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在高原(全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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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八节

好像一步踏进了秋天:满目苍凉,枯叶扑地。宁珂恨不得立刻归去。那是他的家,他心灵的巢,他滚烫烫的命。“子,等我吧,只一个星期,不,只一天……”他能看到她颊上淌下的泪水。那一天在老式洋房里分手之后,她就开始了等待。她由“姑妈”陪伴着,一直到伤心失望、不得不离开为止。这一刻她在哪儿?她伏在母亲肩头泣哭吗?

有幸的是曲并不知道自己被捕的消息。不然的话她将被忧伤焚毁。她也许暗自埋怨那个一去不归的新郎。子,深深地抱歉啊!不过我眼下已从那个恐怖之地挣出了,虽然不能马上回到你的身边。我必须立即赶到我的队伍上。

金色的柳叶被风驱赶,旋成一个个坟丘似的凸起。宁珂与殷弓在暮色里走了许久,述说被捕以来的全部过程。对方一声不吭。说到留守地的“学堂先生”,殷弓站住说:“那家伙罪该万死!”一枝柳条被折断了抛在地上。

“可是……”

“罪该万死!”

宁珂叹息一声:“他供出了一切。可敌人并没有饶恕,还是杀了他……”

“叛徒从来没有好下场!”

殷弓斩钉截铁的声音惊飞了一只老鸦。它扑动的翅膀扫下一些细小的枯枝。天真凉啊,秋霜即将覆上大地。“我没有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民团的事情算是没有希望了。枪支也落到了敌人手里。”宁珂提到那支队伍心里就一阵烫痛。这其中凝聚了他多少心血。殷弓却再不提一句民团的事。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脸色一直铁青。这样不知停了多久,他突然问:

“你被捕以后见了几次宁周义?”

“只一次——最后的时候……”

“嗯。”

宁珂极力想看清殷弓的脸色。天要黑了,林子里一片模糊。他身上涌起一阵冲动,揪住了殷弓的胳膊:“他是不可挽回了,我们不必再抱希望……”殷弓冷冷一句:“我从来就未抱希望。”

宁珂脑海里突然闪过了阿萍奶奶那双眼睛,心上一热。他无望而热烈地遥望着远方。那重重暮色压迫下的山峦后面,那闪烁着一片星辰的天空下,就该是她的住所了。

殷弓不经意地问着曲。当他得知宁珂出狱之后尚未与她见面,忍不住发出了惊叹。他长时间看着宁珂,鼻子里吭吭几声,再没说什么。宁珂却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感到了对方目光的压力,它真的有重量啊。这种感觉非常熟悉。他记起第一次在曲府怎样见到这位瘦削的人。那时他一抬头迎接了这对目光,暗自惊讶……还有一次是他将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报告对方的时候,这位出生入死的战士倏地瞥来一眼。他不会忘记的。

“你早些回去吧,这很应该。当然,是的,回去吧。”

殷弓走开几步,又特意回身叮嘱。

宁珂胸中一阵热辣辣的。他那儿溢满了感激。

这个夜晚他仍然在队伍上度过。这儿陌生又熟悉的气味令他迷醉。他想换下这身簇新的衣服,因为出来时那位黑胡茬军人让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军医为他拿来一叠衣物,他从中挑拣了这一身藏青色的制服。可惜这儿没有合适的衣服。一个半月的监禁、可怕的折磨,就这样成为记忆。他甚至来不及回想和总结。一片模糊。偶尔能记起的是女军医的微笑。那笑容与任何人不同,它非常真实。有时他甚至因为这一发现而痛苦,不过难以否定的是,她的确是那个严寒之地的一抹光明。他知道她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

午夜时分,营地里的人大多安息了。宁珂无论如何睡不着,索性走出了帐篷。一只沉沉的手搭在肩上,他一惊。对方笑了,原来是交通员飞脚。

飞脚递过一支粗粗的雪茄,他接了,并第一次试着吸起来。两人倚在一棵大橡树上。飞脚讲到近来几次去那个海港小城,宁珂的心怦怦跳。对方就是不提曲。港长金志,曲予及医院,曲府里的淑嫂……宁珂紧紧咬着牙关。飞脚从他手中取过那支雪茄,用力吸了一口:“你最好把全部过程写一下,交给组织……”

“我?”

“是的。”

“不过……”

“写一下吧。”

飞脚的手又一次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宁珂本来要在第二天就赶回曲府,想不到突来的一场风雨阻止了他。他简直不记得初秋时节平原地区有过这样的大风雨:半天时光扫净了树上残留的叶片,大风夹雨呼啸吼叫,撕裂了手臂粗的枝干。他呆望着骤变的天气,想着昨夜还在闪动的星星。

像泣哭一样的雨声,不停浇泼下来的水柱……风停了,树木伫立,一动不动地忍受冲刷。战士们忙着加固帐篷、裹紧蓑衣,一个个全身湿透,头发上沾满了泥巴。他们互相闪着询问的目光,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政委,进帐篷啊!”他们喊着。宁珂一动不动站在大雨中。他觉得一个半月的污浊全被洗涤了,雨水像灼热的火流在焚他,激活他身上的什么。

他准备雨水一停就启程。可这雨越下越大,伴着轰轰的阵响——不是雷声,而是洪水在咆哮……他不断把扫到脸上的湿发拂开,渐渐恼怒了,一跺脚奔跑起来。

“我的子!子!我们俩有一千年没有见面了……”

如果是以前,宁珂注视着这些高高的白玉兰,就难以抑制满眼的泪水。现在他只是看着它们,轻轻地点点头。这会儿它们唤起了何等异样的情感,有点恍若隔世。

“子!你太苦了……”如此平淡地吐出一句,感受着她在怀中的颤抖。曲竟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一月余的遭际,曲府几次差人去宁家老院打听他的下落,回答是去东部小城了。哪里也没有他的踪影。曲差不多绝望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你啊!”她咬疼了他。宁珂摇摇头,一声不吭拥住她。他只望着窗外那一株株高大的白玉兰。他这会儿感到惊奇的是,一场暴雨丝毫也没能摧折这些美丽的树。它们在雨水洗过的碧空下显得更为清丽和高贵。

曲尖叫了一声——她突然发现他胸前有一道发紫的伤疤。他掩上,她就不顾一切地撕开衬衣……“天哪!天哪!……”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疤痕。她不敢看了。一瞬间那张脸变得没有一点血色。

宁珂只得说出一点点。但他只说那是一场误会;至于受伤嘛,那简直不算什么:“你还记得殷弓,还有许予明……他们的伤才叫重。他们一声不吭。”“可是……”“没有什么。”“珂!”“真的没有什么,子!”

他们差不多一整天拥在一起。她极力想弄明白一切。他却默默的。曲细细抚摸他的胡茬,发觉它们比过去硬多了。那颗心也硬了。原来是这样一个男人。

这是一间精心装饰过的新房,是闵葵和淑嫂、小慧子三人的杰作。如此雅致和高贵的爱巢,一对新人却并未在这儿待上多久。他们的新婚之夜是在山地度过的,后来又被殷弓劝说去了东部城市——那座有花园的老式洋房中。只有这会儿他们才能够好好享用这儿的一切。淑嫂甚至设法搞来了非常紧缺的炼乳、从船上弄到的上等奶粉和咖啡,还有大个甜橙。淑嫂注视宁珂的目光是令人难忘的:慈爱、温厚,闪闪烁烁的关切和仅有一丝的羞涩。她像曲一样叫他“珂子”,为他抻去衣服上的皱褶。

曲无法回避爱人累累伤痕的躯体。这些创伤尽管已经结疤,但它们使一副身躯变得如此可怕,像是被什么胡乱涂抹过。那刚刚长好的创面泛着肉红,让人想到被割裂那一刻流淌的鲜血。她无论如何要知道更为详尽的情形,他却总是搪塞,或者干脆缄口不语。她一次次品味他的痛楚,伤心得难以忍受,一任泪水涌流,不停地吻他。

他开始断断续续在纸上写起来。思绪一次次在那个学堂先生身上终止。那人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他无法使用“叛徒”这个字眼。他在想那个人面对刚刚招募的新兵的激动演说、演武场上的严厉;还有,他想起了他们在宁家大院的彻夜长谈……这个人现在已经长眠地下了。这就是眼下的一份真实。他同时记起叔伯爷爷的冷酷警示:如果不是援救及时,恐怕你现在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当时毫不怀疑这些话,现在仍旧如此。他在想:也许这是老人对自己的最后一次援助了。

他不敢想失去这份援助的后果,不敢想那时子还有阿萍奶奶会怎样。那将是非常残忍的一次分离,也是最终的分离。他心口绞拧般地跳动,忍不住呼号起来,一声声低沉急促。子来安慰他,目光落在面前的一张纸上,他立刻把它收了。

曲予先生苍老了。他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变得更为消瘦,脾气急躁,而且从未有过地不修边幅。女儿的婚事似乎并未带来太大的愉快,他甚至在用一种稍稍陌生的目光打量宁珂。他曾小声对妻子说起过一个预感:“真是命定的不幸。”闵葵对这句话不太明白,想仔细询问什么,他又支吾过去。自从黑马镇大劫以来,曲予对那所医院倾注的心力似乎少多了。他有时一整天待在书房中,出来时满眼血丝;有时消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直到很晚才回来,让家里人无限牵挂。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少一些顾忌,抨击当局的言辞极为激烈。他热心参与参议会和各救亡协会的事务,与港长金志的关系迅速恶化。他多次拒赴对方的宴会,并在一些公开场合加以指斥。金志却一如既往地拜访曲府,一连几次吃闭门羹也不介意。

曲予接待最多的一个人是飞脚。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个人对自己的不诚实和不信任——关于黑马镇大劫及支队情况,已经多次搪塞。也许他考虑到对方的行为是出于情理之中的禁忌,在心里悄悄原谅了。反正他们可以长时间地关在书房里,从容不迫地交谈。这种关系有时甚至让家人也忌妒起来,比如闵葵和淑嫂。她们差不多一直厌恶这个人:年纪轻轻就扎起了宽幅腿带子,戴起了礼帽——礼帽摘下又是光滑的分头。

这期间曲府又收到一些威吓信,内容大同小异。曲予认为不同于过去的是,这绝非出于土匪之手。像过去一样,他嫌脏似的三两下把几张纸片撕掉,扔进抽水马桶冲掉,然后反复洗手。

有一次飞脚领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四十多岁,面相苍老,还留了一把大胡子,长了一对锐眼,看人时死死盯住。曲予与之握手,发现对方的手像冰一样。

三个人在客厅饮茶,两匹马就在窗外打喷嚏。待了一会儿,大胡子的神色和缓下来,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可是飞脚两手不停地搓动,还频频去看那个人。曲予借故让飞脚看一本书,把他领到旁边的书房里。

飞脚一关上门就低声说:“这个人就是李胡子,肋上有枪伤……他不相信别人,对医生也是一样。眼下伤口正流血呢!”

曲予一惊。平原上没有不知道这个独身大侠的,他是个单身土匪,神出鬼没,行事极为仗义。关于这个人的传奇难以细数……他惊讶极了,一个带着如此创伤的人竟可以若无其事地饮茶。

他们返回客厅时,李胡子脸色比刚才黄了许多,额上有汗粒。他面前的杯子冒着白气,好像没有动过。他对曲予笑了笑。曲予说一句“对不起”,弓下身子扶他:“我们走吧。”李胡子自己站起来。

在一个小房间里,曲予看了他的伤势,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子弹嵌在肋骨里,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绷带,渗到了衬衣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个人刚刚骑马驰骋了十五千米。曲予责备的目光瞥了一下飞脚。

在医院里,曲予亲自为李胡子做了手术。整个过程相当隐秘,先生身边的人也只是知道一个朋友骑马摔折了肋骨。李胡子不得不在医院中待上一段了。

飞脚对曲予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原来李胡子昨夜被官军围困了,负伤后夺路逃命,闯进了战家花园。这座有名的大户十几年来都是李胡子的死敌,他们也恨死了他。战家花园有自己的兵丁,而且与官府过从甚密,一些显赫人物都是这儿的常客。他以为这一次必落虎口,准备做最后拼死。战家花园原来的当家人已经死了,几个少爷为避土匪也先后去了远方城市经营产业,眼下管事的是刚刚从国外归来的四少爷战聪。结果四少爷不仅没有伤他,而且挡走了闯来的官军。尽管如此,天刚亮他就离开了……

曲予说:“这是我收留的第一个土匪。”

飞脚摇摇头:“这可不是一般的土匪……我们的人希望他加入队伍,他只喜欢独往独来。我一直与他保持联系,想让殷弓和他有一次会面……他养伤这一段,未必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李胡子三天之后就从医院出来,住在了曲府。他称曲予为“先生”,还说:“打扰府上了,真是对不起……”他压根儿不听曲予的劝告,大碗喝酒,还挑衅地盯住对方:“你不该忘记,我是个土匪啊!哈、哈……”

曲予极力想从对面这个人身上验证些什么。这个人长得孔武高大,五官分得很开,透着十足的豪气。不过他仍然不能将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与之一一对应。比如说平原上横行无忌的八司令,就没有一个不怕这个人的。最为凶悍的麻脸三婶,十年前曾提出将自己的大女儿许配与他,招来一顿浑骂。他从小父母双亡,在平原上认下一个孤寡老人为干娘,孝顺至极。从平原到山区,他有无数的朋友——有时少不了合伙做事,但大多数时间是他一个人……

李胡子说要尽快把马还给战家花园的四少爷:“这真是一匹好马!”

有时他看着眼前的茶杯,突然万分沮丧。无论曲予怎样引他说话,他都打不起精神。后来是长长的叹息,站起来,慢慢踱几步,自语一句什么。

曲予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有一天他们正对坐,突然有人敲门。曲予知道飞脚走了,不可能有别人来打扰。门开了,进来的是宁珂。宁珂小声在曲予耳边说:“有人让我陪一下李先生。”

曲予马上想到这是飞脚的主意。他心中一动。他为两人之间做着介绍,指着宁珂:

“这是我的……孩子!”

宁珂心头一烫……

外国人的军队撤出山区和平原,局面变得明朗起来。但所有人都明白,这里还远未脱离战争时代。殷弓的队伍已空前扩大,原来在平原东部活动的另一支规模较小的队伍合并过来,殷弓成为支队司令员。总部仍设在黑马镇,与官军占据的港城遥遥相对。

有消息说几个土匪司令正与官军联系,忙着投诚和收编,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完全可能的。不久以后得到证实,麻脸三婶的人马获得了番号,其余几支仍在游荡。这期间也爆发一些零星战斗,但规模有限,大致是殷弓的队伍与官军的冲突。麻脸三婶很是活跃,倚仗官军的军火补充,自愿充当进攻支队的先锋。

港长金志愈加神秘,当地军政首脑与他过从甚密,似乎可以控制这座城市的大半局势。来自省城的政要几乎都要找一下金志。

宁周义似乎不像过去那么沉默了。他接二连三返回故里,并在这座港城滞留。他的行踪极为隐秘,只是事后很久才传出消息。大约是第二次来这座小城时,宁周义拜会了曲予。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下午四五点钟时,一些穿了白衣服的便衣在曲府北门散开,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从东边的青砖路上缓缓驶来。车上下来一位两鬓斑白、略微发胖的高个子,他就是宁周义了。旁边陪伴的人是港长金志。他们每人身旁都有一个手持布伞的侍者,离开四五步远还有几个护卫。进门时,宁周义让其他人待在原地,只与金志一块儿进去。

曲予携闵葵一起迎接了宁周义。曲予微笑着伸出右手,宁周义却双手抱拳行了旧礼。闵葵问候了宁先生,发现眼前这个人比早些年见到的形象老了许多。她还能想起他当年的样子:微微有些鬈的漆发,明亮的双眼,那对嘴唇棱角分明,厚厚的……金志在一旁搓着手,不无尴尬地笑。

“曲先生,我们见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宁先生政务在身,我又缠在医院上,我们……”

曲予寒暄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他的孙媳,他轻轻咳了一声。

“我来看看曲先生,也来看看我的孙媳。我和阿萍还一次未见这孩子呢……”宁周义在客厅里刚坐下就说了这样的话,连汗水也没有擦一下。

闵葵带着满脸歉意:“路上不太平……也怨两个孩子,该早早去拜见爷爷奶奶……子害羞呢,她在家待惯了……”

宁周义哈哈笑起来。他喝了一口茶,脸色更为红润。

闵葵发现这个魁梧的男人仍然充满活力,当他笑起来时,仿佛一头花白的头发全变黑了。他穿了多么考究的亚麻布夏装,自己男人的衣着比起他来似乎显得过于简单了。曲予使了个眼色,她走出来。

闵葵和淑嫂一起,一边一个扯着曲的手走进来。

曲不敢抬头,叫了一声“爷爷”,鞠了一躬。

“哦哦孩子,快坐下。我那个珂子呢?”

宁周义满脸愉悦。可是一提到宁珂,眉头立刻皱了一下。

“他跑生意去了……忙得很呢。”曲予答道。

宁周义叹一声,仍是一脸喜悦。“子坐近些,让爷爷看个清楚,回头好告诉奶奶。她今天若亲眼见你,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模样呢。哦哦,珂子眼力果然不凡!真是好孩子……”

宁周义用手帕擦了一下眼睛。

闵葵和淑嫂都渗出了泪花。

金志好长时间不吱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曲。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人:高高的身个,洁白的衣裳,整个像一朵白玉兰!他觉得偌大一间客厅里,充溢着熏人的玉兰香气。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就在这短短一瞬他想到了战争:硝烟弥漫,青蛇似的火焰炙着赤裸的肉体,鲜血在流淌,呼叫和呻吟。搅成一团的身躯,机关枪的扫射像浇泼下来的暴雨……他睁开眼睛,看到宁周义那修剪得非常整齐的唇须活动起来。

“……好孩子,你可要管住我的珂子!我相信我的眼力……如果你愿意和奶奶住到一起,我会派人来接你的……”

曲咬着嘴唇,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和淑嫂,又垂下眼睫:“多谢爷爷。我和珂子会尽快去看望奶奶,我们商量过这件事。我们非常想念奶奶……”

宁周义满意地点点头。好长时间客厅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宁周义最后赠给了曲一块金表——无论她怎么推让也没用。这场特殊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

最后客厅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金志起身将门关好。曲予明白:一场重要的谈话开始了。

首先是金志热烈赞扬曲先生——一位功勋卓著的、对市政抱有极大热情的贤达人物,在这样复杂异常的关键时刻,无可置疑地成为小城柱石。曲予忍耐着没有发火。后来是宁周义打断了金志的话:

“让我们简明扼要一些吧。从全局着眼,我要说战争不可避免。这里地处要地,而且民力丰厚,又是连带北海局势的敏感之地,当然要万无一失。两位先生是关系这一带生死存亡的要人,我恳切希望二位能在大事业上一如既往,联手合作……”

宁周义嗓子有些哑。他有些激动。

金志赶忙点头,热切地望着曲予:“在民众那儿,曲先生有巨大威信……”

“我只知道应该竭诚为民众服务。那些暗算民众、苟且之徒,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宁先生很快会发现这一带情势多么危急,现在是兵匪一家。有人正为二者穿针引线,成为千古罪人……”

曲予冲动起来,脸色变得蜡黄。

金志咬着牙关。他看一眼宁周义,见对方正眯着眼睛倾听。

客厅内的气氛异常沉闷。宁周义搓着手,又站起来踱步:“是的,我不像有些人那么乐观。我懂得情势的严重……本来我已经没有多少热情了,只想独善其身。现在看这也未免颓唐。退路是没有的,除非打定主意坐视山河易手——我自知这是下下之策;尽一点微薄之力嘛,也无非是争个‘中策’。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看着这里一片狼藉……”

曲予点头:“办法只有一个,结束战争。”

“是的。这是我很不愿看到的一个结局——用战争结束战争……”

宁周义说着坐下来。

金志吐出一口气。

曲予突然觉得再无话可谈。他明白了宁周义的意思。为了战争,面前这个人会不惜一切的。他稍稍感到惊讶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让这个一向沉着的人物变得近似于疯癫起来呢?

谈话很难再进行下去。客厅里热得难受,也许又处在一场暴雨的前夕了。宁周义要告辞了,他最后恳求般对曲予说了如下意思:

好好管束宁珂吧,我只有这一个孙子;这也是一个老人的请求。拜托了!

宁珂想不到一个人会对殷弓构成那么大的吸引力。李胡子是个传奇人物,在山地和平原地区有难得的人望,但他毕竟属于另一种人。该怎样界定这一类人,在宁珂看来还很为难。不过他心里明白自己与那个人遥不可测的距离——人生观念的距离。这个时候他非常怀念过去的岁月。他特别想念许予明。一想到这位挚友,就要想到那个令人丧气的姑姑宁缬。他们眼下怎样了?是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街巷里穿梭,还是足踏大地流浪?不知为什么,他一闭眼睛,就会看到那个灼热烤人的疯浪女人手扯许予明在山地上飞奔……

飞脚告诉宁珂:殷司令很快就要与李胡子会面,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力说服这位桀骜不驯的人物;要尽可能地打动他。这是目前非常重要的一个任务。宁珂不甚了了,朦胧中觉得那个李胡子是个力抵千钧的炸弹。

他硬着头皮与之周旋。李胡子看着这张白白的面孔,笑了。宁珂做好了一切准备,准备忍受,特别是忍受这样的笑……他们的交谈轻松愉快,彼此好像都不在意。其实宁珂被一种沉重压迫着,已经有些难以为继。他在说到一些关键字眼时,尽可能使用一种平淡的口吻。他提到殷弓的名字总有些战栗。想不到对方不在乎地哼一声:你是说支队那个小瘦子吗?唔哟,南方人,见过。宁珂脸色红涨,长时间一声不吭。

他们有一次一起洗澡,李胡子提出让他给搓搓背——这是他负伤以来第一次进浴池。他们一块儿脱下衣服,于是李胡子一眼看到了对方颜色不一深浅不一的伤疤,惊得张大了嘴巴。整个洗浴过程两人都没有多少话。

李胡子变得不苟言笑,射来的目光比往日沉重多了。宁珂明白,认真商量点什么的时候到了。

话题渐渐扯远。大约是李胡子首先提到了一位由衷敬佩的山地骑士——很久以前那人抛下万贯家财,骑一匹红色骏马往来于山区平原,最终又远去他乡。这个人身上有一支火枪……宁珂忍着没有吭声。后来李胡子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拍拍腿:“哎呀那个人也姓宁,家住……”他扳着宁珂的肩膀质问起来:“是你先人不?”

“他是我的父亲。”

李胡子跳起来。

他们终于有了推心置腹的交谈。宁珂从此得以了解面前这个人。他那奇怪的、不可理解的巨大勇气到底是怎样来的,宁珂算是多少明白了一点。李胡子参与过几十场战斗,与土匪和异国军队有过无数次交锋,一些历史悬案也由此而解。特别是他与那些出生入死的贫民兄弟一起创下的战绩,令人难以置信。宁珂总算懂得了殷弓为什么处心积虑寻找这个人合作。支队在创立之初就追寻过这位传奇英雄,可惜都被一口回绝了。宁珂现在极力想让对方明白的,就是一个人不可以有历史性的孟浪,留下与另一个英雄人物失之交臂的遗憾……

李胡子把那匹马交还给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又在那儿住了两天。归来后不停地赞叹,认为那个读书人“真有血气”。从他的话中宁珂了解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上次宁周义离开这座小城之前,曾亲自拜访过战家花园,与四少爷战聪有过彻夜长谈。宁珂完全相信叔伯爷爷的威力:爽快而坚定,接触问题快,有一针见血的锐利。在一部分资质优秀的人那儿,这种风格颇受欢迎。他觉得这是个重要情况,就马上告诉了殷弓。

殷弓听过之后沉默良久,不停地踱步。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天气到了秋季,尽管这间老式平房有些阴冷,也还不到穿棉装的时候;可是殷弓却披一件深灰色棉大衣走来走去。他总算在宁珂面前止住步子:“战家花园是整个战局上的又一粒重要棋子。这个人物非常重要。李胡子与他的关系绝不能忽视……还有,李胡子是否愿意集中起他的人来?”

殷弓的眉头越锁越紧。

宁珂等待他决定什么,后来实在忍不住,就问起两人见面的事——到底什么时间?

殷弓转过身,握了握拳头:“现在,越早越好,就是现在吧!”

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殷弓去了曲府。

在曲予用来接待宁周义的那间宽敞的客厅里,殷弓与李胡子见面了。两个人的谈话非常融洽,似乎都觉得对方比想象中要和蔼可亲。见面时宁珂并不在场,所以直到后来他也不知道两人交谈的具体内容。曲予先生一直待在自己书房里,心思却放在别处。整个大院都好像格外沉寂,连马厩里的一声响嚏都传得很远。

晚餐时殷弓和李胡子坐在一起,对面是曲予和宁珂。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停电,他们不得不点上蜡烛。闪跳的火苗下,宁珂发现在座的几个人都有些奇怪的拘谨,李胡子的一张脸好像泛着一种青铜色。

第二天殷弓离开了。他并未与宁珂说什么,后来李胡子告诉他:殷司令还会回来的。说这话时宁珂发现,李胡子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一个星期之内殷弓就返回了,这一次与李胡子在一起待了三天。第四天李胡子受对方之邀,到支队驻地去了。宁珂长长地松了口气。

在人们记忆中,这是曲府最安静的一个时刻。在战事暂时得以平息的这段间隙,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滞了。小慧子跟上淑嫂做手工,闵葵把平时荒疏了的事情再操持起来,又有闲心开启那个像小柜子一般的收音机了。只有两个人明白这种平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风暴前极短促的一段时光,是无可挽留的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两个人尽可能不受打扰地待在一起,好像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了。

曲予在这些年一直非常客气地对待宁珂。在他眼里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而且身负使命——他对于使命中人有一种难言的隔膜,尽管他自己有时也会被它缠住。使命真是个奇怪之物。他近来觉得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以至于引起了他的奋力抵御。无济于事。在参议会中,在那些激烈的集会和辩论中,他都能发现它在迫近。他终于明白这是无可逃脱的,它已经选择了自己……出于这种理解,他突然发现这个面色苍白、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曲府生活中的年轻人是那么值得亲近。

曲予开始喜欢这个人了。而一年之前,当他得知女儿不幸地爱上这个人之后,曾恐惧得无以名状。他只是很少说起这一恐惧,因为他被深长的惊讶压抑着。他甚至没有对妻子说出这一感觉。只是有一次,他在黑夜中一边抚摸着淑嫂的头发,一边道出了自己的忧虑。是淑嫂劝解了他,向他指出:真正的爱是致命的,它的强大,连神灵也要畏惧。他同意她不凡的见解,并向她袒露:自己从来也没打谱去阻止他们。他只是害怕。

这会儿他可以像对待一个爱子那样,用慈祥的目光扫着他的面颊,并故意掺上一丝丝伪装出来的严厉。宁珂什么都懂,他很快适应了这种气氛。曲予不知不觉中叙说起在海北的岁月,还有在荷兰医师身边的一些往事。他特别牵挂的是那些海北革命者的结局——后来由于道路相异,接触越来越少,终于音信皆无。宁珂安慰了岳父,指出不是道路问题,因为他们的道路是如此相近;重要的是组织上的决定,是组织上让自己与曲府联系……曲予睁大了眼睛。他告诉岳父:原来那几个同志,如今已经牺牲了大半……

曲予难过得半天不吭一声。他用了多大力量才克制住泪水。

“我们必须加快行动,已经不能再犹豫、再忍耐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一切就是这么明白!……”

宁珂的话如此锋利、直接,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他直直地看着岳父。这是同志式的目光,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曲予擦拭泪水。他想起了那些海北的彻夜长谈、他与闵葵招待他们吃饭的情景。最后他对宁珂说:“我会一件一件去做的。也许还来得及。”

他们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默默饮茶,感受着一种亲情在两人之间流动。曲予第一次从这个年轻人的呼吸中,嗅到了后一代人的气息。有好几次他都想去捏一捏对方有些瘦削的胳膊,但他忍住了。

宁珂缓缓地谈出了以前未曾接触过的一些话题,比如宁家的一些事情,省城里的阿萍奶奶……一谈到这个无微不至地关照他长大的女人,他的目光就变得灼亮。曲予不经意地问了句:“她有多大年纪?”宁珂的回答使他暗暗惊讶。他叹一声:“原来她比我还小得多呢,比子的阿姨——淑嫂的年纪也要小。”宁珂说:“她比我的姑姑——就是宁缬——大五岁。可她是奶奶……”

曲予搓着手,好像有些不安:“你和子该去看一下爷爷奶奶了。上一次他来这儿……那天可真热。”

宁珂点着头。他何尝不想携子回省城一次。可他害怕面对那个叔伯爷爷的眼睛。上次是他主动躲开的。那天晚上他反复询问曲,问她对那个人的印象。曲仔细描绘他的模样,宁珂说:他老了。曲打断他的话:“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年轻。腰板笔直,像个军人。”宁珂摇头:“他才不是军人,他身上从来没有枪。”这会儿他想起了什么,告诉曲予:

“上一回他从这儿走开,又会见了战家花园的人。”

曲予一点也不惊讶:“那是个体面人物。我估计他以后会格外关照老家的事情。我知道他在这座城里最好的朋友是港长金志,以后还会有四少爷战聪。不过我早明白了,我曲予今生是不会成为你叔伯爷爷的朋友了。那个人实在太体面了……”

宁珂听了笑不出来。

飞脚来去匆匆,并不是每一次都与宁珂见面。他偶尔待得时间长一些,也只是与曲予关在书房里聊天。有时他们一起出去,半天不回来;如果要在外面过夜,闵葵和淑嫂就不安起来。“男人哪,只是忙他们的事儿!”闵葵这样说。宁珂发现岳父近来每次从外面归来,都兴冲冲的。但宁珂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从不问他们在忙些什么。

宁珂在家里待得难受,总盼望做点什么,尤其希望能到队伍上去。可飞脚转达了殷弓的意思,说让他这一次好好歇息;再说待在城里也是工作——总之耐心等待吧。宁珂只好待下来。他无法吐露心中的抱怨,因为这是组织的决定。飞脚说:“你写的那份东西,上级正看呢。”他这才记起由对方转走的那份自述材料。像是被揭示了什么,他不自觉地说道:“敌人并不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因为他们已经从另一个人那儿知道了一切。他们只不过是想惩罚我……”飞脚勉强地笑了笑:“何必解释。”“可是……”“没有事的。”

宁珂脸涨得通红。一层汗珠生出来,他闭上了眼睛。飞脚走掉了。他在窗前活动了一会儿,直瞪瞪地看着地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麻雀。曲进来了,欢天喜地的样子。“珂子,你高兴一点好吗?我们去看淑嫂……”她扯着宁珂的手,他只好出来。

淑嫂的头发油黑地垂下——可能刚才她正在梳理,还没来得及束好。宁珂一眼看到这浓密披垂的乌发,立刻能想起一个人,心中一动。这是一种烫烫的感受……直到淑嫂与他说话,拾起他的手,他都有些木然。淑嫂自觉有趣地看了一眼曲,曲一直看着自己的丈夫。她心里常常涌动着热烈的话语,是母亲和淑嫂都难以倾听的心声:我多么爱你!你这个沉默的、心事重重的男人!我爱你孩童一般的纯稚和战士一般的坚毅。你唇上那一层又细又密的胡须啊,转眼之间又生出了,你看上去真像个有主意的好人。是的,你多么好。天底下有谁能感受到你那份热烈?你忘情地投进了这个世界,你啊!

宁珂总是在突然间想到阿萍奶奶。热烈的想望和强烈的自责一起涌来。多久了,她的那只手掌像永远抚着自己的头发,那些嘘寒问暖的日子,那些不能忘怀不能停歇的思念。我怎么报答你,怎么服侍你,如何走到你的身边?是那个巨人冰冷的目光阻挡了我,我不知该撞上去还是轻轻躲开——他留恋和守卫了我童年的生命,把我从石砾中拾走,揩去了泥水;他挽救和延续了我的生命……可是,可是可是!我只为阿萍奶奶一个人祈祷、感念、企盼和相守。您让我做个好人,我就投进了一个炽烈的火炉,熊熊燃烧——奶奶,我做到了,无悔了。我从您幽香深长的柔发中找到了感谢之路。这是一场彻底的祭与献,我交出了生命。这是对美与爱、柔情蜜意与亲近照拂的一次最后报答。阿萍奶奶,您知道我在无法抵抗的剧痛、难忍的侮辱中,是怎样坚守的吗?我思念着这些、想望着这些……多么可怕啊,我从死亡面前挣脱了。我有些委屈。可是我也懂得,连这委屈也是美丽的。世上究竟有多少人配享受这等“委屈”?

他想念战友和兄长,想念许予明,想念那座曾让他厌恶的城市……“淑嫂,我想和子回去一次了。”淑嫂点头,像逗弄一个大孩子似的:“是吗?那就走吧!小两口手扯手地走吧!”

子的脸红红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到白玉兰下散步。一走到这儿,宁珂就记起了一幕幕的往事。他特别挂念清滆。一个多么忠诚的人!世上还有如此纯洁的人吗?他把一切都献给了这儿,而岳父对待他也许真的有些残酷了。他问起那个剃光头的男人的下落,曲说他如今正在一个地方垦出荒地,盖起了自己的小屋,总之也有了一份日子。“他没有女人吗?”“没有。大概他不要女人。”“为什么?”“不知道。反正这世上总有人不要的……”

子说话时用力抿着嘴巴。

宁珂终于认真考虑回城一次了。他请飞脚请示殷弓,殷弓说:早就该这样了。这回答简直出乎他的预料。他反复琢磨殷弓的意思,想不出。他问此次旅行中需要做的事情,飞脚马上代殷弓回答说:没有。

就要启程时,曲却犹豫起来。她想与丈夫一起制定一个更好的旅行路线:先去山里的宁家,去看看祖居地,这是非常重要的:“我总得弄明白公婆家住在什么地方啊!”宁珂无力辩驳,但还是告诉她:那里已经没有我们亲近的人了,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连自己的记忆中都没有了他们的形象。曲则固执地坚持:我们从山区老家去省城;归来时,还要绕道去看那位“姑妈”。“我们要为老人准备一份最好的礼物!”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那座有花园的老式楼房中,他们那间真正的新房。

宁珂只得同意了。他知道这也许是夫妻之间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旅行。

闵葵对他们这一次出远门无比牵挂,泪眼汪汪,仿佛是在亲手放飞一对即将变得无踪无影的鸽子。她拉着曲的手:“孩子,路上混乱,小心再小心……”宁珂说:“妈妈,放心吧,我会用性命护住她的。”当他准备着旅程上的东西,把一支手枪藏到身上时,闵葵一下哭出了声音。

闵葵细细地抚摸他的头发……

山里宁家一片灰苍苍的院落毫无生气,蒙着上一个世纪的灰尘。宁珂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了它与曲府的差异:那儿散发着新鲜的气息,像在春天里泛青的枝条上抽出的嫩芽;而这里却嗅不到一点生的气味。守门的老狗也倦了,叫都懒得叫一声。他一踏进这里,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那个学堂先生的形象又泛起在脑际。这个人差点把他葬送了,而且还毁掉了千辛万苦搞起的一支队伍。可奇怪的是他对这人没有怨恨,只有怜悯……当家堂叔见到归来的一对人大为惊讶,原来他以为宁珂被叔伯爷爷携去省城严加管束了,想不到这会儿与从未见过的平原上的新娘一同跨进大门。他看了一眼细细高高、面容秀丽的曲,只说了一个字:“天!”

李家芬子笑过又哭,说早该有这一天了。她让下人动手给他们准备几间好屋,说这里才是你们的家,你们就住在这儿,什么也不用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直到生下一个娃来!曲笑了。李家芬子又补充一句:“生啊!……”当他们解释只是顺路来家里看看、不能久待时,李家芬子立刻变了脸:“有这样见奶奶的吗?”宁珂有些难过,但为了脱身,只得撒谎说叔伯爷爷命令他们快些返城……李家芬子擤着鼻涕:“去吧,那个老头子也怪可怜的,上次回来,我一看真是老了,老了,夜里不住声地咳……唉,都是让那个南方娘们儿给折腾的……好好孝敬爷爷吧,只要他高兴。”

曲动情于这儿的一切。她以探究的目光察看着这里所有的隐秘,哪怕是一棵老树、一块釉面地砖、一张卷边案几,都要伸手去触摸。她极力想弄懂的是,这个环境有什么特异之处,能够产生宁珂这样一个男人?她不动声色地看,在繁复的院落套房、狭窄曲折的过道中穿行,常常引起仆人的极大好奇。他们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盯视,小声议论说:“真好人儿,说不准是将来的女当家哩!”“那就太有福分了,俺喜欢看见她哩!”

宁珂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最后把她领到了离大宅院一百多米远的一块平场上。这儿如今长满了蒿草,堆满瓦砾,有几只野兔从中蹿出。他告诉她:这儿才是他出生的那个“宁家”,这就是那个废墟了。他的父亲就在这儿与各种身怀绝技的“大师”们相处,结局是骑上一匹大马一走了之——多像个传奇故事,事实上果真如此;这一带山地人没有不知道出了个不要命的浪子的,他们把他当成了大山里的光荣。

曲笑了,之后又是沉思。“那时你呢?”她仰脸看他,见夕阳映出他一脸细小的绒毛,他还多么年轻多么英俊啊!宁珂点头:“我跟在母亲身边,听她讲父亲的故事,等他回来……这样直等到一场大火,把一切烧个精光。母亲不在了,我就被李家芬子领走,再后来又是叔伯爷爷要了我……”

“他们真是你的恩人——那么他们也是我的恩人了。珂子,你不这样想吗?”

“有时也这样想……”

宁周义不像往昔那样留恋这个家了。人变老了,却更为热情。这热情就像从体内一个神秘之处呼唤出来的一样。阿萍既兴奋又害怕地接受了这一改变;在宁珂与曲归来的前一天,她与丈夫还有过一次长谈。

她照例先从对方的身体说起,叮嘱他要经心些,最好能抽出一段时间去看看医生。她不愿提及另一个人,那就是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的蜂腰姑娘。她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了——往日她每个星期都在这幢楼房里进进出出,即便宁周义不在她也照样来,一个人在他的书房待一会儿,拉响了抽屉。如果宁缬不在,她还会与阿萍有一次愉快的谈话。阿萍终于在多次接触之间明白了自己男人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姑娘倍加珍惜。原来对方平时不苟言笑,实际上却有一副柔软的心肠,特别能体恤别人,善解人意。她对阿萍是一种姐妹和母亲兼而有之的情感,不停地倾吐心曲,爽快、真挚。谈到对宁周义的心情,她用一句非常简单的话概括了:“在这样一个污七八糟的年头,一个女人除了好好爱一个人还能干点什么!”阿萍并没有发作,因为这句话也说到了自己心里。她发现对方读了很多书,从前还曾在南京要人们身边待过;她小小年纪就见了大世面,狂过,孤傲过,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变成这样,性情也安定多了。她说自己的过去像一场梦,早该收场了。之所以那样,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像样的男人:“他们都那么虚伪!”

