将字典放于一旁,边看边查生字也。再后,起一念,欲以白话改写之。

然感难矣,如“酒胾雾霈”,前二字自可白话,后二字则不知该怎样改写为佳了。“环佩璆然”之“璆”,美玉耳,以白话改写,顿觉俗不可耐。“翠凤明珰”“麝兰散馥”之类,一经改成白话,不但了无炫绚色彩,其俗亦不可免。

“为人蕴藉”之“蕴藉”,本指言语含蓄;若指性格,内敛而已。以当下语“译”之,不妨曰“低调”,却又不尽是“低调”之意,亦有气质的儒雅在内。总之,欲将“蕴藉”在原文中的“含义”表达全了,啰唆至极,无非某些常见词的连缀,反莫如不改。

“丰彩甚都”之“都”,只不过是形容词,若改为“出来一位少年,气质相貌俱佳”,实在不成样子。古时形容令人刮目相看的男子,特别是书生、文人,绝非当今“颜值高”三字可比。但无论怎么形容,气质也必包括在内。形容高格调的美女亦然。若以白话,既写到容貌且写到气质,啰唆几乎难以避免。“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画黛弯蛾”“颊若桃花”之类描写女性美的词汇,不但在古文中频现,还成了公用词,若改写为白话,其实也甚少现代文学语言的生动与特别。

“及笄”或“未笄”,指古代女孩子到了某一年龄就按习俗改变发式,若以白话写来,近于注释文字,莫如干脆加一条注释了。

“跽”字其实也是跪姿,只不过昂首而上身挺直;“跽曰”便是那样子说话,若以白话写来,亦失古文洗练之优点。将“骇绝”以白话写为“大惊失色”或“吓呆了”,也便都没了古文那种想象空间较大的意味。

以“大雪崩腾”夸张雪况之大,是我这个见惯了大雪的北方青年从未读到过的形容,如果以白话改写,那就只能写成“仿佛雪崩自天而下”,结果必使人觉得夸大其词了。

形容一人肉体消失,“衣冠履舄如脱委焉”之后四字,无论怎样以白话写来,都难及原文的言简意赅而又形象精准。尤其那一“委”字,将常用字用活了,于是便也用得极佳。

最难以白话改写的是某些名篇中的对话,又尤以男女主人公间的对话为难。如《婴宁》,书生王子服对一位叫婴宁的女子一见钟情,非彼不娶。多处寻访,至某村,梦想成真。并且得知,自己还是对方“姨兄”——对方实为狐女,幼失生母,由鬼母抚育长大。于是,姨兄妹二人在她家花园中有了如下对话:

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初见时女子弃于地的)。

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

曰:“此上沅妹子所遗,故存之。”

问:“存之何益?”

曰:“以示相爱不忘……”

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

……

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

女曰:“葭莩之情,何爱待言?”

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

女曰:“有以异乎?”

曰:“夜共枕席耳。”

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

女曰:“大哥欲我共寝。”

生大窘,急目瞪之。

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

生曰:“此背人语。”

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

……

如上对话,若以白话写来,必显生之轻佻不轨,女之二百五也。同时,原文亦庄亦谐,令人忍俊不禁的冷幽默感极可能荡然无存,结果成了粗俗情节。

因为有如上种种难以改写的问题,当年的我虽有字典,亦自知文字功底不逮,实难了念,遂作罢,未敢强试之。

对于文言的敬意,由而愈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