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千年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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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意志力的化身:曾国藩

曾国藩以他的一生,证明了人的意志力所能达到的极限。梁启超在形容自己时,用了一个很好的比喻:如果把“梁启超”这个人身上所含的“趣味”元素抽出去,那么所剩物质就无几了。借用这比方也可以说:如果把“曾国藩”这个人身上的“意志力”元素抽去,那么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些平淡无奇的成分。

虽然有巨蟒转世的传说,实际上乡塾教师曾麟书的这个儿子只是个极普通的孩子。老曾家的人里向来缺乏俊秀之才。曾麟书终生苦读,直到四十三岁才勉强补上个秀才资格,在读书人里算是比较笨的了。曾国藩本人从十四岁起参加县试,考了九年,到二十三岁才考上秀才。比较他同时代的名人,便可以看出他天资的平庸。小他一岁的左宗棠,十四岁参加湘阴县试,便名列第一。次年应长沙府试,取中第二。李鸿章也是十七岁即中秀才。比曾、左、李稍晚的康有为幼年颖异,有神童之誉。梁启超更是天资超迈,十一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令曾国藩望尘莫及。曾国藩也常说自己“吾生平短于才”“秉质愚柔”“称最钝拙”,这些也并不完全是谦词。

曾国藩的家乡白杨坪,处在离县城一百三十里的群山之中,虽山清水秀,风景不恶,但交通不便,消息闭塞。曾国藩在诗中说这里“世事痴聋百不识,笑置诗书如埃尘”。有史以来,在曾麟书之前,这里连个秀才也没出过。

一点也看不出一个震古烁今的大人物将要从这里走出去的迹象。

曾国藩自拔于流俗,得力于他身上那种湖南山民特有的质朴刚健气质。

恶劣的自然条件,压不垮湖南农民艰苦奋斗的精神。封闭的环境里民风朴拙,人们没有别的生计,只知道下死力种田。中国农民的自我克制能力是无与伦比的,艰难的生存磨炼了他们的顽强和坚忍。虽然只有一个小院,数间茅屋,巴掌大的土地,但是一家人还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春种秋收,喂猪养鸡,一时一刻也不愿白白放过。院里屋外,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亩薄田,侍候得无微不至。虽然艰苦的付出和微薄的收获不成比例,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好饭,穿不上几件好衣,可是他们从来不知抱怨,一个个乐观知足,全家上下都有一种奋斗向上的心气。曾国藩后来在家书中说,看一个家庭的优劣,不是看是否贫穷,而是看是否有奋发的气象。只要有“兴旺气象”,这个家庭总有出头之日。这便是来自他自身的经验。

和普通农家相比,曾家家风更为严峻。祖父曾玉屏虽然不大识字,但是有主见有魄力,性情刚烈,为人严正,在乡里很有威望,哪里有纠纷总是找他排解。遇上那种不讲理的泼皮无赖,他“厉辞诘责,势若霆摧而理如的破,悍夫往往神沮”。曾国藩继承了他祖父刚直强毅的性格特点,他对自己的祖父有一种崇拜心理。他在家书中,常常谈到祖父的言行,奉为圭臬。“吾家祖父教人,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

曾国藩就是这个山村里朴实本分的孩子。在严峻的家风督促下,他从小勤奋刻苦,虽然天资不太高,但由于拼命发愤,在连考七次之后,终于考上了秀才。次年中举,再经过三次会试,终于在二十八岁那年考中进士,成功地走完了自己的求学之路。他带着农家子弟的天真拙朴和吃苦耐劳精神走进了人文渊薮——北京。

中进士之前,曾国藩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八股文上,日夜苦读,只为了能有出头之日,对儒学的大道理,并没有时间去研究。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他才发现自己学问修养毫无基础,“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中来”。在藏龙卧虎的翰林院,他见到了传统文化熏陶下的大儒们的高美仪范,知道人可以做到“浑然如天地,粹然如和风”的境地。他下定决心要弄通人生大道理,奋发向上,使自己的一生得到最完满、最壮美的实现。