阿萍不由得想到从南国流落而来的全部过程,想起那个领她出来的远房亲戚。那个总是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官僚连她吃冰棍的零用钱都记在了账本上。那时她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墨汁一样黑,像乡下茅厕一样脏。她在深夜里不停地泣问:天哪,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一个世道上啊?这可不是我自觉自愿的事儿啊!后来她遇上了宁周义,立刻被那对特别的、明亮而又动人的忧伤的眼睛给击垮了。但她并未轻易地表露过什么。她怕极了。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过去之后,当她真正坚信不疑的时候,才毅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他交付和给予的能力太大了,以至于后来不可避免地要有另一个人来一块儿分享。所以她可以平静地、像一个真正的过来人那样看着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她甚至由衷地夸赞道:“你该多穿军装。你穿上它真是十二分的人才……”对方看着她,目光中有感谢还有怜悯。阿萍明白这就是自己当年看着李家芬子的目光。真是报应。

从那几次谈话中阿萍才知道,蜂腰姑娘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宁周义在一起了。这使她尤为担心。丈夫到底怎么了?

这天宁周义从外面匆匆归来,脸色红润。原来他喝了酒。过去他是从不沾烟酒的。她知道该好好谈一下了。她指出这个年纪的人珍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也是所有聪明人都要做的;还有,这样的乱世……宁周义长长吐气。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这也是我过去的想法。现在不行了,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去了一次南京,又到上海,是他们找我去的。我的想法可不是那些人物灌输给我的。我还没有那么简单。我对自己的放任已经太久了,该结束了。因为这等于是自戕,这样会毁掉我。我对民众、对我献身的事业是有强烈责任的,这点你早就知道。我看不到民众会有什么前途,南京和上海,还有其他方面,包括北平,都没有什么前途。这真是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报答民众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我不忍心让他们遭受更大苦难,不能撒手不管,不忍心看着他们失去上百年的机会……”

男人嗓子低沉,直说得老泪纵横。

阿萍呆看着。在她的记忆中,男人还从未这样。她慌慌地为他递上手帕……她忍不住,还是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积在心头的疑虑:“可是,可是你也看到了,民众对官府是厌恶的,他们对另一种结局还求之不得呢!真的,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也许我说错了,先生多担待吧!……”

宁周义点头又摇头:“不,你说的都是实情,你说对了。不过你也有个误解:对民众的误解。你太看重民众的愿望了,这就是你的错了。他们的愿望,也包括热情,都是短暂的,没有多少价值的。我太爱他们了,一个真正记挂民众的人,就不能太看重他们的要求。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他们的那些要求,小的方面也许都对了,大的方面却大大地错了。偌大一个中华交到一些没有根底的人手里,岂不荒唐?从长远而言,我看未必有好的结局……”

阿萍思忖着,又怯怯地说:“可先生以前也……赞扬过他们那些人的才具。”

“是的。可对于一个庞大的政党而言,几个人的才具又算得了什么?一群缺乏文化根基的人,可以长久指望吗?”

阿萍觉得这些问题太复杂了。她再不想问下去。她只想顾及眼前,让自己的丈夫平安康泰,其余什么都可以迁就。她已经迁就了许多。

宁周义继续说着,一边抚摸她光滑的头发:“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我选择了。两害相衡,择其轻者,也只能如此了。这是没有退路的,阿萍!希望你再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小心去做——但我必定去做的。”

这次长谈是重要的。这是阿萍许久之后都常忆常新的一次深谈。她明白要使男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冷静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那就等待命运吧。一个人时她又愿意把一切纵横思虑和比较,发现自己义无反顾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为了自己认准的事情奋斗到底的人。他很强大,而女人是需要一份强大来慰藉的,即便它最后带来的是毁灭……

宁珂喜出望外地携着一个新人站在她的面前时,她正因为连日的激动悲伤而萎靡疲惫。久别的孙儿简直是从天而降。天哪,多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有点胖了,头发黑漆漆的;他旁边是一个如花似玉、出水芙蓉般的人儿!她日夜不停地念叨过宁珂,甚至在绝望中骂过他,这会儿它们都一阵风似的飞光了。她去抱他们,去捏弄他们的手指骨节,一手用力按着他们的后背,“哇”的一声哭了。

“奶奶!奶奶……”宁珂和曲一块儿呼叫,真有些害怕。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场相见真是天底下最动人的场景之一。曲可以仔细打量这位神奇的女人了,因为阿萍奶奶更多的时间是看着珂子。她发现世上的人,无论是谁,能拥有这样一位奶奶或母亲都注定了会终生幸福。这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一般的长辈。这个人微胖,身材稍稍显得娇小,身上穿了宽松的衣服,这是最好的布料和最好的做工;她的脸庞红扑扑的像秋天最后的一枚桃子,眼睛则是大而圆,真正是两潭温煦的湖水。谁能想到她是“奶奶”呢?她那么年轻,在屋里走动时,总让人想起是需要爱护和照料的一个人儿,而不是主持这样一个大家庭的“管家婆”。她洁净得不可思议,一头长长的黑发让人忌妒。只有那双手稍稍粗糙一些,这才使人想到这儿没有一个仆人,一切都要由这双可爱的小手操持。曲似乎嗅到了这屋子里有一股李子花的药香味儿,一阵浓似一阵。她发现有好长时间阿萍奶奶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宁珂,把他的手拉过去抚摸……“奶奶。”曲叫了一声。阿萍这才转身挽住她的胳膊。“多么好的孩子,珂子,你这辈子要好好爱护她,她磕着碰着一丁点,奶奶都不会饶你的。”

这一天宁周义不在家,宁缬也不在。“他们啊,都是忙人,缬子只把她的大猫扔在家里让我照顾,我真成了‘阿猫妈’了!”阿萍从楼梯脚那儿抱起那只肥猫,曲高兴地接过去。

宁珂害怕听到楼梯响,他真不敢想象叔伯爷爷踏着楼梯上来时会怎样。他领上子,轻手轻脚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寻找生活了十余年的痕迹。他的那间卧室竟然一切照旧!枕巾干干净净,一条加了浅蓝色绣花被套的缎子被叠成长条形,靠在床的里边。丝绒窗帘刚刚被阿萍拉开,阳光立刻洒满屋子。靠右边的墙角那儿是一个小书架,上面是他的几本书。在最下层那儿放了一些图片,是他当年从叔伯爷爷带回家的彩色画报上剪下来的。书架旁边是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时的他与现在看不出太大的变化,只是一双眼睛……曲被这双眼睛迷住了,她一动不动凑近了看,以至于别人离开了,她都一无察觉。

曲从这昨日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奇怪的神气。如果是别人的一双眼睛她也许会忽略的,可这是他的眼睛啊!那时他刚刚十六七岁,那微微含笑的目光的背后,到底藏下了什么?她凭自己的敏感,只一下就捕捉到了那种茫然无定的、漂泊不安的神气……这不该是生活在这座楼房里的一个少年的心情啊。她后来从这间屋子离开时,发现自己一颗颤颤的心房里,盛满了对他的怜惜。

入夜了。一座宽敞的楼房内只有他们和阿萍奶奶。“宁缬姑姑怎么还不回来?”曲问了一句。阿萍忙着为他们端上水果、食物,又拿出了一瓶最好的酒。她脸上溢满了欢欣,不在意地答:“她爸已经顾不上管她了,她自己说了算。不过她现在不敢领人来家了……我们吃饭吧。”

宁周义把宁珂回返的功劳全部归于曲。他打趣说如果没有这样一位贤淑过人的孙媳,他的孙子非要在这个乱世上丢失不可。这样说时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是与曲说话时,那眼睛里充满了慈爱。阿萍看得出,他对这个孙媳真是十二分的满意。他甚至对大家说:“我的孙子哪怕这辈子做错了一千件事,只是因为找到了子,我也会原谅他的全部!”曲的脸红得像鸡冠花,她真不敢去看旁边的人。宁周义一脸的认真,这使人绝想不到他是在开玩笑。

他一连两天没有出门,这显然是因为宁珂夫妇归来的缘故。每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兴奋,连门前站岗的士兵都受到了他情绪的感染。他让阿萍陪曲到大街上去买东西,又让一名勤务兵跟随。宁珂也要一块儿去,宁周义说算了吧。

这真是个难堪的时刻。

他们一起喝茶。开始的时候很少说话。为防止打扰,电话机干脆拔掉。“我觉得爷爷还像过去一样……”宁珂有点言不及义。宁周义笑笑:“不会的。人老了,白发多了,一颗心倒变得年轻起来。我明白,再不认真做点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宁珂思索着他的话,不太明白。

“说到底我们是些热情的人,宁家都是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例外。你的父亲,还有你,如今也包括我,都在铤而走险……”

宁珂忍不住想说一句反驳的话:我们的道路是不同的!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

宁周义呷一口茶,又说下去:“这要看值不值得了。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值得的。我已经不再想挽留你了,因为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你是我抚养大的,我尚且不能让你听懂我的话,那么过于饶舌还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在这个家里待不住,我们以后说不定连个好好谈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想来想去咱们还是谈谈吧。”

宁珂的脸越来越烫,最后站起来。

“珂子!”

“爷爷!听我一句吧!你、你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自毁,也不愿让你拖累阿萍奶奶。你这辈子服务的事业是没有希望的,你现在回到民众一方还来得及,我可以用生命保证这些话的真实!……爷爷!”

泪水终于忍不住,一下子全部涌出。

宁周义伸手把他按坐了。“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是谁,孩子!你太热情了,可惜没有给它找个好着落。你常常说到‘民众’这个词儿,却全然弄不懂‘民众’为何物。你真要爱惜‘民众’,就该知道,‘民众’其实是个大实大虚之物。‘民众’到底在哪里?那些逼到你眼前的呼号之声是他们的吗?如果是,你该听从吗?听从的结果又是毁了他们自己。我的孩子,你真要爱惜‘民众’,就把窗户关上吧,安安静静让自己想想,想想到底该怎样解救和扶助‘民众’!”

宁珂听得瞠目结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叔伯爷爷会有这样一番怪话。他觉得一股怒气从腹脘往上涌动,最后冲口而出:

“你在藐视‘民众’!”

宁周义抓起旁边的一根乌木拐杖抚摸着,说:“孩子,你说对了,我有时真是藐视他们,因为我太爱他们了……这世上,很多东西是不值得人去藐视的……”

多么可怕。宁珂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全白费了。不过这是他——一个孙儿的职责。他实在不愿看到对方走进焚毁一切的火焰之中。叔伯爷爷的话有一部分稍稍费解,但他觉得已经无须努力辨析什么了。

接着宁周义又谈了“民众”与“政党”的关系、超乎一切“党派”之上的至大利益……这些话都是以前他对阿萍谈过的,不过这一回他说得格外细致,表现了少见的耐心。宁珂渐渐注意倾听,准备着怎样去驳斥。他在内心里承认,自己献身的事业正受到了最有力的一次诽谤。是的,这只能是诽谤。

谈话终止了。他们只是饮茶。到最后宁周义长叹一声:“孩子,还是回到爷爷身边吧,爷爷和奶奶需要你。你知道,缬子是不中用的。你跟上的那些人与你是不同的,他们最后不会要你的……”

最终一句话刺伤了宁珂。泪水在眼中旋动,但他终于忍住了。

敲门声笃笃响。宁珂站起来。

阿萍觉得这间新房实在是委屈了两个孩子。她把全部心思都花在照料他们上了。她心里明白,这是她多年来最快活的时刻。与曲单独在一起时,她少不了要讲一些宁珂的过去。曲每逢这时就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阿萍则非常想听一些他在平原上、在曲府的一些事情,越细小越好。“按照咱们这边的礼数,孩子,你们该住在这里的。我要和老师商量,让缬子搬到楼下,楼上几间房腾给你们……”曲赶忙说:“我们又住不久;不过我们要经常回来看望爷爷奶奶。”

阿萍只要一听到“走”字,马上就沉寂下来。她有时真的在想宁珂以前说过的话:让奶奶回老家去住,那时他和子就守在她的身边了。不过宁周义呢?回老家是不可能的啊!……

曲咀嚼着“老师”两个字,觉得它们从阿萍嘴里说出有着别一种色彩。这多么有趣。她常常在阿萍奶奶不注意的间隙里深深地瞥去一眼。她从这短短一瞥中会获得难以言喻的什么。那是类似爱慕、信赖和温煦的感受,还有其他……她甚至认为宁珂那种柔中有刚、深深沉浸的能力也是这位年轻而美丽的奶奶所给予的。

她与宁珂在一起时,半认真半玩笑地叫了一声“老师”。宁珂立刻扫了她一眼。“我是学阿萍奶奶……”“请不要这样,真的。”曲从委婉的劝阻中感到了某种严厉,再不吭声了。宁珂拥着她,抚动她滑滑的头发说:“子,我们快要离开这儿了,这儿不是我们的新房,永远都不是……”

曲的眼睛睁大了。凝视了一会儿,她喃喃着:“是的,回小城吧,那儿才是我们的家,妈妈和淑嫂在等我们……”

他摇摇头……

宁珂来省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与红脸膛见面,还有找许予明。这些都未能如愿。他们一直没有消息。叔伯爷爷钱庄里的人换了不少,其中的一个老人接待了他。这是“我们的人”。宁珂让他转告自己的意思,并一直与之保持联系。归来已是第十天了,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这座久别的城市里漂泊。

第十一天的上午,他又来到钱庄上。那个老人表情肃穆地告诉他:同志们正等待着。宁珂的心扑扑跳,一下子抓住了面前这个人的手,过大的力量让对方有些惊讶。

宁珂随他走过了几道曲折的巷子,登上了一栋红色的木结构二层楼。楼梯吱吱响,扶手上的漆几乎全脱落了。在走廊拐角的一扇棕色小门前,他敲了几下。开门的是一位穿蓝衣服的中年女人,她好像早就熟悉他了,叫了一声“宁珂”,然后是同志式的紧紧一握。屋子里坐了三五个人,有浓浓的烟雾。红脸膛坐在中间一张大柞木桌前,见了他只是轻轻点头,然后继续与别人谈话。中年女人把他引到旁边一间小屋中,又沏了茶。“您是从前方回来的,辛苦了!”她的语气与浓烈的茉莉花茶混在一起,那么动人、亲切。

当宁珂听到喊声走出小屋时,柞木桌前只有红脸膛一个人了。他满脸兴奋地看着宁珂,腮部有些颤抖。看得出,他正努力忍住什么。两双手紧紧地握了。宁珂的泪水还是流出了一点,他把脸转到一边。红脸膛用拳头打了一下他的胸部:“谁说我们的宁珂不是铁铸的呢?敌人打不碎你!”

宁珂这才明白:他被捕等所有情况对方都全部了解。

“组织上仔细审查了……看过了你写的汇报材料。你是好样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宁珂怕遗漏了每一个字,他说:“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红脸膛真的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并且又用拳头捶打了他的胸部。

宁珂在这拳头挨上的那一会儿,又想起了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想到了曲小心谨慎的抚摸、她洒在上面的泪水……他这会儿才明白飞脚那一次让他“写一写”的建议原来是真正的命令。

红脸膛一遍遍地赞扬和安慰他。他在对方停歇的间隙中,汇报了来省城后与叔伯爷爷接触以来的全部情况。红脸膛说:“很好。他这样也很好。不过我们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每个人的道路都要由自己选择。”他很快结束了关于宁周义的话题,转而谈起支队的情况,说下一步工作的重点是曲予先生、战家花园的四少爷等。“很清楚,我们已走到了决定性的时刻,需要最大限度的支持与合作。”宁珂有些急促地说:“平原上再也不应该有战争了,民众已经不能承受……”

红脸膛静静地看着他,后来皱皱眉头:“是的。但这不会以人的良好愿望为转移。我们离开了手中的枪,就一无所有,民众也一无所有!”

分手之后,宁珂琢磨得最多的,就是红脸膛最后的几句话。他似乎懂了一点什么。他这会儿能够理解殷弓迫不及待在山地组织民团的心情了。不过那个人太急躁,以至于把一切努力都毁掉了……

应该离开省城了,越快越好。

与阿萍奶奶告别是很让人难过的。这是人生中许多沉重的时刻之一。因为宁珂心里明白,他这次省城之行就是来看望她的。告别的话真难说。什么时候再相见呢?山区和平原的战火重新燃起那一天,会把一切通路阻塞。可是他不愿想它。他什么也不说。他只是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

“珂子,抬起头来。”

宁珂看着奶奶。

“我……”

“别说了孩子,奶奶知道。”

她把他额上的头发抚上去。宁珂觉得这真像最后的分别。他心里疼得很。突然他鼻子里响了一下,口吃一样说:“我真恨……爷爷!”“我知道,他管教你太严了。”“不,是他不让你回老家……我恨他!”“别说了孩子,千万别说。”她去掩他的嘴,他挣脱,她就紧紧地把他的头扳在了胸前。她为了平静他,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脊背,手指都能感觉到那美丽的脊骨在颤动。

“孩子,奶奶多么舍不得你!你离开奶奶太久了,你就该待在奶奶身边……”阿萍扳起他的脸,“孩子长大了,我看着你长起来。你会飞了,就飞到天边上。”

她亲着他的脑壳、腮部,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宁珂离开一点,后来又紧紧伏到她的胸前。他觉得自己像十年前一样依偎。这儿那么温暖、安怡。她是阿萍奶奶吗?她是妈妈吗?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

……我扯着你的手往前,一任脚下的雪发出嬉戏之声。天一点也不冷,这样的温暖让人有双倍的感激。千万不能触碰沟畔上那一排细密的青杨。啊,茁壮的青杨树,一触碰,就有雪朵纷纷落下。还记得那个雪雾笼罩的冬夜吗?

我的感激和羞愧在这个时刻积聚起来,达到了一个极致。没有可以推托的方法,我只是羞愧着。你的南方的眼睛润湿了,那是多么善良的抚摸。它照拂了街巷、田野,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最后才有我。我从此就变得自卑了,一种无力报答无力酬谢的自卑。它是羞愧用尽之后袭来的一丝,淡淡的,长长的,把我缠裹。

你并不需要我的付出,正像土地一样宽容。可是当我赤脚踏在你的躯体上,我亡命般奔波时,谁能想到你的痛楚?我在饥饿中开掘,割裂,撕碎,就为了寻找一点点食物。我咀嚼和吸吮,来不及喘息,因贪婪而大汗淋漓。然后又是狂奔,是在你的无边无际的身躯上无望而又热切的寻索。

大地吹拂着丝丝暖气,雪在可惜地融化,发出小鸟才分辨得出的喘息。这短短的归途啊,你伸出了手,把手掌缓缓合上。它戴不上你施予的柔软的皮革手套。在你的睫毛上,有橘色水珠。雪下着,雪在分解和蒸腾,这个暖冬啊。我捧着你的乌发,水仙花下的石子闪闪发亮。我的隐隐作痛的右膝。你轻轻搀扶了我,于是我在泥泞中走向了遥远,一直向着那片高原。

哦哦,我的南方的湿润,我给你诉说那匹红马的故事了吗?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我在某一瞬间,心情的牧场一片荒凉。这是秋天的萧索之后,严霜洗过的狼藉。在荒凉中,你扯紧我的手啊。

我的故事都陈旧了。它陈旧的糖衣下包裹了无尽的辛酸。这是爱抚和救助的故事,是用柞树叶扎起伤口的故事。它是我们两人享用的、续写的、纪念的。在青草地上,有一抹阳光闪烁耀眼。我们都开始盼望一道虹。

在暗自回想中,那份宁静、安稳、端庄,久久地笼罩了无边的黑夜。我多么需要你的援助,我如这长长的夜晚一样需要光的刺破和打击,犹如一道铁犁击打在雪野上。在黑土上播种之后,甘泉汩汩涌流了。玉米田茁壮如青杨林,田垄上印满了想象的脚痕。无冬无春无夏,只有那个累累硕果的季节。谷香涂遍四野,从此不会有饥渴的穷人了。

井上长满了青苔,绳痕勒穿了四壁。这是救命的泉,是大地中央的活水,是映出明天的镜子。在井边依偎着等待天亮,听蛐蛐吟哦。我想去触动那排青杨,你低垂了前额。我在分得笔直的头缝那儿怔住了:我们在一个什么年代里相遇过?是的,我们已经厮守了一千年,在灶火的熏呛下泪流满面。那些安慰的话语啊,叠在一起有一丈高。可惜这些全都被一只神灵之手掩去了,颠倒了。神灵让一切都有一个新颖的开端,然后再让其蓬勃生长,枝叶繁茂,直到遮天铺地,卷起绿绿的瀑与潮,汇成汪洋。

还是无言地对峙吧。无言是滔滔的涌,是凝固的山。无言地、遥远地注视。遥远得像一厘米、一只手臂。当我在熟悉的、生来就寻觅的那种气息中沉浸时,我怎么去申辩、去吟唱、去倾听?不能了,我即将离去,我要远行。那个人在高原上伫立,那个魔力无穷的人哪,她真的铸在了高原上。

这算背弃吗?我会任你责备。这世上已经没有了申诉的言词,只剩下了谴斥的话语。那就来吧。这是你啊,是你的鞭笞,是人类当中最卓越的人施用的酷刑。我不发一言。我只用青春消逝时分生出的黄叶遮去眼睛。在这孤单无援的空间里,我吟出了悲凉刺骨的诗句。这心中的铿锵之声压迫了最难承受的一切。

最后的质问来临时,我的回答依然如故。

真的吗?我说:真的……

她在一边。她在无辜地观望,伤口被撕扯不止。她从前是谁啊?她为什么要同我一起接受戕伐。她的前生不是别的,她是我童年那棵纤弱无靠的红叶树。我的手抚摸过它,它的颤抖像电一样回应了我。原来她是它,她在今天跟从了,没有一句怨言。

你会停止吗?不,你不要停止。我要做个牺牲,我要耗尽自己,哪怕这是最后的一刻。然后再让我们分别。

我一生都将歌颂白雪。它皎洁又忍受践踏,可是听不到一声感谢。那就让我去做吧。它覆盖了大地的轮廓,使其丰腴起伏。它把需要掩护的都紧密捂住,像使用母亲的衣襟。我伸开十指去抚摸、去握住、去拂开……白得不见一丝灰污的雪啊,与那个夜晚的雪毫无二致。就是它指示着清纯和洁净,也指示着严肃和冷静。

这是你的雪,温柔的雪,爱人的和母亲的雪。我被告知在长久的时光里守护它,不被践踏,不被污染,也不被改变。它只能是白的,像光一样刺眼炫目。我多么光荣啊,我经受得太晚了。

看着你含蓄润泽的美目,我又一次羞愧难当。你凝结了那么多,包容了那么多。我在你面前自叮自慰自怜自谴,都不能卸下一点点沉重。我和你都属于这样的雪夜,我们又何等不同。你是雪,而我是泥土。你由于不能容忍而要痛苦地、毅然地化掉。我领受了,我依然黝黑。我在这黎明前的时刻吸吮着。

白雪有一头洁爽逼人的长发,也有一双美目。白雪是银装素裹的纤躯,是晶莹的心灵,是暖煦煦的莹粉,是普天之下最长的一次爱恋,是顾盼,是青春的伤感,是为了告别的祭。

当白雪真的化在你的鬓发上时,我就从云端扑下来,跪卧在你脚边。啊,你啊,你的洁白的心灵洁白的身躯啊,你的纤纤十指啊,为了印证为了明确,就这么贴近了我。

没有一点风。雪下着。

我向你挥手。你成了一尊雪雕。后来夜幕遮去一切。我荒唐地仰脸寻找星星。天上是挥挥洒洒的雪,是你,是沉默又欢笑的精灵,是恩情和喜乐,是宽恕和愿望,是庆典。

我走了,雪。

在朱亚身边这段光阴会有多么短暂多么漫长?我不知道。最初的惊恐之后,就是真正的悲哀了。再没有什么希望,只是等待,是祈祷和回想。我已不再留意来来去去的医生的脸色,职业性的消耗使他们变得难以估测。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了:我在最后陪伴自己的兄长、诗友和导师。

朱亚蜷伏在窄窄的床上——这一间大屋子共六张床,都是病危者。半夜走廊传来的恸哭让人撕心裂肺,所有的病人都睁大了眼睛,随着杂乱急促的脚步远去,他们才重新合目。谁都无法睡去,随时有病人疼得尖叫,这声音近在咫尺。护士姗姗来迟,与陪伴人商量: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接着照例打一剂止痛针。

所里不知有多少人来看过他们的副所长了,但一个个都默然无声地来,又默然无声地去。他们只想紧紧地握一下手,记住他的最后,却不想留下其他痕迹。如果探望者不期而遇碰到了其他探望者,就有些期期艾艾。我向所里提出,就让我一个人陪伴吧,无论多久,只让我一个人吧。

朱亚的家属没有来。在这紧迫的时刻,找不到他们了。朱亚提供的电话号码不管用,所办公室的人急得发疯。后来他们又一次奔到医院,一遍遍询问,那种火急的样子让人想到了最后关头。朱亚摆手。“可是没有家里人……”朱亚又一次摆手。他们议论着,总算离开了。

我该做点什么?必须放弃一切奢望,只做有意义的事情,哪怕只做成一点点。我苦苦哀求医院里的头儿,并反复说明:我的导师的确太需要安宁了,这是一个人最后的安宁啊。头儿的十根手指抽插着,抽抽插插,问我:“谁不需要这种安宁?”我的一双眼在那一刻胀得硬邦邦的,我按了按,觉得它们像石头。“可是,他按规定是有这个资格的。”“资格嘛,也不光他有。现在病房就这么挤,等一段再说吧!”

等待死亡的来临吗?

我去找了瓷眼。我知道他完全有能力与院方交涉成功;而且他还可以到高层去求助——我固执地认为他必须这样做。

瓷眼有些疲惫。他看着我,目光仍是那么慈祥,“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嘛,嗯嗯。我已经多次找过了,还要坚持!你辛苦了,不过时间不会长了……”

他站起来。

我离开了。我心里有个尖利的声音在呼喊:“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不相信什么?什么都不相信……泪水在眶中一旋,被我迅速忍住了。因为我在楼梯拐口那儿看到了黄湘。我以为他会停下来问点什么,想不到他瞥了我一眼就匆匆上楼了。

我在走廊尽头遇到了苏圆。她首先站住,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其实她几天前去过病房,我还记得她眼角的泪珠。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

她穿了一条黄色粗布裤子,窄巴巴的衣服扎在腰间。她的浓发缎子一样顺着后肩披挂下来……漆黑漆黑,一种悼念的颜色。那有些长的眼角添了几道红丝,但这眼睛仍像以往那么明亮。“你为什么离开?”

我告诉了她。

她垂着头,后来催促:“快些回去吧!”

两天之后,朱亚被移到了一个单间——“干部病房”。它在走廊北面,没有卫生间,很窄小,以前做过器械室,现在病人多,就腾出来了。这儿不见阳光,阴冷潮湿,但毕竟安静多了。我心中被感激填满,但总也不信这会是瓷眼的善举。

我伏在他的小床前。只要有一点精力,他就睁开眼,用目光与我交流。当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他紧紧咬住牙关时,那就是疼痛袭来了。不停地打止痛针。输液器从未离开。我用小酒精炉热粥,用一把小勺一点一滴喂他……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这来自兄长的、绝望和灼热的谢忱哪。

更多的时刻是默默相视。

寒风呼啸的深夜,打过止痛针之后,他又用那平静的目光看我了。我不敢说什么。这沉沉的、温温的注视就包括了一切。我一下子就能记起所有的——昨天的平原,那槐花如雪的峰峦,你为我讲小水的故事……这最后的也是伴随了你一生的故事,为什么要在那时赠予我?你多么珍惜这故事。还有,在那个农场的坟地上,我们无言伫立……那一次他病得多么厉害。在病痛死命催逼他的时刻,我竟然不停地询问陶明教授——他导师的故事……其实有那么一天我会弄懂世上所有大同小异的故事。上帝编造这一类故事时,想象力是如此地贫乏。你的目光平静如湖水。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在整整一天里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正这时,你的嘴唇嚅动起来:

“为我读、读一页书……读一页可以了……好吗?”

我赶紧翻找小柜子上那几本书。当翻到陶明教授的一本著作时,他在点头。

我读得非常慢。这是一本磨得边缘粗糙、印制也很粗糙的专著。它的封皮是一种很薄的灰绿色纸张,朴素得就像作者本人。

朱亚展开了眉头。他凝住了。后来他把头扭向窗子——从这儿望出去是一幢更高楼房的水泥墙皮。他一直望着。我不忍停止,但我读得很慢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实。

后来我停止了。因为我发现了枕边上那个油滋滋的小笔记本。它记录了他心中的吟哦。我取过来。

他一直望着窗子。

火烫烫的液体在流动,淌过之处皆有一道烙痕。我直想蹿起,想呼喊,想永远匍匐在那片黑土上……这是他的歌,他的泪滴和血流,是关于我的平原和大地的声息……这是神秘又绚丽的生之隐秘。我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停止了诵读。

他还是望着窗子。

我放下了手中的本子。我发现他的腮部在抽搐,嘴唇发黑。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朱所长!”我呼唤他,他发不出声音。

我按响了急救电铃。医生赶来了。

这是第三次休克了。

我相信医生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惊讶:原以为他只有十几天的时间了。他们摇着头,注视我,仿佛从我身上可以找到什么秘密似的。

最为惊讶的还是瓷眼。他在朱亚入院时间数满六十天的上午终于来到了病房。他询问了一些事情,拉拉杂杂,什么饮食睡眠之类。其实病人连流汁都无力吞咽了。瓷眼疲惫、沮丧。他大概希望朱亚能睁一下眼。没有。

他站了有十几分钟。好几次那双手在痉挛,奇怪地抖动。他不时去看窗户,嘴唇微张,露出了发亮的镶齿。叹息,磕牙,最后突然用锥子一样的目光刺我一下。我大胆迎住这目光。他退出,到隔壁找护士长去了。

裴济的到来很受院方重视,主要医务人员都出现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想裴济无非是想寻找一个判断:这个人的极限。

我永远不会理解那种不可遏制的焦躁。他的目光、抖抖的手,一切都在告诉我,他正与病榻上的人一块儿经受折磨。

我的不幸的兄长!

天渐渐冷了。我对一个严肃的季节又盼望又恐惧。我担心寒气侵犯这间冷湿的屋子,可又不停地想象洁白的雪花覆盖一切的情景。那时啊,大地一片茫茫,灰黑色的脏腻将不复存在。还有讨厌的苍蝇,再不会在四处嗡鸣。这座可怕的城市总在秋末吹起阵阵大风,那尖利的呼叫在半夜让人神伤。

我的瘦骨嶙峋的兄长!

两个多月里,我好像飞快地衰老了,再也追不回自己的青春。没有那么多眼泪,没有惆怅和伤感。我的毛发在枯长,没有一点油脂,攥一把干干的。我从来没有刮一下唇上的胡子。因为在过去它只是一层茸毛。可是现在它们长得黑乱。我几乎从不按时洗漱、进餐,整个人的肌肉和关节都变硬了。

黄湘出人预料来了病房,叼着烟,护士阻止他,他骂一句把烟扔在痰盂里。进病房之前他特意戴上口罩。我恨不得把他推出门去。他站在一端,端量了一会儿,摇摇头。

“都有哪些人来过?”他退到走廊里小声问。

我没有回答。

“人是没指望了。这样拖着其实也挺残忍。老弟算尽了力——亲儿子也不过这样。一个亲属没来,是吧?”他踱着步,骂了一句,“人哪,自家人起码得……”

我想迎着他的脸打上一拳。我用力忍了。

黄湘接着又谈勘察队的事,说平原基地那个烂摊子,是他黄湘一个人收拾起来的。“对首长汇报也要拖上我,有什么办法?唉唉,老天没眼,遇上这档子事……”

我分明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可怜的平原,被裁决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我真怕那一天。我的兄长为了保卫和搭救,搏到了最后。让我们为那片平原祈祷吧。

人生当中有多少这样的等待和煎熬?有多少光荣的相守与对抗?这真是一场对抗,无望的对抗。

秋天最后的呼吸是严厉的。所有的叶片都被扫到了泥土上,又在旋风中舞动。一棵棵裸树站在田野上等待冬天。我只有站在窗前,从窗子与那堵灰色墙壁的间隙里才能望到一点天空、泥地以及飘落的枯叶。每逢站到窗前,朱亚就转过脸来,睁大眼睛望我。我明白,他是在询问大自然最后的消息。我走过去,小声告诉他:泥土的颜色、薄霜的消融、落叶、地上蹦跳的小鸟,还有,天很晴朗……他微笑了。

我多么希望当年的那个“小水”突然出现在病室中,那除非是神灵的额外恩典了。还有,他的亲属到底在何方?他的儿子?他们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杳无音讯?……总有一天,当他们得知生父的这一境况,会终生懊悔和愧疚!

没有什么奇迹。我从心里盼望的人一个也没有来。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干部病房胖胖的护士长是苏圆的姨母!我心中立刻一亮。我突然明白了朱亚为什么会如此顺利地从大病房转移出来……我的感激难以言喻。这时我真希望她能来这儿,来看一看,也许是最后的一眼吧。

没有。这一段所里来人反而少了。也许是旷日持久的住院让人疲沓了,也许是人们害怕最后的分别……这天下午我离开病室,到护士室只有一小会儿,回到朱亚身边却大吃了一惊:他旁边的小床头柜上,清水瓶中插了老大一束月季花!

满室的芬芳。这是深秋的月季啊。

朱亚闭着眼睛。我小心地踱到近前。这样过了许久他才醒来,一转脸看到了花束。整整十几分钟他的目光没有移动。后来他的目光又在询问:谁?你折来的吗?我摇头。谁呢?

这一大束鲜艳的月季,墨绿油亮的叶片,细腻晶莹、娇嫩滑润的瓣朵,还有等待的蕾。我好像第一次见到。面对这一大捧、这艳丽蓬勃,老想哭。它自己带着泪滴,在它的蕊里、在花瓣之间……

我的兄长已经衰弱得没有举手之力了。他在难挨的痛楚中只是紧闭双目。他拒绝发出呻吟。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感到震惊。任何时候,只要剧痛一过,他就睁开眼。现在他可以注视这生的奇迹:一束鲜艳逼人的月季。

世上究竟有谁真正配得上这样一束绚丽?这是匿名者送来的。我的特别不幸与有幸的兄长啊。

第一场雪在猝不及防的时刻降临了。下了一夜。无声的雪一夜之间把整个世界覆盖住了,像我暗暗期待的一样。这一夜朱亚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早晨,他微微睁了一下眼睛。上午,医护人员来过了,照常地检查、用药。下午,两点多钟时,他的精神似乎好起来。他的嘴唇嚅动不止,我赶紧移过身子,想倾听。不可能了,这是无法分辨的声音。我只能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书和本子上。那是写满了歌子的笔记本、陶明教授的著作。我取到手中,他似乎微笑了。后来他的眼睛又圆睁着急切地看我。我努力地想,想,我想到了平原。我在他的耳旁说:“我将尽一切力量,像老师那样……”他又似乎微笑了。

大约只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发觉他想用力把颈部抬起,而头颅却执拗地后仰。我问他,他不答,其实压根儿就听不见了。一种预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头嗡嗡响。那一大束月季浓烈地释放出香气,一瞬间笼罩了病室。我跪在床头,把我的导师小心地托起。我想让他顺畅地呼吸……人瘦成了一把骨头,缩在怀中,这么轻软。

他用力呼吸。满室都是月季花的芬芳。我闲出的一只手不断抹去泪水……突然他的颈部又在耸动,头颅开始颤抖。接着是呕吐,嘴一张,吐出的全是月季花瓣那样的颜色。

我呼救起来……走廊里响起咚咚的奔跑声。五六个医护人员垂手站在床边,呆呆地、无可奈何地看着。

我不停地呼叫。我眼看着他的呼吸在微弱、止息。

月季花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十一

如果没有这阻隔,没有这无形和有形的阻隔,真是不堪设想。缓解下来、停顿下来,徐徐地降落吧,心情、目光、睫毛,盛开又凋谢的花。到处都无法寻找无法打发的……那一些……如露珠悬起又蒸散。生命融化的秘密不过是这样。生命的隐秘不过是准备赠予另一个生命。对它而言,永远都有一个后来者的期待。期待的徒然和美丽。它的悲壮的美。

你那高傲的步态,曾有人用“母狮般的”形容过。度量时光和距离的迈动啊,让人记忆犹新。我几次想告诉你什么,至少也转述一个故事。这愿望都被你这奇异的步履给踏碎了。那含蓄深邃的目光射向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双眼立刻涌满泪水,不得不摘下眼镜一遍遍擦拭。

我面对生的奇迹必须敛息静气。我闭了眼睛,只用听觉捕捉那游动的、如大地呼吸般巨大而微小的气息。它在星月灿烂的午夜飞走,在黛蓝色的山尖停留了一瞬。它凝结在金丝绒一样的玫瑰和大丽花瓣上,又降落在春天平静的湖面。我伸出手,不敢奢望去触碰和挨近,而只是感受你飞翔中掠起的微风和暖流。我似乎感到了,暗暗收拾起这个激动。

我可以规避、逃亡,永远地消逝;但是谁也不能阻止我。我为你而保留了勇气,勇气又支持了我的生命。这是真切又虚幻的、不会死亡的重复。这是我在你的丛林中奔走的汗水。一丝丝擦拭,让我心殿上摆放的银器锃光瓦亮。这样需要一生,毫不倦怠,专心致志,任白发根根滋生。白发是银器的根须。第一根银发让我一阵兴奋,我呼喊着:快啊。

你的饲喂下我长得壮硕强劲。然后就是远行,是在通往高原的险路上攀登挣扎。我于是有一天看到了那个。在那儿微笑,星星闪烁,不再熄灭。我狂热痴迷地准备好了下半生,却忘记了自己的由来。就这样呆滞了末路,直到最后化为一块顽石、长成一棵黑褐色的树。这才记起你温柔的十指,长长的抚弄,你的饲喂。我瞪裂了目眦,心急如焚,却再无力移动半步。我成了高原一粒,西部的沙子,从此永世永生怀抱着不能报答的光荣。

真是对不起你,经历十二场死灭也不能赎回的背弃之罪。让我在心底喊一声吧。

当然你是听不到的。再让我长长地、轻轻地呼一句吧。这样止息着,缓解着,徐徐落地似的。

变成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吮吸着飘飞的幸福。你的浓发是我的泥土,你今后要用目光的亮色照耀它萌发、茁长。你从来不懂得吝啬。你的慈悲难以察觉,在我看来却是无所不在。你的怜悯是宇宙间的大幅雨帘,垂挂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你的长臂柔软温情,揽住了多少崖边的孩子,亲吻他们圆圆的脑壳、红苹果似的脸庞。你是他们后来的、永久的母亲。

我一再地迟疑。在夜色消退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我已经在冰地上站了许久。我没有携带笛子,只在月光下徘徊。无声无息的沃野,无边无垠的夜色。一团团莹粉似的时光由东往西运行,掠过树林时挂满了尖梢,像丝绵和雪。我小心地躲闪,一次次弯腰低头,最后还是有几丝落在了我的头发上。于是我再也揩不掉了。

我的没有着落也没有来由的感念啊,它们一旦涌动起来就无可遏制。我是供奉、交还、叩拜而来的,我为此而跨越了河流、飞沙、焦土和麦地,身上衣衫破损,尘土蒙面。蚂蚁在昏睡时咬伤了我的脚踝,毒鸟在追赶中啄去了我的毛发。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牵动我,我一直历尽艰难万险往前赶。脚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渗出的红汁又化为青紫色鸢尾花。你有一天能够从那曲折的、每年春天都要如期萌发的花棵上,寻到我的来踪。

只有这一次长奔,这一程,没有第二次了。风把我吹起来的那一刻,我就领悟了全部。梦的终止处,是我迈开双脚的起步处。我不敢说出那个字,它太致命。我是那个字的圣徒,有时也是另一个字的圣徒。它们是兄弟,是银币的两面,是星斗的夜显昼隐。请缄口不言,只一意追赶吧。有鸟雀在午夜一鸣,那是告诉你生灵相伴。多么可爱的小鸟,生命。

我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我迟了吗?

