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家小札系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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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从贾宝玉与北静王说起

由于有“水做的骨肉”与“泥做的骨肉”之说,因此贾宝玉“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已成为贾宝玉的名言。也因此,贾宝玉长年累月便只在“内帏厮混”,而最不愿束带顶冠去外面接应宾客,尤其是会见贾雨村这样的官僚。可是大家都知道贾宝玉与北静王却有很好的关系,“每思相会”,第一次见面前,宝玉心里便“自是欢喜”。北静王不也是一个男的吗?贾宝玉见了他为何反觉“清爽”呢?原来这身为男性的北静王,却有一种女性化的外貌形容,你看他“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看的人物”。加上他“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的潇洒性格,自然就很对贾宝玉的景了。更为有趣的是,作者给这个北静王起的名字叫“水溶”,水溶者,不分明是“水做的骨肉”吗?这就完全揭开了这个问题的奥秘,贾宝玉喜欢北静王,还是遵循了他自己那句名言的原则的。

人们也许要问:贾宝玉自己不也是男性吗?按照他的原则,岂不应该首先把自己也否定了?同样有趣的是,贾宝玉自己也是一个充分女性化了的人。不说他自小喜欢和女孩子们在一起以及“爱红”等内在性格,即就外部形态来说,他也颇具女孩子的气质,尤三姐就说过贾宝玉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再如第三十回写龄官正在地上出神地画“啬”,连下雨了也不觉得,宝玉大声地提醒她:“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龄官才抬起头来一看,可是因宝玉身子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结果,“那女孩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龄官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只凭她耳闻的声音和所见的半个脸面,便从直觉上判定对方是个女性,因而连呼“姐姐”,这更有力地说明了贾宝玉的女性化特点。

根据这样一个分析,我们再去查查贾宝玉的另外两个至好男性朋友秦钟和蒋玉菡,果然发现他们在外形上也具有明显女性化的特点。第一次露面的秦钟,“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毋庸多说,因为这里已完全点明了他“有女儿之态”了。名优蒋玉菡,在戏台上就是一个“唱小旦的”,光这一点,也就有了七八分女性的气质了。而和宝玉初次相见时,宝玉便“见他妩媚风流,心中十分留恋”。很显然,这又是一个水溶、秦钟一类的人物。在明末清初之际,也就是说在《金瓶梅》与《红楼梦》之间,曾经出现了一大批才子佳人小说,其中的许多才子,在形容体态上也有趋向女性化的特点,这可以说是当时的一种时尚。因此《红楼梦》里也出现这种人物,以及本来只爱“女儿”的贾宝玉也喜爱与有这种特性的男性交往是不足为怪的。

与此相联系的是,这个“见了女儿便清爽”的人,有时竟也会骂起“女儿”来,而且正言厉色,一点不留情面。一次,薛宝钗说了劝贾宝玉留意仕途经济之类的话,宝玉“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使薛宝钗“登时羞的脸通红”。另一次史湘云也这样劝他,宝玉马上当面下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在平时,薛、史都是贾宝玉所亲近和尊重的人,为什么在这一点上竟一下子就翻脸呢?原来,在贾宝玉看来,薛、史所劝说他的一套话语,乃是“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这里说得很明白,这些本应是须眉浊物的话,为什么“清净洁白的女儿”也讲起来了呢?因此他对薛、史也不客气,乃是针对这件事,是不满她们“亦染此风”,而不是对这两个“女儿”不满,他骨子里的落脚点还是在骂“须眉浊物”的。同样的道理,贾宝玉还骂过两位拉司棋出去的老婆子,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有人据此便认为贾宝玉喜欢的只是未结婚的年轻“女儿”,而对老婆子们则又是另一态度,这实在是一个大误会。因为贾宝玉对他们的不满乃是因为他们“染了男人的气味”,因此这里表面上是骂婆子,实际上还是骂的那些“汉子”“男人”们。他对那些“亦染此风”的薛宝钗、史湘云这样的年轻“女儿”,不也同样是这样的态度吗?

总的来说,贾宝玉有时也喜欢某些“男人”,但他所真正喜爱的是他们身上的女性特征;贾宝玉有时也骂过一些“女儿”(包括老的婆子和年轻的“女儿”),但他实际上是骂的她们身上所染的“男人”气味。贾宝玉始终没有背离过他的名言所包含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