人类最基本的一种心理倾向就是使自己变得完美,儒家的人格设计为这种心理倾向提供了最理想的释放途径。儒家学说认为,每个普通人都可以“超凡入圣”,都可以通过自身的刻苦努力达到圣人的境界。所谓圣人,就是完美的人,他通过自己的勤学苦修体悟了天理,掌握了天下万物运行的规律。这样,他一举一动,无不合宜,就可以经邦治国,造福于民,使整个国家达到大治的状态,而自己也立功立德立言,万世不朽。这是一个何其宏伟、何其诱人的人格理想,在这一人格设计中,人的潜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人的精神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张扬。

这样一个壮美的人生设计虽然极为诱人,实际上却带有浪漫空想的色彩。“圣人”是一个超自然的概念,“学做圣人”便是个超越自我的过程,由于目标的高远难及,手段便非同寻常,要求人把自然欲望压制到最低限度,每时每刻都严格控制自己的思想,使它不能逸出于儒学规范之外,每一分钟都展开对自然本性的搏杀,那真是针针见血,刀刀剜心。有的人虽然用圣人之言敲开了仕途之门,却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所谓圣人之道;有的人曾为这个理想激动过,尝试过,终因这种努力非人性所能堪,不得不最终放弃。曾国藩,这个来自湖南乡下的读书人,一旦被这个理想所征服,便义无反顾,百折不回,用农民的质朴顽强去践履,终于做出了非同寻常的成绩。

曾国藩和普通官僚的不同之处是志不只在封侯,而更在做人,做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他在家书中说:“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于为天地之完人”,“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这就是他为自己立定的“终身大规模”,在这个规模基础上,他开始坚苦卓绝地建设自己的人格理想。

曾国藩学习理学家倭仁的修身办法,坚持写日记,在日记中把一天之内的每件事、每个念头都记下来,有点滴不符合圣贤规范的做法想法,都严格地自我检讨,把“恶”消灭在萌芽状态。到朋友家拜客,见到主妇时,“注视数次,大无礼”。与人交谈时,“有一言谐谑,太不检”。都要深刻检讨。甚至做梦时梦见自己发财,醒来也痛骂自己一番,责备自己贪财之心不死。他还学习静坐之法,每天静思反省,不断和自己的私心杂念搏斗。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期望自己十全十美,一言一行都正确恰当;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贪多求快,总想一下改掉身上所有的缺点毛病。不过,和大部分年轻人不同,他有着钢浇铁铸般的执着顽强。翻检他的日记,从少时起,直到暮年,几乎每一天都要对自己痛责一番,每一天都有自责、焦虑、悔恨、恐惧的时刻。壮年之时,为了克制自己的生理欲望,他“日日自苦”,以求“不至佚而生淫”,通过每日勤学苦思,把精力耗尽,“如种树,斧斤纵寻之后,牛羊无从而牧之;如燃灯,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作为一个禁欲主义者,他损失了许多做人的乐趣。他真是花岗岩脑袋、混凝土脚踵。在那些常人不能忍受的关口,他都忍受过来了。在家书中,他总结自己的经验教导子侄说:“凡事皆有极困难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他现身说法:“即经余平生言之,三十岁以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做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

实际上,儒家的人格理想是一种风险极大的设计,几乎就不具有可操作性。它使人日日如在悬崖之侧,一不小心就跌入人性弱点的深渊之中。自古至今,大多数人逃离了这条险途,或仅仅以此装点门面,或遁入老庄一路。只有曾国藩走得异常老实坚定,他给自己立了这样一个座右铭:“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把自己推入“圣贤”和“禽兽”的两极选择之中,破釜沉舟,不留任何退路。通过这种本质上不合人情的、非人道的方式,他把儒家精神中刚健有为、光明磊落、忠恕待人、至诚慎独等优良品性熔铸到自己身上,涤去人身上常有的自私、虚伪、阴暗、猜忌,走入了道德的化境,达到高尚澄明的境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他以圣人之心为心,行动中没有做作气、虚荣心、自得感。他把行动与本心打通了,自有一番大境界大心胸,是一个真性真情的真男子。