你一语不发,注视我。我看到了这灵魂的光束,它点亮了。这神圣的时光,千万要忍住、再忍住。这是终点上的光。

与这光相伴的,是那娇艳无比的鲜花。灵魂的光束扫到哪里,鲜花开遍哪里。这光束还给了我青春、欲念、力量和忠诚。我终于有勇气说出了那几个在心中压迫了一生的字,我说:

我爱你。

第九节

战争像间歇的骤雨。团团围拢的云块、嘶鸣轰响的霹雳……山地和平原之弓拉紧,风在弦上尖啸。

黑马镇连日聚会,三千支枪、两千杆铁矛在广场上举起来。出席集会的除了防区负责人、各协会负责人、支队其他首长外,还有身穿长衫、白须飘飘的耆宿贤达。人们的记忆中不曾有过这样盛大的聚会,也没有听过这山摇地动的口号……

港城日夜响着隆隆车声。布防正在紧张进行,上峰视察一月数次。此地既是通向海北战区的航道,又可扼守伸向西南地域的通路,进可攻,退可守。城郊简易机场正加紧修筑,郊区工事也大举翻修。同时市区强化战时规划,对公益设施的控制日趋严密。曲予的医院被要求挂上某军战地医院的牌子,被他断然拒绝。金志港长兼任了城防副司令。土匪八司令中的三位已正式换上官军番号,眼下都属金志调遣。

城内盛传曲予与黑马镇联系频繁,并亲自参加了那次聚会。联系到在医院一事上与金志的对峙,许多人都相信这一传闻。只有极少数人亲眼看到,黑马镇聚会那天曲予先生正在为一个病人做臂部手术,手术结束后又赶赴城里几位老先生的一场酒会。

酒会是为欢迎战家花园四少爷举行的。这位文弱书生不苟言笑,行为端庄,从主持府内一搭子事务以来,已博得极高声誉。几乎所有路过此地的要人都拜访过他,甚至唤他出山。曲予在这之前为他看过病,两人交谈不多,但大致愉快。谈到政治时局,战聪似乎有些拘谨。有人曾经问起曲予对那个年轻人的印象,先生只用两个字概括:难得。

酒会上,众人对战聪一派奉迎,只有曲予寡言少语。好不容易挨到席散,他才与战聪到室外待了一会儿。曲予在迎面吹来的海风中看着这张开阔的额头,忍不住说道:“战先生才干过人,又如此年轻,乱世中也该有个选择啊……与匪贼沆瀣一气者决不可为伍。”战聪点头:“先生的话我会三思。我从来鄙视那些苟且之徒,尽管现实的纠葛一言难尽……”他们这个夜晚谈得非常投机。

不久有人对曲予先生提到那些流言。曲予冷笑:“那天我并未出席什么会,因为压根儿就不知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人家邀请我,说不定我会欣然前往呢!”

这期间发生的另一个重要事件是宁周义的归来。这位在军政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年纪渐大,体力也大不如从前,却显得日趋活跃。他在小城逗留的时间不长,行踪隐秘,只有金志和身边几个人知道。这次他会见的人不包括曲予,却与四少爷战聪有过长谈——据说还受战聪邀请,在那座庄园里住了两天。

无论怎么说,宁周义的到来与山区和平原的战局紧密相连。除殷弓而外,几派实力人物经过漫长的争吵、讨价还价,最后总算达成了松散的联合。宁周义在这场和解中当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在纷纭复杂的政治军事态势中,算得上一个枢纽人物。

殷弓这期间与曲予有过几次深谈。他特别想听听对方的意见,每次都由飞脚暗中陪伴到曲府来。两人关在小书房中,沏一杯淡淡的茉莉花茶,话题不外乎“八司令”、宁周义的图谋,还有海北武装在将来冲突中介入的可能性,等等。曲予对这个面色蜡黄、身材瘦小、意志却极为坚强的人物从来敬畏……他尽可能深思熟虑之后再作回答;但不久就发现,对方对所有问题早有一个完整的答案。交谈中殷弓很快换了另一副姿态,也许是一种难以掩饰的习惯:滔滔不绝的话语,时浓时淡的训导意味。直到他自己察觉了什么,这才刹住话头。曲予却充满了敬佩,而且是由衷的。在这位殷司令面前,他真的乐于倾听。

一场以“请教”为开端的谈话结束之后,曲予总会有很多领悟,并自觉地接受了很多见解。

他们谈话时,飞脚与宁珂待在一起。宁珂对刚刚得到的一个信息惊讶不已:那个独身大侠李胡子不仅加入了我们的队伍,而且与殷司令结成了“拜把子兄弟”!“同志之间怎么能这样?这算是怎么回事……”宁珂睁大了眼睛。飞脚拍拍他的肩膀:“你啊!”

飞脚嘴角有一丝奇特的笑意,于是宁珂不想再说什么了。飞脚说到李胡子与麻脸三婶的纠葛——那个女匪极想嫁给他一个女儿,让他入伙,李胡子就是不从。“多么傻硬的汉子,换了我,哼。”宁珂盯住他:“你要怎样?”“我?将计就计!”

宁珂觉得这人尖尖的眼神和鼻子无法忍受。革命的队伍竟如此宽容。他明白对方的身份是很特殊的,不仅仅是什么交通员。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过多地打听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飞脚仍然穿着绸缎衣裤,扎了宽幅腿带子,还戴了一顶黑礼帽。因为愉快,他这会儿叼着那种粗黑的雪茄,歪在床上与宁珂谈话。这床由子收拾得无比整洁,散发着玉兰花的气息……这个家伙却和衣而卧。有一次子找东西走进屋子,大惊失色。后来她问宁珂:“为什么不让你的朋友到客厅或书房?”宁珂只得如实相告:“他不同意。”“他弄脏了我们的床啊。”宁珂摇头:“原谅吧子。”尽管这样说,他自己却从未原谅过。

有一次小慧子进屋里找曲,飞脚一下子从床上跃起。她叫了一声,躲开过来揪辫子的手,跑开了。宁珂说:“这样不好。母亲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飞脚撇撇嘴。又说:“老宁多么有福啊!”

不断有零星的战斗打响。虽然规模不大,却惊动了诸多方面。参与战斗的另一方有“八司令”中的一部分,也有金志的队伍。省城来了谈判要人,黑马镇派出的代表是殷弓和宁珂,而后又有许予明。第三方是外国人:美国的一位高个子。曲予先生也应邀参加了调停谈判,他与金志针锋相对。金志总是满脸赔笑,但目光一转到许予明身上就变得锋锐起来。

宁珂与许予明的相会是最愉快的事情。他们都扳指计算着分手的时间,一阵唏嘘。宁珂从谈话中得知,他与宁缬姑姑仍然打得火热。“你不知我多么喜欢她啊!”他长叹一声。宁珂沉默了。他在这奇特的关系面前失却了评说的语言,只是嗫嚅着:“你们……准备结婚吗?”许予明做了个鬼脸说:“谁知道呢,战争快到关键时刻了……”

宁珂对这个战友充满了钦敬,还有痛苦。他为对方的一切奇迹所感动,但不包括那些荒唐浪漫的故事。有一段他想对组织谈出关于这个人生活方面的一些看法,可后来又发现,组织上对这个人几乎了如指掌。好像只是碍于什么,才不得不暂时将这些搁到一边。但问题总要以某种方式加以解决,这是肯定的。宁珂在谈话中不能不想到东部城市中那个长了鹰眼的女子。他实在忍不住,因为那个痛苦惆怅的背影就在眼前跳动:“老许,再也不能这样了。你会伤害她们——而她们是绝不能被伤害的!那个鹰眼女医生……”

“我从没伤害她!我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你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哎……”

谈判期间,零零星星的战斗仍未终止,不过是谈谈停停。小城出版的一份报纸原属中立,尽可能不偏不倚,主旨总是希望结束战争,各方携手共图伟业之类。这期间只有一篇文章格外引人注目,作者正是曲予先生。他直言不讳指责某些人居心叵测,恃武妄行,荒谬到了兵匪勾结。他大声呼唤民众,言辞空前激烈。

人们都明白,除非是曲予这样的人物,其他人若写出这样的文字,报馆不可能刊登。这些言辞与黑马镇出版的油印小报如出一辙。尽管如此,小城的报纸仍然得以生存,只是被当局训斥再三;半月之后,因为形势愈加紧张,报馆终于受到了严厉制裁,勒令休刊——当它重新与市民见面时,已是不折不扣的官方报纸了,版面上充斥了同一类言论,无非是对黑马镇一方的谩骂。

曲予受到的刁难越来越多,无论是医院还是曲府,常常有人寻衅滋事。金志指示警察干预,实际上那些手持木棒的家伙不过按时从门前遛一趟,对一切不管不问。与此同时,对医院病房的突击搜查倒越来越频仍,借口是战时状态,防区内所有客店、货栈和公益场所,都必须接受保安联防的检查。那些戴着臂章的人半夜吆吆喝喝,对医护和病人推推搡搡,毫无道理可讲。

曲予渐渐由愤怒转为轻蔑。他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最后的疯癫。他记起殷弓以前说过的一句略显生硬的话:“中间道路是没有的!”“是的,没有!”这就是曲予现在的回答。

宁珂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外面,已很难频频返回曲府了。只有飞脚往来如初,这是曲府一直感到费解的。曲予有时甚至想,世上原本就有那么一些特殊人物,他们有着特异的能力,似乎能够毫不费力地超乎一切之上飞翔……这些日子里,他相信自己与飞脚的关系更为密切了,并将其视为另一支力量的代表和化身。

曲对丈夫充满忧虑。但她总是回味丈夫在温煦的长夜里所描述的未来。她从未怀疑,胜利之后的平原将会鲜花丛生。等待吧,我在等待啊!这之前她曾要求到黑马镇,与宁珂一起,由于母亲和淑嫂的坚决阻止才未成行。午夜里,她无法忍受剧烈的思念,就一个人在玉兰树下踯躅,或去找母亲和淑嫂。

她久久地伏在她们的肩头。

淑嫂年纪比母亲大一点,眼角开始生出皱纹,可整个人还是那么清爽秀丽,身形一点也不臃肿。她身上总是散发着浓烈的花草香气。子把她视为妈妈一样的人,可以随时撒娇、抱怨、倾吐隐秘。她发现妈妈对淑嫂那么好,她为此而感动。有时她叫淑嫂为“姨”,有时直呼她“淑嫂妈”。淑嫂喜欢这奇特的称呼,但还是说:“这是世上最古怪的叫法了。”子伏在她耳朵上说:“淑嫂妈!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淑嫂抚摸着曲那一头浓发,流下了泪水。

“孩子,曲府经历了那么多,不过真正的大动荡才刚刚开始,也许有好一阵艰难呢。挺住吧,好好爱护爸妈,他们真难。有难过的事只跟我说,别让他们再烦了,啊?”

子点着头。

分手时淑嫂又想起什么,叮嘱一句:“不要单独和男人说话,我是说那个刘交通员……”

深夜了,曲予还没有回来。淑嫂和闵葵到医院去找,也没有他的身影。她们回到家等待,牵挂得不得入睡。这天正好停电,她们就在厅堂里燃了蜡烛。

午夜两点左右,大门响了,曲先生回来了。他的模样让全家人吃惊:头发有些乱,面色灰暗,双眼布满了血丝,嗓子也有些哑。他把围巾轻轻放下,低着声音说:

“战争开始了。”

全家人呆望着,一声不吭。

原来持续半年多的谈判终于破裂,敌人已经沿着铁路线和公路推进,如今已是重兵压境。境外战斗已经开始,华东、华中都有激烈战事。

曲予说,他今天想正式辞掉小城参议一职,请教一下那边的人,回话是“何必如此”。他极为焦愤,不知做点什么才好。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闪跳的烛光下,一家人围坐一起,心收得紧紧的。闵葵去为先生准备晚饭,当她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钵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枪声。曲予无心吃饭,站在窗前遥望那个方向。他自语:“是黑马镇吗?”

第二天,防区司令部正式接管了曲予的医院,每天都有士兵把守大门,并监督了门诊和病房。这一点与最紧张的年头一模一样。医院里的人都预计,不久即将有伤号从前线抬下来。这所全城唯一能做较复杂外伤手术的医院,对于这场战争是太重要了。挽救生命是医生的天职;令曲予和朋友们深为不安的,是不能为另一支队伍提供这样的帮助。他们需要手术器械和医药,而这些极为宝贵的东西在今天已不可能运抵了。

许予明和飞脚仍能设法进城。许予明总是化装,而飞脚连那个也不屑于做。有一次曲予打听李胡子,飞脚脸色阴沉,骂了一句:“土匪坯子!”

曲予再问,对方不答了。

后来许予明私下里告诉:李胡子与殷司令成为拜把子兄弟之后,一度甚为诚笃,对殷弓言听计从,而且召集过去的一些老友做了一些大事,有力地回击了敌人。有些斗争极其复杂,如果不是李胡子参与,要得手是不可能的。但久而久之,他与殷司令的合作就不那么如意了,比如他不愿出面组织一支队伍——而这对他来讲是极为方便的,因为那些散在山区和平原的好汉们没有一个不听他的。他还坚决反对殷弓对麻脸三婶的一个“策略”……许予明说:“反正李胡子很倔犟,改造的路很长……”

许予明和飞脚来到曲府,闵葵与淑嫂就要准备下好一点的饭菜。而平时一家人的生活极为简单。先生对日常的餐桌有严格规定:如果荤类中有鸡,就不能有鱼鸭之类,反之也是一样。而现在为了这两个人,算是破了大例。

曲大多数时间跟父亲到医院去,偶尔关在书房中。有一次她读累了揉眼睛,一抬头见飞脚正在窗外往里窥望……她立刻走到窗前,刷一下拉上了布幔。

对于黑马镇而言,似乎来到了一个严峻的时刻。境外敌军从西南部压向山区和平原,并逐步完成对根据地的包围。形势的危急,在一般民众眼里也十分清楚。这一带可以依赖的武装主要有三支,但人们心里最看重的还是殷司令的队伍。前些年的黑马镇大劫还深烙在民众心头,这一次就格外恐惧。

一部分人逃到了小城以西地区,那里是另一方的势力范围。逃走的人并无政治倾向,而纯粹是出于惧怕。在殷弓一方看来,这是多么险恶的征兆。

飞机常在小城上空盘旋,有时飞得很低,那巨大的轰鸣就像残酷的预言。不少人感到这场战争的结局差不多已经有了,那就是殷弓他们的惨败。这种看法好像越来越有道理,因为传说黑马镇上的武装正在开始撤退。

这个消息不久被证明是真的。很多人心情沉重起来。小城里军队越来越多,防区司令部午夜灯火通明。宁周义参与指挥了三路军队向黑马镇根据地的进逼,并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完成包围——这就是殷弓他们火速撤离的原因。支队的大部人马进入海边丛林,利用密林与复杂的沙丘链与敌人展开周旋。

宁周义是一个非常熟稔军情民情和地理要素的人物,最早着力组织民团,并亲自接见八司令中的几个头儿。一支混杂的武装得到了空前的联合,他们主要在丛林地带活动,起到了正规军起不到的作用。这支联合武装编为一个旅,宁周义多次吁请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出任防区副指挥,除战家武装之外,一并统辖这个混合旅。战聪迟迟未决。

那是殷弓他们从黑马镇撤出后的第一个月。兄弟部队正在山区与敌人展开运动战,吸引了敌军的大部分,这样殷弓就有了战略反击的可能。他决定消灭黑马镇以西的敌人,有可能的话向南转移,与山区部队配合作战。战斗一开始进行得非常顺利,但由于没能在原定时限内解决战斗,就陷入了危险的纠缠。这时小城和黑马镇的敌军开始增援,支队只得仓促返回丛林地带。谁知宁周义苦心经营的那支混合旅伺机出动,配合正规军,来了一场异常凶悍的夹击。

这是多年来殷弓所经受的最惨烈的一场战斗。从中午一直打到深夜,那支混杂部队夜间作战如鱼得水。支队倾尽全力解脱,直到接近黎明殷弓才率领部队突出重围。遭受重创的队伍一直向东,在离黑马镇东北四十多公里的村落驻扎下来。

这支队伍损失了一千多人,另外还添了一百多个伤号。殷弓的一张脸蜡黄蜡黄,牙齿咬得咯咯响。怎么索还这笔血债呢?

支队领导对这场战斗进行了痛苦的总结。除了殷弓、飞脚和宁珂,许予明也参加了,他是因为殷弓的特别请求而留在队伍中的,不久将被任命为副司令。许予明毫不客气地批评了殷弓的决定是一次不可原谅的草率,而且在行动之前未能开几个战前会议,进一步分析敌情,倾听不同意见。殷弓不语。飞脚没有发表意见。宁珂实在忍不住,憋了又憋,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我同意予明同志的分析。”

飞脚看了他一眼。

殷弓检讨几句,站起来。他转向大家,后来几乎是面对着宁珂一个人,咬牙切齿说道:

“我一定宰了宁周义这个狗娘养的。”

宁珂抬起头,像是对着头顶的一片星空说话:“他双手沾满了革命战士的鲜血,是凶恶的敌人;但他不是‘狗娘养的’。”

“他就是狗娘养的!”殷弓差不多要吼起来了。

会议很不愉快地结束了。

整个队伍都在复仇的气氛笼罩下,但一时难有大的动作。伤亡太惨重了,休整的过程会是漫长的。这期间殷弓与李胡子有过一次重要谈话,唯有这次谈话使这个独身大侠颇为动心。他再不像过去那样一口回绝,而是答应考虑一下……他牵着自己那匹雪青马走向林地,看着西天流云,徘徊良久。

他并未与这支队伍一起遭受这次劫难。当时他正接受一个重要任务,去了东部城市。那是一次铤而走险。他喜欢独往独来。他在有些方面酷似许予明,但比那个人骁勇和野性多了。任务完成后他在干娘家待了几天,就错过了这场惨烈的战斗。

那是他在二十多岁认下的一位孤寡老人。当时他负了伤,老人把他藏匿了,照料得无微不至。离开时他跪下了,并从此把老人当成亲生母亲一样。严酷的战争环境使他心冷如铁,但望着老人那双眼睛时,他常常双泪长流。他自己都被这突然迸发的、难以遏止的情感震惊了。他的心头再没有虚空,那儿存放了一位老人。如果日子久了没去探望,干娘见了就会上上下下抚摸一遍,找不到新的疤痕,才长长地松一口气。加入殷弓的队伍之后,他看望干娘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说:“孩儿,妈知道你要干大事情。不过千万别磕着碰着,得多长个心眼……”

李胡子望着天边的流云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干娘那双眼睛。云越来越红,像凝结的血。身后的雪青马长嘶一声,他回过身去。

他对殷弓说:“让我去试一试吧!”

临行前,殷弓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太阳升起的那一瞬,李胡子翻身上马,向着西边的茫野急驰而去……

他这次是去会见一位恩人和挚友,那个人就是战家花园的四少爷战聪。随着战局的变化,战家花园的武装日益强大,而且还驻扎了大量官军。战聪出山的消息传得很盛,甚至有人说四少爷已经走马上任了。造成这一结局的仍然还是宁周义,他不但看重那个人不凡的才具,更重要的是想借助战家花园在广大平原地区蓄养了长达几代的气力:人望与财势,还有他们与国外的关系——必要时可以到海外奔走。战聪的倾向是如此重要,这点不仅是宁周义,就连殷弓也再明白不过。殷弓一想到战聪心上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那是焦躁和愤懑,是类似饥渴一样的感受。

他要求李胡子至少在战家花园住上一个星期,用充分的时间了解战聪的思路、眼下的状态,对其来一个有力的争取。李胡子一开始并不明白这事为什么非他不可,他有些为难,搓着手说:“四少爷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心里有铁样主意。”

“那就把这块铁揉碎,把他说服!”

“这……我试试吧。”

殷弓尖亮的眼神逼住他,下腭由于过分用力而微微前凸:“不是试试,而是必须做到。”

“如果实在说服不了呢?殷司令知道,他的学问太大了,他要抱定自己的主意呢?”

殷弓闭闭眼睛:“那就把他处置了再回。”

李胡子吓了一跳:“你是说杀了他?”

殷弓点头。

“天!这是干什么,这是不仁不义——兄弟,做事要对得起天地!”

“还要对得起民众!对得起死去的一千多革命战士……这是组织迫不得已的决定,执行吧!”

那天李胡子就是在这场谈话之后,牵着雪青马走开,独自仰望西天的流云……

战争进行得不像有人想象的那么顺利,也不像有人预计的那么糟。由于华东西南部战场上敌军的失利,山区和平原一带压上的重兵不得不向南收缩,这样整个地区只得让金志独撑了。殷弓的队伍很快与在山区活动的另一兄弟部队携手,连连取胜,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重返黑马镇。这是平原战局一个了不起的转折。

金志的队伍差不多一直缩在城区;那支混合旅也仅仅是勉强控制着通往海港的几条交通要道、除黑马镇之外的一两个重镇。人们明白,只要西部和南部的战局不向有利于敌军的方面转化,那么山区和平原的形势只会越来越好。

曲府开始洋溢着欢愉的气氛。白玉兰的叶子油亮油亮,草坪在雨后泛出新绿,无数的鸟雀飞进来,不停欢唱。身穿工作服的曲和小慧子又到花圃中去了,淑嫂帮闵葵搬弄需要晒洗的被服。太阳的光辉透过明朗的天空悉数洒进院里,这儿有了突然光临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田野的香气,这又提醒他们正处于秋季。是的,这是青纱帐茂长的时刻,是殷司令他们的季节。他们是民众的指望,有了他们,就不会有黑马镇那样的劫难!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那场铺地而来的血流,人人心上都会颤抖。“他们该回来了,孩子们不知怎样了……”闵葵和淑嫂盼着宁珂能回来一次。她们扳着手指计算。两个多月了,这期间只有飞脚来过,而且也来去匆匆。他是为药品之类的事进城的,在曲府过夜。曲予当时满怀信心问他小城解放的日子,对方回答说:“快了。”曲予兴奋得彻夜不眠,好像小城易手的时间表真的操在飞脚一人手上。那天早晨他迷糊了一刻,刚走出屋子,就看到淑嫂端着一碟粽子。她在门廊前站住,等他过来。早晨的朝晖映着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那一溜黑长的睫毛。淑嫂说:闵葵正给飞脚准备早餐,她怕先生谈话晚了,起不来。

“你知道吗?快了!”

淑嫂的大眼亮晶晶闪烁,抿抿嘴角。她真想叫一声“先生”,告诉他,你的心思全在一处了,你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和家里人说说话了……粽子冒着热气,他们在桌前坐下。曲予像个战略家一样分析战局,最后说:“我料定也是快了。港城很快成了孤岛。”

“可是!先生……”

“你说。”

“越是这样越要小心呢,金志的人什么事都会做得出。前几天码头上逮了一些人,有人给暗杀了……”

曲予沉下脸:“我知道。”

“先生自己也要小心啊!”

“他们对我可不敢!”

“先生千万小心……”

曲予抚摸她长长的、乌黑漆亮的头发。淑嫂一动不动,凝住了一样。这样有一刻,突然她哽咽起来,伏在他的身上。多么漫长的时光,犹如一个长夜无边无际,她和他只是遥望着那点点星辰。当朝晖四浸的时刻,他们才会相聚。这夜晚长得无边无际……在粽子的香气弥漫中,他们久久依偎。淑嫂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颈部、脸、那好久没有修过的唇须。他抚着她的身体,像是要最后一次记住什么。她简直被这种抚弄给惊住了。“先生!”他不回应,闭着眼睛,像是沉入深长而久远的回忆。“先生……”他仍然闭着眼睛。这样许久,他才停止。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多么美丽、开阔的额头。

“我得走了……”他站起来。

“先生还没有吃饭呢。”

“我得去送飞脚。”

曲予跨出这间厢房时,淑嫂的心都要碎了,仿佛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归来似的。

曲予到了餐厅,只有闵葵坐在那儿。“飞脚已经离开了——他说不打扰先生了,就赶紧离去。”“可我有要紧事情要他向殷弓说呢——我要见一下殷司令。”“你们不是说了一夜吗?”“没有,他很倦,很早就睡了。我倒一夜没睡……”闵葵看着男人,发觉他的头发有一多半白了,眼角那儿皱纹纵横。一个人怎么这么快就衰老了?还有那背,弓得多厉害。可是她也同时发现,这是她这些年来所看到的最兴奋最欢愉的一个男人了,虽然那明亮的眼神里泛着稍稍的焦躁。

“那我得去一趟黑马镇了。”

曲予一下下搓着手,两脚不停抬动。他转脸四下看看。“子呢?还有小慧子她们?”他突然那么急着见这两个孩子,竟呼喊起来。

闵葵问他什么时候去,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他说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想马上看到那支队伍,有可能的话就尽快返回……闵葵呆望着男人。面前这个人忙了一生,几乎每一刻光阴都不舍得空耗,这会儿却想无事漫游般的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原野上去。她摇摇头,说先好好歇息几天吧,等宁珂回来,由他伴你一起去吧。

曲予勉强同意了。可是他无心再做任何事情。往常那个医院就像强磁般吸引着他,他把大部分时间打发在那里;再就是到书房里去坐上小半天。这会儿都不能了。他不得不到院子里散步,惊愕地看着那些悬挂在树杈上、廊柱上的鸟笼:曲府竟然热衷于这一类毛虫!他看着那只杜鹃、那只百灵,实在觉不出它们有什么好。

小慧子托盘里盛着剪下的花枝走来。这姑娘有些胖,再不像过去那么灵捷。她有二十五六岁了吧?曲予突然记起她该有一个去处了,这是非常火急的事情——他在内心使用了“火急”两个字,连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前些日子淑嫂暗示飞脚曾经与小慧子有点什么,问了闵葵,她只说小慧子伏在她肩上哭过……曲府里让他操心的事可太多了,她没有多说。只是后来他才知道,飞脚做得太过了,又不想娶她。小慧子要死要活,是闵葵和淑嫂费了好大心思才把这孩子劝住。曲予愤懑懊丧,真恨不得把飞脚逐出曲府才好。但他想到了那支队伍,还有宁珂,最后总算忍下……小慧子走到他跟前,微微低头,这使他看到了她头顶分出的一道清晰的中缝。“先生……”“孩子!”

曲予发出这声呼唤时,心里一阵热烫。他看着小慧子走开,自责陡然涌起。他发现自己并未像关心曲那样关心这个孤女。还有清滆,那个忠诚的人眼下怎样了?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与他一见呢?如果还来得及,他准备从黑马镇归来时专程去一趟荒原,去看看那人亲自垦出的一片田园、垒起的茅屋。待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切都被可恶的战争给耽搁了!

这一夜闵葵让曲予好好休息。可是深夜了,他还是兴奋得很,在她耳旁诉说不停:关于童年的故事,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识、热恋,以及海北城市中度过的艰辛而甜蜜的生活……这些情景在她面前一一闪过,真的如同发生在昨日。“你啊,你的心还是那么年轻。”闵葵激动得泪花闪闪。

他们谈到了小慧子的婚事、淑嫂和清滆,谈到了将来复兴这座城市的医疗事业及其他——我们就要胜利了啊!天不知不觉亮了,曲予两夜未眠竟然毫无倦怠。他的两眼仍那么明亮!起床后的第一个念头又是去黑马镇。

“你怎么去呢?乘车吗?”闵葵知道他外出常常坐医院里那辆模样怪异的汽车——有一次她就陪丈夫坐在上面,迎接过一个长了一张阔脸的著名将领。

曲予摆了摆手:“不,我要骑马。”

那是一匹最好的纯种红马,就像宁珂所说的,如同他那位浪漫的父亲骑走的那匹一模一样。这马跑起来多么快,上次黑马镇大劫的前夜,宁珂就骑过它。从那时到现在,曲府一直精心饲喂着它。

太阳升起时,曲予上路了。当时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橘红色里。

有人见到李胡子从马上下来那副模样,大吃一惊。他不仅是疲惫、面无血色、头发蓬乱,还显得沮丧透顶,显得绝望和胆怯。这在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他把头上缠绕的东西——那块黄中透蓝的古怪头巾一把扯下,然后直奔帐篷找水喝,那匹雪青马随便拴在一棵杨树上。马儿啃着地上的胶东青茅,一声不吭。这样过了约有半个钟头,李胡子从里面出来了。

有人报告了殷弓,一会儿殷弓披着人们都熟悉的那件灰棉大衣出现了。他生冷的目光瞥了一眼李胡子,李胡子的手搭到对方肩上,又抽回,搓着胡茬浓旺的脸“唔”了一声。

他骑着雪青马离去了十天。这段时间够长的了,这边的人一直听着消息,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殷弓额上的小青血管鼓起来,忍着什么说:“进去谈吧!”李胡子摇头:“一起走走吧,我闷得透不过气来……”

走走停停。李胡子难以启齿。怎么汇报这十天来的经过呢?两手空空,怎么去又怎么回。

那天他真的踏进了战家花园,面对着戒备森严的庄园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儿分明变成了一座兵营。在这儿来来往往的大都是身穿军服的正规军人。他判断这儿大概属于敌人的一处总部,很可能与西部小城的防区司令部有点区别。看来四少爷也不是过去的四少爷了,通报了姓名之后,就有人把他安顿下来,马儿饲喂起来,直到多半天时间过去,才有人叩门。

来的就是战聪。人和过去差不多,没有穿军装,而是西服,结了领带——李胡子觉得他与自己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的宁珂有些相像。一样的文弱、洁净,都有些内向和含蓄,竟然不会哈哈大笑。不过李胡子知道这样的人中也有一些义气人物,比如眼前这位。他们热情地见面,接着互相询问分手以来的一些事情。李胡子谎称自己还是独自往来,令战聪分外愉快。战聪说一场从未有过的催逼来临了:对人的催逼。他已经不可能保得住这座传递了多少代的富豪宅第,它命定要衰亡,并不足惜。最困难的是人在乱世中有个归属。他说归国后一切都令他惊讶和失望。他静下心研究了许多问题,发现一方是腐烂,没有新生的机会,也没有治乱的能力;而另一方则没有根底,基本上依靠一种野蛮的力量——这就更为可怕。战聪叙说中,暗自发现与宁周义的某些言论稍稍契合,也就闭了嘴巴。

李胡子以自己多年闯荡江湖的经历,说明什么才是最“野蛮”的。他把已经在心中抱定的那份希望,描绘得光明灿烂——当然这些都用他那独有的直爽率真的话语说出。战聪用心听过了,仍旧摇头。这就是他们最初的交谈。

后来又有过多次长谈,李胡子终于明白面前这个人不仅不可移动,而且还具有极大的牵引力——希望自己振臂一呼,收集旧部,与战家花园合而为一,做出一份像样的事业呢!李胡子深长地吸了一口冷气,说:“老弟,听大哥一句吧,江山不会落到那拨人手里。”

战聪长时间没有答话。后来他一只手按在李胡子肩上,头垂下来说:“是啊,我也明白。在这里,什么比得上野蛮的力量大呢?它一经打扮,就尤其不可战胜。民众无力识别,再说民众从来不会关心久远的事情,他们只想抓住眼前……”

李胡子差点跳起来。但他找不出什么反驳战聪,只是昂着脖子叫道:“明知那一伙子要完蛋,兄弟为什么还要死跟上?嗯?”

战聪苦笑了。他让李胡子坐下,然后吸起一种洋烟——这好像在提醒二者之间的经历和差异是多么大。李胡子大失所望地叹了一声。战聪吸着烟,慢吞吞地说:“我的选择,可不是以胜败为依据的,我相信老哥也是这样吧?”

李胡子被他说得一怔。

李胡子不难回忆起宁珂、飞脚和殷弓与自己的无数次长谈。强烈吸引他的不是那个“胜利”,而是夺取“胜利”的那个理由……他心里朦朦胧胧,但那个理由一直在心里燃烧。他苦于不能用这同一个理由去打动面前这个人。他恨透了自己。

这个夜晚,他不得不想殷弓最后的嘱托了。杀掉这个人很容易,不过自己也要在今后的岁月中受内心折磨而死。他想仇恨这个身穿洋服的年轻人,有时真想从这张瘦削的、微微发黄的脸上找到一种厌恶的特征。没有。没有厌恶就不会杀害。相反,还滋生出一丝丝钦佩。他钦佩的是对方始终如一的真实、诚恳。这在乱世里需要多少勇气啊。

就这样,他在第十天里告辞了。

殷弓了解了全部过程,一张脸变得蜡黄。“你会为自己的软弱后悔的。”

“我……兄弟,我还是不能做不仁不义的事……”

殷弓在原地转动、跺脚,直过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一点,说:“你把那一套带到这里来了,你要怎样?难道忘记了你现在是什么人?你在干什么?你是个革命战士!你在姑息,你丧失了立场!你已经非常非常危险——组织上要总结你这一次的情况,给予相应的处分。你知道,我们每一次丧失机会,或犹豫或胆怯,都会使民众、使我们的战士流血。也许我们对战聪的决定真的残酷了,但这是同志和战友的鲜血教给我们的。”

李胡子全身发抖,说:“那就处分我好了,我是个不合格的战士,不过……处分我好了!”

殷弓觉得他的声音不对,抬头一看,见两行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

这是殷弓的队伍打回黑马镇前夕的事情。那场激烈的谈话不久,有情报说:战家花园的四少爷已正式宣布了自己的立场,并出任防区副指挥,改战家花园为作战司令部。一支富人武装同时形成,再加上“八司令”的呼应,一时黑云翻腾。

敌人主力那时并没有南撤的迹象,所以殷弓处于最为艰难的时期。这种失望和仇恨的情绪蔓延到了整个队伍,后来还发生过开小差的恶劣事件。殷弓把人召集起来训话,有些失态地喊:“在这种时候撒腿跑开的,抓回来我要亲手砍他的头!”全场人吓得一声不响。

那次训话许予明和宁珂都在场。他们后来对殷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这种粗暴的方式无论如何是不得当的。殷弓怒气冲冲地喊:“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跟我捣这个蛋!”

宁珂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刚要说什么,许予明用目光把他制止了。

后来殷弓消了火气,又主动找宁珂谈话,承认了自己过分性急,而革命是需要韧力的。他接着引用了解放区一位领导人的话批评自己:“这样久了,是会犯‘左派幼稚病’和‘盲动主义’错误的。”宁珂很感动,同时明白了殷弓作为一支队伍的主要指挥员,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深刻性、那种非同一般的涵养。他请对方今后对自己多加批评。

殷弓接着对宁珂探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设想:如何将牵制和争取宁周义的工作加以结合。宁珂听了大惊:难道现在又要“争取”那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殷弓表示: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得那样做。他说自己经过反复考虑,宁周义之所以敢放开手去做,就在于无所顾忌——山区的宁家已不让他动心,一方面那里有军队保护,另一方面也没有让其牵心动肺的人。如果阿萍居住在山区或平原,他就不敢如此放肆了。他能软一点,我们做他的工作也就容易多了。

这样的分析无论如何也有几分道理。宁珂正在琢磨其深层意义,殷弓突然又问:

“阿萍不是从来没有到曲府也没有回宁家来吗?”

“是的。”

殷弓把身子探过来说:“那么可不可以请她来一次?我是说让她住到曲府——那里是他们的地盘,还是相当安全的……关键是怎么请得回……”

宁珂马上想到这是对阿萍奶奶极为不利的一次冒险,于是大声反驳道:“这怎么可以?这是绝对不行的!”

他的脸涨得通红。

殷弓长时间看着他:“请别那么急躁。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她们都记得,往常曲予出门时可不是这样。有时他要离开很长时间,但也只是离开而已。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同,她们都感到了,只是谁也不说。当红马的蹄声越来越远时,淑嫂突然忍不住哭起来。闵葵没有去劝阻。是啊,在这个让人哭泣的年月,曲府里的人真是忍得太久了。

小慧子在院里走动,无心做任何事情。她后来一再问:曲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闵葵说:“你这孩子,他下午——顶多明天上午就回来了……”

曲一直伴着淑嫂,因为她们这会儿谁也离不开谁了。“妈妈说爸爸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又在马上颠簸,怕是吃不消……爸爸性子急,非要去那里不可,就风风火火走了。谁劝也没用。妈妈说他两眼发亮,兴奋得吓人。妈妈说爸爸从来是沉着的,从来也没有这样啊!”淑嫂的手指插在子头发中,哽咽着:“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拦住他。路上太乱了。也忘了嘱咐:天黑了就等一天返回——我知道他在那儿待不下,不过是去看一眼,也许只看一眼就回……”

曲望着淑嫂,觉得爸爸真是不可思议了。

闵葵给一溜十几个鸟笼喂食添水,又把窗前的吉祥草、石竹和芦荟浇了,把它们搬到另一个地方。书房桌上摊着先生刚看了一半的书,旁边是一副檀香木小什物盒、一对红硬木健身球。她把它们收拾起来,伸手摸了摸那个窄窄的小床。那种温暖而熟悉的气息仍然充盈着。一股奇异的惆怅涌上来,她把窗幔拉严,又插了门闩。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又置身于海北那座城市、弯弯曲曲的小巷尽头、一间有棕色家具的小平房里。那四周充满了茉莉的香味,它是这座陌生城市的居民最喜欢的一种花;除此而外还有一盆盆君子兰,但它们美丽而不芬芳……那时她静静等他,偶尔鼻孔那儿飘过一丝他的气息。不知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她的心就一阵狂跳。门开了,灰布长衫的下襟一展闪进来。丈夫在那个荷兰人身边又忙了一天,身上满是浓烈的药味儿。他们紧紧依偎,拥吻许久……而今她觉得这一天过得真是太漫长了。她后来伏在小床上,在那个压了一个凹痕的枕上不停地嗅着。

中午过去了。闵葵回了自己屋里。子进来,她又让孩子去陪淑嫂。她想睡一会儿,这样时间过得会快一些。睡不着。于是又点上那个有很多叶片的灯,待指示灯亮起来,就拧开那个小柜子一般大的收音机。涓细的音乐,嗲声嗲气的女播音员,一塌糊涂的关于战争的消息。人哪,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们这些直立着走路的动物真的存心要毁掉自己吗?这样有什么好处?如果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及时按住那些灼热疯狂、又是丑陋凶暴的头颅该有多好啊。先生啊,我们还有时间再生个孩子吗?你说过,等战争结束了的那一天,就让我们有个儿子吧!

