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府西侧另有一厅堂。
这厅堂不同于用以招待宾客的大厅,只有在真正的贵客临门时才会派上用场。然而玉府别院虽大,玲珑姬名气虽广,狂蜂浪蝶是不少,真正尊贵的客人是一个也没有的。
于是这厅堂渐渐变作了府上的得宠人物,几位先生交流的地方。
教导玉小姐奏乐的女老师沈韵居坐左侧首位。她年不到三旬,姿容出色。身着一身碎花长裙,轻抚长琴,拨弄出几个轻快的乐音。像是瞧不见另一人愁苦的脸色似的,笑吟吟道。
“西席先生的位置,终于还是定了下来。闹得还真欢实。”
负责教导玉小姐书法与作画的秦先生一捋他那三寸长的胡须,古拙的面容上登时露出苦色。
“如今玉府的情势,便像是一幅早已混乱的书画,墨中调色,越发浑浊,老夫早已看不清楚了。这姓李的年轻人再进来,更加是飞来一笔,搅得越来越乱。齐老弟,你又怎么说?”
这姓齐的中年男子负责教玉小姐棋艺。棋弈乃是小道,因此这位齐先生平时最为清闲。但他为人风趣,教的内容又轻松,所以甚得玉小姐欢心。齐先生道。
“玉府的这局棋何时清晰过?小姐不知道在想什么。西席先生走了一个接一个。姓李的小子看起来有些不同,可他能待得住吗?”
秦先生淡淡道。
“怎么,你觉得小姐会赶走他?听说小姐对他印象可不坏啊。”
齐先生笑道。
“你忘了有郑八么?那小子成天在外面吆喝自己是四管家,从前王管家请来的西席先生都叫他给打跑了。这姓李的是举人出身,我不信他能忍得下郑八的气。”
沈韵手里仍在抚弄琴弦,乐音忽地趋于急促,赶的另外两人心头一紧。
秦先生捂住耳朵,怪责道。
“沈四娘,你这是做什么?”
沈韵手底丝毫不慢,嘴里悠悠道。
“两位打得好算盘。人家才进府来第一天,你们就盘算着什么时候离开了?”
齐先生也捂住双耳,以防乐音袭耳。
“我倒是不在意他的去留。可四娘你也知道,西席先生这位置,只要不是马管家亲自指定的,谁坐的稳。只不过小姐却不喜欢。”
玉家小姐曾有过数次把西席先生作弄跑的事迹。上一位先生被吓跑还是两天前的事而已。那次,小姐扮成了吃人的妖怪。
秦先生煞费思量地道。
“玉府好容易才有些安生日子。小姐如此看重这姓李的,怕是会添上不少变数。咱们要安稳的吃这碗饭,这姓李的非走不可。我要想个法子赶他走。”
琴声戛然而止,停的十分突兀,听得人心中一空。二人知道这女人喜欢故弄玄虚,早就习惯了。可也不禁皱眉。
沈韵娇笑道。
“赶他走?他年纪轻轻,却是举人出身,身有功名。你凭什么赶他走?”
秦先生轻轻捋着胡须,眼中充满了得意的神色。
“四娘此言差矣。要他留,是困难重重。要他走,却简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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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墓人最终压抑住了做贼的冲动。
努力地等到了晚饭时分,然后赶在第一个连吃了五大碗饭、大半盆菜、三大碗汤,最后在包括郑八在内的所有家丁惊讶的目光下心满意足地走出了饭厅。
李墓人在饭厅连着的后花园里找了个舒服位置坐下,张望四周风景。
月亮冒出了头,洒下淡淡的光芒,仿似一层白霜笼罩着李墓人身周的一片绿色。后花园里诸般花卉皆不在少,可惜现在时节过了,否则该更有一番好看。
坐在群花之前,不自禁的便思考起自己的处境来了。李墓人总算是得到了一份正经工作。朝着师父的遗命踏出了一大步。其实李墓人一开始的想法很单纯,只不过是找一份平凡简单的正经工作。赚到足够的银两,把家里的债还清。然后过几年找个媳妇,生儿育女,安安分分的过完一生。
谁知道第一天找工作。他就发现了一个从根本上难以解决的问题。那就是他对于白道生活感到的难以融入。那也不单纯是黑与白之间的差异。还有的是身份高低的差异。李墓人本身曾是黑道里握有重大权柄的人,而现在却要做一个挨了郑八这种人打骂也不能反抗的文弱书生。这样的落差更令他觉得一时难以接受。
李墓人虽然怀里揣着《论语》,也念过几年书,却从来不是一个儒家弟子。他没有办法像一个传统的儒家子弟一样去思考、去反应、去感受这个世界。恐怕以后也不可能会。想来想去,最后只好归结于一个结论: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为这种虚无的问题长吁短叹根本不是李墓人的性格。他片刻间忘了烦忧,继续赏花赏月。
看着看着花,忽地想起一件事,自己的房间在哪啊。。
既然郑八等人都听说了他的事,房间应该是安排好了的。可是那位八爷和他那群狗腿却肯定没这么好心给他带路。
白道的世界。。当真艰难啊。
他正满心惆怅的看着月光。
“那、那个。。李先生。。”
李墓人狐疑地转头。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小僮,长得眉清目秀。虽是年轻人,却透露着几分憨厚的气质。正是他出声叫自己。
“小兄弟有何贵干?”