事实证明,这就是“天资钝拙”的曾国藩事业成功的基础。

成就大事业,仅仅有大心胸、大境界是不够的,还得有大本领。曾国藩的大本领同样是从顽强刚毅中锻炼出来的。

四十二岁那年,曾国藩奔母丧回乡。其时正值太平军兵抵湖南,咸丰皇帝命他在家乡办团练。一介书生从此开始了带兵生涯。

曾国藩正值壮年,已是二品大员,性情刚直,自以为居心正大,又有皇帝钦命,所以办起事来雷厉风行,锋芒毕露。他对那些贪鄙畏葸的地方官吏本来就十分厌恶,所以常常越过他们,直接下达命令。他哪里知道,这些地方官员,虽然办起正事一个个昏聩糊涂,但是坏起事来,却都是行家里手。从巡抚以下,都因为曾国藩侵犯了他们的权力而深怀不满,处处对他下绊子、打冷枪,掣肘使坏,弄得曾国藩事事不顺。

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发生在练勇半年之后。曾国藩训练团勇,要求当地绿营兵一道会操。平时懒惰惯了的绿营兵受不了他严酷的训练方式,在军官的挑动下,聚众闹事,攻入曾国藩的公馆,枪伤了他的随员和护兵。曾国藩狼狈逃命,才幸免一死。曾公馆和巡抚衙门仅一墙之隔,事发之时,全城皆知,巡抚却装聋作哑。直到曾国藩仓皇跑来,才假惺惺地出面过问,事后,对肇事者未加任何惩处。

血气方刚的曾国藩受此挫辱,刺激极大。一开始,他想上疏给皇帝,把湖南通省官员弹劾一遍,出出胸中闷气。可是冷静下来一想,这样一做,以后在湖南办事更难。经过几夜不眠的反思,他决定“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不争这一时闲气,而是从头开始,发愤振作,练成一支能打胜仗的军队,给湖南通省的文武官员看看。

正是这一刺激,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心理能量。他离开长沙,移驻衡州,在那里招兵买马,一改协助地方官训练团勇的初衷而要建立一支自家的军队,和太平军一决雌雄。事实证明,这是曾国藩一生事业的真正起点。如果没有这次受辱,也许他不会下那么大的心力去建立湘军,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中兴名臣”曾国藩了。几十年后,他还在家书中教育儿子说:“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有所为有所利而成者居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半。”“百端拂逆之时”,“只有逆来顺受之法”。“所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真处逆境之良法也。”这是他从挫折中得到的大智慧。他咬紧牙关,把这一番大挫辱活生生吞下,倒成了滋养自己意志和决心的营养。湘军因此而诞生,曾国藩的“中兴伟业”也即此起步。

曾国藩一生中的第二次大挫折发生在湘军刚刚成军的时候。那是咸丰四年(1854年),他耗尽心力,练成了这支一万七千人的队伍。他对这支队伍的组织、训练、装备、后勤,无不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力求万无一失。他非常重视首战的成败,认为这对士气人心将起到极为重要的影响,所以成军之后,耐心等待战机,没有十分把握,决不出战。连咸丰皇帝屡次下诏催他出兵,他都以准备不充分为理由拒绝了。

谁知,精心准备的第一战竟是个彻底的败仗。

咸丰四年四月,湘军探知战略要地靖港和湘潭驻进部分太平军,人少力薄,而且毫无戒备。等待多时的曾国藩闻听大喜,决定拿他们开刀。于是兵分两路,他亲自带兵前往靖港。哪知大军开进靖港,遇到的却是浩浩荡荡的太平军伏兵。湘军上当了。未经战阵的湘军一下乱了阵脚,纷纷溃逃。曾国藩把军旗插在身边,自己持剑立在旗下,大呼“过旗者斩”,可是他砍翻几个,余者仍然绕旗狂奔。兵败如山倒,眼看太平军杀了过来,卫兵把他拉上了座船,仓皇逃命。