闵葵剩下的时间里就想象着那个未来的儿子、他可能生成的模样:粉红色的面庞、小脚丫胖胖的、圆脑壳上覆盖的黑发、大黑眼睛中藏下的顽皮的笑……

小慧子怯怯的敲门声。闵葵让她进来。“有人来请先生了……”闵葵的心扑扑跳,后来才听明白:今天下午参议会要开会。她摆摆手:“告诉他们,先生有事不能去了。”

小慧子刚走不久,又是曲进来,说有两个横眉竖眼的家伙闯进来,四处打量,说是给先生下帖子:金司令官请他赴宴。闵葵气呼呼地说:“先生早就不赴宴了,你告诉他们,先生与金司令已经没有来往了。”

曲去了之后,外面传来一阵吵闹,闵葵只得出去。

两个人都二十多岁,戴着礼帽,脸上泛着油光。他们见了闵葵忙摘下帽子施礼,露出了两颗修得十分精心的分头。闵葵压住心里的厌恶说:“回去告诉你们长官,我们家先生正忙着,他在战时不赴宴。”两个油腔滑调的年轻人说:“金司令说帖子要交到曲先生手上才行。”

他们缠磨了一会儿,还想进入大厅,闵葵终于发起火来。他们伸伸舌头溜掉了。

天快要进入黄昏了。这是一天里最美丽的时刻,晚霞把大地涂得一片绚丽,那一溜玉兰树、树下的草坪,都闪着一种暗红色。几只杜鹃突然鸣叫起来,百灵也发出了长吟。这不是歌唱,这是鼓噪。闵葵、子、淑嫂和小慧子,都不约而同地走到了院子里。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又待了一会儿,淑嫂和子她们只得去准备晚餐了。闵葵自己坐在玉兰树下的石凳上。天空出现了极少见的景象:一些垂挂下来的流云彤红彤红,又被气流吹得断断续续,像是从肌体上撕裂的什么,一片淋漓。闵葵正仰头看着,突然听到了一声嘶鸣。她一抖站起来,抬腿就往门口跑去。

灰色大门关着,被什么一下下磕碰。由于伴着鸣叫,闵葵听出是那匹红马!她猛地拉开大门——红马前蹄跪地,一声声长嘶,就是不愿进院。闵葵看着光光的马背,又四下寻找人影,什么也没有。她发现马背上是湿的,伸手摸了一把,手掌立刻被染红了。“天哪!先生啊!……快来啊,天哪!”

她在地上旋着、叫着,一会儿所有人都围到了门前。她们看着闵葵的红色巴掌,一块儿搂住了红马。淑嫂的牙齿抖出了声音,她质问:“你说啊大红马,你说啊……”

只是一会儿,红马仰天长嘶了。它在这嘶叫中缓缓转身,然后又跑起来。一家人跟上去。

红马跑远一截,又慢下来等人。这样跑跑停停,直把她们引出小城,引进城西郊一片矮矮的松林。松针飘在地上,沙土洁白。晚霞的颜色越来越浓。

好多黑松的枝杈都被碰折了。红马走近了,步子渐缓,终于停住不动。

在七歪八倒的几棵黑松旁,静静地躺着曲予。他身旁有一小片红色的沙子。脸上没有伤,闭着眼睛。脸色很平静,像在安睡。

“曲予……”闵葵扑跪在地上,伸手去试他的心跳。

一切都结束了。

红马不停地嘶鸣,后来又用前蹄狠力刨土。飞溅的沙土扬到半空,红马卧下了。

淑嫂、曲、小慧子,一起跪在了闵葵身侧……

那一天你离开是个黎明。太早了,只有铃兰苞朵上反射出一丝微光。铃声脆响在一条曲折街巷上,白色裙裾一闪,隐没在浅浅夜色中。琥珀色的酒遗在高脚杯底。

远处的马蹄,不停地敲。叩问这沉沉大地、隐秘堆积的尘埃。那勇捷的身影在原野上飞驰,长鬃旋舞,如同紫色闪电。厉风把一排柳树扳成了弓,弹动着,一齐飞射出无数箭镞。几只美丽绝伦的白鹭跌入泥泞。它们高高的胸部渗出鲜红,化为了蔷薇。羽毛化为蝴蝶和白色十姐妹。眼睛化为钻石。长爪化为人参。丰腴的肌体化为汉白玉。

到哪里寻找?你融入了消失了,你的声音你的形影,都一块儿隐去。每人领受他的一份,就像初夏时节孩子们各自捧走一束合欢。那芬芳啊,那粉粉的色泽啊。你的目光转向无垠大野,或抚摸或倾诉。也许遥遥目测才是聪慧的,一旦走近了你就冰消雪解。我在这一端忙碌,追逐一匹骏马,礼赞它的长尾飞蹄。就这样与冰凉的时光相处,等待和迎送着挚友。

春冰破碎了那一刻,我正在北方的荒原上。孩子,你柔顺的头发总是那么光滑,被小蜜蜂扑来嗅去。你的小手掌上柔软动人的骨节啊,顽皮的微笑啊。春天的寒冷弄红了你的双颊和手背,还有你的鼻尖。我把你举起来,高擎过顶。跟我一起寻找荒原上的绿色吧。一片暗绿在腐叶之下,你大喜过望。这是上一年留下来的。看看吧孩子!荒原就是这样多情地挽留了绿色。

我们一起沉醉。这一趟何等短促和漫长。就这样求助于记忆。只要不遗忘,就会获得永生。永生只是个记忆,而不是别的什么。你给予的我会倍加珍惜,用双份的心情去焐住它、培育它。把最好的祝愿送给你,把凶险的诅咒施于敌人。相信自我的强大和灵验。我的人啊,我的挚爱和疼怜哪,你知道我敏感如此,难以遗忘如此,就会明白我的执拗和强悍。是的,我会为了你的恩泽、你的灵光、你的无所不在的赐予而献出自己,并做到没有愧疚。

这个世界到处瘢痂处处,找不到一个完美。我越发迷恋你预示给我的那个境界。那是精微密致到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极致。我想象它,奔向它,用双腿,也用心灵。我这样做的时候,看到了你赞许的眼睛。多么感激啊,浑身灼烫。我想再一次感知这无比珍贵的鼓励,太奢侈了。只要记住就可以了,只要记住,就能在冷热荣辱中站立着、行进着。

这不是梦想中的现实,而是现实中的梦想。是另一种真实,是四季里都会结成的甘果。我把故事发生之地伸手指给你,你流泪了。捧起这红云一样的沙粒吧,它昨日刚刚开过玫瑰。为什么听不到那蹄声与呼啸,只是一片沉默?难道大地也会遗忘,难道天籁也会隐藏?是的,亲爱的孩子,我无数次用双唇触过额头的孩子,你得奋力追赶、奋力挖掘。沉甸甸陷入土层深处的,就是诗与真,是钻石,是白鹭化成之物,是打开光源的一把钥匙。

我无数次抱怨来得晚了。我还不明白生命没有早晚之别。生命面临的一切都完全相似。面对着的都是你,是那双洞穿一切的心灵之窗。在这抚爱下,生命将走向何方?是的,生命面对的一切都如此相似。你用目光告诉了我:不要抱怨和愧疚,这没有用。抹掉泪水去爱吧,爱到仇恨胀满双肋之间,就看到了我……

一个生命该是一份奇迹,由它来组成无限奇幻和神秘的世界。那粉绒绒的铃兰苞朵上闪烁的晖光啊,我看到了你在微笑,你在眨动双睫,你在伸手掩住黎明前的烛光。这就是生的奇迹,是显示,是炫耀和呈现,是被唤醒的颖悟。这样的时刻被凝固了,培植了,一块儿走进了春之拂晓。怎么办啊,近在咫尺,芬芳四溢,红艳逼人。视野之内静悄悄。

回忆着所有不幸的时刻,绝望怎样陪伴我、挨紧我。在寒风中捂住芜发,蹲下来,屏住呼吸望深不可测的崖底。乱石打碎了墨色,鸟儿又在鸣叫。最北方那颗蔚蓝色的星星垂下了无数银丝,黑蝴蝶四下翩飞。从未见过的飞禽如蜘蛛一般琐碎渺小,在天际围拢。明天在哪里?它们噙住了那长长的丝线往上攀援……就在这道崖畔上,寒风扫尽了全部乌发。我说:你在哪里啊?你若在记忆的深海里,该浮上来,拨动无边的涟漪了。那些琐碎的禽鸟像糠末一样涨成一片,遮住眼睛,又蒙过额头。你是无所不在的万能之神,你忍看寒冷、污脏、恐惧一起围住我。泪水一流下来就结冰了,鸮鸟啄去,抛下深崖。没有一丝回响。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浅棕色麦田上,那浮起的盛夏之花:鲜红光亮,像穷人的一颗星。麦子的香气随风流转,炎热的季节五彩缤纷。英武的黄狗和千娇百媚的猫儿一齐出动,小女摇动斗笠。镰刀在阳光下鸣响,在泥土上切割抚摸。那颗红色星辰在麦田中央,它与高空里飞跃的百灵连成一线。多少种子、面包、饼与糕。艳阳下的熟麦田啊。这浅棕色海洋里,小舟穿梭往来,桨声不绝。我在夏天的热浪里,在麦子的长睫上,寻找着你。扳掉一张张斗笠,见过一副副笑脸。你隐在了哪里?

起伏波动的浅棕色麦田,是泥土上铺开的一面旗。这上面写下了最火热的纪念。在它的纤维里,织入的是你亲手摘下的打破碗花、小蓟的圆球果,还有你自己的发辫。这人间最大最芬芳的一面旗子啊,是一帮帮一群群淳朴的人展开的。他们每年夏天都要在太阳下晾晒,让它蓄满太阳的气息。有这面旗的包裹,我和我们就温暖了。前面的季节出现什么变故,我都会拿出足够的勇气去迎接。季节啊,万千生灵和人的季节啊,真是太绵长太严厉了。我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怨恨,你的名字就叫季节。我只知道在热风中猎猎作响的浅棕色麦田,在这片覆盖了北中国的旗子上,悄悄抹去仅有的一滴泪水。泥汗把我裹糊了,这使我的脸庞变得年轻和英俊。这个时刻啊,你看到了吗?你的无所不在的目光啊,隐在了哪一张斗笠下?

我们只是绞扭一起的一根纤维,化入这一片浅棕色之中了。你发辫上的香气已被这热烫的夏麦之味遮去。我们的种子、面包、饼和糕啊!我们的盐和水伴嚼下的一个温甜的季节啊。我拢起一个个麦捆,感到手指触摸在了你的腰肢上,同样的温热与脉动,同样的圆润与战栗。这是我亲手扎好的一个麦捆,它的头颅沉甸甸,如同一个即将沉入甜梦的孩子。你张望的时间太长了,从那个秋天到这个夏天,真的该好好睡一觉了。我们的种子、面包、饼与糕。瞧这片无边的浅棕色麦田吧,好好地瞧吧。

就是那个深夜,我在崖畔上遥想热气腾腾的麦田,抵御自己最寒冷的季节、最寒冷的一天。你把我挽起,牵上手,举步向前。我频频回首。你的开阔的微微鼓起的额头啊,像春天的土壤那么温煦。从此废墟消失了,你指给我一片四季葱绿的田园。我幸福得喃喃自语,梦想着簇拥一生。一点办法也没有,埋下了勇敢、果决、幻念和倔强,像一只抛锚的船。风波在远方,在一片雾霭之后、辰星之下,在被茧花压垂了的眼睑之下。依偎在你胸前,这就是旷远坦然的世界。

你此刻听不到我的声音。一切有可能伤害你的隐匿之物,都在警觉与仇视之中。我一遍又一遍呼唤你,寻找你的黑夜,让那团团温热的墨丝把我缠绕。当不能言语也不能呼吸的时候,我那一层层的呼唤就送达你的耳廓。我宁可为你去背叛,就为了我的忠诚。

因为朱亚的不幸逝去,整座03所的大楼沉寂下来。这种气氛是从遗体告别的场所蔓延开的。那天下一场寒雨,人们持一把把黑伞,站在厅前的广场上。雨下得不急不缓,似阵阵啜泣。没有人说话,等待着凭吊,胸前都别了一朵小纸花。我环视一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总是围在瓷眼身边的人也来了;黄湘也来了;总之一个不缺。瓷眼在厅内指挥,一会儿从门口那儿探出身子,盯一眼广场上的人……哀乐响起来。

这座大楼如此空旷,满目荒凉。一场寒雨把人浇了个透心凉。我站在03所长长的走廊上,徘徊在办公室,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孤儿。真的,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伴侣,又刚刚失去了一位兄长。不幸的兄长。孤单可不是罕见之物,不过人要真正触到了它,会冰得心上一抖。

我坐在办公室,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思绪被压迫着,后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想念那块珍贵的平原,鼻孔里飘着浓烈的槐花味儿……我记起了一件事情。是的,它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朱亚生前的一再叮嘱;黄湘在病房提到的有关勘察汇报的一沓子事。我的心怦怦跳。自朱亚去世后它第一次这样激越跳动。

我料定在这沉寂的背后说不定正有一场激烈的筹措:有人正千方百计出卖我的平原。胸口那儿一疼,使我再也坐不住了。走出办公室,走廊上仍是静静的,掉一根针都能捡得起来……

这种等待是难忍的。我像倾尽全力支撑,不愿倒下去。这也是疲惫、焦虑,还有愤懑在心中积聚的结果。四周如同隆起雾团,我终要走出去。想望尚且遥远的春天,回忆导师最后的时刻,那一束浓艳的月季花——会是谁赠予了这么大一把芬芳?

同室的胖女人歇长假去了,偌大一个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强迫自己打开那些关于平原的勘察记录,烦琐的数字立刻像锁链绕了我。更完整的图表和记录都在营地上,后来又被黄湘收起来了。这将作为向有关方面提供汇报的依据。这期间要准备许多文字材料,如“评价报告书”“方案研究资料汇集”等。朱亚领导的勘察队历时两年,组织了八个科研部门,对一百多平方公里的海域、二百多平方公里的陆地进行了勘察,最后就为了结出这样一些果子。

我感到费解的是,作为朱亚的助手,所里在起草那些材料时为什么不让我参与?这极为反常。我很想看看黄湘在干什么,就去了三楼办公室。门锁着,问了问,隔壁的人说他好多天没来上班了。从那儿走开,恍恍惚惚又来到瓷眼的办公室,敲了敲,同样没有一点反应。这座大楼好像到了一个特殊时期,宛如一条大蟒在假寐。我差不多能听到它咝咝的喷气声……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前,又在苏圆的门前停住。我突然极想见到她,听她的声音。

她见到我,略显惊讶地“啊”了一声,但仍旧坐着一动不动。她直直地望着我。这对大大的眼睛此刻流露出一丝猫的神气。我觉得这间屋子可真冷,让人牙齿都快磕打起来。奇怪的是苏圆只穿了羊毛衫,下身依然是那条牛仔裤,而且还有一个汗津津的额头。我看到了她那只修长的手。多么美丽的一只手。我听出自己的嗓子有些不正常:“你做了多么好的一件事,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苏圆睁大了眼睛。

“我还以为是裴所长为朱亚调了单人病房,后来才知道你找了姨母……”

她的目光转向窗子。金黄色图案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透过窗子可以看到细细的雪屑洒下来。待她转过脸,目光就变得有些陌生了。“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她的目光闪着奇妙的颜色,这光色让人眼花缭乱。不过只有一两秒钟,我就弄明白她在说谎。她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好人——连自己做过的一点好事也不敢承认。她大概害怕裴济。这会儿如果说我怜悯她还不如说我鄙视她。没什么可说的,我想走开了。在我转身时她又喊了一声。怎么了?她不吭声,只看着我。

又一次端量那张热烫烫的、生了几颗细小汗粒的脸庞。我仿佛嗅到了平原上的气息,春天那一片连一片的、层层叠叠的槐花吐放的浓烈清香。我闭了闭眼睛,觉得一阵眩晕……苏圆跑过来,为我倒了一杯水。动作麻利极了。我真想一直待在这间屋子里,直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不知为什么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春天,好像事关命运的、未可测知的什么也在等待一个煦风吹拂的季节。

“……你答应去我们营地,看平原上的槐花……那时我和朱副所长都等过你。”

苏圆的眼睫垂下来。她咬着嘴唇说:“我没忘。可惜当时一忙耽搁了。太遗憾了,听你把那儿描绘得那么好……也许以后能有机会。”

“能吗?”我抬头看着她。我想到了威胁整个平原的“东部大开发”……“太惨了,不敢想……”

“不敢想朱亚吗?”

“他好像还在这座大楼里。我不敢到四楼去,不敢踏上通往他办公室的那条走廊。真像做梦,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苏圆!”

她在我突然发出的呼唤中大睁眼睛,一副惊讶的神气。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看我的导师?你不觉得这太惨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留不下一点点痕迹,一切就是这样,你说是吗?”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苏圆坐下,最后一句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眼睛胀得难受,它们像两颗石子嵌在眼眶中,我用力按着它们,自从朱亚病危之后我不断有这样的感觉。两颗硬邦邦的石子,它们这会儿险些被我揉碎。疼痛让我忍不住地呻吟。该离开了。

我现在倒是急于见到这样一些人:瓷眼、裴济、黄湘。我要从他们脸上读到什么,比如自责和羞愧……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出现。

长时间站在窗前,看下下停停的细雪。地上是被风旋得一堆一堆的雪粉,是蹦蹦跳跳的麻雀。它们那光洁的额头、若有所悟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朱亚去世前一天看到的那几只。我强制自己走到桌前,去整理那些勘察笔记、梳理那无头无尾的数字……这可怕的工作总把我拖回平原,让我恍若置身于那座东部城郊小屋,嗅着朱亚烟斗的气味。

夜晚,整座大楼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盘旋的楼梯被照得发亮,那镀铬的金属栏杆一层层让人想到笼子。一踏上楼梯就有些异样的感觉。快到午夜了,大楼真的空无一人。不久前朱亚还在这楼梯上艰难地登过,走得很慢很慢,就在我前边,左手紧紧攥着扶杆……如果在今夜响起他迟缓的脚步声,抬头看到他那对深邃的目光,我一点都不会惊讶。

午夜里睡不着,就不停地翻书。他留下的那个牛皮纸封皮的小笔记本伴我失眠。这催人泪下的吟哦,真正饱蘸了心灵的汁液。许多人是读不懂的,他们没有烤过平原的篝火……他多次写到了自己的导师陶明。难言的悲凄熔铸成长长短短的句子,常常会灼伤人的眼睛。

我相信他是到另一个世界里追随自己的导师去了。这是一种罕见的情感,也是一种最平凡的情感。

有人那么害怕提到陶明。他们是恐惧于那样一个名字……

这是东部平原上应该被记载的一场大雷雨。狂暴的大水一夜之间冲毁了几十座闸门、渠塘和水坝,扫平了河道中许多土渚和淤积;更重要的是,那座引人注目的劳改农场在雷雨之夜竟然一口气逃走了十几名犯人。大追捕接着展开,在当夜或第二天凌晨即抓获大半。除了追捕途中击毙的三名之外,另有几名又在第二天日落之前抓到。总之无一漏网。

这其中最著名的一个逃犯就是陶明。

天刚刚放明,一夜的大冲刷已经停息。在离开农场十多公里的一片黏土上,躺着一个半裸的男人。他昏死过去,身下哗哗奔流的水浪不断刷下血汁。裸出的皮肤有好多割伤,一只脚上没了鞋子,脚趾碰破了。雨水冲出土下的石子,石子的尖棱又刺着他。三五个人提着棍棒和枪,吆吆喝喝奔过来,离得很远就嚷:“又是一个,王八蛋……”他们紧跑几步到了跟前,踏起的泥水溅出几尺高。一个瘦子翻过趴着的人,转身嚷:“是他,是十四号!”

这场逃亡成为当年最有名的一个事件。因为追捕及时,所以劳改农场的蓝脸头儿并没有受什么处分,只不过遭到了一场训斥。他把所有的怨怒都发泄在逮回的犯人身上,一个个隔离,不停地折磨,有时要亲手挥挥皮带。

陶明一直高烧不退,上峰又明确指示要保住他的“一口气”。蓝脸头儿气得直跺脚,对几个围着陶明转的医务人员破口大骂。陶明刚脱离危险就被关进了一个单间,接着一连几天审问。看守抽掉了他的腰带,让他提着裤子回答问题。有一次蓝脸走进来,一言不发盯住他看,看了一会儿突然咬响了牙齿,抬手就是几个耳光。鼻血立刻淌下来。

所有抓回的犯人都被集中到一个地方,看守增加一倍,劳动强度也增加一倍。简直没有休息的间隙,酷热的阳光下不止一次有人晕倒,然后就由看守骂咧咧拖走。病倒的人刚站起来就重新押到工地上,一个月的时间里有好几个人死去,其中一个刚刚二十多岁。陶明搬动砖坯、抬土,总算没有倒下来。这真是一个奇迹。他在心里默念着一句话:我会挨到那一天,我会的……

那只白色的鹭鸟伫立枝头向东北方遥望,泪滴湿透了胸前的羽毛。你黄绒绒的发辫啊,你稚弱的躯体啊,常常让人想到那棵长在平原和渠畔上的小楸树。你到底为什么要走近我,又为什么与我分离?我在你的抚爱下褪去白发,又在你的思念中迅速衰老……我已经踏上了归来之路、绝望之路,每时每刻都与你依偎一起。白色的鹭鸟啊,我多想听听你附在耳畔的鸣唱,哪怕是泣哭似的鸣唱。

早晨,看守在黑洞洞的走廊上大喊大叫,不停地嚷着。一溜儿铁门打开,哐哐的响声让人头皮发麻。“十四号!十四号!狗娘养的,就是你的蹄子沉!”陶明在这叫骂和侮辱中已经习惯了,他可以从容地把鞋子穿好,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外走。眼睛睁不开,困极了。半睁半闭走上工地,一路上挨了几拳。每天早晨从天不亮时分干到太阳爬上树梢,然后再吃早饭,这叫“出朝工”。这时太阳并不烈,可是晒了一天的泥土、砖坯,甚至是草蔓,都一齐散发出热力。做活的人一活动就汗湿衣衫了。“狗‘脚臭’穷讲究,大热天还穿衣服!”看守瞟着陶明。在这一伙人中,穿衣做活的只有陶明了。其他人都晒成了炭。陶明也试过,结果一会儿背上就针扎一样痛,接着起了水泡。穿上衣服做活不起水泡,那皮肤不会像熟过的羊皮一样整张地揭下来,可是不久就要出现一个个紫色的斑块。午夜里,斑块会像火燎似的疼痛,又出奇地痒。这滋味总让他张开嘴巴,让他大呼小叫,手脚不停地捶打铺板……他在心里呼唤她的名字,求助于她……“你多么任性啊,你太任性了,无忧无虑地跑来跳去,把我桌上的稿纸掀了一地……”

一天傍晚,戴长檐帽的蓝脸头儿突然笑模笑样地打开门,神情专注地瞅着他。瞅了一会儿又笑:“‘大脚臭’,听了我传的消息可不要哭。”陶明一怔,心扑扑跳。但他仍装做没事一样。蓝脸头儿又瞅几眼,哈哈笑:“五号——你那口子死了!不伤心吗?我就是来看看你伤心不!”

陶明松了一口气。五号就是那个瘦瘦的同性恋犯人,曾与自己拴在一起游街的家伙。这份挖空心思的侮辱曾让他七窍生烟。可是这会儿他已经毫不在乎了。他只是觉得五号可怜。蓝脸头儿提议去看看:“告个别嘛,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尽管是……”

暮色中,陶明跟上蓝脸头儿出来。农场收工了,一片田野光光的,在晚霞中闪着橘红色。远处的石渠高出地面,像一道城墙。一丛丛浓绿的苍耳、一排排钻天杨,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他又想起了那只洁白的鹭鸟。

几个持枪人围在一座小砖房子前,见了蓝脸头儿赶忙闪开一条通道。屋内黑洞洞的,有人开了灯。地上一堆黑乎乎的破布絮。有人过来揪了一下,闪出一个黑溜溜的裸体。死者紧紧趴在泥地上,像在用力啃咬。那个特别小的头颅、尖尖的屁股,让陶明一眼就认出是五号。“看见没?这臭小子想爬墙呢。爬了两次,自己跌下来,后脑跌坏了,玩完了……”蓝脸踢了踢五号的屁股,又踏那根根清晰的肋骨。

陶明还记得这个瘦长的人整夜不眠、唧唧喳喳吐昏话的情景。眼前这人显得这么小,伏在地上像一只麻雀,两只脚掌往上翻,掌底全是老茧,像钢铁一样坚硬。突然陶明发现脚踝之上有血淋淋的印子,两只脚都有!这使他马上想起将一个人头朝下吊起的惨相。蓝脸头儿吭吭几声:“看什么?是他们套上绳子把这个死狗拽回来的!”陶明知道这全是谎话:那样就不会流这么多血,而且死者身上没有拖伤!

蓝脸叼上一支烟:“你也该哭一声呀……哼哼,死硬心肠。瞧他们一会儿来埋了,你想哭也看不见了……”

无论蓝脸怎么说、旁边的人怎么嗤笑,陶明都一言不发。天黑了,那些被召来掩埋死者的人来了。他们一见陶明就嚷,原来领头的是“老鲁”。“‘大脚臭’也在这儿,干脆一块儿埋了,唔哟领导,批准不?”

还没等蓝脸头儿答话,老鲁自觉有趣地大笑起来。一个看守踹他一脚,他赶忙躬下身。

陶明被喝令跟去墓地。其实他也极愿去送这不幸的人。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鲁几个打着火把。一圈儿光亮照出的全是新新旧旧的坟尖。坑穴早已挖好,又浅又小。五号被一些破布片卷裹起来,胡乱扔到下边,接上就是铲土。老鲁几个不停地骂,说想不到这辈子还能亲手打发一个“色痨”。坟尖刚有了一点点他们就要住手,看守呵斥,他们才勉强加了几锹土。陶明想,当秋后的大风刮起时,一夜之间这些小丘就会推平。谁知道这儿埋下的人是谁呢?

白色的鹭鸟一声声啼叫,因为叫得太久,喉咙渗出血来。胸前白羽上那滴滴鲜红啊,像蜀葵花儿……陶明紧闭眼睛。

回到小屋,陶明再也睡不着。身上的斑块又痒疼起来,他不敢去挠——那样就会发生大面积溃疡。他只得两手攥紧床沿,等待阵痒和疼痛过去……他在思索蓝脸这一举动的意思,百思不解。后来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他们在隐喻他的明天!

“不,不,我会坚持下去的,我会看到你的。是的,我一定会!……”

单独关押的日子直到夏末才结束。随着天气的凉爽,风声也好像松多了。陶明被转移到集体宿舍时,原来睡过的那个大通铺上全是新人了。老鲁那一伙不见了,听说是被押到一个水库工地上开石头去了。新来的这些犯人也是大大小小知识分子,这一下陶明松了一口气。但他不怎么与别人交流,因为他现在谁也不敢相信。他只是倾听。有一次他听到几个人议论说,现在上级政策宽松了,不久他们就可以与真正的刑事犯分开劳动和居住;如果幸运,说不定还能像其他农场工人那样干活……

陶明大气也不出一声。黑影里,不知为什么他眼里涌出了泪花。他想到了那一天——他与自己的小家伙紧紧相拥的时刻……你在哪儿?还在那个林场吗?我这会儿真的成了一个老翁,胡须蓬乱,腰也弓了。我的右腿在窑场受过伤,膑骨折过,阴雨天里疼得喊叫。右眼也不好,它看电灯时会出现很浓的晕圈……

中秋节第二天,农场来了好几辆车子。上午,一拨一拨人被喊去谈话。下午就轮到陶明。蓝脸头儿先进来坐了一会儿,还递给他一支烟:“说不定‘大脚臭’能还阳呢,先熏熏嘴巴!”他机械地接了,点上用力一吸,呛得大咳。蓝脸笑起来。

场部一间小屋里一溜儿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戴眼镜,二十多岁,负责记录。男人谈话的声音冷冷的,但比起平常的呵斥已经好多了。大致意思是:根据平时表现及其他,上级决定让一部分人戴罪立功。如果任务完成得好,还会有新的任用。

陶明费力地听,就是听不出让他做什么。

直到最后他才明白:有关方面决定让这儿的几个人到山区找水……原来抗旱打井队遇到了难题,一连打了好多深井都是干的。为解燃眉之急,有人想到了水文地质方面的专家。

陶明用力想了一会儿,记起大家一块儿经历的是一个多么酷热的夏天——那场有名的大雷雨实在是太偶然太遥远了,而且说不定压根儿就没有顾及到不幸的山区……他的心激动得怦怦跳,但严谨的治学精神还是催促他如实答道:“不过,我是搞理论……科学的。”

那个男人搓一下黑胡茬:“这一回就理论联系实际吧!”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像军事行动一样迅速,第二天上午,拉人的汽车就在宿舍前边吼叫了。蓝脸头儿吆喝着,催促点过名的三五个人提上东西快快上车——当他看到陶明手提着黑黝黝的一条手巾、一只磨掉了毛的牙刷和几团难以分辨的什么走来时,忍不住笑着吐了一口:“‘大脚臭’这回恣去吧,说不定有个外国娘儿们等着你睡哩!”

让我永远不要回到这里吧,让我梦中都远远地躲开这里吧!陶明差点洒出泪水。

……那一年的初冬他们真的找到了水。

两年来他们一直跟在打井队后边。大旱季节过后,他们又被命令写水文地质方面的普及读物。陶明差不多沉醉在笔与纸之中了,他不停地写、写,各种纸张堆起几尺高,又被人按时取走……

这期间他随打井队转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地都悄声问一句:“哪个林场?”别人总是摇头。

余下几年他就在山区转,跟在不同的地质队后边……一年春天,他又一次被喊去谈话。这一次是在县城招待所。谈话者是个女的,五十多岁,旁边记录的是个小伙子。女人郑重相告:他的问题有了初步结论,请准备回城重新分配工作。他听了这些话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木木地看。女人又大声说一句:“你可以回家了。”

他终于听明白了。

“回家”两个字把他烫得一抖。他其余什么都顾不得了。

……回家了!家在哪里?那个三居室小屋住了陌生人——向所有人打听她,都说不清楚。“我的小家伙啊,你在哪里?你难道等得太苦,等白了头发?那我就看一眼白头发的小家伙!”

他疯了一般寻找,找到了——一间危楼里盛着他那个“家”里的所有杂物,门上挂了一把老式铁锁……唯有她不在!

有关方面告诉:他的爱人早在五年前死于林场,是病死的。

陶明不能支持,他倒下了,再也不愿起来……半年之后他重回03所,顶着一头白发。人们发现这个人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没人知道沉默的时刻,他正在心中强烈地呼叫那只洁白的鹭鸟……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两本著作,作者就是裴济!出于好奇,他翻了一下,发现竟然是自己几年前写下的那些普及性文字……他惊讶地把它们拿到学生朱亚面前。朱亚呆看着导师。

第二年冬天,陶明终于弄明白了爱妻的一切。她根本不是病死,而是受尽屈辱之后自杀的!

一个大雪的早晨,朱亚踏着吱吱响的雪粉赶到大楼。他没有坐电梯,而是一口气登上了五楼……笃笃敲着导师的门,没有回应。他就等在门前。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仍没有人来,室内也没有声音。他再也憋不住,就喊来办公室的人撬门。

门开了,他一下呆在了那儿。

陶明倒在椅子旁,身体已经僵硬了。桌上有一包打开的东西,是他爱人的遗物……

“导师!……”

第十节

这儿成了冬雪披挂的世界。一切声息都被吸走了,消融了。好像这座大楼中的人给抽到了一个腔子里,不留一丝形迹。与我一起参加勘察的几个人也不见了,问办公室,说是勘察结束后享受假期去了——“你的头儿没有通知你吗?”

我对这一切全然不解,甚至搞不明白现在谁是头儿。因为我是朱亚的助手,这会儿并无新的安排。自从朱亚入院、去世到现在,心上的铅块总也搬不掉……有人提醒说,现在的顶头上司该是黄湘了,他接替朱亚的空缺大概已成定局。我有些沮丧。

这是一个前后交接的特殊时期……失去导师的悲恸压迫着,有形无形的牵挂分扯着,让人焦思如焚。我不会离开,因为许多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到哪里休假也是个问题。平原和山区都没了亲人,现在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我。最好的去处大概还是守在这里,在这儿张望和等待……即将来临的会是什么?

我把各种各样的数据再一次汇总抄录。有些需要核对印证、需要对照原始图表记录的,也只得放弃。办公室和档案资料库说那些材料还没有交上来。也就是说,如今这些都在黄湘手里。在勘察队时他就有完全不同的一份图表和数据——那时我只认为这是一个消极怠工、偷懒和投机的家伙,这会儿又不禁为另一种可怕的东西担忧。这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却使我浑身一震。我想起他当时率领一部分人坚持住在小城,不到朱亚的郊外营地——这样做如果是经过了深思熟虑,那就太可怕了。

关于“东部大开发”的宣传越来越多。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国际合作项目,它还处在意向性阶段,有人却以十倍的热情报道它了。显然在某些人看来,只要他们愿意,什么都可以付诸实施。

我明白,黄湘和瓷眼都是“大开发”不遗余力的配合者。他们既要狂热迎合,就会肆意践踏——对真实的践踏。这种践踏由来已久,践踏者总是获得历史性的快感。这儿没有人顾念那个平原,没有人会为她流一滴眼泪……

我这个平原的孤儿,如果还有勇气认其为唯一的母亲,如果还记得刚刚有一个兄长在她身边倒下的话,就不该坐视。

又是纷纷扬扬的大雪。上午,办公室真的郑重通知:你可以回去休假了。我问:黄湘呢?对方有些不耐烦,说黄湘开会去了,你只管走就行了。

我到哪儿去?此刻一点离开的心情都没有。

在这大雪纷飞的时刻,我不受任何打扰地待在办公室里一天又一天。真是少有的孤单寂寥。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楼前那一丛丛丁香花又该一团团喷放了。那时整座大楼都笼罩在它的气息之中。这气味可以飞快地把我引入幻想,让心头涌起一阵阵燥热和感激。我能一连几个小时回忆那所学院的通道、两边长满了丁香的石子路。她有长长的内眼角。她的吻让我一个人常常陷于无望。真不知该把你搁在哪儿。可怕的、总是适时而至的背弃啊,它当年就这样毁掉了我们。你好奇地问: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就是这种质询断送了我们。我带着一道划伤离开了你。你的内眼角很长,你吻过我,你有一双柔软的手;还有,你引来了弥漫整个世界的丁香花的气味……

有人敲门。我心上一跳,赶紧去开门——进来的是苏圆。她说听人讲我要回去休假了,过来看看我。我摇摇头。她惊讶了:谁不喜欢一个长长的假期?我再没说什么。休假算什么啊。与你在一起就比休假好。

门被她虚掩了。我注意到她的浓发上别了一只粉红色的塑料发卡,显得不伦不类。但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爱。我明白,她对我的吸引力正日益增大。我好几次几乎要脱口说出这一类感受。

我倒水给她。她坐在对面,有一种无可回避的“美艳”。我只得用这种词儿来说,因为她身上的确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美,而且仍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即便在这个严寒的冬季也没有停止。我们如果紧紧拥抱一下——我忍不住这样痴想——那么胸间的某些淤积就会稀释或消除……有点渴望。今天就尤其是这样。大概是因为这雪、这孤单,还有这愤怒。

我非常愤怒。我告诉了她。“哦?为什么?”她闪动着那双清亮的眼睛。这副容颜、神气,会打碎我保持了二十多年的自尊。要知道一个来自平原、在山区奔波过的年轻人丢失了它,损失大极了。

我说也不知为什么,反正是……怨恨。她喝着水,不断扬起眼睛看我。这使她额上有了一道浅浅的横纹。她喝水时,圆润的舌尖使人心动。我想到了林中溪边小兽饮水的情景:啪嗒、啪嗒,就这样发出了声音。她的浓发漆黑锃亮,我该不存邪念地伸手抚摸一下。天多么冷啊。室内暖融融的。我叫她一声。

她停止了喝水。

“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苏圆转脸看窗外。雪又大了。她站起,踱到窗前:你看。我也伏到窗前……无声的、扑扑落地的大个雪朵。地上积了多厚的一层。沉默的雪。我抚动那滑润的披发。她像没有知觉,议论着窗外的雪,声声呢喃。后来我发现她闭上了眼睛。“多么好,这样真好。我喜欢这样,多么好……”

她像个驯顺的小羊。我扳住她的双肩。她睁大了眼睛,吻我的前额、双颊……我吻她的眼睛时,她流出了眼泪。

那个内眼角很长的姑娘在面前一闪……与苏圆在同一座大楼这么久,却没有多少推心置腹的交谈。我甚至不敢想她是负责保管人事档案的人,她也知道我的父亲——这个事实让我不寒而栗。

“你什么时候走?”

我告诉她:我不会离开,我在这儿有事情做,我在等待……

“等什么?”她充满惊奇。

“就是勘察队的事。我从头至尾参与了汇报和整理、起草材料——我现在要赶紧核对那些数字……”

苏圆半晌没说话,一直看着我。后来她叫了一声:“真有意思啊!想不到你会这么认真。其实你们只负责把资料搞回来,其余的就由领导安排了。上级早就成立了一个专门班子,起草评估汇报书。他们早就开始工作了。”

我蒙了:“谁参加了这个班子?他们在哪儿?”