“诶。。小的那个。。受了吩咐,带您去那个。。您的厢房。”
李墓人见他才跟自己说几句话,就张口结舌的,脸色涨红。心想这少年跟王管家倒是师徒,正是一双老实人。当下谢道。
“我正愁不知道在哪呢,有劳你了。”
“是,请您跟小的来。”
青衣小僮带着李墓人走向花园的另一边。李墓人心呼好险,差点就走错了。
“小兄弟,小生李墓人,小兄弟如何称呼?”
“小的叫周全。”
“泉水之泉?”
周全摇头道。
“不是,是全力以赴的全。”
李墓人哈哈笑道。
“好名字好名字。在大户人家做事,行事自然要周全些。”
周全听他夸奖自己名字,也憨憨的一笑。
“李先生真是博学,我爹给我起这个名字,也就是这个意思。要我凡事想的周全些,别要得罪了老爷小姐。”
“咱们差不了几岁,你也别叫我先生。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大哥吧。”
周全惊恐地道。
“那怎么敢?您是小姐的先生,是府里的上宾。小的只是个花匠,怎么高攀得起。”
“那有什么不敢。先生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么?你没看我刚才吃饭,饭量比你们还大呢。”
周全想起李墓人刚才在饭厅来回冲刺抢饭菜时的景象,失笑道。
“是啊,大家都说您是饿死鬼投胎,郑八爷还说你是饿狗扑食。”
“。。这就不用记住了。总之,你我兄弟相称即可,不必在意繁文缛节。”
周全本来年轻,听李墓人说的爽快。心底热血上涌,一扬头道。
“好的,李大哥,你不嫌弃我周全出身寒微,咱们就兄弟相称!”
李墓人忽地心念一动,周全既然在玉府工作,不妨跟他打听一下这郑八等人的事。
“周全你在玉府多久了?”
“有十多年了。我爹是玉府本宅的园丁,我本来也在本宅。后来说是别院缺个花匠,小的就被调了过来。”
“这么说,你在这间别院也很久了?”
“从小姐搬进来就在了。”
李墓人心道那就问对人了。当下把下午吃到郑八饭菜被殴打的事说了出来。周全听得一愣一愣的,还一眼一眼的看他身上的伤势,十分关切。
李墓人却觉得心头一阵温暖。他来白道世界足足一整天,不是被喝骂就是丢人现眼。虽说见到了意中人,让他很开心,可毕竟仍是没有人关心过他。心中不由得把这个朴实少年当做了好友一般看待。
又继续问道。
“按理说,他身为家仆,怎么敢在府里动手打人。他不怕小姐责罚他吗?”
“李大哥你才刚来,不清楚府里的情况。郑八不是好惹的,连小姐也动不了他。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李墓人听得愣住了。这成了什么世界了?安国公家的千金小姐,居然还管不了一个家奴?说出去都没人信。
“这是为什么?难道安国公,你们老爷也不管?任由小姐被他欺负?”
周全慌忙打手势要李墓人压低声音,别要让人听见。
“欺负小姐他倒是不敢。可是小姐确实动不了他,因为郑八是马管家的人。”
李墓人忽然明白了玉府的部分局势。想来这个马管家平时就是个专权自大的人,所以把手下人也惯的没大没小,胡作非为。
“就是你们府上的管事,玉家的三管家?”
“没错。马管家在这别院里是一把手的管事。连小姐也不能不给面子。所以郑八身为马管家的头号手下,在玉府里是蛮横惯了的。咱们别院里上下六十多号下人,没有一个没受过他欺负的。”
李墓人一听下人都受过郑八欺负,登时想起了那千娇百媚、招人怜爱、天仙下凡的狐儿姑娘。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受了郑八欺负那可是大惨事啊。气愤地道。
“那小姐的丫鬟呢?”
周全迷糊地道。
“小姐的丫鬟?有六七个呢。”
“我说的是贴身丫鬟,生的国色天香的那位。有没有被郑八那王八羔子欺负?!”
李墓人气势汹汹地揪住了周全,仿佛他就是郑八一般恶狠狠的问道。周全被李墓人突然的转变吓到了,怎么这位举人公说起骂人的话来这么顺口,半点都不结巴,张口结舌地道。
“这。。我不太清楚。女眷跟我们是分开的。我一年到头在府里也遇不上她们一两回。但是我既然是这样,郑八也该是这样。他应该也没什么机会接近女眷。这点玉家规条森严,他应该没这么大的胆子。”
李墓人‘哦’地一声松开了周全,还贴心地给整理好领子。
“抱歉啊,兄弟。刚才是我有点紧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