曾国藩呆坐在船内,五内俱焚。自己惨淡经营了一年多的湘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想想自己在皇帝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想想湖南官员将如何用嘲笑来迎接他,他无地自容,一急之下,投江自杀。幸亏周围人拼命打捞,才免于一死。

曾国藩败走长沙,原本就等着看他笑话的大小官员此刻来了精神。他们下令关闭长沙城门,不让曾国藩及湘军一人入城。正在走投无路之时,一个意外的消息救了曾国藩。原来另一支湘军在湘潭打了个大胜仗,歼敌万余人。这是太平军兴起以来清军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这个胜仗奠定了湘军的地位,也掩盖了靖港的惨败。

经过这一番大惊大险大喜大惧,曾国藩痛定思痛,开始了著名的“长沙整军”。他认为,靖港初战失利的原因是赏罚不明,良莠不分,没有在军内树立起不怕死的精神。对于在初战中一触即溃的队伍,他无条件裁撤,自己的胞弟曾国葆一军首先被解散。对于那些不怕死的部队,则大量增员,表现勇敢者,大力提拔。此次整军,极大地提高了湘军的战斗力,确立了“扎硬寨,打死仗”的湘军作风,为以后一系列重大战役的胜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以说,湘军以后的节节胜利,正是从靖港惨败中来的。

曾氏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挫辱发生在领兵征战三年之后。如前所述,曾国藩刚正严厉的作风、正人君子的气质和地方官员卑鄙下作的品性相厌相克。与此同时,朝廷认为,一个在籍侍郎,振臂一呼,就集兵数万,非国家之福,对他不敢放手使用。曾国藩带兵三年,一直没有个正式的名分,孤悬客处,用兵用人用饷无处不难。由于他没有明确的职权,又拒绝和地方官同流合污,虽然为保卫疆土辗转各省,却处处受排挤刁难。几万大军的军饷地方上一直拒绝供应,左支右借,常常是有上顿没下顿,几万大军常常饿着肚子打仗。最让他心寒的是有的地方官竟以军饷为诱饵,引诱他的部下到必死之地去打仗。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毕金科因此阵亡。他为毕金科写的悼文中有这样的词句:“内畏媚嫉,外逼强寇,进退靡依,忍尤从诟。”正是刻画了那几年湘军的艰难处境。

正在这时,他接到了父亲的讣告。这个噩耗此刻倒好像成了摆脱困境的天赐良机。他立刻上疏要求回家守孝,并且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压抑已久的愁苦愤懑都说了出来。他期望这回皇帝会体谅他的苦衷,授予他职权。

可是咸丰皇帝还是不能相信他。适值太平军的势力日渐消退,没有曾国藩好像也没有大碍。于是顺水推舟,批准他回家守制三年,实际上即解除了他的兵权。

这当头一棒差点把曾国藩打昏。他万没料到苦战数年,功高劳苦竟是这样一个结果。这对于一心建功立业并为此鞠躬尽瘁的曾国藩是一个极大的打击。那些平时和他作对的地方官一个个喜形于色。咸丰七年(1857年)二月,曾国藩灰溜溜地回到了乡下老家,心情极度恶劣。原本自诩硬汉的他这回有点挺不住了,举动大异常态,整日生闷气,动不动就骂人。他数着江西的一帮文武骂,骂够了就找几个弟弟的茬吆喝,语言粗俗,蛮不讲理,理学名家的风度荡然无存。极为好胜的他整日如坐针毡,几年来的种种经历不断缠绕在他心头,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说自己在家中“回思往事,处处感怀”,“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近日天气炎热,余心绪尤劣,愧悔交集,每中夜起立,有怀吾弟而不能见。”失眠症又一次发作。他反复阅读经史及老庄,把自己起兵以来的种种情形在大脑中一遍遍过电影,苦苦思索自己失败的原因。渐渐地,心慢慢静了下来,他像一个闭关的和尚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经过一年多的乡居,再出山时,曾国藩如同变了个人。他斩关夺隘,没有被挫折打垮,反而本领大长。行动做事,由原来的方正,一变而为圆通。咸丰八年(1858年),由于战局重又紧张,皇帝不得不重新起用曾国藩。这次,他再不提任何条件,立刻出山。到了长沙,他首先拜遍大小衙门,连小小的长沙县衙他也亲自造访。对那些原来芥蒂颇深的地方官,他极尽拉拢抚慰之能事,“啖之以厚利”。他在家书中说:“余昔在军营不妄保举,不乱用钱,是以人心不附。近日揣摩风会,一变前志。”他不再锋芒毕露,而是世故圆滑,以他人的私心私利为自己所用,大刚若柔,大智若愚。这套儒道融糅的老练、神鬼莫测的神态,使得曾国藩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从此他用人备饷比以前大为顺利。