“黄湘他们,老所长是牵头的……现在都住在宾馆里加班。”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怎么早不说?”

“为什么就要告诉你?领导又没有安排你……”

“可我是朱亚的助手,当时所有资料都经我们汇总,我最了解情况啊……你什么也不知道,苏圆!”

我把她盯疼了。

“你怎么了?”

什么也不想说了。是的,不必跟她说了。

苏圆摇了我一下——她这时表现出的温柔会使我日后好好回味。不过这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我无动于衷。她摇摇头,叹了一声:

“朱副所长去世了,人离开了;我是说他们那一代的恩恩怨怨都过去了,一切要重新开始……你也要重新开始——明白吗?”

她稍稍皱着眉头。我当然明白。不过她这番话真值得我放长了慢慢咀嚼。一个比我还要小得多的姑娘,为什么就那么通达世事、明了是非曲直,甚至有着难解的深奥呢?她这语气、她这番话中的几个字眼儿有点刺痛了我。我不得不告诉她一点什么了:

“那些‘恩恩怨怨’绝不会那么简单就过去了,真的,因为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手上沾了血,还有人……”

我的脸一定涨得发红。苏圆震惊地望了我一眼,立刻退开一步。她双唇翕动,终于没说出什么。

她转身走开了。

我知道走入了难熬的岁月。没法回避他冥冥中的目光:兄长和导师的目光。为了挨过一些可怕的回想、那永久缠绕和历历在目的场景,我不得不把那几件遗物锁到柜子里。可有时又非得打开看一眼不可。还有,我没法不一再吟哦他遗下的诗章——这样一次又一次热泪盈眶。除此而外还有让人枯焦的等待:也许这等待的结果只会是一场对抗,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对抗。

我去找裴济所长,想当面提出参加材料小组,取消假期。当时他提个皮包正要出门,见到我只得退回。他问我为什么还没休假?我说不累,再说也没有需要看望的亲人,不如留在所里。他马上赞扬:“好的,抓紧学习,好的。”我接上开门见山,指出黄湘在勘察中可怕的草率,我因担心而必须参加材料小组。他双眼泛光,吸一口气:“东部大开发可是牵动全局,一两个人说了不算,需要上上下下、反复权衡研究。这影响到国家信誉。很多科研部门都参加。你的精神很值得赞扬。不过老黄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会很好的,嗯。”

他话中许多表达很奇特。我不明白“注意到了这一点”指什么。正琢磨,他就伸手告别了。我站起来又说了一句:

“可是朱副所长,还有大家千辛万苦搞到的数据,应该是主要依据!我担心有人篡改……”

他鼻子两侧的肌肉抽动起来,露出两个令人心寒的镶齿。“这怎么会?这太荒唐!怎么能这样想呢?你要相信同志,嗯?嗯!好了,就到这里……”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踏在厚厚的纯毛地毯上,无声无息。全楼之上只有所长办公室这段走廊才铺了地毯,蓝的,上面有浅黄色、粉红色的花。听说大楼内外都有姑娘蹑手蹑脚踩上这一截地毯。瓷眼按时叫她们去谈话。苏圆也去过吗?我想苏圆仅凭那对美目就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像在铁围之外,只有张望和徘徊。真是可怕的刁难。

见瓷眼的当天下午,走廊上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后悔开门看了一眼,一下就认出是那个杂烂小报的记者。她也看到了我。“哎呀可找到人了,你们都哪去了,急人……”

她闯进办公室,风风火火把肩上的皮包摘下,又端起桌上的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下去,抹着嘴巴:“我打电话找你们,没人接,老黄哪去了?”我问她有事儿吗?“没事儿,随便找老朋友玩呗。人就是这样,在荒凉地方见了格外亲;回来了,一热闹就把人忘了!”她不停地抱怨,又一次问黄湘哪去了。我说不知道。

她不安地走动。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了裙子。这么冷的天穿裙子,没有必要。这座城市越来越多的人冬天穿起了裙子,在严寒中战战抖抖地美丽着。她的脸多么黄,一双眼深陷,眼窝发青。她的鼻子多么尖,原来是一副鹰钩鼻子。她一边骂着黄湘,一边往外掏东西:“他可不像那么大年纪的人……猴脸马腮的……”

我注意到掏出的是几份报纸,都刊登了“东部大开发”的消息或特写。不少文章的口吻都一样:媚气十足,恨不得把合作者生拖硬拉到那片平原上,说那里的自然条件多么优越,人力条件、码头、水文地质条件……总之完全是瞎说!

女记者在一旁指指点点:“看到了吧?是我找人发出的,情况还是我提供的呢!”

“你了解那片平原吗?你有什么资格提供这些资料?”

她像挨了一掌,捂了一下脸跳开:“哎呀,宣传你们还不愿意?黄湘都知道呀,你……”

多么可恶的推波助澜。如果不是有人埋下了险恶用心,是不会这样做的。我眼前又闪过了那个平原东部的惨相;如果所谓的“大开发”真的展开,它就面目全非了,会变成一片荒漠。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开始疯癫了。我的手指骨节咔咔响,恨不得揍这女人一顿才解恨。没用,跟她怎么说都没用。

我尽可能快地把她打发掉了。

考虑到黄湘他们会按时把炮制出的东西送到打字室,我就常往那儿去。打字员很高傲,不爱搭理人,是几年前从体工队转到这儿来的。看着她那个胖墩墩的样子,真不明白究竟从事哪种运动才合适。后来听说是体操,吓了一跳。可能她从前是个瘦子。只要闲下来她就打毛活,还瞥一眼我的毛衣领口。一看到她就能想起一个人——那个轮椅老人的外甥女……有一次我来打字室,发现她正与打字员在一起嘁嘁喳喳,心上一紧:我可不愿父亲的事情传到这座大楼来。

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会儿怎样了?打字员极有可能知道一点点。但我不愿向她打听。那个老人如此强烈地吸引我。他身上辐射着一种魔力。这是某种很神秘的力量,它令人恐惧……

女打字员见我在看她,马上红着脸噘了噘嘴巴。她的头发有些黄,削短了,参差不齐披在脖子后面和肩头;加上前突的唇部,发黄的眼珠,很容易让人想到一只沙地小狐。她与苏圆的关系非常好。她是过来人,丈夫也是体工队下来的,外号“竹竿儿”。“竹竿儿”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别,嘴边常有一丝藐视的微笑。她打着毛活,不时从上到下瞥我一眼……

一个星期之后,我意外地从一个处长那儿看到了铅印的文本:一大叠六七本,其中还有精装本,都是关于“东部大开发”的研究报告书、综合方案之类。我尽快翻看了主要部分,差点气晕过去。

所有文字都在为那场“大开发”提供理论支持,完全不顾基本事实,捏造数据,厚颜无耻。像平原地区的贮水量、能源状况、排污能力等最基本的情况,都打了折扣,有时直接就是伪造。采用的手法比较复杂,最常用的是沿用十几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数据。更可恨的是,每个文本的“前言”都假惺惺指出:他们依靠的是富有实践经验的设计和施工智囊机构,是实干单位,有任务感,奉献的“智慧产品”能保证决策方案的客观性,使决策大大科学化,不受行政干预等等。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去找了裴济,尽管极大地克制,语气中还是带出了不小火气。我说这样的材料太过分了,以这样的依据做出的决策,将会毁掉整个平原,对不起子孙后代……瓷眼看了我十几分钟,抖动着腮肉:

“你连八大科研部门的工作都一块儿否定了?这样做有把握吗?嗯?”

“我只否定应该否定的部分。”

裴济在地毯上踱步:“你了解的只是局部,现在要汇总,全局兼顾……当初指派你参加勘察,是慎重考虑过的……”

“没有局部准确,就不会有全面结论的正确。再说那时由朱亚同志负责综合……”

瓷眼马上挥挥手打断:“算了,暂时不要提老朱了。他有他的情况,你慢慢会知道。人死了,算了。”

“为什么?!”

“算了。”

“为什么要‘算了’?他光明磊落,谁泼污水也没用!我亲眼看见他怎么工作,人是给累死的……”

我忍着不让泪水流出。裴济鼻子两侧的肌肉又抽动了。他走近一步,嘴唇一动,又让我看到了令人心寒的镶齿。

“小同志,服从纪律吧!”他果断地摆了摆手。

“可是……”我觉得眼睛又像两颗石子那么坚硬了,按住它喊了一声。

他不容再说,更用力地摆手。

怎么办?像走到了一个坎上,没有退路,也找不到绕行的路。有一双眼睛,不,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我。没有走进结局就感到了疼痛,像悬冰割破了冻颊……

从裴济那儿走回,一直回到那间窄窄的小宿舍,我一直默默的。躺到半夜睡不着,胡思乱想。突然想起工作室别人还有钥匙,那儿有抄满了数据的笔记本……我一下坐起来。

慌忙跑回办公楼,打开工作室,灯亮之后马上去柜子里找那些本子。还好,它们仍旧躺在那儿。

从此我再也不想让它们单独待在一个地方了,就把它们携在身边。即便是午夜,我也不停地写着……

我想该给有关决策部门提供一份真实的参考资料。为了郑重和有力,要找一个地方打印出来,再复印多份。

这是充满危险的选择。我明白有什么东西逼近了、开始了——这大概也是命运中的一部分……

平原上的战事变化得出人预料。金志成为城防司令,防区却日益萎缩。上峰命令金志死守港城,如果失去了这个支点,那就不仅会失去整个平原,还会影响到华东和海北的局势。

殷弓的队伍非常活跃。黑马镇的地位得到空前巩固,将近一半的村镇建立了民兵组织。这些队伍可以有力地策应主力部队。

眼下使殷司令焦虑的倒不是金志,而是战聪。战聪的队伍不仅装备精良,而且纪律严明,有“义军”的美称。许多打散的土匪自愿归附,连趾高气扬的麻脸三婶也听从调遣。如果不是战聪的牵制,支队也许在短时间内就可以逼近小城,那时形势就会明朗多了。

殷弓曾通过各种渠道争取战聪,忍耐力已达到极限。如何对待战聪及他的队伍,殷弓与上级意见并非一致。在他看来,现在已是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消灭对方的时候了。

这支混杂武装让他绞尽脑汁。他正计划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对此飞脚极为赞同。许予明和宁珂则保留了意见,但遭到了殷弓的驳斥。

殷弓欲令李胡子带领一支小规模的队伍,与支队保持某种独立性,以迷惑敌人。李胡子须在相应时间内取得战聪的合作。这个过程中支队将围困战家花园,如果金志不能及时增援,那么李胡子就可以有所作为。殷弓并不奢望就此一举歼灭这支混合队伍,但活捉或击毙战聪是他的首要目标。

一月之后,李胡子有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人数虽少,却马上引起了广泛注意。一些进步组织极为惋惜,认为这是一种分裂行为,表明了李胡子“匪性未除”。支队则希望李大侠好自为之,起码能够保持中立。李胡子未吐露一个字,所以没人知道他的态度。他有意疏离平原地区一切武装集团、政治派别。

不久战聪与李胡子取得了联系。李胡子表示今后绝不再陷于纷争,也不受制于人;今天他算是赚了个明白……战聪表示了一定的赞赏。

这期间殷弓与宁珂又有过多次谈话。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宽泛,常常从眼下的战争说到未来的胜利、对小城日后的美好设想。两人都兴奋得双颊通红。宁珂说,小城解放后,第一件事是扩建一个像样的大医院,同时这也是曲予先生的心愿。殷弓不再做声。曲予遭到暗算的消息宁珂还不知道。殷弓估计杀害曲先生的只会是金志,甚至还想到了远在省城的宁周义——金志在着手除掉这样一位有影响的人物时,必会请示上峰。宁周义最起码会事先知道一点风声——殷弓倒也希望如此,因为这样一来宁曲两个家族就算结下了世怨,除掉宁周义也有了更充分的理由。话题最后仍然回到了眼下的战况上来。殷弓认为任何的观望等待、犹豫不决、心慈手软,都会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战争的确到了决定关头。

宁珂同意这样的分析。不过宁珂同时也想:在殷司令看来,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又不是“决定性的”时刻呢?

“我们最后奋斗一下,胜利也就来了!”

殷弓突然握紧了宁珂的手,握得他都有些痛了。

殷弓继续握着说:“那时啊,也许组织上就让你领导这座新兴城市呢,你会更忙,那就没有时间陪曲了!”

殷弓说到最后一句松了手。

宁珂喉头那儿热乎乎的。他很激动:“我准备……献出一切。真的,我不会害怕牺牲的……”

殷弓低了一会儿头,又盯住他:“眼下还是最残酷的年代,民众和战士还在流血。你想过没有,宁周义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我们对他已经太仁慈了。我以前说过,如果他的家室在平原,他还敢让人在这里大开杀戒吗?”宁珂愣愣地看他,他用力一挥手,“那他就会收敛许多!不是吗?你认为呢?”

宁珂觉得这是非常奇特的一个设想。为什么对方会一再产生这样的想法?他知道殷弓希望自己把阿萍奶奶请来,也就是说,让宁周义添上后顾之忧,多考虑自己的后路……他摇摇头:

“她不会来的,这个时候就更不会来。”

殷弓冷笑:“我看未必。”

他那肯定的语气让宁珂一阵惊讶。宁珂想起宁缬姑姑:为了许予明,她也许会不顾一切往山区和平原跑;但与阿萍奶奶不同,宁周义对这个放荡的女儿早已失望了——他突然记起许予明好多天未见,问了问,殷弓说与飞脚一起执行任务去了……

就在这场谈话不久,飞脚哭丧着脸回来了,他一贯笑模笑样,这次让人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宁珂问他,他摇摇头,径直找殷弓去了。一会儿殷弓从屋里出来,骂骂咧咧的。宁珂抬头看他,他说:

“老许被捕了!”

原来他们完成任务后要一起从东部城市归来,许予明却坚持多留几天。飞脚等不得,就先一步离开了。他计划去李胡子那儿,约定了三天之后会面。四天过去了,没见人影,后来才知道人早走了。两天之后李胡子手下的人告诉飞脚:麻脸三婶的人逮到了许予明。

宁珂紧张极了。因为他心里明白,落到那个人手里,恐怕是不能活着出来了。他问殷弓怎么办?殷弓久久不语。飞脚提议让李胡子去求四少爷战聪。宁珂马上赞同说,这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一定要快,要赶在敌人动手之前……

殷弓仍不做声。他在空地上踱步,不断把折断的树条抛在地上。这样走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望着西边说:“李胡子万万不能动作,他在这个时候出面为支队求情,很不明智……战聪很狡猾的。”

宁珂有些急躁:“可是这关系到许予明的生命!这是不能犹豫的……”

飞脚看看他,又看看殷弓。

殷司令下了最后决心:“不让李胡子插手了。我们将尽最大努力营救老许……这个人哪!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一定有很多办法战胜敌人的。做好行动的准备吧!”

飞脚再未说什么。宁珂却陷于更大的焦躁与费解。因为他实在弄不懂支队会做点什么。战友危在旦夕,远水也不解近渴,硬打硬拼将会更糟……他险些要恳求殷弓了——后来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丝毫用处。

宁珂被这一噩耗给弄蒙了。他直到与殷弓他们分开之后很久,才仔细去想许予明被捕的原因和细节。越想越是茫然。因为凭这个人异常丰富的斗争经验,落到一群草匪手中是极为偶然的。如果他不在鹰眼姑娘那儿耽搁呢?他想得很累。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营救。突然,他想到了岳父曲予——先生刚刚离开黑马镇不到一个星期,为什么不找他呢?先生去求战聪,想必这个四少爷多少会给他一点面子;还有,先生还可以借助小城诸位贤达,去影响金志。这未免不是一条极好的路子!想到这儿宁珂急急回返,找了殷弓。

殷弓一直眯着眼倾听,不停地皱眉。那张有着刀疤的脸此刻何等苍白。

“老殷,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殷弓摇头。

“不行吗?为什么?你怎么了?”

殷弓的手按住了宁珂的肩膀,拍打两下,松开了。他继续摇头。

“殷司令,你要说出道理来!你为什么要反对我提出的计划?为什么?!”

殷弓的脸由苍白变为铁青,最后颊上的疤痕都颤抖了。他咬了咬牙关:“宁珂同志,请你镇静一点。你问为什么,我暂时还不能回答你。不过你不久以后会明白的。请相信我吧,我的心情像你一样……”

宁珂无望地看着……这样许久,他呻吟般吐出一句:“那就允许我回城一次吧,只给我一周的假期吧。”

殷弓又摇头:“不,你现在一定不要回城,也不准你的假。”

“我?……”

“是的。就到这儿吧!”

殷弓急急离开……宁珂狠狠跺脚。他恍惚看到了许予明那一身的疤痕又被割裂,鲜血水流一样涌出。

许予明被关在一间有壁画的老屋里。这座老屋陈旧而结实,用料十分讲究,粗木梁上也有彩绘。地面铺了方砖,上面有些洞穴,可能是木柱撤掉后留下来的。他好长时间才判断出这是一座废弃的古庙。残破的窗子用土坯塞紧了,到处都是烟熏的痕迹。看守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腰弯得厉害,看人时必须奋力仰颈,那双从低处射来的目光显得格外阴郁。他坐在地上烤火,由于加草太勤,不断冒出浓烟。许予明被呛得涕泪交流,不断跺脚喝他:“狗东西,你弄出这么多烟来!”如果不是因为拴在柱子上,许予明会把他的脖子拧折。

弯腰吭吭咳:“赶明儿就死的人了,呛呛又怕什么?我日!”

弯腰在火上烧一只麻雀,烧得乌黑,连骨头一块儿嚼,弄出“咯咯”声。他嚼一口,从腋窝那儿掏出小酒瓶灌一口;喝了一会儿站起,拣根沾火的棍子:“咱操练一会儿吧,爷们儿!”

许予明大叫:“你他妈要干什么?你敢!”

“我不敢。我哪敢去?我前些年把腰寒了,一过夜就哼呀哼呀疼,”说着捶了两下腰,“哎呀哼呀地疼。忍住些操练起来吧。”说着抡起棍子,结结实实砸在许予明的腰上。许予明拴在身上的绳子只余出一二尺可动,要躲闪非常困难。弯腰年老体衰,下手却超乎寻常地有力。许予明威胁、骂,全不抵事。他只是吭吭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咕哝:“你身上有些腱子肉,这俺一落手就知道了。吭吭,好个结实哩。我日,前些年逮了个毛娃,三两下人蹶了,有个多大意思……嗯,嗯,叫你直梗,叫你蛮,叫你高爽爽长着。一下,两下,十三下了,五十下了,我日,见血了……歇歇哩。”

弯腰扔了火棍,从窗台上取个篮子,掀起上边的粗布盖幔,抓起一块饼吃。吃了一会儿,又趴在门上看半空,像瞅准了一颗星星,嗓子里发出一阵低吼:“哦——妈妈!哦——天寒地冻午夜三更啊,哦——可怜可怜俺……天快放明吧,我日!”

许予明的腰部以下给打出了血。他咬着牙,心想如果松了绑,他会不顾一切扑上去扼死这个老弯腰。他料定这个家伙的脑子不正常,但凶狠成性。他已经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许多遍,不敢想天明以后他们会杀了自己。他万分悔恨的是太大意了。不过他至死也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伙丧心病狂的家伙会把他的身份弄得那么清楚?他们竟然什么都知道……越来越淡的夜色中,许予明终于明白:自己被出卖了。这出卖或者在被捕前,或者在被捕后,反正敌人一切皆知。

谁会出卖他呢?许予明一个个想了一遍,想得头疼,最后还是想不出。天快亮了……真要到了那个“最后的时刻”?伤痛阵阵袭来,他闭上眼睛,想从头回忆点什么。没有比那些火烈的情爱再让他动心的了,这最后的回忆不能没有她们。那就让我从头开始吧……那些数不清的白天和夜晚,在城市在乡村,在消闲的假日和激烈的战斗间隙;无论是哪儿,无论是多么优越或多么险恶的环境,那种不可遏制的追求与热烈都在滋生。她们是我心中不熄的火光、永生的希冀、万无一失的温存……我相信没有比我更爱、更善于爱的人了!真的,我敢在这样的时刻发誓……

还记得那个玲珑小巧的战地小护士,穿了灰色军衣,齐耳短发,鼓鼓的军鞋特别引人注目。我只一眼就发现了那种不同凡俗的美。她对首长说话也伸出一根手指,平伸在脸前指指点点,不太礼貌,但煞是可爱!她嘁嘁喳喳像个小鸟,哭和笑都适时而至,一忽儿在东,一忽儿在西,营地上飞动得可真迅速。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第一次吻了你。你不停地擦嘴,以此掩饰着难言的羞涩和慌乱。那时你那么小,我也不大。我们在这黑夜里簇拥,幸福得忘记了一切。我们不倦地吻着、抚摸着。后来我们一直好了两年多。那些岁月水一般消去了,再也不会回返。我们分离后就再也找不见了。我返回了多次,仍是一个失望。这失望跟紧了我,跟了一辈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小护士,美目惊人。你鼓鼓囊囊的胸部啊,贴紧了我,在十余年以后的今天还让我感到了它的压力;它大概在鼓励我拿出勇气,去对付有可能遇到的任何惊险危难。真的,美好的爱情会使一个战士更加勇敢!

在大后方,在使人松弛和左顾右盼的大后方啊,碾制军粮的石碾旁、做被服的厢房里,都留下了另一个姑娘的身影……你是被千万人思念过的那一类沉默寡言的女性,红脸庞、细高身量、甩动长长发辫的所谓“村姑”。你的紫色方格衣服让我百看不厌,我牵上你的手走向夏柳青青的田野,仰躺着讲故事,看一天流云。我们都忘记了冷酷的战争、贫寒的岁月,只觉得衣食丰足天宽地厚,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你细润而结实的肌肤、柔长有力的双臂,都更好不过地说明了你是田野上生产的优质女孩儿家。我那时容易伤感洒泪,你害怕地吻去我的泪花。你摘下了我的枪,我告诉这是武器,它不停地消灭敌人……你说有朝一日你背叛了、跟别人好了,浓眉大眼的首长啊,就用这支消灭敌人的武器消灭了我吧!我永远会记住这句话。不过我当时忍住了没有告诉你的是:先自离开的从来都是革命的浪子。后来,在火热的斗争中,我的担心和内心泛动的预言又一次被证实了。我的永恒的村姑啊,你一向可好?

……还有诸多。且让思绪在鹰眼姑娘这儿打住吧,或者再稍稍地想一下宁家那个疯浪的胖妞儿。缬子!我承认我过分迁就了你;不过我及时整饬自己泛滥的情感时,却发现了你过人的热情、动人的真挚。你已经先肉体后精神地爱上了我,巨大的欲望不仅毫不丑陋,而且最终能够打动我。我惊异于你圆滚滚的丰满的躯体,常常涌起崇拜般的情怀。你拥有着我,彻底而坚定,襟怀坦白地诉说前前后后的一切:爱、被爱,离与合,追逐与逃窜。你说自己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是渴念把自己全部压垮了。你说你是永远不熄的火焰。你让我相信你、爱护你、率领你和扶持你,你会在有一天为我去死。天哪,巨大的吸引和巨大的矛盾交错折磨我。我不能舍弃你这个反动而神奇的女儿。我注意到你鄙视和仇恨民众,骂革命党为乱党;我无数次拥有你却无力改变你……我只得逃离,怀着一个男人的悲凉和一个战士的决绝。好自为之吧。

最后是鹰眼姑娘,你这医术高明的爱神。你两条长腿显得有点比例失调,鼻子也嫌太尖。可能是遗传或职业上的缘故,你生了白细如凝乳的肌肤,总闪着淡淡光泽。你给我换药、拆去缝合的药线,动作何等粗暴、态度何等生硬。我明白,我就快在长长的养伤期间发怒了,疼得发怒,孤独得发怒。我的怒火一泛上来就会死死揪住你十指修长的手,你这个眉目怪异的冰美人!奇怪得很,你一直不动声色,像个无性别的人。越是这样越是激发了我的好奇心,那个下午我痛得一喊,在你皱眉时紧紧按住了你的手臂。你尖叫一声,脸庞并无例外地红了。应该这样。它慢慢出现了……这浓厚的、挥之不去的爱开始蔓延持续,直到今天、直到把我毁掉。这是报应吗?爱既然分外美好,那么拥有它时,为什么还能招来报复?这里面有个不祥的东西,它可能就是嫉妒。

上帝也会嫉妒啊。胸襟狭窄的上帝啊,你快些饶了我还来得及;当然,不饶也没有什么。当我回顾往事的时候,我会毫无悔恨地说一句:我的全部,都献给了爱和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着全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天快亮了。那个弯腰打着哈欠搓眼,走近了看:

“咦,你还哭?你也会洒泪?哟!——”

许予明被他惊得大睁双眼,一下看到了这副灰迹斑斑、猪头腮样,一瞬间厌恶胀满。他盯着这个正在尽一切力量仰起脖颈的家伙,发现那窄窄的额头四周生满了暗红的绒毛。

弯腰又咳,从冒烟的火堆上拣根棍子,唉声叹气挪蹭到跟前:“再操练一会儿吧,天怪冷的。天快亮了,天一亮就不归我管了。哎呀,天怪冷,我日!”

许予明踢他,他躲开了:“蹄子痒是定了。这就解痒……哎呀,吭吭,天怪冷。”他砰砰敲击许予明的脚。钻心的疼。许予明不停地跳动、躲闪,他还是“嗯、嗯”地打,打得又扎实又耐心。

没有力气跳了,血从鞋子上渗出。弯腰也没有力气打了,歪坐火堆旁:

“也算个福分了,天明让司令家小姐亲手送你去西天哩。哎呀,天怪冷呀!……”

倾尽一切思索,求助于一种急智、它拥有的神奇力量……也许在最后一刻能够挣脱密织的死亡之丝。许予明并不怕死,这点他心里非常清楚。他只是焦渴、钻心的焦渴,渴望饮用苦苦追求的解放与自由的甘饴。那一天真的不远了。在这光辉的一刻到来之前倒地不起,真是太过分了。

死亡是这样荒谬和简单吗?

他抚摸身上各种各样的伤疤,觉得就此死去简直不可思议。

天亮了。门外的争吵声响起,是一帮匪徒。吵声远去,弯腰失望地爬起来搓眼,又坐下。“小姐再不来,又得操练,真是烦人的事儿。”他咕哝。

许予明想得头疼,想不出解脱的办法。多少同志在等待,怎么能就此分手——殷弓、宁珂,一个个面孔在眼前划过。这是一同趴在黎明窗前的战友啊!

被捕以来敌人并未起劲地审问。麻脸三婶只是发狠地盯他、让人揍他。他提出要见见这边的头儿,无论是战聪还是金志都行。麻脸三婶冷笑:“不见也好。你想试试运气?痴想!你那队伍,连三岁娃都沾了我这儿弟兄的血,做死对头也不是三年两载了。老娘亲手杀你呀,好比剐只鸡……别看你俊模武样儿的,老娘不稀罕了,杀呀!”

一席话让许予明灰心丧气。真是个女恶棍。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时近在咫尺地看着她数不清的深皱、松弛皮肉上的印痕,还有那对包裹在一丛肉褶中的毒目,相信自己有机会会毫不手软地宰了她。

女匪首一一吩咐,说好好伺候,别缺了吃的喝的,也别缺了棍子,只等兴起杀了他,把人头悬在热闹地方。

这些话是当着许予明的面说的。经过黑马镇大劫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她说到做到。天哪!

从被捕到关入古庙折磨,再到这个黎明,不过是两天的时间。许予明想,眼下最使女匪感兴趣的大概是“悬首示众”那个惨烈场景。土匪,即便是女匪,也仍然具有强烈的好奇心……

天大亮了。许予明得知要由女匪首的女儿来解决他。他一点也不觉得会有什么转机,因为那三个雌狼的凶残也尽人皆知……

一阵混乱,门打开了。逼人的光线下有人哧哧笑,那个弯腰老匪赶紧低头,退着离开火堆,报告了几声:“小姐,俺老汉一夜没停跟他操练哩……”一个童声喝道:“滚吧!”这声音让许予明抬起眼睛。光线太强了,只见一群人中夹个戴鸭舌帽、穿了皮夹克的少年,少年腰上挂一支小巧的手枪。他一转身,那强烈的阳光就勾勒出秀气的五官侧影、一溜长而整齐的眼睫毛。许予明有些迷惑。

少年走近了。跟在后面的一群人都待在门口。少年端量着,渐渐不笑了。他目不转睛地看,足足有一刻多钟才声音艰涩地说:“你好像……不害怕?知道我是谁吗?”

许予明突然明白,面前这个“少年”就是爱着男装的“小河狸”,麻脸三婶最小的女儿。传说她是三个女儿中最俊美的一个……他这会儿承认,种种传说算是得到了验证。他只一眼就发现了那难以掩饰的女性之美。仔细端量一下,从那对通圆的杏眼、小巧的嘴巴上,无论怎么还可以看出一些女性特征。还有,她的胸部已经高高隆起,这正是今后破坏她改扮男装的致命障碍。

许予明沉默时,“小河狸”也一声不吭打量他。她在屋内踱着,踩灭了不停冒烟的火堆。“司令让今早就杀了你。我倒不急……”她这样咕哝着,像是自语,像是催促自己下一个决心。一会儿,她转身对一群匪兵说:“先回去歇吧,听我唤你们……”他们应声去了。

“小河狸”摘下鸭舌帽,一头削过的乌发淌下来。一种难言的芬芳溢了满室。

她拤腰立在一旁:“你这样的,我一会儿就能杀掉好几个……”

许予明仍在用力思索。他双眉紧蹙。后来这眉头展开了,又大又亮、像婴儿一般明朗清澈的双眼转向了她。他字字清晰地说:

“……跟我听说的一样!”

“什么?”

“你。”

“我怎么了?”“小河狸”眯着眼。

许予明点点头:“你长得不错……”这样停顿一下,又说,“不过你太坏,可惜了你这模样。这么好看的姑娘为什么要那么……残酷?”

她咯咯笑,下巴乱颤。“俊小伙子,你长得更带劲儿……不过放心吧,这也耽误不了我杀你。我坏?你还不知道我有多坏呢。我高兴了现在就能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我们这些人都不怕死。”

“不怕死偏不让你死。我要慢慢折腾,听你告饶。”

“那是痴想……”

“试试吧!”

当天上午“小河狸”就让人给许予明松绑,不过仍要加一副铐子。屋内也被清理一番,墙角那儿的稻草撤了,改成一个舒坦的地铺,加了一套半新的被子。屋子四周都是岗哨,不过离得远了一些。伙食也有改善,还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来给他裹伤。

“小河狸”常常光顾,坐在一旁抽烟。她那对杏眼无遮无拦瞄过来,问:“老家是江南吧?再不是半岛?”

许予明答:“半岛人。”

“怪不得呢。长这么水滑。我第一遭见你这样的。我这人说话直。”

许予明身上有些躁。但他决心抵御那袭来的什么。他心里正磨砺一个坚定的主意。

“小河狸”坐得更近:“都说我坏,这也不假。不过我只对我厌恶的那些人坏。我差不多谁都厌恶,一张张脸越看越厌,心一横:杀了利索……对喜欢的人就不同了,怎么都行……嘻嘻。”

他听了心上一紧,看她一眼。他发现这个“小河狸”脸庞红扑扑的,像一种秋桃。喉咙那儿有些胀。

“小河狸”挪近了,伸手就摸他的头发。他躲一下,她索性揽住他的脖子。“小伙子,别死心眼儿。我呀,我这贪性儿非误了大事不可,我妈老说。可我改不了,也不想改……你怎么长这么好?今年多大了?肯定比我大。小死囚,你这张脸救了自己都不知道。你啊,愣着神儿干什么,喂,转过脸来!”

她扳他,后来一怒抽了他一个耳光。她吻他的脸庞,把身子贴在上边。

“既然这样,取下手铐吧。”

“那不行。你以为我信服你了!一头装痴的豹子……”

入夜后,“小河狸”提着马灯进来。她凑在许予明耳朵上说:“我留下伴你了,啊?”许予明半晌没吭声。他的头快要胀裂了。后来他咬咬牙:“不怕我半夜里把你扼死?”她不停地吻他:“不会。你不是傻子——那样我的人会把你大卸八块……这可是真的!”

许予明再不吭声。让一切来临吧。这是他经历中最不可思议的一页。可是一个战士、一个男人应该有勇气翻过这一页。他默默地下了个决心:接受命运。

夜里的马灯太亮了。他们都没有熄灭它的意思。许予明的手铐被取下,他用力活动腕子。一动脚踝骨就疼,那个老弯腰的棍子太狠了!“小河狸”亲他的创痛,往上吹气儿。“等我回头宰了那条老狗!”她亲他的额头、锁子骨,又伸手抚摸脊背、周身。她终于被那些疤痕惊住了,动手解他的衣服。“原来你是个身经百战的主儿,死也值了。”许予明在她的喘息中不能自抑,闭着眼睛。“真是一只‘小河狸’!”他紧紧把她抱住,又起身把马灯移近了。“小河狸”一声不响,像睡着了似的。他把她托起又放下,最后用一只臂膀挽了,将其脱得一丝不挂——那支精致的小手枪摘下来,看了看,像扔一个破石块似的一抛。他发现她像一个筋肉结实的儿童,身子细溜溜,没受一丝一毫磨损,浑身散射着光泽。那翘翘的小臀部贴在他的手臂上,像要躲避粗暴的击打,那么柔顺、羞涩,甚至还有点弱小。他动了动那两只挺挺的乳房,在她耳旁咕哝了一句。她没有听清,只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许予明在这一刻想到的是一只小鹿,它正跪在面前,头抵住了他的前胸。他扳起她的脸,她一直闭着眼睛,那睫毛让人想起夜晚的合欢树叶。“一只滴血的鹿……”他把她拥住,倾听细细的呼吸。奇怪,后来她一点声气也没有了。他用力、用千钧之力把她拥住,她还是没有声气。这样过了一刻、两刻,突然她山狼一样尖叫起来。她咬他的头发、耳朵、脖颈,直咬得鲜血流淌。他知道殊死搏斗的时刻来临了,拼足了力气,展开的双臂像铁索,把她扼住、按紧、折叠、摔打,最后用满是刀疤和铁茧的大掌把她从头至尾地磨砺、砍击、搓动。他在马灯逼人的光亮下眼瞅着她细长圆鼓的躯体颤抖不止,变得像烈日下将死的蚯蚓,蠕动着,渗出浓浓的黏液,红得发紫。当这蠕动停息,躯体又在胀大。那隆起的部分被他的手指挨近了,复仇的快意顶得下腭刀割般痛楚。他现在真的明白:殊死搏斗的时刻就在眼前了。她撕咬他的力气在增大,他任鲜血流下,流在她如汉白玉一样的颈上、乳上,流在小母鹿一样的脊背上。他使出泰岳般的力气把她拥住。她的尖叫越来越像山狼,一头失去了生还之念、即将被攫住、被一把火钳夹住前蹄的那种山狼的尖叫……

这尖叫断断续续直到黎明。他们依偎着,只经过了几分钟的一寐,睁开的眼睛又明又亮。“小河狸”一点点触碰那崭新的伤,长叹一声:“你是我的!”

他的嗓子干得难受,因为流出的血、汗水太多了;还有,他一寸一寸咬湿了她的头发。“你让我饥渴,让我发狠,让我把你变成一只打死的山鸡……”

她盯着这双特异的眼睛,喃喃着:“多好的一对眼睛,这可不是为战争年头准备的;这双眼长得真不是时候。”

许予明说:“你也一样。”

他们难以分开。中午时分坐在地铺上用饭,有人传话说司令叫她。“小河狸”亲亲他:“我知道她想让我干什么。我会骗她——等我!”

麻脸三婶吸着烟:“你个小三儿,有个谱儿没?给妈说说……”

“有个谱儿。再让孩儿耍弄两天吧。”

麻脸三婶踩灭了烟:“就两天,多一个时辰不中。三天头晌让弯腰他们做,四日赶沙河集,把人头挂了。”

“小河狸”低下头:“就这么着吧。可惜了的。不过妈说了就是说了。”

“小河狸”回到许予明身边,不吱一声。

“你怎么了?”

“人哪——这会儿还这样,那会儿就……不说了。”

许予明故作镇静:“你把我放到肉砧上吧,我早就打定主意,保险不再讨饶。”

她一把攫住他的手,按住腕子:“看你心跳得多慌。人原来都怕死啊。”

“过去不怕,这会儿有点怕了——怕再也看不到你……”

“小河狸”翻着通圆的杏眼:“我路上琢磨,没有了你会慌一辈子。肯定找不着比你更好的了。不过咱俩好得真不是时候,我有豹子胆也不敢藏下你啊,干脆吞下肚里吧……”

她流出了泪水。

许予明吃了一惊,心一阵狂跳。后来实在忍不住,就把她抱紧了。

他们在一起整整两天两夜。

天快亮了,鸡一声声啼鸣。“小河狸”穿戴齐整,戴上鸭舌帽,一头乌发藏了。她定定地站在门前听鸡鸣声,让许予明也穿好。

鸡鸣声此起彼伏。

“小河狸”抱住许予明,一声不吭。突然她推一下:“跑吧!”

“……”

“跑吧!”她的手抚遍了他的全身,“我本来只想亲热几天,转过身就不管你了。可这回不行,我舍不得。留在世上吧,你这样的该留下……”

灰蒙蒙的天色中,他们走出去。睡眼惺忪的哨兵见了“小河狸”只是点头。他们一离开这条街巷就奔跑起来。在街心那儿,“小河狸”又牵来一匹马。许予明翻身上马,狠力打了一下。马儿飞驰起来。

“小河狸”尖叫一声。

马儿一仰脖子停住。许予明无论怎么打,它只是原地旋动。

“小河狸”跑过来,揪住了马缰。后来她也跳上了马背。

……她一直伏在他的背上。离黑马镇越来越近,天也亮了。黑马镇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渐渐连镇头的岗哨也看得见了。

许予明跳下马,把缰绳交给她。她又流出了眼泪。他给她揩去:“听我的话吧,要记住,别再干坏事,别再杀人了——我会记住你的,记你一辈子……”

“你会要我一辈子吗?”

“不,不能了。”

“我跟你去那边队伍呢?”