同治六年(1867年),他在家书中对曾国荃说:“兄自问近年得力,惟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年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愤图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有此经历,曾国藩可以说是开始变得精明洞达,应对世物,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了。这种世故圆融,不是他本性中所有,是从质朴方刚中升发来的,是靠不屈不挠的精神从一次又一次跌倒中悟出来的。这是曾国藩和别人的不同之处,所以他的圆融是以质朴刚正为基础的圆融,和世俗的油滑机智,境界力量都不可同日而语,这是他的大智慧之处。

梁启超说:“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烁今而莫与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卓绝坚苦。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时值儒家精神传统崩溃的前夜,曾国藩,这个近乎完美的最后一个儒家精神偶像出现了,好像是儒学这位长寿老人临死前的一次回光返照。传统的人格之美集中在曾国藩身上,在风雨飘摇的末世做一次告别演出式的呈现,绚烂而又凄婉。

立功、立德、立言,曾国藩全做到了。就立功而言,他从一介书生起家,创建军队,统率群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使清王朝的生命又延续了六十年,于清王朝其功不可谓不大。就立德而言,他时时以圣贤标准要求自己,道德修养近乎纯粹,与他同时代的杰出人物,李鸿章、胡林翼、郭嵩焘等,无不对他推崇备至,甚至五十年后相继主宰了中国的两个大人物,蒋介石和毛泽东,也不约而同地把他当做过自己的精神偶像。说到立言,他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大儒,对儒学身体力行,登堂入室,造诣很深,留下了洋洋千万言的全集,其精深博大之处,可以让学者终生沉浮其中,其家书语录,更让直到今天的普通人受益不浅。

曾国藩做人的成功,证明了传统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可以部分抵消对儒学“空疏无用”的指摘。曾国藩一生功业都是在传统文化的支撑下完成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强烈使命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大志向,民胞物与的博大胸怀是支撑曾国藩在艰难困苦中奋力挣挫的精神动力。实事求是、经世致用、反身而诚的认知传统又使他能够从前人、从他人、从自身,学到智慧和经验,应对复杂的世事,饶有余裕。至诚待天、忠恕对人的道德准则,使得他能为人磊落,不为“低级趣味”所纠缠,纳人细垢,成己大德,用自己的人格力量去降服人、吸纳人,使英雄为我所用,终成大业。

曾国藩身上的儒学精神,是有活力,有弹性,有容纳力的。和那些愚顽浅薄的官僚不同,他掌握了儒学的真精神。他说:“学于古,则多看书籍;学于今,则多觅榜样。”“不说大话,不务虚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所以,在满清士大夫中,他这个理学名家是第一个对洋人平等相待的人。他主张对洋人的交往中也一样要贯彻诚信原则。他是洋务运动的发起者,他奏派学生出国留学,开西学东渐之先河。在当时的气氛之下,没有大眼光大见识是不可能做到这些的。

曾国藩做官非常成功。他善于进退,在剿灭太平军之后,功名事业如日中天,这时他却能极度冷静,在大盛之时察觉大衰的先机,毅然上疏皇帝辞去节制四省的大权,并采取果断手段,裁撤自己的权力之本——湘军。他一生出将入相,没有大的跌挫,在传统官场上像他这样成功者并不多见。曾国藩事君至忠,事亲至孝,对于兄弟,关爱有加,互见肺腑,毫无芥蒂。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感情深挚。对于儿女,他既慈爱又严格,能够尊重孩子人格,教育孩子总以鼓励为主,没有一般封建家长那种居高临下的不平等作风。曾氏家族数代以来,直到今天,依然人才辈出,这和他树立的良好家风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他被誉为“古今完人”,“功比周公孔孟,名垂万世千秋”。

不过,从另一角度看,他的一生也充满苦涩。

苦涩的原因之一便是他那种极度克己的生活方式。他每天清晨即起,所有的时间不是处理事务便是读书作文还有反省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由于用心过甚,得了失眠症。有时候,活得太苦时,日记书信中也偶尔会出现“寸心焦灼,了无生趣”之语。晚年之时,政事纷繁,诸病交集,压力巨大,常常恨不得早死。同治六年,他在给曾国荃的信中说:“诸事棘手焦灼之际,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棺材)之中,昂然甘寝,万事不视,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烦,而长夜快乐之期杳无音信,且又晋阶端揆,责任愈重,指摘愈多。人以极品为荣,吾今实以为苦恼之境,然时势所处,万不能置身事外,亦唯有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而已。”

然而曾国藩的苦恼消沉,决不仅仅是由于政务烦冗,疾病缠身。更重要的,是在垂暮之年,他猛然发现自己一生的奋斗,最后竟然如拔刀斫水,并不能丝毫影响水之东流。他以圣贤自期,然而他遵循圣人之道一丝不苟地苦学苦修,却并没有达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家理想。他没有能探悟到拯救旧世界的真理,没能实现自己澄清天下造福万民、创造一个以儒家学说为指针的太平世界。相反,眼看着神州不断陆沉,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以一人之力,无法挽回传统社会积千百年形成的强大颓势。满清王朝的命运,无论如何是不能拯救了。他对晚清朝廷上下一如既往的昏聩混乱、对时世沧桑人心难复深感失望,对自己一生灯蛾扑火式的努力极为沮丧。同治十年(1871年),他听说自己艰难创办的长江水师在整个社会风气的挟裹下已堕落成了百姓的祸害,不禁良为感慨。他给曾国荃的信中说:“长江水师,外间啧有烦言:或谓遇民间有骨牌者字牌者,则以拿赌论索,得数千或千馀文,乃肯释放;或以查拿私盐、查拿小钱搜索民舟及附近人家,讹钱释放;夜索打更之油钱;民船拉纤,不许在炮艇桅上盖过;干预词讼,至有哨官棍责举人者;甚且包庇私盐、袒护劫盗种种弊端。余设立水师,不能为长江除害,乃反为长江生害。”“而昔年所办之事,又有大不妥如水师者,贻人讥议。”“余向来本多忧郁,自觉平生之事,多可愧者。近因右眼失明,身体衰弱,尤念从前愆咎难再补救,此生学业毫无成就,用是愧郁交乘,有如圣人所谓长戚戚者。”

自诩为“好汉”“平生倔强”的曾国藩在晚年却失去了当年的豪气。悲观和失望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主色调。他经常和身边的幕僚赵烈文谈起清朝的前途,他说:“京城水泉皆枯,御河断流,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社之陨。”

这不是他个人的失败,而是传统文化中的消极因素,在他身上的显现。

事实证明,传统文化,有它的博大精深、健康有为的一面,但也不可否认,传统文化也有它保守落后的一面。这种保守落后,在明清两代,特别是清中晚期,表现得非常明显和顽固。这是任何坚忍顽强所无法弥补的。这就是曾国藩的悲剧所在,因为时代的原因,他已没有可能跳出传统文化的怀抱。他在一生中最后一篇日记中写道:自己一生“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

他是在深深的忧郁失望中离开自己为之付出了一切的世界的。

曾国藩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人的意志力所能达到的高度,同时,也证明了一个人意志力的局限,然而,他为了塑造一个完美自我而不计任何代价的精神让后来者永远钦佩。他无望的努力在人类精神征途上树起了一座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