许予明忍住什么:“不,那边不会要你的……以后再说吧!上马吧!世道多么怪,人这一辈子多么怪。瞧你还像个孩子……”

“小河狸”打了一下马,转过身子。

那匹马颠了起来。它背着曙光缓缓而去……

许予明的生还让整个支队一阵狂欢。宁珂从未有过地兴奋,拥抱着这位不断带来神奇的战友,再也忍不住泪水……飞脚说:“殷司令已经做了周密部署,要不惜一切代价营救!”许予明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他们今天就要把我的头悬在十字街口……”

殷弓一直没有笑,这时捶了一下桌子:“看我把她的头砍下来,就挂在十字街上!”

几个人都想到了黑马镇大劫,想到了前一年那场惨烈的战斗。

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许予明开始讲述前后经过。他特别指出自己肯定是被出卖的,不然敌人不可能对他的身份、东行路线那么清楚……说到“出卖”两个字,殷弓的脸色青了。那瘦削的面庞上,一道醒目的疤痕更亮了。从五六年前,殷弓心底就泛起过可怕的警示,他把部队一次次失利、行动机密的泄露,都记入一笔心账。许予明的这一判断敲在弦上,他疼得一抖。他恨不得立刻除掉那个隐匿的家伙。为此他经受了多少痛苦。飞脚曾告诉:他注意了许久……曲予先生遭暗算之后,飞脚又一次对殷弓说:有人出卖。

至于许予明被营救的细节,他自己并未谈及。但“小河狸”迷上他、最后又放了他这一事实,已令人唏嘘不已。殷弓犀利的目光瞥来一下。飞脚扶扶黑呢礼帽。事情来得这么突兀,宁珂也不知该怎样对待,不止一次看殷弓。殷弓最后说了一句:

“这算是她做的一件好事。不过她手上有血,你要小心沾到身上……”

许予明一愣。

飞脚说:“那可是真正的一条美女蛇——老许小心。第二次要吃亏的。”

许予明赶紧说:“我们不会有第二次……”

殷弓哼一声:“这可就难说了,老许!”

“我……绝不会的。”许予明的脸涨红了。

“等着看吧。”殷弓又说。

宁珂这时想到了那个鹰眼姑娘。他在心里喊:“你啊,差点毁掉了我们最好的一位战友。他就是因为你才被捕的!”他不知该怎样对待“小河狸”,但记住了殷弓给许予明那深深的一瞥。

宁珂深知这位战友,此刻为自己没能及时向组织报告而悔痛。他明白,这位战友出色的机智和勇敢,与恶劣的生活作风交织一起;而后者,险些使革命蒙受巨大损失——革命队伍孕育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是非常困难的,这需要鲜血和时间,还需要无数考验的关口。

宁珂在思索这些的同时,却忽略了另一个事实:恰恰是因为那令人痛惜的情感,才使一个濒临死境的战友得以生还……

这个夜晚,宁珂觉得该向组织谈一谈了。

他找到殷弓,说在此之前隐下了许予明的一些情节,而今天看,事情已发展到了危急关头,他有必要向组织反映。殷弓点头,又叫来飞脚。

宁珂谈到了许予明与宁缬的关系,特别是谈到他养伤期间与鹰眼女医生的关系……殷弓一边吸烟一边听。飞脚几次想用粗粗的雪茄替换下他的劣质烟草,都被拒绝了。殷弓说:“你身为支队领导,为同志隐下这些重要错误,是很不应该的,在此提出批评。”“我接受。”“你对他这次与‘小河狸’的事儿怎么看?”

宁珂皱着眉头:“我想,为了脱险和胜利,这是允许的……但肉体上……”

飞脚哧哧笑。殷弓一丝笑容都没有,冷冷一句:“为了胜利该做的事情还多着呢!比如说,他还该顺手把那个穷凶极恶的女匪抓获……他本来做得到的!”

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黑马镇进入了紧张的临战状态。一切都井然有序,从民兵到战士,士气空前高涨。胜利看来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殷弓给排以上干部做当前形势报告,用语简练、坚硬,给人以无比力量。他站在一幅地图前,瘦小的身形显得那么结实。宁珂一瞬间觉得这个人就是钢铁铸成的。

干部们回到连队又传达了司令的讲话,战士们似乎明白了:要解放海港城市,首要的是先消灭战聪,然后开始最后的围困。他们甚至提出了一个口号:消灭战聪,活捉金志。不知为什么,宁珂总觉得战聪和金志的位置应该颠倒一下才好。

华东乃至全国的局势都在好转。江北的情况算是明朗了。

飞脚经常来往于李胡子驻地与黑马镇之间,偶尔也去港城。一些重要的联系与策应都落在这位交通员身上了。许予明自归来后情绪一直不高,宁珂无论怎么鼓励都没有用。那些隐伤一块儿作痛,使好端端一张脸常常皱蹙。宁珂毫不隐讳自己的看法,告诉他,自己已经对组织讲出了所有情况——“而这些早应该由你自己汇报了,隐瞒的结果只会更坏。”

许予明并不惊讶。他握了握宁珂的手:“我同意。就让组织处分我好了。可是组织至今没有找我谈一次话。”

“组织太忙了。”

宁珂与许予明在一起时,有战士向殷弓报告:一个骑马人在镇子四周徘徊多次,极像敌人侦探。

殷弓亲自拿了望远镜跟战士走了……那是个年轻人,胯下是一匹藏青色大马;戴了鸭舌帽,似乎想找个机会进入街巷……殷弓当即判定:这人就是“小河狸”!

他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激动了,马上命令:一定活捉这个人,不惜一切!

那个骑藏青色大马的少年从镇子西头绕向东北,渐渐接近了街巷。他在一位晒太阳的老头跟前下了马,打听什么……一群扛着镢头的年轻庄稼人走过来,老远就夸这马好、这少年精神。少年回头看时,他们已走近了,还伸手抚摸那马。少年怒喝一声:“别动!”小伙子们就说:“你也别动啦!”说着两人迅速上前一步扭住了他,一掀襟子拔出了少年的枪。

老者把烟锅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扔下一句:“天哩,大白天出了小歹人!……”

少年不停地挣扎,嚷叫着。年轻人大口喘息:“那正好!那就走!”

少年自从被扭起的一刻就尖声呼喊,嗓子真尖,像一种奇特的鸟儿。没有办法,只得用布条把他的嘴塞起来。直到关进一间屋子,塞紧嘴巴的布条仍未取下。

殷司令披一件深色披风来到了。他注视少年,亲手取下塞在嘴上的东西。少年啐了一口,殷弓的脸立刻蜡黄,狠狠一拍桌子:“你死定了!”

少年咯咯笑:“怕死的就不来你个狼窝!我是找自己男人来了,请告诉他一声吧!”

他说着刷一下摘了帽子,浓发搭下来。

殷弓哼一声:“剥了皮认得你骨头。你是交还血债来了。”

“我这辈子不欠谁的——更不欠你。你算哪一个?”

“你欠了支队的、黑马镇的、平原和山区民众的,都是血债。你问我?你和你妈最熟我了。你该知道我的名字。”

她斜眼看他,笑了。

“笑什么?”

“你长得可真丑。”

殷弓给了她一个耳光。她仍旧笑:“长这么丑还神气?我要长你这么丑,早就不带兵了。你那张脸像捣蒜的杵子一样,落在我手里,一恶心就把你杀了。我杀人可多了。”

“我要让你游街示众,要你这条‘美女蛇’面对民众发抖,最后再枪毙你!”

她突然沉寂了。后来小声问:“就这么杀了?舍得吗?”

殷弓愤怒已极,跺跺脚走开。

飞脚和宁珂都分别审过“小河狸”,结论一致:匪女已无任何合作希望,她只求见一眼许予明;她这一次很可能是来劫持他走的!

三人统一的意见是:此人罪大恶极,绝不能饶恕;但考虑到目前敌我斗争形势的复杂性,可让其戴罪立功。如果合作的可能性不存在,尚可长期羁押,作为吸引麻脸三婶的“香饵”。他们都认为暂时不可让许予明知道,以免滋生不测。

最困难的是拘押。她吵闹不停,用最刻毒的语言咒骂看守。而所有人都得到叮嘱,不准对其动手动脚。伙食标准在连队平均水平之上,但“小河狸”仍嫌粗糙难咽,动不动就掀翻在地。午夜,她的尖叫能传出很远很远。

殷弓终于认为如此下去许予明很快就会知道,于是又把她转移到偏远一点的地方,并增加了看守。

“小河狸”转移之后再也不进饮食,提出不见到许予明,她宁可饿死:“一支不讲信义的臭队伍!我是自寻来的,是远道来客,就这么糟践人。让你几个不得好死!”

宁珂主张先与许予明好好谈一次,然后再让他们见面——老许会处理好这一棘手难题,让“小河狸”就范。殷弓摇头,说如果许予明经受不住考验,造成的损失将难以预料!宁珂问有什么损失,老许总不会背叛支队吧!飞脚盯了宁珂一眼,连连吸烟。后来飞脚说:让我先与这臭娘儿们谈谈吧!

飞脚对“小河狸”说:许予明已经到省城开会去了,时间比较长;你最好忍一忍,忍一忍吧!先吃饭,余下事情他回来再商量,会让你满意的。

“小河狸”良久不语。后来她说:“你是说了算的人吗?你能做主,那好吧,我告诉你,我只等三天;三天之后,什么鬼话我也不听了。”

殷弓从未遇到此类难题。他几乎想不出什么办法。在宁珂的一再坚持下,第四天上他总算同意让许予明与“小河狸”见面了。

首先是殷弓与许予明谈话。许予明得知支队逮到了“小河狸”,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豆大的汗粒从额上渗出。“这需要你有钢铁的意志,老许!”殷弓严厉地盯着他。许予明自语一般:“她虽然救了我的生命,但她是我们的敌人……”

许予明与“小河狸”见面时,两个看守跟在一旁。“小河狸”泪水哗哗淌下,怒喝两个战士:“滚!滚!”战士犹豫,许予明就说:“你们先走吧!”

“小河狸”紧紧抱住许予明。

“我们是有纪律的……结束吧!”

“小河狸”不声不响吻他。反反复复吻。她吻了许久许久。

“我们的确是有纪律的……只能如此了,原谅我。”

“小河狸”正色道:“我也是有纪律的。或者你跟我走,或者我死在这儿!”

许予明看着她:“你是走不掉的——既然来了,就走不掉了;我是属于民众的,我也绝不会跟你走。你该知道,你手上有革命者的血、民众的血,杀你十次都够了;不过你要留下来,就有机会将功赎罪——为什么就不能呢?”

“小河狸”咬咬牙:“为什么?因为我看出来了,这里是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你能和我在一起吗?要能,今夜就宿在这儿——你今夜要离开,一切就是假的,我就不信你了……我冒死来找,为了什么?我不知道这儿有枪等着我吗?我是忍不住,死也要见你、要你、亲你,我要把你咬碎了,嚼嚼咽下肚里……我会逃得出的,我会!……”

“小河狸”满脸都是泪花。

许予明忍不住也流出了泪。但他赶紧擦掉了。“我不是假的,我们都不是假的,我让你留在这一边,我可以用性命担保……”

“你说!你今夜留不留?”

“我……”

“你说!”

“不能留。因为有纪律……”

“小河狸”跌坐在地上。她止住了泪水。许予明去扶她,她打开了他的手。天快黑了,她看着墙角,目不转睛地说:“这辈子不长不短,男人见了不少……那天一见你就明白了,有我在,谁也不敢杀你了。谁杀了你,我会杀他!我什么都能干,就是忘不了你。我是真的啊,只有这一遭是真的,杀死我一千次还要说:我这辈子就要你!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要我?为什么?!”

“……”

又过了两天。许予明沮丧万分,不得不报告殷弓:他没有任何办法说服“小河狸”;但他要求组织上能坚持一段,他相信这个人最终会改变的;他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保证,一定让她改变!他最后提醒说:她救了我的命,这也是真的啊!

殷弓不动声色地听着。后来他对宁珂和飞脚说:“我们当中,有的同志太过于看重了自己的生命,而不太看重民众的生命!民众的牺牲已经难以计数,而有的同志只念念不忘谁救了他的命!”

飞脚与宁珂都明白殷弓的意思。

“不采取果断措施,恐怕是要出大问题、惹大乱子的,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两天之后,殷弓决定:召开公审大会,处决“小河狸”!飞脚在决定宣布之后不停地吸烟,宁珂却惊得目瞪口呆。他有些口吃:“这太关大局了,这……应该请示上级,还有,怎样对……许予明同志……他会不好接受的。”

殷弓说:“这正是为了他。事情拖久了,他就说不清楚了。”

……直到审判“小河狸”的告示贴满了大街,许予明还一无所知。到处都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黑马镇沸腾了。

许予明被殷弓责令写一份与“小河狸”接触以来的全面汇报,已经独自待了三天。这天傍晚飞脚进来,把一份告示放在桌上。许予明拾起来一看,立刻“啊”了一声。

他当即昏厥过去……

第十一节

曲予被害的消息传到宁珂这儿,已经是十余天之后。那时黑马镇已召开了公审大会,枪决了“小河狸”。许予明被这一事件彻底击垮了,几次昏厥,醒来之后神志已有些异样。宁珂用尽一切办法安抚劝慰战友,但无济于事。他知道那个可怕的决定完全是殷弓一人做出的,飞脚无意反对,自己势单力薄。那天从许予明处出来,他径直闯入了殷弓的屋子——殷弓披着那件灰黑色披风,用一支红蓝铅笔描描画画,一抬头撞到了宁珂尖利的目光。

殷弓把一杯水推到宁珂面前。

“殷司令,殷弓同志!我觉得有好多话需要谈一谈了,再也不能耽搁了……”

“谈吧。”

宁珂被对方的镇静与温和弄得不知所措。其实他更希望对方与自己怒吵一架。再这样憋住,他会像许予明一样发疯的!他觉得额角有根小血管随时都会爆裂,脱口喊道:

“你看见许予明了没有?人已经疯了!”

殷弓端起黑杯子饮一口:“看过了。我也很痛心。我为他那个样子难过,也羞愧!敌人血洗黑马镇时,他没有变成这样;我们枪毙了一个‘小河狸’,他倒挺不住了!事实就是这样!……”

“可是司令!可是那时许予明并没有到队伍来工作。还有,‘小河狸’毕竟救了他一命,又自动找来,他们很难割舍……这需要时间。总之支队在处理这个问题上太草率,也太残酷了!”

殷弓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来:“是我们残酷吗?嗯?他们已经让我们血流成河!我们是谁的队伍?我们在干什么?我的同志,你的想法多么可怕!你多仁慈,敌人正希望你这样!记得上次宁周义组织的大围剿我们死了多少人吗?那个数字你该记住。那时我们已经哭不出声来了……”

宁珂嘴唇颤抖,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反驳。

殷弓大口吸气,坐下说:“这就是严酷的现实。我们每天在战场上、甚至是战斗间隙中,大批大批地损失同志。他们是非常可爱、非常宝贵的……南方的那次战役中,我是亲自参加者,亲眼目睹了可耻的偷袭。我的战友成百上千地死在身边,血把青草都染红了。那次我们一个连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宁珂同志,我还要对你说什么?我不能说你缺少经历,因为你目睹的血已经不少了。还有老许,也是这样……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在斗争的紧急关头,为什么总有人出现犹豫甚至动摇?我想了很久,现在还在想。我多少算是明白了一点,宁珂同志!”

宁珂盯着他:“你说是为什么?”

殷弓摇摇头:“这是个痛苦的结论,我实在不愿讲出来——你自己琢磨去吧!”

“不,殷司令,今天你一定要讲出来!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什么都会承受。请讲吧。”

殷弓咳着,又喝了一口茶,说:“我在想革命的性质、一个革命者所应具有的特质。革命——怎样讲才好呢?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它对于一个人来说,或者是一开始就会,或者是一辈子也不会!”

宁珂呆住了,屏住了呼吸望着对方。他有一万句话在心里沸动,但他还是忍住。他把什么都忍住。他去取茶,可是手有些抖。他像听到了宣判……

殷弓点上烟。屋内真静啊。

宁珂的脑海里又闪过一幅可怕的图像,他不得不用尽全力驱赶,但总也不能如愿。一个年轻姑娘,披头散发,五花大绑押解过来;为了阻止她的尖厉呼喊,嘴里塞满了布绺;只有一对眼睛在呼喊,这一对逼落太阳的女性的眼睛……宁珂蒙住头,伏在桌子上。

殷弓轻轻拍他,他抬起头。

“有个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受不住……曲予先生……牺牲了!”

“啊?!你在说……”

“这是真的,十几天以前了。他从黑马镇回去,接近城区时遭了埋伏……”

宁珂的脸变了色,目光呆滞了,一瞬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殷弓劝慰他,可他什么也听不清。这样许久许久他才记起:要马上回去一次,是的,无论如何也要去看曲、闵葵和淑嫂……曲府塌了天了。他腾地站起:“我马上回去,马上!”

“不,我们不敢再让你走了,你忍耐些、坚强些吧!现在小城已经严密封锁,曲府也封锁了,你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可是曲……她现在不知怎样了呢!”

殷弓在屋内踱步:“不会太久了,请你相信我的话。顶多半年小城就会解放,那时再说吧……眼下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我们必须对眼前的形势有个清醒的判断,要明白:灭亡之前的敌人特别凶残。”

宁珂叫着:“这太过分了,太丧心病狂了!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我想知道!”

殷弓摇头:“背景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这显然有金志的参与,但恐怕他也只是个执行者;顶多是个合谋者……”

“全说出来吧!”

“只是分析和判断,全面情况还不掌握。我们在事情发生不久就有个怀疑,怀疑有更大的人物插手,比如宁周义……”

宁珂马上吼一声:“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殷弓脸上的疤痕抖动着:“在斗争的节骨眼上,怎么估计都不过分。请你冷静想一下,曲先生在这时候多么重要!他在改变平原地区的力量对比上,有其他人无法替代的作用。无论是中间势力,如参议会、各协会,还是城内外乡绅民团,甚至是战聪,都要受他影响!敌人眼看大势已去,无计可施,是最后一搏了,你想还不敢冒险、还下不得手去?他们害怕曲予先生!这事儿只有对整个战局有总体把握的人才能做出,宁周义就是这样的人。还有,凭曲先生与宁周义的关系,金志得不到他的应允敢动手吗?……”

宁珂一时无言。他大口吸着冷气,不停地摩挲拳头:“好啊,是这样啊,这就简单了!这就来吧!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以前反复强调过,对于山区和平原而言,有两个枢纽人物:一个是曲先生,一个就是宁周义。我担心的事情都一件一件发生了……我曾提出让阿萍来小城居住,以此牵制宁周义——如果早这样做了,恐怕也没有眼下的结局。”

宁珂痛极了。他摇头:“阿萍不会来的!在这样的时刻,宁周义怎么会把她送到小城里来!这是不可能的。”

“我看未必。要做成这件事得想出一个办法。现在是到了最紧迫的时候……”

宁珂喃喃着重复:“现在是到了最紧迫的时候……”

殷弓紧紧握住他的手:“宁珂同志,再坚强些吧,再坚持一下吧,胜利就要来到了!”

宁珂这会儿敢于迎着对方的目光了。他点了点头。

对战聪一战正在积极准备之中。飞脚频频往来于李胡子与支队之间。战聪似乎意识到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不可避免,近两个月内只是抓紧防务,除充实军备之外,特别加强了与其他武装力量的协调联络。麻脸三婶的队伍驻扎在离战家花园仅六华里的小村,此时人手较一年前已扩充了许多,有几支散匪先后被其兼并。力量较强的三支土匪队伍的另两支已经不复存在:老干姜两年前中毒身亡,队伍散掉一半,麻脸三婶收编一半;野猪一年前与殷司令交火,队伍被吃掉三分之二,野猪本人死于枪下,剩余部分投了战聪。

敌人在平原的正规部队明显处于劣势。这与两年前的情形正好相反。主力一分为二:一支沿南山北麓西撤,投入南部战区;一支龟缩海港小城,驻扎在金志防区。金志在平原地区已丧失了还手之力,只把与殷弓较量的希望放在未来。他明白,如果华东乃至整个江北的战局不能根本好转,放弃这座港城只是早晚的事。承认这个现实是非常痛苦的,因为这座经营了多年的战略要地连着一些人的心,即便在异国人入侵的最艰苦的年代里,官军也竭尽全力维持。它扼住华东两条公路干线,又是通向海北城市的水上门户。失去了这座港城就意味着放弃整个半岛地区,并危及海北,伤及京津。

飞脚从李胡子处归来报告:战聪已经三次联络李胡子,希望他能在危急情势下与战家花园联手。战聪甚至亲自到过李的营地。“李胡子怎么表示?”“他按照老说法,‘严守中立’,不到万不得已不与支队交火。”殷弓说:“很好,要沉住气。”“李胡子还埋怨战聪,不该指望臭名昭著的麻脸三婶,说那支队伍早晚没好下场。”殷弓笑了。

最后剪除平原恶瘤——麻脸三婶的时机日渐成熟。这也是与战家花园决战的必经步骤。殷弓认为:如果没有战聪的救助,麻脸三婶可望顺利被歼。因为金志难以弃城为麻脸三婶解围,于是阻止战聪出击成为战斗的关键。支队可以拿出一半的力量截断其退路,剩下一部分穿插于麻脸三婶与战聪之间,既完成分割,又可合力形成对匪军的包围。困难的是怎样阻止战聪出击:穿插进来的队伍相当危险,势必遭到两边夹击。这一难题久久困扰着殷弓。后来飞脚建议以黑马镇民兵为核心,再调集周围群众武装,佯攻战家花园。殷弓认为这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但他临近作出最终决定时,还在犹豫。飞脚催促说:“这个机会难得,就定了吧。民兵队伍可由宁珂指挥。我负责协调李胡子,当然不到万分紧急不会让他参与的。”殷弓说:“这一次让其旁观非常重要,你的任务就是稳住他,让他硬硬心肠,见死不救!”

黑马镇动作很快,民兵的聚集正紧张进行。各方面的迹象都在表明:要攻打战家花园了。有人还痛快淋漓地提出:活捉战聪,枪毙四少爷!人们对于押解“小河狸”去刑场的路上,以及最终的那些场面记忆犹新,极希望将来大名鼎鼎的四少爷也经历分毫不差的一个过程才好。有人向殷司令说到此,殷司令极为爽快:“那是一定的,同志,努力吧!”

殷弓长期以来最恨的有两个人,一是宁周义,再一个就是战聪。近来他对战聪尤其仇恨。这不仅因为对方在逐渐明朗的战局中最终倒向了那一方,而且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原因。比如这个人的经历、出身、学养甚至是八面讨好的名声——种种难以令人忍耐的“完美”,都促使和吸引他亲自动手去摧毁和打碎。他曾对飞脚说:逮到四少爷,要开一个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让群众自己去解决他!飞脚特别赞同,认为交给群众是最好不过的了……

宁珂一直放心不下的是许予明。虽然已有专人照看神志恍惚的病人,但他还是抽出大量时间陪伴战友。他拉着许予明的手,与之一起回忆往事。许予明偶尔思路清晰,但很快又紊乱了。宁珂感到极为震惊的是,如此坚强的一位战士,果真被这样一场摧折打垮了?不可思议!许予明断断续续说:“是我害了她……她有罪,我更有罪……她真的没有了?宁珂,你亲眼看见她没有了吗?再不就是逃开了……一个神枪手,谁也逮不住她……”

宁珂明白:无论是很早以前的那些艳遇,还是对宁缬姑姑、鹰眼女医生,许予明都没有如此沉溺。宁珂苦于想不出任何办法。如果这样下去,那将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他甚至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对方的安康!他不断思索挽救战友的方法;他承认,对方深深爱上了一个具有惊魂夺魄般美色的坏女人。一个人既伤于爱情,也只有用爱情去搭救了。

于是他战战兢兢提到了宁缬。许予明不停地摇头。他又提到鹰眼姑娘,许予明还是摇头:“宁珂,不要说她们了。‘小河狸’一死,她们都死了……都死了……”两行长泪顺着脸颊流下。

战斗开始前两天,上级组织派来专人领走了许予明。宁珂和殷弓、飞脚及少数支队干部前来送行。许予明尽管思维混乱,但分别时还是痛哭了一场。

天刚刚黎明,在迷蒙的晨雾中,许予明离开了……

对于麻脸三婶的包围用了两天时间。战聪的队伍比预计中难对付得多:他并未被宁珂率领的民兵队伍所迷惑,战斗开始不久就迅速调整了兵力布局,除留下一小部分外,其余都由他亲自率领增援麻脸三婶。这样一来逼迫宁珂他们只得改佯攻为强攻,战家花园方面的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这样直到第二天午夜,战聪才不得不率部返回,但仍留下两个营的兵力用来解围。

这一仗比想象中的难上许多。首先是麻脸三婶的顽抗——这个匪首不久前失去了小女儿,眼下又没有退路,只有拼死一搏。匪兵出奇地勇敢,简直毫不畏死。战斗进行了一天一夜,双方伤亡人数大致相抵。后来战聪的队伍赶到,战斗就更为艰难。此刻殷弓才明白:围歼这支队伍的希望已经落空一半,至多给以重创;他眼下最担心的还有正规军出城——那样就必须毫不犹豫地退出战斗。他观望战家花园方向,很想听到更为激烈的枪战。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谢天谢地,战聪的大部队终于撤回,麻脸三婶又陷于独立支撑的苦境。但包围业已打破,尽管殷弓的队伍行动迅速,仍然没能截断敌人退路。

黎明时分战斗结束了。麻脸三婶带着两个女儿和少量匪兵逃窜,其余大部分被歼。

这是何等巨大的胜利!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平原上天晴的日子指日可待了……整个黑马镇一片欢腾之时,只有一个人紧锁着眉头。他披着灰黑色披风,独自踯躅。

宁珂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曲予先生消失在那片苍茫之中。只要独自一人,他就无法摆脱那个影子。仿佛仍坐在书房喝茶,他们之间是交织的目光和袅袅上升的白气。“曲先生没有了,我的曲先生啊!”宁珂无数遍回忆着与先生认识以来的全部细节,每一次都能发掘出一些崭新的认识。他甚至想象得出先生在最后时刻那种痛楚和愤怒。除此而外,老人那时一定还燃烧着不熄的希望。是的,宁珂清楚地感到,先生随着时光的逼近,反而变得愈加勇敢。先生简直就是迎着这一结局向前走去了。

他偶尔回忆与叔伯爷爷的最后见面,那一场难忘的谈话。他今天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有着巨大差异的老人竟然还有那么多共同之处!这一发现让他产生了说不出的震惊。这种感受和认识是一种真实,并且在某一刻被他抓住了。两人都同样执拗、坚定,同样在晚年走向了一种不加掩饰的明朗和勇气……宁珂对殷弓的分析越来越怀疑,特别是冷静下来时。他无论如何不信暗杀岳父的主谋会是叔伯爷爷——如果他还多少珍重一点友情,多少爱一点孙子和孙媳的话。老人那么喜欢子,这也丝毫不容怀疑啊!

如果许予明在多好!若是过去,他们会就此有多少讨论。一个如此杰出的战士就这样离去了……他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曲先生的大院会是什么样子,也很难想象失去许予明的组织会是什么样子。在叔伯爷爷钱庄的第一次会面恍若眼前;就在那儿,他听到了低沉的歌声,从此这奇特的旋律响彻不息……随着许予明的离去、曲予先生的牺牲,他隐约感到一个时代正在消失。

空气里弥漫着胜利的气息,可是这气息不像过去那样,伴随着一种甜甜的栀子花味儿。宁珂发觉殷司令也有些反常,这个人越发严厉,对所有人说话都没有笑容。宁珂对这位非同一般的人物有着特殊的敬仰,也就是从对方身上,他才明白了一点点什么。那是对献身者的某种特殊要求,复杂得难以言说。但它能让人感到。一个人顽强到了冷酷,就很难被什么所征服。殷弓就是一个不能被征服的人——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一些,但总体数量一定不会太多。不过他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也搞不清这个人的内心。他承认自己对其有稍稍的、又是深长的惧怕。而这种感觉在许予明身上、在那个钱庄结识的红脸膛朋友身上,从来也没有过。

一直活跃于东部地区的三支队正在靠近南部山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它往西北一个迂回,就可以直指港城。这一来殷弓再也不必担心金志的队伍了,他终于可以放手解决战聪。

殷弓决定在三支队向西北迂回时开始围歼战家花园。现在他倒担心战聪过早撤向金志防地,那样就很难有一个漂亮的围歼了,而且也难以活捉战聪。他亲手处理战聪的念头竟越来越强烈,这渴望简直无法表述!

一切战前准备都在紧张进行。殷弓命令,如果发现战家花园之敌有西移迹象,那就提前展开行动;同时命令李胡子可在适当时候应战聪之邀进驻战家花园。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殷弓脱掉了灰黑色披风,径直走到宁珂房间。宁珂抬头一看殷司令的脸色,就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对多么沮丧和阴郁的目光,它的寓意深不见底。

宁珂倒茶找烟,殷弓阻止了:“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了。你也许嫌晚了点,但我必须这样做……”

宁珂的心怦怦跳。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请来了阿萍。”

“啊?你请来的?什么时候?”宁珂觉得是一句玩笑。

“她早来了,现在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们给她安排了很好的生活条件,也有人陪伴。她住在东部城市那座老式洋房里,一个月了……”

“一个月?这太过分!这……”宁珂血冲到了脸上。

殷弓语气立刻生硬了一点:“斗争需要这样,这个行动也是经过组织同意的,组织决定暂时不告诉你,但一定要照顾好请来的客人……我们当然希望宁周义会出现,已经等了一个月。老狐狸,没有动静。现在三支队从山区那儿过来,宁周义更不可能冒险回老家了。我想他现在大概已经明白阿萍在我们手里,他会想想办法;不过如今看这个人心很硬……”

宁珂打断了他的话:“不,我知道叔伯爷爷多么爱阿萍奶奶。他没有动静,是因为这边有我,以为我会照顾她。他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会瞒我一个月!我一定要马上见到她……”

“今天跟你说,就是让你去看看她,同时也好好劝她,使她有所觉悟。她很倔,我们说过她会见到你,她就等。一个月过去她就不想等了,从前天开始绝食……”

宁珂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心里叫着:“奶奶,你骂我吧……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殷弓一直盯着宁珂的眼睛。他看到对方的脸色由黄变青,最后又变为苍白。他呵气似的问了一句:“需要我帮你吗?”

宁珂扔下一句:“我要你把马给我!”

殷弓的马是纯黑,身上没有一丝杂毛,是五年前一次战斗中从敌方夺得的。“你牵去吧!”

这儿出奇地宁静。月季花正在微寒的空气中独自灿烂。芍药余下的枝叶上蒙着薄薄的东部城市的灰尘。深绿色的铁栅门关严了,黑马把白气喷在上方那个小小孔洞上。约有一刻钟过去,铺了紫色瓷砖的甬道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姑妈,”宁珂抚摸着黑马的鼻梁小声咕哝,“你是所有人的姑妈……”

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肩上还是那条碎花披巾。“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就要来了——也亏了你来啊,孩子!”

她拉紧他的手。宁珂看出来了,她终于没有忍住眼角渗出的泪水……她牵走了黑马,他赶上一步接过缰绳……“姑妈,阿萍奶奶怎样了?”

宁珂抑制着心跳。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前边加快步子……他们上楼,拐过楼梯角往前,在有破损的木地板前边一点停下。宁珂马上意识到这是他和子的新房。他刚想推门进入,旁边一间立刻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络腮胡,眯眼,费力笑着伸手。姑妈小声说一句:“这是上级派来的王同志,来照看阿萍的。”宁珂点头。他要进入房间时,王同志也要随入。宁珂停住步子:“请回吧,我看过奶奶到你屋里。”王同志只得“哎哎”两声退后。

宁珂站在昔日的新房前闭了闭眼睛。他轻轻推开门……她就在他与子那张宽大结实的木床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小。软软的床上全是洁白的棉织品,白得像玉兰花的瓣儿,她就簇拥其中。她穿了雪白的、松松的衣裤,紧闭双眼。她的脸那么白,唇上有了白屑。姑妈在他耳边小声说:“她这样睡了两天了,叫她也不应声。”说过又站了一会儿,擦擦眼睛退开了。宁珂凝在那儿,直有一刻多钟不知所措,手脚像冰。他不敢出声,不敢惊动这安睡,可又不忍呆立。他后来坐在床边,拾起了奶奶伸到床外的手。他立刻发觉这只手热得烫人。“奶奶啊!奶奶,孩儿对不起你了……”一句话隐隐泛出,泪水糊住了眼睛。

她在床上蠕动一下,没有睁眼。宁珂注意到她瘦了,身子纤弱到极点。由于一张脸太白了,那满头的乌发显得更黑更浓,还有眉毛下那一溜睫毛,齐整整竖立。他为她盖一下被子,当被单轻缓地覆上胸部时,她睁大了眼睛:“珂子!珂子吗?”

“奶奶,是我啊奶奶……我刚刚知道,刚刚骑马赶来!”

“你能骑马?你好了吗?”

阿萍要坐起,但几次都没成功。宁珂把她托起来。啊,奶奶身子轻成这样。她两手紧紧拽住他,又推开,让他站远一点,她要细细端量。后来她才让他坐在身边,一下下抚他的脸,梳理他的头发……泪水不停地涌流,她有多少泪水啊。

“我得知你病了,病得很重,人快不行了——他们说再不来连个面也见不着了,说你在病床上提出要看奶奶一眼。我不顾你爷爷的阻拦赶来了,一路上心扑扑跳,害怕是受了伤,他们故意说成生病……”

宁珂蹦起来:“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病,是……”他想说是有人为了把她骗来,故意想出这个可怕的、该诅咒的主意——但他在一瞬间想到了更多。他把许多许多话强咽下了,他害怕阿萍对殷弓及自己的同志有更大的误解。他吞吞吐吐说:“是……一点小病,很快就好了;奶奶,你看这不是挺好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奶奶?你知道奶奶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他们只让一位老大姐和王同志陪我,不让我离开这座楼房半步,不让我去看你。我后来决意要走,他们又说西边打得激烈,只等战斗一停,就把孙儿给我送来……他们大半是骗我!”

宁珂摇动奶奶的胳膊:“不,不,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们牺牲了好多战友——奶奶相信我的话吧!”

阿萍在宁珂大声回答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她后来一声不吭了,只是看着。

宁珂觉得脸上滚烫烫地难受,躲闪着她的目光。

“珂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人捎个口信?连个口信也没有吗?我看见不少人在这楼里进出,他们只找王同志——都是你们的人。你该让他们给我捎个口信啊!你再不来奶奶这儿,奶奶就死了……真的啊珂子……”她擦去了泪水,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她紧紧搂住了宁珂,拍打着、抚摸着。当她问到曲府、问到子的时候,宁珂就站起来。

“怎么了珂子?”

宁珂摇头:“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曲府的人了,没有见到子。”

“真的?”

“我没有见到曲府的人。那儿出了很大的事儿,奶奶,做梦也想不到的……”

“孩子,快告诉奶奶吧,什么也不要瞒奶奶——珂子!”阿萍嘴角颤着,她猜想到了什么。

宁珂摇头。阿萍再一次催促,他才说:“曲予先生……被暗杀了……”

阿萍一丝丝坐下,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生,不过她在梦中有一次恍若坐在他的面前。她至今清楚地记得他那肃穆英俊的面容。他穿了金属般发亮的衣服,像是被水涮过一样淋漓着。不过他对她温和礼让到了极点,取了精美的糖果给她,还把一枚镶了宝石的戒指给她套在手上——这最后的一幕让她梦醒后有些脸红。多么怪的梦啊。她还记得梦中他与她怎样分手:轻轻道一声珍重,然后转过身去……为了验证这个梦,她曾小心地问过宁周义,那个曲府老爷是什么模样?男人的简单描述让她吃了一惊:他的面容竟跟她梦见的人相差无几!这会儿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梦幻,惊得大气也不敢出。

宁珂焦干的双眼望着窗外——那儿正有一只棕腹啄木鸟落在桐树上,围着树干旋了一圈,难以置信地歪头端量着,直至飞开……桐树枯叶被风吹破了,让人想起街头那褴褛的衣衫。他转身看着奶奶,吐出一声:

“有人说爷爷参与了这件事……”

阿萍站起来:“杀害曲先生?”

宁珂点头。

阿萍咬着下唇,飞快摇头:“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相信爷爷会那样?他没那么歹毒的心肠。我比谁都明白他,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都知道……珂子,你爷爷死了也不会做那样不仁不义的事儿……”

宁珂愤愤摇头:“可他组织了平原那场大围剿,不知杀死了多少人!他杀死了我一千多个战友,爷爷走得太远了,将来没人会饶恕他的,他真的两手沾满了血!奶奶,你留下来不要走了,这儿有我和子,我们不让你跟上他——他成了平原的罪人……”

阿萍直直望着他。后来她两行长泪一直流到胸前:“珂子,相信奶奶的话吧,你爷爷不是平原的罪人!”

宁珂不愿再顶撞她。但不会同意她的话。他心里认定了叔伯爷爷已经是民众的敌人,是一个杀害多名战友的罪魁祸首……他甚至想到,有那么一天,当他与宁周义狭路相逢,他不会因矛盾踌躇而过分作难的……

…………

宁珂回到王同志那儿时,这个络腮胡子已经有些不耐烦。宁珂问是否请医生给阿萍看看病?对方一概不愿直接回答。宁珂又问,他才说:“我们对她该做的都做了,我们已经是全力而为了……”

宁珂被他冷冷的语气所激怒,禁不住说:“你们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健康,你们做得太过了!这是欺骗她;不客气地讲,这是绑架,是让她充当人质!”

“就是又怎么样?”

“你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女人、对一位善良的人,这样做不是太残忍了点吗?”

络腮胡子“咦”了一声:“是我们残忍?我们至今没动她一根毫毛!是她自己绝食……她是什么人?一个反动政客的小老婆——不久的将来会跟他们算账的!”

宁珂觉得自己隐痛之处被戳得鲜血淋淋。他握着拳头,几乎是吼叫般冲他嚷道:“不许你这么说话!你必须把她与宁周义区别开来!更不允许你侮辱她——听到了没有?”

络腮胡子瞥瞥宁珂晃动的拳头,“哼”一声:“我有我的任务。我们不要吵了,回头我可以跟组织上谈;当然了,我要全面汇报的……”

“你汇报好了!”

“当然要汇报的。”

……阿萍总算进食了。这期间姑妈为她请来了医生,来人竟是那个鹰眼姑娘,她一见到宁珂就呆住了!宁珂不便说什么,只让她为奶奶检查身体。她说阿萍不要紧,只是身体太弱了,简直弱不禁风!从阿萍房间里出来,她马上把宁珂叫到了一个角落,没等说话就流出了眼泪。

宁珂安慰她,还谎称许予明一切都好,只是任务太繁重,请她不要牵挂,好好照料自己的事情,等等。

“可是我想他啊!他上一次走时说,很快就回来的,我等啊等啊……宁同志,你知道,我这样会毁掉的!”

宁珂无言以对。他在心里承认这并非夸大其词:长此以往真的会毁掉……

这天他不止一次想到曲。他难以想象她目前的样子。“我的子啊!但愿你坚强一些吧,我们就快胜利了,我们的城市很快就要迎来解放的一天了!”

两天过去,宁珂不忍离开阿萍。她问孙子接下去怎么办?就待在这所房子里吗?是否可以回山区老家一次,与李家芬子住在一起?还有,能否到曲府去一次呢?宁珂如实相告:这是不可能的。

宁珂明白,组织上既然“请”来了她,是不会轻易放她走开的,除非到了她完成自己使命的那一天……

姑妈陪着她随意聊天。宁珂无比感激这个女人,心里总想,如果妈妈健在,大概就和她差不多吧?

这一天姑妈告诉他一个消息:平原西部那场战斗开始了,殷弓的队伍已经与战家花园接火了……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斗,是殷弓长期运筹的一场殊死搏斗。宁珂激动得久久不语。他在想:怎么能在这儿观望呢?他几乎是马上决定:迅速赶回队伍上去!他想找阿萍暂时告别,谁知姑妈马上阻止说:“别,组织上让我转告你,你要先陪阿萍奶奶。”

“那我什么时候回队伍?”

“组织让我转告你,会有通知来的。”

宁珂失望到了极点。

这个严酷的冬天宁珂是一个观望者。他站在窗前看着大朵垂落的雪,无论如何不能遏制心头的痛楚。阵阵袭来的哀痛啊,让他几次险些病倒。他一直咬住牙关,不断叮嘱自己:你从最艰难的险地爬过来了,可一定要挺住;你知道明天在等待,那是个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只是眼下的确太难熬了,不能离开这座洋房,不能去看曲,尤其是不能亲自参加那场战斗。

这座楼房里除了他和阿萍奶奶,再就是姑妈和王同志了。鹰眼姑娘偶尔来一次,看看阿萍,主要时间与宁珂谈许予明。她不停地畅想和流泪,终于引起了那个络腮胡子的注意。他严厉追问宁珂:“你与那个女医生是怎么回事?”宁珂答:“这是我们的事儿,对不起。”络腮胡子气得手指乱抖,指着他:“你要注意,你不能太放肆了!”宁珂觉得由这样一位粗俗的家伙充任上级组织派出人员,真是太窝囊了。他终于明白,这个人待在这幢楼中不走,多少有点看守的味儿——他想到这儿打了个愣怔,愤怒一下胀满双肋。

有许多话只能跟姑妈说了。老人家听到他不断的抱怨总是合手而坐,不加评说。只有他提出要回队伍上时,姑妈的脸色才有些严肃:“孩子,你不在,阿萍奶奶一天也待不住,组织上说,让她快快乐乐住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珂明白,如果宁周义出现在平原或山区,落在我们手里,阿萍奶奶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想到这儿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但什么也不想说。

他大多时间待在阿萍奶奶身边。那些匆忙的、不停奔波的日子里,他多么盼望能看上一眼奶奶。在那些间隙中,他只能靠回忆来安慰自己。奶奶给予他的太多了,他知道自己唯有用一生去报答。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机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待在她的身边……这是有幸还是不幸?难以回答。他只是感到了无比的沉重,这沉重快要让他发疯了。他如何忍受又如何向奶奶隐藏这奇特心绪?

“珂子,你眉头总是皱那么紧,不愿和奶奶一起吗?”

“不,奶奶,我有些想家了,想把子接来一起陪奶奶。”

“那就去接好了!子要在这儿多好啊!快些去吧!”

宁珂摇头:“这怎么行,小城不解放,我就见不到曲府的人了。我只盼着小城快些解放……”

“那边到底怎样了?”

宁珂摇摇头。窗外大片的雪朵落个不停。大地一片洁白。厚厚的积雪把世界改变了模样。他总想这无言的大雪在轻轻诉说,诉说西部的战争,预言一个不为人知的结局。

奶奶也望着窗外。她想什么?她凝聚的目光啊,她失神的目光啊。她在想那个人,那个招致了无限的爱与恨的强有力的男人。“等春天来到的时候,他会来这儿找我……不过那要等战争结束了那天,到两边不再积仇的那天……先生可千万别来啊!”她喃喃着,宁珂听了心里好难过。奶奶多么颖慧,奶奶原来什么都明白。

阿萍扯着宁珂的手,伏在窗前。她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心想这会儿抱着孙子跳下去也不会跌伤吧?这雪好软好多,像一层棉绒被子。她抚摸他的脸,惊讶地发现眼睛旁边有了浅浅的一道皱纹。“哎哟,珂子!”他问怎么?她再不应声。她把他的头扳在怀中,抱着他的肩头。“奶奶,放开我吧奶奶……”她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紧紧搂抱,拍打抚摸。她看着窗外突然飞扬起来的雪朵,浑身战栗。她自语:“领上奶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知道你再也不愿见到爷爷了,你长大了。男人长大了就有一场争斗,谁也逃不脱这场争斗。你是奶奶的好孩子,奶奶一辈子再没第二个孩子。奶奶让你领上走,走到天边……当年你爸宁吉就骑着一匹大红马跑了,再没回来。我还能记得他的模样,他跟我要南方的一道名菜:醉虾。孩子,千万别忘了奶奶……”

宁珂在她怀中一动也不动。他再也不动了。那种浓郁的、十几年前的气息一下就让他捕捉了。小一点时,奶奶每天都要陪他睡一会儿,一直到叔伯爷爷踏上楼梯,不停地咳着进了书房,她才从他颈下抽出胳膊。她一直亲吻他的额头、脸颊和头顶。后来她温软的嘴又亲到了他的嘴上。那深长的亲吻使他很久以后想起来还要迷醉。深夜里,叔伯爷爷不在时他就跟奶奶睡,像一只小猫那样伏在她的肩上……直到有一天他唇上长出了密密一层绒毛,直到他一抬头瞥到奶奶那张羞红的脸庞。他再也不敢把头顶到奶奶胸前了。

往事在脑海里一一闪过。他一动也不动。后来他感到奶奶的手在抚摸他的脊背、捏他的手臂。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

“珂子!你长大了会不要奶奶了吗?”

“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服侍奶奶一辈子!”

阿萍泪花闪烁,细细抚弄他的头发。他长大了,这头发乌亮乌亮,可是有些脏乱,里面竟然有一截小小的草梗。多么好的、泛着大小伙子气息的乌发,每一根都有些倔,在她柔滑的手掌下弹动。她仿佛听到了铮铮的、丝弦般的鸣响。她还记得许多年前为他留下的发型,她让他与那个城市里所有时髦青年一样,在头顶上留一道齐整的头缝。如今这条美丽的小路早已芜没。战争使一切都变得陌生和遥远了,如果没有战争,他会一直待在那间温煦的小屋里。她会为他铺展那薄而软的、蓬松的、散发着太阳味的被子。她那么喜欢那上面的罂粟花图案。只有按时为他晒晒被子、更换一下衣服,她才觉得这一天过得充实。她明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珂子在她心里常常变为一个粉嫩的、由自己刚刚生下的娃娃。她听着他那带着稚气的童音,心里就热烫烫的。她一生感到最为遗憾的,就是没能更早把这孩子领养过来。她愿意用乳房止息他的哭声,让他圆圆的脑壳印在胸前酣睡。一眨眼她发现一切都变了。清晨的第一道霞光透过窗帘射来时,宁周义已经到院里练剑去了;霞光投射在珂子枕旁,映出他白皙的面庞、那一溜眼睫;他杏红色的嘴唇在睡梦中轻轻活动。他这么大了,细长匀称的躯体在罂粟花被子下显出动人的轮廓。她坐在床边,实在有些忍不住,泪水几次要涌出来……她小心地掀开被子,又赶紧覆上。她在一旁卧下,倾听他细细的呼吸。他偎在她的怀中,蒙眬中寻找着、呢喃着。他含住了乳头,一只手环在脖子上,仍在沉睡。她一动不动地看,感觉那轻微的、幸福的吸吮。最后她的泪水终于洒在了他的脸上,他一下醒了……

“让战争快些结束吧!”她的手从他的乌发中抽出。

他抬起头,这双刚刚被洗了一遍的眼睛像孩童那么明亮。“奶奶,我要离开你一段了,我要回队伍上看看——哪怕就看一眼,你千万等我啊。”

阿萍不吱一声。后来她说:“孩子,我是为你担心,担心你磕着碰着……那一天奶奶真的活不成了。”

“可是我一定要返回,我不能再这么干等了。那边也需要我;尽管有人阻拦,可我还是要赶回去。我相信离最后的解放已经不远了,我差不多就是为这一天生的……眼下我待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宁珂急得两手捶打窗棂,脸色变得红涨。

阿萍没有办法,只得说:“那你去吧,奶奶怎么都行,我会等你。不过只求你一样,千万别磕了碰了自己,你答应奶奶吧!”

“我答应奶奶!等城里解放了那天,我和子来接奶奶……”

阿萍激动得牙齿磕碰,不住地重复:“那一天啊!那一天啊!”

有人咚咚敲门。门开了,是姑妈那满头白发……她向宁珂招手。宁珂马上看到她脸上难以掩去的笑容。他飞快地跑出。

姑妈扯着他的胳膊,一直把他拉到一个房间里:“珂子,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战家花园那一仗结束了……是个大胜利。战聪的队伍全消灭了,要不是出了内奸,四少爷就给逮住了……”

宁珂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他问:“内奸?谁是内奸?”

姑妈摇头:“以后会知道的……无论怎么,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胜利啊!下面就该解放那个港城了,听说金志现在已经慌了……”

“我一定要回去,一定。我说什么也要参加最后的战斗!姑妈,你帮我转告一下吧,就说我在这儿快急疯了;还有,阿萍奶奶也同意我离开一段……”

姑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我跟王同志商量一下吧。”

“我一定要回去的!”

“商量一下吧!……”

宁珂原以为这是个不会来临的春天。他甚至有些绝望。当他眼见窗前的一丛桤柳发出青葱嫩芽、芍药伸开深红的枝茎时,忍不住心里一声惊叹。他在这个冬天刚刚有过一次长眠,任人摇动呼唤也不愿醒来。就让一个人在昏睡中迎接春天吧。

这天早晨飞脚突然出现在老式洋房里,让人难以置信。飞脚一见面就说他养胖了之类,有着不难察觉的虚伪。“听说你任务完成得不错呀!”他夸着,拍宁珂的肩膀,然后叼上那种粗黑的雪茄。这家伙总有抽不完的雪茄,谁也弄不明白他是从哪儿搞来的。宁珂问:“我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完成了什么任务?”飞脚把烟取下,故作震惊地瞪大了那双长溜溜的眼睛:“怎么?这就是任务!”

宁珂告诉他:如果再不回队伍,他就会病倒的,这一点也不夸张。

飞脚坐在一把大太师椅上,有滋有味地吸烟,不停地微笑。这样直有一刻钟,他才突然说:“我今天就是领你回去的。”

“真的?”宁珂呼叫一声。

飞脚伸长手臂把他按坐了:“小城快解放了,你想那边有多少事情要干!洋房住不成了,这一下咱都没有时间了。形势发展得真快啊,比预料的快上十倍。华东眼看全解决了,港城这边拿下来,海北和京津一带都受影响!敌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

宁珂真是从未有过的欣悦。他此刻觉得飞脚再也不像往日那么油滑了,反而感到对方如此机智灵捷。他问起战家花园一仗的细节,飞脚从头讲起,讲得眉飞色舞。他对后来开进平原的三支队时有贬损,说堂堂一个支队,连几挺像样的机枪都没有,光知道吃老百姓送去的咸菜猪肉玉米饼,打仗是不太行的。宁珂听了有些不舒服,几次想打断对方的话,向他指出:没有三支队的开进,战家花园一役就要大大推后!但他还是忍了。飞脚说殷弓的队伍是整个华东的常胜之师,将来还要打到江南,那儿非常需要这样一支队伍……宁珂特别关心的还有战聪的下落,飞脚一拍膝盖:

“王八蛋!他跑到了省城,等着吧。这都是因为出了内奸。内奸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东西……”

“谁是‘内奸’?”

飞脚把烟蒂狠狠踩了:“就是李胡子。这个土匪坯子从来不是个好东西,殷弓对他太信任了一点,结果吃了大亏……对这样的人绝不能饶恕!”

宁珂吸了一口凉气。他马上回想起与之相识以来的全部细节,特别是在曲府相处的日子。对那个豪爽畅快的人物,他从未有过品质方面的疑虑。而且更令他震惊的是,支队长期以来与李胡子保持紧密联系的,就是飞脚!殷弓对李的一些看法,也主要受飞脚影响。眼下的飞脚却是这般态度……他想知道的是一些细节,飞脚不愿多讲。他太关心李胡子了,再三询问,飞脚才说:

“你想想吧,我们的队伍把战家花园围得铁桶一般,直围了二十多天。这时候三支队就驻在西面,金志不敢出门,战聪也别想突围。李胡子做内应,战斗的胜利是把里攥了。事实就是这样。打响以后还顺利,尽管是场硬仗。战家四少爷不是个含糊的主儿,他手下的人比得上正规军。他们往北突围,这是想借海边丛林跟我们转;后来没成,又往南。这一回好险。战斗打到十几天上,双方伤亡都不少。战聪决心往南拼到底,我们的队伍死咬住不放。这时候第三支队往东杀一枪就棒了,可惜他们没那个主动性儿。还好,有殷司令撑着,饺子馅儿总算没漏。这当口到了关键时刻,李胡子对战聪变脸了!他们虽然人手不多,可钻进了当心去,一动家伙,战聪的队伍就乱了营,突围的势头一下就完了……”

宁珂听得激动,插一句:“这么说李胡子起了重要作用啊,你怎么说……”

飞脚骂一句:“狗娘养的!我是说后来。后来战斗眼看结束了,战聪生擒是铁定的事儿,包围圈越来越小。可惜咱的队伍没几个认识那主儿。天快黑了,李胡子该把战聪逮起来,因为最后时分是他的人把四少爷几个堵回了战家老宅。谁知道后来李胡子领一伙人往南去了,一直冲到最南边——我们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哪想得到是他亲自领人护送战聪逃跑呢!”

宁珂听得目瞪口呆。他有些口吃:“这是,真……真的?”

“当然!李胡子人也回来了,他主动向殷弓说的……他说四少爷救过自己的命,那是个好人。说最后那一刻他想:这一回逮到了战聪怎么也不会让他活着了。这一来就等于是自己亲手杀了他。这么一想,干脆把天大的事儿一人承当,放人一马,回来认罪啦……这个王八蛋!”

宁珂久久不语。他这一次完全相信是真的。太可惜了!他在心里为李胡子惋惜……他说:“还好,李胡子总算没跑,他敢作敢为,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会怎么处理呢?”

飞脚瞥宁珂一眼:“你说呢?”

“我……”宁珂思忖着,“当然要按纪律处分。上级会决定。他也是有贡献的人,加入队伍以来打了很多仗……”

飞脚脸色阴沉:“我们一直很信任这个人,对他都是坦诚相见,曾经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还记得他以前到战家花园吗?他在那儿住了很久,什么事也没干。说不定那回他与四少爷有过什么约定哩!还有,那一次宁周义策划的那场大围剿,我们打得多惨,死了一千多!李胡子呢?到东部城市去了,而且一走不回。谁知他到底干了什么……”

宁珂听懂了。就是说,飞脚在从根本上怀疑李胡子!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推断,因为太耸人听闻了。多么可怕啊!他绝不相信李胡子会参与什么阴谋。无数辩词在心中浮动,他急得脸色都变了。

飞脚冷笑一声:“我们会搞清楚的。殷弓把情况向上级做了报告——他不想自行处理这个事,要知道他们还是‘拜把子兄弟’。上级很快做出了决定。李胡子要离开队伍了。走之前他突然提出要找干娘辞个行,办些杂七杂八的事儿,让殷弓给他几天宽限。殷司令答应了,并不担心他逃跑……不错,日子到了他就回来了,殷弓只得按照上级命令办……”

“到底是什么命令?”

“以后再说吧。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宁珂有些紧张:“他离开队伍了吗?我回去能见到他吗?”

“恐怕很难了——再见到这个人很难了。”

关于那场战斗和李胡子就谈到这儿。飞脚重新燃上一支雪茄,目光更沉了。他没法躲闪这目光,心里直觉得有点奇怪。又停了一会儿飞脚问:“你那个阿萍奶奶怎样了?”宁珂答:“很好。”“嗯,”飞脚站起来,“领我看看好吗?”宁珂只得点头。

在阿萍奶奶屋里,宁珂把飞脚介绍了一下。飞脚主动伸手握住了阿萍的手,久久不放:“我要领宁珂同志回去了;不过我们不久还会见面的……”他放下她的手。宁珂舒了一口气。

走出屋子,飞脚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多大年纪了?好年轻,养这么嫩!”

最后一个字让宁珂不能容忍。他觉得牙齿胀得痛了一下。他们相挨着往前,沉默了许久。后来飞脚站在走廊上,转身说:

“我们明天就要赶回去——先回南部山区县城……”

“为什么?”

“宁周义被我们逮到了,十天前的事儿。他总算回老家来了,来找阿萍吧?我们伏击了他……现在要组织一个‘巡回法庭’,殷弓让咱俩参加。”

宁珂的心怦怦剧跳。他担心这巨大的轰击声让对方听到。“啊,是这样!”他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飞脚的目光扫在他的脸上,很快就把他灼疼了。

宁周义被囚在山城一座大宅院里,已经十天了。从这儿往西北二十华里就是宁家祖居老宅,这之间隔着层层雾障。宅院四周都有士兵把守,他们无声无息巡视、轮换着岗位。他很感谢他们给他这安静。他每天在一棵刚刚发芽的石榴树下打拳,有时也练练剑术——没有剑,就用一截树条代替。

十天里几乎没什么重要人物来过。他预感到那一天终于逼近了。“也好,”他自语,“我也实在倦了……”他已经多次让士兵的头儿转告一个请求:见见阿萍。

没有人告诉他行还是不行,也不回答阿萍现在哪里。他知道这种无聊的枯等也许很长,也许已不需多少时日了。他压根儿就没抱生还的念头,也知道对手绝没有那样的雅量。

第十三天上他被告知,他最近将由临时组成的“巡回法庭”审判,那是决定命运的时刻,请认真准备一下吧!这消息起初使他心上一震,因为对此毫无预料。他曾设想过两种结局:一是押解到一个僻远处,等战争结束时做一彻底清算;二是在当地草率处置。两种可能他都将坦然应对,并不存其他奢望。但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是小儿把戏!”他知道这是一个过场而已,真正的判决其实早就产生了。他在这一生坎坷中,将对手的脾气已经完全摸透了。他现在觉得有趣的,是要看看由哪些人组成这个“法庭”。

留给他最后思虑的时间够长了。可是他实在不愿想得太多太累,也不愿因此而引发过多的伤感。因为所有的一切这些年里早已想过了,尤其是想到了这样的结局。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抵御春天蓬勃而来的气息带来的怅然。石榴叶片柔嫩极了,小小芽儿是火红色,让他直直端量了十几分钟。

最牵挂的还是阿萍!

离开省城时女秘书哭了。她把脖子上那条方格男式围巾摘给了他。他们轻轻吻过了。女儿宁缬很多天未见了,他在她楼上的房间徘徊许久。那只胖猫仍睡在楼梯口上,他抱起来,在它睡眼惺忪的脸上贴了贴……这样从头想过一遍,最后的思绪又停留在宁珂和曲身上。他对他们一起去省城那一次记忆犹新,尤其记得起子那羞涩的浅笑。

“让宁珂陪阿萍奶奶来一次吧,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他对看守说。

……飞脚几乎不离宁珂一步。从东部城市到山城,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宁珂不记得说过什么。他觉得脑海里一片茫茫,他抬起眼睛,前面似乎也是一片茫茫……飞脚对他说什么,要很费力才能听明白。“……这是很艰巨的任务。殷司令让你参加,是对你最大的考验和爱护。”宁珂极力想着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几次想说:

“难道我不该回避吗?”

他没有说出。一个革命战士有什么不敢迎接、有什么不能战胜的?他紧紧咬着牙关,快把牙齿咬得粉碎。他最不敢想的是面对那个白发苍然的人时,他将怎样。他更不敢想这件事的结果、它对阿萍的致命打击……“可怜的奶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巡回法庭”组成了。除了他和飞脚,还有五个不认识的人,其中三个上级组织派出的工作队成员,一个行政专署干部,一个当地县委负责人。飞脚向他们介绍宁珂,除了说他是支队副政委之外,还特别指出他与被审判者的特殊关系——“那个人是他叔伯爷爷!”宁珂觉得每一个字都像炸雷那样,整整在耳畔轰响了九下。但他坐在那儿,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

首先是书记员报告情况:审问的程序。有人指出,鉴于该人物的特殊身份,上级指示关押过程中不准体罚;公审大会可以开,但要警戒严密,防止有人破坏,也不允许群众上台动武。对宁周义的及时判决,将会对一大批顽固与人民为敌的核心人物产生威慑,也是最好的一次教育;是对民众的极大鼓舞。宁周义是平原血案的制造者,又是几十年来在山区平原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所以在当地解决他的问题实属必要……

会后宁珂忍不住,还是问了飞脚一句:“……会怎么判决?”飞脚反问:“你说呢?”

宁珂答不出。但他隐约知道那个答案。他又问:“殷司令怎么说?”

“殷司令会尊重巡回法庭意见!”

宁珂不再吱声。他想自己预感到的那个答案不会错的!

“巡回法庭”第二次开会,同时也是公审之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会议主要确定步骤、分析公审当中可能出现的情况等等。会中书记员提出了宁周义反复要求的一个事项:见见阿萍。

宁珂受到了极大震动。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脸上。他好像不假思索地说:“应该满足他的请求……”

飞脚出乎意料支持了他,但却认为要在审判之后……

这是春天里最糟糕的一个天气。由于这个反常的气候,许多人会长久地记住这一天。从黎明前开始飘雪,太阳一直隐在灰色的苍穹后面。上午一开始,大地就被一层薄雪覆盖了。老县衙东南面的广场上站了黑鸦鸦的人,一会儿头顶都挂了白。台上围了几道席子,一溜白木桌,桌前坐的就是“巡回法庭”的人。无数的士兵站在会场的近处和远处,刺刀闪着银光。人群一会儿就像海浪一样涌动起来,奇怪的是没有人被挤倒。每个人都像风中稻菽那样晃动,伸长了脖子。那个人被两个士兵搀着上来,人群一齐吐出一口气:啊啊——!

控诉者一拨一拨上场,泣不成声。这些人大都不认识被控诉者,所诉说的罪行也大多与之无关。只有那次围剿被反复提起,不知何时已被命名为某某“血案”。宁周义嘴角偶尔闪过一丝冷笑,有人就喊:“打啊,打啊打死这个恶霸,他笑哩!”当然有士兵阻止人冲上台来。原来有相当一批民众把宁周义当成了一个横行乡里的“恶霸”……公审会直开到中午,雪粉一直不紧不慢飘洒。“巡回法庭”的人当场宣布:判处罪大恶极的反动官僚、某某血案制造者宁周义死刑!

白木桌前的一溜人中,有一个脸色变得苍白。飞脚紧盯着身旁这个人……宁周义面无表情,后来缓缓转身看了看桌前的几个人。当他的目光触到那个脸色苍白的人时,立刻充满了慈爱……

就在这一瞬间,宁珂在心里作了个决定:不能让阿萍奶奶来这儿了,这样对她太残酷了。

宁周义在行刑前反复提那个要求,宁珂只得自己去见他了。两个人似乎都很平静。宁珂没有注视他的目光。他再一次微笑了:“珂子,阿萍在哪里?”“她被我们招待得很好,我刚从那儿离开……放心吧,我和子会服侍她一辈子。”“她不能来了吗?”“是的。”“那就告诉你李家芬子奶奶吧,不过要等一等……”宁珂点头。

再就是沉默。宁周义想抚摸一下宁珂的头发,他闪过了。宁周义赞扬孙子几句,他没有听清。他的耳朵突然发出了尖厉的鸣叫……但最后一句他还是听到了,禁不住往后跳开一步:叔伯爷爷竟要求由孙子亲手做最后的事情,说自己最信任的还是我们宁家的人……

……午后一时左右,雪停了。在强烈的太阳光线下,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押走了宁周义。

宁珂没有随人群去那条大沙河边。飞脚也留下来。对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因为他在捕捉那声巨大的轰鸣。他闭上眼睛,于是看到了那个挺拔的躯体缓缓倒在河沙上……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游泳,亲眼看到的叔伯爷爷那完美无缺的躯体……李家芬子跪在染红了的沙子上。

午后三时,宁珂已经在返回东部城市的路上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山地,并发誓一辈子也不回这里了……暮色笼罩之前,他已经坐在了阿萍奶奶身边。

她吃惊极了:“孩子,你病了吗?看你的脸、全身的汗……”他已经在路上想好了应说的话:叔伯爷爷在刚刚结束不久的一场战斗中中了流弹……李家芬子赶去处理了后事。

可怎么说得出口呢?他处在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午夜来临了,阿萍有些惊惧,一会儿满脸都是泪水。宁珂横下心,终于把事先想好的那番话说了……

阿萍昏厥过去。

姑妈披着衣服赶过来,隔壁的络腮胡子也来了……鹰眼姑娘被匆匆唤来,一会儿她的父亲——老医生也赶来了。

…………

半月之后阿萍勉强可以坐起。她对宁珂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了——回南方老家去了……”

“阿萍奶奶!我不让你走,我离不开奶奶,奶奶也离不开我!我们不是约定好,让我和子服侍奶奶一辈子吗?”

“那个约定不作数了……”

宁珂的泪水哗哗涌出。他跪下:“奶奶,我和子求求你了,奶奶……”

阿萍一身白衣坐在那儿,凝住了似的。窗外一株栀子花开放了。她盯着它,无论宁珂怎么呼叫,她都像没有听到……

你骑在白马上,松松地扯住缰绳,看着你的远方。由于神往,你的身体往前倾去,最后稍稍离开了一点鞍子。一匹多么羞涩的马,它驯顺而善良,你们的眼睛是一样的。闪闪发亮的缎子般的衣装啊,辉映出你的笑靥。我只能用思绪追逐你、依偎你,做一生伴随。嗒嗒的马蹄啊,一直冲向崖畔,你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黑紫色的蝴蝶花。

妈妈把我的手交给你,你瞟一下,领着一个怜悯走开。我在午夜里饿得不能入眠,你就开始饲喂。圆圆的头顶搁了下巴,它轻轻地、一丝丝地碾压。到后来你吻我的额头、眼睛,低声欢叫一声:就像刚刚看清了什么。

从那时起我懂得怎么呼唤了。我要这样呼唤着走进遥远之地,把什么藏下……永远也不要宽恕,永远也不要。我从捡起那片枫叶的一刻,就被一种颜色渍透了。那漫过了无边原野的秋色,那回响在天际的歌谣。谁能把这片秋野走穿?谁能拦住崖畔上那匹白马?

直到白发染了双鬓,我才悟想出一点什么,一个男人的奢侈。足够了,你被磨损的手捧在胸前。全部的奥秘就在这儿,在翻腾于心中的感激。你给了我生命,你饲喂过我。人没有第二次了,就像不能第二次出生一样。我是你睫毛上悬起的一颗泪滴……

我先自离去,因为我怕跌落下来。太阳从崖畔上升起,蝴蝶花化为乳雾,我将开始消失。当你悲酸难忍之时,我会有许多兄弟。你用温温的、微微的呼吸吹拂我。我险些顺着你秀挺的鼻梁滑下,在起伏庄严的山岭上跋涉……这丰腴的永不贫瘠的丘壑之上,我愿用尽自己的全部生命。舍上,溶化。我想用生命给你润泽。

你是我的母亲、姐妹、爱人和挚友——这一切相加的重量和恩典。你给我的喜乐足可享用一生。在纵横交织的向往与禁忌之间,我只剩下了可以稍稍移动的方寸之地。可是我仍然拥有巨大的幸福。你给我勇敢和近乎孟浪的气概,于是我加快追赶的脚步,在曼陀罗使人迷醉的气息中忘掉死亡。我终于明白,人是为死亡而生的。

曼陀罗花就像死亡那么美丽。它肥硕浓烈的壮叶和粗枝、富含白色汁水的生旺之躯,特别是散发着奇幻之味的喇叭花,都让人想起白亮如银的月光之地、想到使人闻风丧胆的美丽丘岭。我思念你,一遍遍思念,淌下了轻浮而永恒的泪水。我在月光下幻想明天和昨天,尽情低吟,一个人走向空空如也的崖畔。我企图踩在黝黑的蝴蝶花上,宁可挨上蜘蛛的咒语。可一切都是白茫茫空荡荡,什么愿望也不能交还。啊啊,这可爱又可怕的秋天哪,这没有其他花束、只有曼陀罗的季节啊,这把人熏制成白痴的秋之气息啊,你快来搭救和训导,把我扶上白马吧!

你的眼睛回视一下,恩赐了我。从春天到秋天,总是隔开了一个火热烫人的夏天。没有夏天,地上就没有果实。我的饥饿啊,永不餍足的年代啊。领上我的手,像母亲一开始交还那样。母亲忍痛离去、舍下、交还,是因为你不可替代。我将永远跟随。当秋天的月光布下一地莹粉时,你在窗前看到的那个赤足少年、那个胡茬黑旺头发芜乱的中年,都是我了。

我直盯盯望着。

你回忆不可饶恕的背弃、出卖和欺骗,那就是我了。太爱了,爱到极致就走向了荒谬。我想依托火热的希冀去赎下什么,天真了三十年。步入中年,季节也正好到了秋天。再一次回顾吧,回顾那些时刻,回顾雨天与雪天,回顾你牵上我的手,一起奔走和歇息的年代。这时的崖畔上青葱如故,西风如故,太阳还会升起,牧歌声震四野,无边无际的海浪上,白花层层绽开……

怜悯不会白白抛却,它牵回的是祭献与牺牲。我认识了这一点,洒下热烈的泪水。你再也不会失望了。接下去的日月就是深入挺进的春天,太阳和你的眸子一齐闪烁。是的,我不能舍下,不能待在崖下,我将飞升。

因为我还远远没有报答。我追逐的结果就是告诉你并恳求你。你的手啊,被劳作磨损得有些粗糙的手啊;你的眼睛啊,你的像湖水和墨菊般闪耀的眼睛啊;你的双唇啊,你的挨上我的额头我的眼睛的双唇啊……这一切都不会随着落日消失。它们挨近了,我才能永生。我要伴你寻找新的黎明。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时,我跳下了你的睫毛。我从你大理石般的颊上滑下。人们都在晨光中看到了你的两道长泪……

第十二节

人们坚信这是山区和平原的最后一战,是一个彪炳史册、一生都难以遭逢的盛会。一股激流在民众间积蓄了许久,今天终于冲荡起来。殷弓的队伍和三支队正迅速完成对港城的三面包围。剩下的是水上通道,因为没有舰队,实际上还是等于网开一面。缩在城内的敌人除了加固工事、强化民团,所能做的大概只有等待援兵解围,或从水路加快逃窜。金志的大量兵员和辎重绝不可能在紧急关头一并撤完,他迟迟不动的原因只能是企盼战局在最后一刻出现转机。

“这个龟儿还做好梦!”殷弓在战前会议上骂。他如今成竹在胸,人比过去胖了,脸上的疤痕显得更加深重。“东面一线简单些,就让三支队打吧!”他语气坚硬,使人相信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同时这语气也流露了对三支队的一点藐视。其余几个人笑了。

宁珂没有笑。他很长时间都未曾笑过了。

大家主张早些发起攻击,以防金志率人从水路逃跑——如果我们行动得快,会堵截更多的敌人;反之等对方醒悟过来,奢望不存,就必然进行有组织的撤离——那样损失就大了。讨论几次,最后决定尽早打响,不给守敌喘息揣摩之机;迅速动员和调整部队,成立一个能够攻坚的突击连,争取在最短时间内突破敌人防线。

宁珂提出由他率领这支队伍。殷弓没有思想准备,左右看了看。谁也没有声音。宁珂沉沉的嗓音又说:

“不会耽搁整个战斗的,我以自己的生命作出保证。”

还是一片沉默。殷弓轻轻说了一句:“同意。”

经过一天一夜紧张的调整,最后准备全部停当。深夜十一时,宁珂率突击连出动。

战斗打得非常艰苦。殷弓的部队从西线和南线、三支队从东线发起进攻。港城的第一道防线筑于离城区五里之遥的郊外,异常坚固。突击连从西南一侧突进,直拼了四十分钟才初获战果。如果殷弓不能率队马上抢占工事,宁珂这支队伍将很快腹背受敌,承受可怕的压力。又过了二十多分钟,突击连已进入城区外那片光秃秃的开阔地,猛烈的火网把前后左右都织起来……殷弓的主力部队仍胶着于第一道防线。巨大的枪炮声伴着惨烈的嘶叫,震动了满天星辰。火焰在泥土上蹿起,腾跳,有人狂吼一声倒下,再无声息。通红的信号弹在城北隅升起。开阔地的火网越织越密。“天哪,进不得退不得啦,政委!”有人呼号不止,火光点燃了他的双眼。宁珂脸上已经被硝烟和泥巴抹得苍黑,他咬紧牙关左右看看,又仰脸看看天空,大喊一声跳起来。“跟上啊,跟上!”身后是一声声呼叫。

宁珂耳畔又被尖厉的鸣响填满了,这使他再也听不到呐喊声、枪炮声、负伤的呼号。耳廓上尖厉的嘶鸣以前也有过,那就是叔伯爷爷行刑之前。从那时起这尖厉的嘶鸣时有出现——这可怕的声音让他无法安眠,让他坐立不宁;他的双眼胀疼难耐,双手像火炙过,十指变成了紫色。他用这手去捂眼、抓挠周身。他的全身都是挠伤,这尖厉的鸣响啊,顶得耳廓快要裂了。双眼快胀出眼眶了,他用力按了一下,长嘶一声冲进火网……他渴望这一次能焚毁自己的肉躯。那个盼望炽热到极点——肉躯焚毁的一刻,灵魂就会追赶那匹火驹了。那是父亲的马,也是曲先生最后一刻的坐骑。开阔地上此刻奔突驰骋着无数的火驹,快揪住任意的一匹啊!

…………

战斗持续了十余小时。黎明时分,殷弓的队伍已经突入城区,紧接着是三支队;巷战异常激烈,一直到中午枪声才稀疏下来。黎明时敌人曾从西部派来增援飞机,但因为战斗已移至城区,敌机只好象征性地扔下几枚炸弹撤去。金志一伙在上午九时左右乘一艘舰艇逃去,战斗于是进入尾声。突击连发挥了巨大作用,但伤亡极为惨重,最后只剩下十几名战士。令人大为惊异的是,指挥员宁珂只受了一点擦伤——人们在一座炸塌的瓦砾下找到了他,眉毛和头发已经烧焦大半,两眼血红,嗓子完全嘶哑……

殷弓和飞脚被喊到宁珂身边,他们大惊失色地望着这个黑炭般的人。宁珂两条腿变得像木棍一样,不得不被人扶住。殷弓紧紧握住他的手:“老宁,你们受苦了!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忘记的!……”宁珂茫然地看看远远近近升起的烟雾,嘴巴张大。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飞脚把耳朵贴上去,转身对殷弓咕哝:“红马?!……”

殷弓让人快点儿把宁珂,还有那些伤号送进医院。

他在医院里昏迷,反复呼叫战友的名字,主要是许予明和李胡子。医生不得不对在他耳边上说:“战斗结束了!”他说遍地都是红马驹,他一直想抓住它,于是狂奔啊,伸手抓它们飘飘的长尾啊,没能如愿。红色马驹迅捷已极,四蹄腾飞,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宁珂高烧不退,生命到了垂危边缘。殷弓等人忙于战后烦琐事务,后来还是被召唤到病房里来。他们对宁珂的病况非常费解,只得叮嘱医生:倾尽全力抢救。

无论如何宁珂还是康复了,并赶上了港城至为重要的一个仪式:成群结队的市民拥向街头,欢呼步伐整齐的战士。殷弓的队伍,还有三支队,这会儿个个军服簇新,英姿勃发,在人群中持枪正步向前。其时阳光灿烂——许多人认为这是几十年里港城最好的一个天气,太阳不仅是白亮,而且还少有地温煦,它使整个街巷、军人、欢笑的市民,都变得如此美丽鲜艳。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前面几个骑大马的人,他们是殷弓、飞脚、宁珂及三支队的负责人。这几个人是全城公认的功勋卓著者,一个个胸前挂了鲜花……欢呼的声浪淹没了这座城市,马上的人不断向四周人群敬礼。每一张脸庞都红红的,冒出了微微的汗粒……

宁珂骑在马上,两眼在人群中急急寻找。他渴望见到一双眼睛,他坚信她一定会在人群中……找啊找啊,阳光刺得双目迷蒙,还是没有看到。“我的子啊,你在哪里?你安然无恙吗?子!子!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我敢肯定有神灵在那一刻护佑我——神灵也是在护佑你啊!……”

初夏的白玉兰被雨水洗过一遍又一遍,飞腾的烟尘再不留一丝痕迹。其中有一株被弹片刮去一点皮,其余未受任何损伤。整个曲府大院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息。很长时间了,这里只剩下了女人……金志将大院封个严严实实,一度还禁止院里人进出:理由是保护府上安全。金志特别向女主人指出,曲先生被害是殷弓一伙所为,或者是图财害命的散匪……他为此感到愧疚。闵葵当然不会相信连篇鬼话,只是未吭一声。

在大院封锁十余天后的一个晚上,飞脚奇迹般地出现了。闵葵泣不成声。她现在最急于知道的还是宁珂。飞脚让她们放心好了:他一切都好,正在执行重要任务……他着重转达了支队对曲府的慰问,并说一定要为曲先生报仇。飞脚追忆与先生多年的友情,涕泪交流……淑嫂已经卧床不起,曲正由小慧子照拂。飞脚特意去探望了淑嫂,发现这个女人面如白纸,伸出的两手已经枯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震惊:一个人竟可以凋败得如此之快!后来他又去看曲,并最后把小慧子叫到一边,反复叮嘱:一定要照看好她们,一定,直到小城解放!他说这些时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后来她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呜呜恸哭……闵葵手持蜡烛过来,飞脚把小慧子扶正,拍打她的肩膀说:“坚强些吧!胜利已经不远了……”

就在飞脚离去两天之后,小慧子突然失踪了!闵葵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把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有。闵葵在深夜不停念叨:“天哪,曲府到了什么时候,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大院前门后门,甚至是高墙外,都有防区司令部派来的人,他们是绝不会放小慧子出去的……一个与曲府血肉相连的姑娘突兀消失,这使闵葵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子爸啊,你离开得太急促了,你把千斤担子留下来!”

闵葵尽快擦干了眼泪。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因为这儿还有曲予留下的一切,有淑嫂和子……她记住了飞脚的话:等待胜利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挨到了春天。这个漫长的冬季让人把最后一点耐力也耗尽了。大雪把玉兰树上一条手臂粗的枝干压折,它折断时发出了撕裂的声音。闵葵和子都跑出来,踏雪跑到近前。一层厚雪随着扑地的枝条跌散,那枝丫断裂处是雪白的骨骼,棕色皮肤撕开,泛着嫩绿的内皮上渗出一滴滴晶莹……“妈妈!”子把枝杈抱起来,看着母亲。

当时淑嫂也听到了枝干扑地声。她在走廊拐角那间厢房里,手扶墙壁挪过身子,伫立窗前。大雪地上几只麻雀跳跃着,寻觅吃食,瑟瑟抖动。她终于看清最高的那棵玉兰树下有一截撕下的枝杈……屋内炉火正旺,发出了噜噜声。她穿了很少的衣服,是一身素服:白的上衣,白的裤子。这是先生最喜欢的一种颜色。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脚上是粗麻绺编成的拖鞋。已经好久没有走出这间厢房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前些日子她再不想吃东西,闵葵和子哭着劝她。闵葵说:“姊妹啊,世上还有比咱俩再亲的姊妹吗?你撑住,帮帮我吧……”淑嫂搂紧子,一下下抚弄那泪水打湿的头发。

淑嫂记得很久以前那个夜晚,在医院那张窄窄的床上,她就穿了这样的衣服。而后她从来没让这身洁白柔软的衣装沾上一点灰污。只要有时间她就把它细细地洗、轻轻地擦,永远让其葆有纯净的、白玉兰花瓣那样的色泽。她周身都散发着那样的气味——这是曲予先生告诉她的。曲先生还说:你看上去就像一只纯白的鸽子。她不动声色收下了这份赞美,一个人时细细品咂,感激得泪水溢流。她在那对真挚的目光下、沉着关切的抚爱下感受了那么多。一个女人一生里的全部奢求她都得到了。她已经千万次地感谢和恳求过冥冥中的什么:让我拥有、保存和照料一生吧,我真是他生命的一叶一瓣,是不能分离的。

大雪无声地降落了一天,又是大半夜。入睡前闵葵和子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后来喂她吃了汤药,放下夜宵才离去。子离开时贴了贴她的脸庞,又亲她的额头……当子恋恋不舍地要离去时,突然淑嫂心里涌过一阵滚烫,她喊了一声。子转回。她的手伸出,子抓住了。她把子扳到怀中,紧紧抱着。后来她又把子的头顶按得低一些,用下巴去摩擦,用双唇去亲吻。她从孩子的身体上清晰地嗅到了先生的气息。“我的孩子,你可要有志气,好好过,好好长,好好服侍妈妈啊,曲府里只有你这一棵根苗;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女的,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子一遍遍应答她的话,说一定听淑嫂的话;淑嫂,你快快康复吧!

午夜里淑嫂坐起来。她睡不着,甚至可以听到雪朵落地之声。站到窗前,一丝萤光下勉强可以看见远远近近的玉兰树、长廊的剪影、一旁假山石的轮廓……远处有几声枪响,然后又是沉寂。她开了门,奇怪的是走到长廊里竟然一点也感不到寒冷;相反,一股巨大的热气围裹了她,并轻轻推拥着她。她沿着长廊往右拐了一下,在一扇黑门前站住。笃笃敲,敲两遍。后来她直接推门而入。可别打扰了什么,她轻轻的。外一间是小小会客室,里边一间是小书房;再里边是卧室……先生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她按着胸部。屋里黑得不见一物,可她什么也没有碰撞,转过几张茶几、一个桌子,把地毯上的一双拖鞋往旁轻轻一移,然后坐在床边。

她伸手试了试床上被子,到处探试了一遍,觉得一片温热。她掀开被子躺下……喃喃自语、急促地喘息,脸庞贴紧枕巾。“只这一次了,我知道。我要让你陪伴,从午夜到天明。天一明我就走了,我这就能相随……你不该抱这么紧,你的手勒疼了我。你啊,啊啊,你啊。我的泪水又把你打湿了,那是我太高兴了。我一辈子也没今天这么高兴过,我们相依,贴紧,然后就成了一个,一个分不开的……我不必从头想,不想你也不想我。因为我们原本是一个啊。”

淑嫂的身体越蜷越紧,头深偎在枕部凹陷里……黎明前的微光中她坐起,一双眼睛显得从未有过的明亮,这光亮甚至使整个屋子从墨色中褪出;她把一头乱发梳理一遍,整好衣衫。床上的每一件物品都好好归束过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巾扯得那么平整。她把一双拖鞋正正地摆好,然后站在中间看着。她看得细极了,一点一点看过,看遍了整间卧室。她点点头,最后是退着出去,把内室的门掩了。

一切都笼罩在黎明前的颜色中。那个洁白的身影从长廊上飘过,又回到那一间厢房。

在自己的屋里,她安静了一刻,然后开始收拾杂物。一切都弄得有条不紊,窗户泛起灰蒙蒙的光色。

“闵葵姐,我不能伴你了,这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真的随先生去了,你骂我吧,我得随他去!子,好孩子……”

她轻轻念着,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条长长的绫子。

…………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冬天。谁知道曲府要经历这样一个季节?曲府沉沉的步履灌了铅与铁,淌着血与泪,踏入春天,又挨到初夏。

全城都在为解放欢呼。可是曲府的人木了,呆了,她们甚至没有注意自己的城市是怎么解放的。鞭炮声和枪声都分不清,直到欢畅的锣鼓响起来,子才猛然站起,喊了一声:

“珂子!——”

闵葵被子扶上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阵的声浪。多么灿烂明媚的阳光啊,它怎么照不透曲府的围墙?“快看哪!他们过来了!”有人嚷着,手指那些扛枪的士兵。曲的心扑扑跳,她揪疼了母亲的胳膊。“妈妈,你好好看着啊,这真是我们的队伍!”一句话出口,泪水一下涌出。

闵葵揉着眼睛,只想从队伍中发现自己的女婿。没有,没有他的影子。“子,看到他了吗?”子摇头。队伍太长太多,到哪儿去找呢?

……真像一个陌生之地。空旷的房间注视着来者,掩下了去者。青石板被踏得发亮,它们亲近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脚板。青石板铺满了偌大一个院落,驮起整整一个家族的往昔。宁珂在这令人惊悸的长廊上走走停停,有时突然睁大失神的双眼。这就是那个热闹非凡、又整肃严厉、在整个平原上威名赫赫的曲府?他摇摇头。

只有在天气晴朗、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这一段光阴他才敢迈进曲予先生的书房。曲总是陪伴他,坐在一边。他好像一个突然失去了语言的人,整整一天里不说一句话。闵葵和子的话语也明显减少,但她们还是对一个沉默非常的宁珂感到惊讶。坐在那张棕红色的大书桌前,摩挲两个光滑冰凉的硬木健身球,会被什么所笼罩。有时他一页书不翻,只是坐上半天……

从书房出来,沿长廊走几步就到了那个厢房,他于是赶紧越过那扇紫红色的门……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次进入曲府的情景,那时的感觉。多么神秘的、曲折回环的古老宅院。他怀着探险般的心情走近了它,看着这灰蓝色的大门,鼓起一个年轻人的勇气按响了门铃。他至今记得一个剃了光头的、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开了门——他走路轻快利落得很,自己不得不快着步子跟上……

那个男人现在何方?听说他在拓荒,还搭了一座茅屋。“清滆,你一切都好吗?”

众多的仆人都散去了。后来的“仆人”仅剩下了两个:淑嫂和无家可归的小慧子。

……小慧子欢蹦跳跃的模样还在眼前。从得知她失踪的消息那天,他就未曾停止寻找。他让城管会的一个科长负责查访,并准备在刚刚恢复的市报上刊登寻人启事。一天飞脚突然喊住了他。他们扳着肩膀往前走了一段路,拉拉杂杂谈着。临分手时飞脚突然问了一句小慧子,宁珂说正寻呢!飞脚嘴里的粗雪茄不知何时熄灭了,取下来,吹了吹直接插到上衣口袋:“她的事嘛,今后你就不要管了!”“你知道下落?……全家人都急坏了!”飞脚的脸色有些冷:“……今后不要管了,她没事的……就这样吧!”

就在那次谈话不久,宁珂被一纸命令转到了别的地方:任城管会三号领导。他找到殷弓——如今最难找的就是这个人,宁珂多次到他的办公室都扑了空,这次好不容易才碰上。殷弓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指指一把椅子让他坐,一边低头翻一份文件。只好等待。殷弓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拍桌子:“狗娘养的!”宁珂一下站起来。殷弓赶忙“哦”一声,把文件推到一边。他又斜一眼那几张纸,才把水杯递到宁珂手里:“你忙些什么?唉,百废待兴,有人又是捣乱……见个面不容易啊!”宁珂忍了忍才没有问他刚才骂什么。“老战友啊,这回咱俩得分开一段了,你上地方了,考虑到你对这座城市熟……”

宁珂没等他的话停下,就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老殷,我不想离开部队!这是我真正的家……替我向组织提个请求吧!”

殷弓的目光垂下来。他又瞟一眼那几张纸。“你的愿望我们都理解……可这是组织决定。你以为管理这座海港城市就容易多少?同志哟,有你挠头的时候!这儿一片混乱,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再说你在地方没什么不好,队伍就驻在城里,开拔的日子恐怕还远……”

机要员进来,殷弓接过一个夹子看了看,又拍桌子。宁珂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城管会的头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出生于小城郊区,很早以前就参加了革命,多半时间在东部城市活动。他有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几乎没有一刻不在笑,对此宁珂极不习惯。二号领导像个憨厚的老人,脸上深皱密布,但实际年龄与头儿差不多;他特别喜欢看报纸和文件材料,对一些条文极为熟悉,头儿有什么搞不通的就问他,他总能给予详尽的回答。一份散发着油墨气味的本城小报可以让他花掉一两个小时,一边看一边自语:“嗯呀,这还了得?嗯呀,这个……”一二号领导对宁珂都极为热情,嘘寒问暖,使宁珂感到了安慰。

宁珂着手料理具体事务之后,才知道面临着这么繁重的一团。连年战火、腐败官吏的盘踞,使这座港城变得惨不忍睹。成千上万的饥民在游荡,数不清的黑道人物横行无忌,还有几十家大小烟馆、妓院……电厂和自来水厂虽未被破坏,但停电停水越来越频。饥饿威胁着市民,流行性疾病开始蔓延。暗杀和抢劫时有发生,小股顽匪打散后又开始在城区和郊外潜伏。原有的市政管理系统被全部摧毁,新的残缺不全;各种污浊就趁这段特殊时期泛滥开来。

城管会三个领导做了具体分工,一号负责全面工作;宁珂和另一位负责逐项落实。那位憨厚的老者原来是一位好好先生,实际身份很快转化为一号的“时事政策顾问”,每天专注于研究上级下达的各种指令,偶尔还负责起草一些文件规定。至于那些刻不容缓的眼前问题,比如治安、粮食、水电、饥民安置等等,就全部落在了宁珂肩头。

他几乎一连两个月未回家了。成堆的难题压过来,他要直面迎上去。有时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白天实在困了就伏案一会儿。一双眼睛充满血丝,头发蓬乱,有一次曲来这儿,他正歪在沙发上,那模样把她吓得叫起来。“你把家忘了吗?你怎么了?”她把丈夫拉起,他刚刚苏醒。“我……什么都忘了!”曲流出了眼泪,他为她擦去。他不愿多说什么,只想告诉她一句:子,让我忙吧、累吧,让这些磨掉我的记忆,让我把一切都忘掉吧!如果真能忘掉该多好啊,可惜做不到……

“过了这一阵就好了。等这座城市安宁下来,我会按时回家,陪你和妈妈……”

子摇头:“那时就更忙了。”

在响个不休的电话铃声里,他们不得不分手。子临走时放下一些吃的、换洗的衣服……她没有谈淑嫂和小慧子,他也没有。她在门口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一天晚上,他去海港开一个城管、驻军和市民代表的三方联席会议。会议就几项议题争执得非常厉害。军方代表是飞脚,他在很多人面前表现得极为蛮横,用语尖刻,动不动就提到殷司令……这样一讲别人就不想说什么了。宁珂几次想忍,还是没有忍住——因为对方的判断常常与事实出入很大,出奇地武断。想不到他刚谈了几句飞脚打断他的话:“叫你们一号来!这搭子事你压根儿就不清楚,也负不了这个责!……”

会议还没有结束飞脚就离开了,借口有任务、忙等等。几乎所有会议他都是这样。他一走,原来的争执更为加剧,几乎什么也不能议定。宁珂一直熬到多半夜,耐心地解释、说明,好不容易才就几项必须马上解决的事项达成协议。

为准备这个会他连饭也没有吃。离开会场时已是深夜一点,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饼干,找点热水,就算用过了晚餐。一点三十分左右他来到电厂,与值夜的纠察队谈过话,看了看表是凌晨三点。该回去了——他的卧室就在办公室。

从电厂大门出来往南,沿一条马路人行道走,头有些晕。路灯昏暗,风一吹灯伞发出叮当声。大约走了一华里,突然路旁的泥沟里闪过一丝光亮。宁珂马上想到那是手电筒的光,就蹲下来。他攥着手枪。这样待了十几分钟,没有一点声音。他想也许是眩晕中的幻觉,就继续往前。但他并未把枪收起。走过泥沟十几米,正好进入了一道阴影;当他重新迈入下一个路灯的淡淡光晕时,背后响起了一声枪响。腰际那儿像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两个黑影蹿起,一边打枪一边跑。他连连回击,黑影跳下了泥沟。

纠察队喊着跑来。宁珂和他们一起在泥沟四周搜索,什么也没有发现。

当夜宁珂到医院里包扎伤口。左肋中弹,有轻微的骨折;子弹没有嵌在里面。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他说顶多在这儿待两三天。城管会的两个领导来看过了,飞脚代表殷弓也来了。

多么难熬的日子。他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包括解放小城的异常激烈的战斗中,他没有受过枪伤;他是在解放了的小城大路上中了子弹。

当他想到最后一点,暗自惊诧了许久。他不禁想起了殷弓在许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这座城市解放之后他们都将紧张得无暇喘息……我们付出了数不清的生命、各种各样的生命,得到的却是难以想象的沉重、矛盾和困惑,甚而还有磨难。他躺在病床上,忍受着阵阵袭来的高烧,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他一下坐起,汗水哗哗从额头、双颊流下。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医生赶过来,为他揩汗、量体温,告诉他:伤口有轻微的感染,不过不要紧;一个星期出院是不可能的了……宁珂躺下,浑身颤抖。不知为什么,他不那么急着出院了。

在熟悉的来苏水味儿里,他想回忆一下从不敢想的一沓子事。这在他心灵深处积成了厚厚的一层。杳无音讯的许予明,神秘消失的李胡子,遭到暗杀的岳父,自杀的淑嫂和突然失踪的小慧子;还有阿萍奶奶:她说到做到,真的去了南方!叔伯爷爷没有了,男人不在了,她并不信赖孙儿和孙媳——当她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需要北方的时候,就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表达了一个柔弱女子最后的、全部的决绝……

宁珂每一次回忆都在阿萍奶奶这儿打住。那双逼人的美目久久盯视过来。他迎着看去,没有一滴眼泪。她已经不会哭泣了。

时光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流逝。转眼港城解放快一周年了。新的执政者把一座混乱无序的城市安定下来,让它沿正轨运转下去。虽然战后的困难时期仍未结束,各种供应显得紧张,市民都在勒紧腰带支援前线;但他们有了信心,有了笑容。一周年庆典有条不紊地准备,届时将有热烈而简朴的活动。城管会一年内连个歇息的机会都没有,首脑机关、包括下属各机构,都不断接受新的动员。为了前线,为了最后胜利,为了迎接更伟大的明天,战士和市民将贡献出一切。

曲府却迟迟未能从悲凄压抑的气氛中走出。这儿仿佛一切依旧;宁珂每一次归来都明显地感到,空荡荡阴沉沉的大院需要有所改变了。这是必然的。他心里正作着一系列设想,但都不成熟。他没有跟闵葵说,在曲面前也未曾提起。

如今这儿只有三个人了。面对如此宽敞的院落,谁都会想到往昔。曲先生曾亲手打发了这儿的仆人,这在今天看来真是意味深长。宁珂遥想当年的岳父,琢磨着他那份独特的情怀,心中常常蓦然一动。

对于曲府而言,或许还有一个不敢想象的明天。

闵葵衰老得太快了。看着她白了大部的头发、越来越多的深皱,宁珂和曲要极力忍住什么。他们想尽量传递一些令人愉快的消息:小城庆典、刚刚通行的市内交通车、新上演的剧目……后来他们又发现这些与曲府几乎样样无关。不仅如此,一种难言的沉重常常从两人眉间泛出,他们已无力遮掩了。

闵葵常常对女儿念叨的就是:珂子太累了;他或许有什么事儿瞒了我们……子极力否认。她背后问丈夫,他只推说忙、太忙了。曲看到宁珂那微微弓下的脊背、沉沉的步态,想起他正负载了千斤的顽石。

有一天闵葵又提到了小慧子,对宁珂流露了轻轻的埋怨:“她像我亲女儿一样,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啊!珂子,如今你们该找找她的下落啊。我老做梦……”

宁珂总是从小慧子想到淑嫂和阿萍奶奶……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飞脚竟然让曲府的人“再不要管她的事情”,真是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暗示?难道曲府的人、与小慧子一直相伴的人真的丧失了过问的权利吗?这是怎么了?有人把可怕的粗暴遮挡在神秘的幕布后面,这巨大的伤害无论如何让人无法忍受。他不信小慧子会如此绝情。他记得淑嫂曾经流露过的一个事情:飞脚使小慧子惶恐不安;有一天她找到淑嫂,哭诉自己可能有了身孕。当然这是一场虚惊……如果小慧子只是投奔了飞脚,那么飞脚就有责任告诉曲府的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百思不解,最后只得对闵葵和子又一次谎称:

“我正在寻找……”

飞脚叼在嘴上那支颤颤的雪茄多么怪异。宁珂不记得除了英国海关职员、港长金志之外,有谁吸过它。这的确是个特殊人物,不仅殷弓让他三分,而且曲先生在世时对他也有特殊的敬畏。如果不是因为小慧子失踪,宁珂绝不会想到去冒犯他。宁珂觉得心里有一枚种子在胀大、萌发,太难以承受了。他直接找到这个数一数二的忙人,开门见山提出:

“以前我们谈过小慧子——你如果真知道她的下落,就告诉我吧!”

“为什么?!”飞脚刷一下摘下雪茄,“你还在打听?现在一个个都忙成了什么,你怎么……算了吧!”

宁珂觉得自己的脸被冰凌割伤了。他一字一字吐出:“不,我一定要知道,请你现在就告诉吧!”

飞脚摘下宽檐礼帽,露出了黑亮的分发:“我不清楚。”

“不,上一次听口气你是知道的,你说我不要再管她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管?”

宁珂盯住他:“为什么我就不要管?”

“你说为什么?”

“我问你呢!”

“那好吧:因为组织上这样讲过了。”

宁珂一腔愤懑就要爆发:“你代表了组织吗?”

“是的。”

“骗人!你这之前与小慧子的关系组织也知道吗?她当时痛苦得要死……大家都太能忍耐了!”

飞脚冷冷一笑:“你怎样看待她与曲府的关系?”

宁珂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也无从答起。

他用力吸一口,又徐徐喷出:“说说看,老宁同志!”

宁珂掩饰着心中的什么:“当然是情同手足的关系!子待她像亲姐妹,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她原来是一个孤女……”

飞脚仍旧冷笑。后来这笑容猛地收起:“我说过你算了嘛!她是曲府的丫环,与你的岳父母一家是被剥削者与剥削者的关系、被雇佣与雇佣的关系——难道这不是很清楚的吗?你真的会有其他解释?”

“这是污蔑!这是不负责任的推论!小慧子自己绝不会这样看,她把曲府当成了家,大院里的人是她的亲人……”

飞脚粗暴地打断:“请你注意自己的立场!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掩饰也没有用。如果小慧子被麻醉了——剥削者常常是善于麻醉别人的——她也许会那样看;不过她逃出曲府了,这总是天大的好事,只有另一种人才会不高兴……”

宁珂震惊极了。他久久望着飞脚。

“你看什么?请原谅我的直爽。”

宁珂拍了一下桌子:“你把曲府看成了什么?这十几年里你接受了曲府多少帮助?亏了曲予先生对你的信任……他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啊!”

飞脚的脸有些灰,嗫嚅着:“那是另一个问题,嗯,那是另一回事了……”

“我认为小慧子失踪与你有关,起码你知道这件事。我将向殷司令汇报……”

“可以,这是你的权利。不过请听我一句吧,你这样做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宁珂离开了。

他直接去找殷弓,警卫人员说不在。一路上他的耳廓又响起了尖利的鸣叫。这声音让他两眼发花,四周的景物都在跳荡,头像要炸裂。他不得不抱住脑袋坐下,等待那声音消逝……一天之内他连续找了三次,司令部的人总说不在。年轻的警卫人员都是新人,他们一个也不认识他。只有第三次出门时遇到了一位老后勤,对方热情而肃穆地打了个敬礼。宁珂心里一阵热烫,赶忙还礼。走到院门,一辆黑色轿车嚓地驶进,车上坐的正是殷弓。

殷弓略有惊讶地盯着面前的宁珂:这个人苍老了许多。

他们握过手,一前一后上楼,进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宁珂说知道他会非常忙的,本不愿打扰,但因为这事已经困扰了好久,加上刚刚与飞脚有一场争执,就汇报一次……殷弓静静地听,从未打断他的话。

殷弓又胖了,原来的短发留成了背头。军装很整洁,很新。那件灰黑色的披风还有,但质料讲究多了。这披风挂在写字台旁的衣架上。有个年轻的士兵进来倒水,把一杯浓绿的清茶推到宁珂面前。茶香使他冲动起来的语气又和缓一些。他端起杯子喝一口,继续说下去。殷弓不喝茶,上身笔直地坐,目光沉重而不严厉。宁珂说完了。

“嗯。”殷弓鼻子里响了一声。

“我们全家都为这事坐立不安……如果得知她的下落,知道她平平安安就好。”

“嗯。”

“……”宁珂不知再说点什么好。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披风,突然想到了那些刚刚度过的战斗岁月,心上一热。“我真想念老许他们!还有省城的一些同志……多久没见了。老许最近怎样?李胡子呢?”

殷弓伸手梳理了几下背头,没有回答,而是搬弄桌上的文件夹……宁珂明白该告辞了。他站起来。

……从司令部出来,宁珂觉得累极了。原来也没有想过卸下什么、没想过轻松,不过这疲劳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住。浑身的骨节都痛,腿沉得简直拉不动。进城一年多来几乎天天都在一种快速运转之中,上半年里常和衣而卧;后来想喘一口气,又找不到机会。他在心里说:“等解放一周年庆祝之后,我可一定要休息了,不然会倒下的……”踏上通向城管会的马路时,面前一片火红。黄昏到了。这天的红云让他愣怔了一下:整整多半个天空都染成了这样的颜色,那红云像受伤的肌体,正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撕开、挣扯和割裂;破碎的云屑向下吹散,淋漓着、流淌着……

这个春天太冷了。冬天远远没有走到尽头,冰山雪岭把软弱的春天挡在了另一边。街巷上活动的人都裹紧了棉衣,戴着皮帽围巾。宁珂因为连夜在没有炉火的房间内开会,耳朵和脚都冻伤了。燃料奇缺,绝大多数机关都没东西取暖。城管会办公室生了一个火盆,这使宁珂想起了闵葵的房间:岳母每到冬天就燃起柞木炭,小慧子和淑嫂喊上子,围坐一起剪窗花、画梅和竹……一号首长在办公室待的时间很少,大部精力都耗在谁也不知道的方面,宁珂和另一个人都不便多问。这也是大家在长期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只要一号离开,勤务员就不愿给火盆添炭了。宁珂取起闪着亮光的柞木炭,也觉得有点可惜……

城市治安状况越来越好,所有的工厂作坊、店铺货栈均已开业,海运码头的客船也恢复了战前航班;学校和医院及其他福利公益事业无不走上正轨。这种局面比人们预料的还要好,所有市民都有点大喜过望,甚至担心这是不是真的。

码头上有一颗不知何时漂来的水雷爆响了,虽然只造成极小的损失,还是让人有些恐慌;不久又有工厂锅炉炸裂,伤了三人,停产两周……大大小小的事故时有发生,后来发电厂和海港又挖出了几个潜伏的敌人——他们在战时与敌人关系密切,胜利后又装得没事人一样,当然要被指认出来……这些消息逐渐在市民中扩散,人们终于明白巨大的危机仍然存在,如果不从根上消除,那么他们不过是待在一种虚假的繁荣之中。

与任何时候一样,上级组织对一切事变的发生早有预料和布置。军方和地方政府、工人民众代表联席会议频频召开,各基层组织也在发动群众。一场消除城市隐患、从根本上巩固革命政权的斗争全面展开。城管会的领导要深入群众,倾听意见,组织和指导斗争进程。整个城市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走入了紧张火热的气氛之中,工人和市民自发组织的巡查队沿街游动,臂戴红色袖章。宁珂一天之内要参加几个会议,有时在入夜后这段时间就要赶赴三个集会。

斗争成果甚为显著。仅两个多月的时间,各厂矿和街区相继查出了十多起隐性事故,其中绝大部分是敌人蓄意破坏;特别是挖出了数以百计的敌嫌,其中有数十名又是极为危险的死硬分子。战果一经公布,令人惊心动魄,大大激发了一般民众的积极性。

就因为工作节奏太快,超乎寻常的寒冷反而被人忽视。有一天宁珂觉得双脚发痒,耳朵也有些难受,仔细一看才发现严重冻伤。他有些惊讶:这在战时也没有发生过。但他已无暇顾及这些,因为整个局势发展迅速,完全出乎预料;据情况介绍,周围几个大中城市,几乎包括所有的大后方、新解放区,都开展了这样的斗争。有的地区运动正往纵深发展,连一些无法破解的陈年老账也得到清算——宁珂多么激动,想到曲予先生的被暗杀,真希望当年的凶手这一次会被揭露。

在高层领导干部会议上,殷弓的讲话得到了一致呼应。他像过去一样,一开始在座位上讲,到后来就要走到那排桌子前边,来回走动。他虽然比战前胖了一点,但比起大多数人仍显得瘦削,好像也比所有人更耐得严寒。他肃穆的面容使人联想到这个寒冷的春季事出有因:它正适合一场艰苦和严厉的斗争啊!他挥动着手掌说:无论斗争进行多长时间,多么艰巨,都要坚持下去;无论在清查中涉及到什么人、牵扯多么远的历史旧账,都要一追到底。这是一次关系到胜利成果能否保存、革命队伍能否纯洁、全面胜利能否来到的生死攸关之役……哗哗的掌声淹没了他的讲话。

在紧张的日子里,宁珂又像刚解放时那样,很少回家了。有一次曲不得不到办公室找他,一进门就掩面哭泣。原来有些陌生人闯进曲府大院,她和母亲不愿接待他们,对方就粗暴训斥……宁珂久久没有做声。这样停了许久,他才问了一句:

“他们问些什么?”

“什么都问……爸爸当年接待的朋友、与金志的关系,还有,你与爸爸认识的时间和过程、与李胡子见面……很多很多,妈妈也记不清……”

宁珂几乎喊起来:“混蛋!他们该来问我啊!我是当事人,他们为什么不来问我?”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长长叹息,去劝慰子。他说自己是这场斗争的领导人之一,而政权的巩固、肃反与清查,都是长期任务……曲哭着说:“可他们不能连我们家也怀疑啊!这太让人心寒!……”

宁珂像自语:“不会的。不是怀疑,而是通过我们了解其他……子,你告诉妈妈吧,我们全家一定要好好配合,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

子哭着,把他轻轻推开了。哭了一会儿,她擦擦眼睛看着丈夫,突然说:

“我们回家去吧!”

宁珂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大家节假日都不休息,我哪有时间!”

“妈妈让我来叫你——回家去吧!”

他苦笑着摇头。

曲环顾了一下屋子:“珂子,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走吧。妈妈说:‘快去喊珂子来家吧,小城早就解放了,那边没他的事了,回家吧!’……”

宁珂这次听得明白,“啊”了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只一会儿,他的脖子、脸颊,全都涨得紫红,额上的小血管突突跳动。他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出。他站起,抚摸着曲的头发:“子,回去告诉妈妈,就说她错了;就说:现在还不到回家的时候……”

…………

一切都在加快进行。这座城市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比战前和战争中,甚至比敌机轰炸的年头还要紧张。控诉与揭发、惊叹与狂喜,随时都在发生。对于一部分人而言,这是个令其颤栗的时刻,而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百年不遇的盛大节日。最早一批被揭露的敌对分子要赶在天气转暖之前有个结果,于是公审判决、游街示众频频举行。除了公布收审收监的二十余名之外,立即执行枪决者有十一名。刑场设在东郊沙河滩上。那一天是个少见的好天气,太阳照射着满河白花花的沙子,把积蓄了一个冬春的严寒都驱散了。拥挤围观的人群顺着干涸的河道去,仿佛全城的人、城郊村庄的人都出动了。“特别时期,从重从快!”大字书写的口号贴在河畔杨树上、电线杆上、残留的城墙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公审会,主席台上坐满了军政首脑,首排有殷弓、飞脚和城管会的一号首长,最后一排有宁珂等。

灿烂的阳光下,河沙反射的光亮逼花了人眼。一排枪响之后,人群鸦雀无声。但只一瞬,呼啦啦的喊叫推搡就开始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端着闪亮的枪刺推挡人群,一条通道闪出。主席台上的人依次走下,沿着通道走向响枪的地方……宁珂在身披大衣的队伍中,刚走到一半就往旁跨了一步——正巧一号首长看到了,他招呼:“走啊,怎么了?走啊!……”他脸上笑眯眯的,后来的话宁珂没法听清。

就在那次公审判决不久,一个大案出现了新的线索。起因是战家花园的老管家被人从原籍逮到,他招出的口供牵涉多人。很快发生了连锁反应,一个月的时间有几十人接受了审查。开始宁珂一直作为上级领导听办案人汇报,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把他传到办公室。一号首长一贯呈现的微笑不见了,耷下的外眼角格外吓人:“老宁,从今儿个起你不要参加会议了,工作有人接替。”“我做什么?”“你不用做了。”“为什么?”“因为你也牵扯在里面……”

宁珂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起来。

一号双手按按他的胳膊:“不要急,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要急。相信组织吧,组织会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我们都是领导同志,更要以身作则……”

耳廓里尖利的鸣响又出现了。他的头脑随时都能炸裂。“我要……我想去……”一号耷下的外眼角一挑:“哪里也不要去了,先在自己屋里写写材料……”

宁珂马上记起许多年前飞脚也这样通知过自己。真想不到这类事件还会重演……

他回到办公室,第二天又被领到一幢红砖房里。这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单间,一床一桌,桌上有墨水瓶和一沓印了竖红条的稿纸。

刚开始三天没有任何人来这儿,只有他自己面对着这个空间。突然的沉寂!多年来马不停蹄奔波,没有驿站,没有安歇之地……眼下的宁静真像个梦境。

宁珂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后来他想出去走走,刚跨出屋门就有一个背枪的战士过来:“你要上厕所吗?”“不,我想走一走……”

战士的手习惯地按在枪上:“那不行,请回吧!”

宁珂将永远记住和感谢这“历史性”的提醒——他一愣,抬头严厉地盯了对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战士交还的目光中有双倍的严厉。他发出了小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声“哦”,转回了身。

第四天终于来人了。来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泛着淡淡的青铜色,颊上还有少许坚硬的疙瘩。牙齿大而坚固,笑的时候有些吓人。他戴了白手套,进门后笑笑摘下,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像个嘘寒问暖的医生。他坐在小床边搓手,盯一眼桌上的纸,和蔼极了:“啊,写了?写出来了?慢慢写,不用急,写周详一些更好。年代久了,谁都有个忘性儿。不过大关节忘不了,啊,啊啊。”

宁珂按着几张纸问:“我不明白,到底要写什么?难道就这样草率审查自己的同志吗?这不是太……”

“啊,啊啊,是啊,是这样啊……你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交代自己,也交代别人。一开始会不习惯。不过这是开头,啊啊,写吧。”

“我想问的是,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

“啊啊,是啊是啊。不过我们很慎重的,证据嘛很多。请相信组织好了。从头写吧,这样才好,啊啊,啊,是吧,是吧!”

宁珂从不记得见过面前这个人。这人太眼生了,凭直感这不像自己的同志。可是这人又分明在承担非常重要的工作。宁珂于是有了另一种不安:组织上不该招徕这样的人物,生僻、怪模怪样,浑身充满异己分子的气味……他一注视对方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忍着,让其转告一个请求:他要尽快见一次殷司令。因为只有他才会明白这是可怕的误会。

“啊,啊啊?嗯,这好,这……这是不可能的。你考虑吧,你不要太固执了。组织上很爱护你的啊,你其实应该明白……”

“你胡扯些什么!你转告我的话,我有话要直接跟殷司令谈,其他人不谈……”

宁珂终于拍案而起,他心中涌动的巨大委屈和愤怒推拥着,使他恨不能把这座小屋一块儿掀倒。

那人捡起不知何时掉到地上的白手套,一边戴一边说,语气更加和蔼了:“啊啊,啊,好好想想看,慢慢写。不写是不行的喽,再麻烦也得理个头绪出来……啊啊,解放了,反正咱有的是时间,啊,是吧,是吧?嘿嘿……”

他笑着,坚固的牙齿一闪,带上门出去了。

宁珂面对着一沓纸张。后来他捶打一下桌子,奋笔疾书起来。一口气写了一天一夜,双眼布满血丝。二十几张纸都写光了,是给殷弓的一封信。

他写道:为了胜利的这一天,他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早在几年前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他并非畏惧厄运。但他不能忍受同志的中伤甚至其他……

信件由门外的战士转走了。

两天过去,没有音讯。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宁珂的腮部开始肿胀。天燥热起来,小屋内突然有点不能忍受。他脱下棉衣,可里面的衬衣早就肮脏不堪。没有换洗的衣服。窗户又小又黑,还从外边镶了铁条。他看到离墙基三五米处有一株榔榆,正抽出了翠绿的小芽。此时他极想在小树前站一会儿,只站五分钟……他请门前的战士告诉:让家里人送几件衣服。这样说过又有些后悔,于是赶紧收回这一请求。“多么冒失,子和闵葵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他想着她们母女俩,心中充满愧疚。这是两个多么不幸的人,而这不幸或多或少是自己加上去的。他现在绝不敢回想往事了……这简直是由一个个可怕的噩梦组成的。

殷弓终于没有出现。宁珂明白他不会来了。一想到这个人,宁珂就想到他的灰黑色披风——它换下了一件脏腻腻的蓝色大衣。这个瘦小坚硬的身躯非同一般,这点让他由衷地钦敬。宁珂就是从这个人身上领略了革命者的独特品质。当曲予先生那一次将其从虎口中救出时,他浑身重创却无一声呻吟。这人从肉体到心灵都如同顽石。宁珂想到了无情的历史:它在自己与殷弓之间留下的误会将是多么沉痛的一页。这痛太深了,铁石心肠也不能忍受。

闷闷的夜晚,刚吃过晚饭不久,门前就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进来两个男人。两个都陌生,一个四十五六岁,干瘦笔直,目光直硬,左腮部不停地痉挛;另一个不足二十岁,剃了平头,愤愤的样子,双唇肥厚凸出,腰上拴了支小手枪。两个人都带了夹本子。他们并不仔细打量屋里的人,而是先把夹本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吭坐在桌子后边,翻动着几张纸片,瞟瞟坐在床上的宁珂。

宁珂略有惊讶地看着,明白一场审讯开始了。他站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立刻说:“坐下,坐下。”他不想坐。年轻人说:“叫你坐!叫你坐下——听见了没?”宁珂不想和他争执,就坐下来。

“年龄、籍贯……嗯嗯,”中年男子翻动纸页,“考虑得怎样了?不愿交代,那就……”

年轻人取下笔帽,等待记录。

中年人看看纸页:“我来问你……”

口气和声调何等熟悉。这让宁珂想起京戏中审案人的腔调……

“我来问你——那一年,宁周义放你时,有过什么交易?李胡子是否接受你的指示?还有,宁周义一伙制造的血案,你事先是否得知计划……暗中去过几次战家花园?还有与金志的关系……都一一道来。”

宁珂喊起来:“这是白日见鬼!你们演戏吧!审问我?谁让你们这么干?”

中年男人不睬宁珂的喊叫,只说下去:“你不回答也无碍,我们已经全部掌握!装蒜也没用,我只问个小问题:你和宁周义没有交易,他怎么会放了你?嗯?答呀!”

“因为他是我的叔伯爷爷!”

“哼哼,”中年男子看看身旁刷刷记录的小伙子,“说对了。爷儿俩就该一勺烩!”

宁珂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明白,自己正搅入了最荒谬的事件……他闭着眼睛,又一一闪过了公审大会上处决的人犯。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人会不会同样经受着可怕的荒谬?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白亮的灯光下,两个男人正煞有介事地翻着纸页……他再没说一句话。他又想起上一个青铜脸色、长了坚固牙齿的人;再看看眼前这两个,越来越觉得奇怪;无论是在险恶的地下斗争中,还是在枪林弹雨的前线,他都未曾见过类似人物;而胜利了,他们就出现了!这些人好陌生,好奇特,操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散发着异常的气味……

后来的日子里,审问渐趋频繁。有时一些人进入小屋,有时他被领到一个生疏之地……宁珂几乎没有辩驳什么,也不再回答。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发觉自己正在失去一种语言……

酷热的夏天来临了。他第一次被押到公审大会上。仍然是人头攒动的大沙河滩,仍然是白花花的日头。台上一溜儿站了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他和另两个人被押到那些人旁边。

耳廓旁一直是尖厉的鸣响。他用力想听清主持人的声音,还是挂一漏万。后边是主席台,他回身寻找殷弓他们,一个熟人也没看到……突然台下传来一声凄凉的长喊,让他浑身一抖。耳廓旁的尖厉鸣响立刻消逝了,他双眼都要瞪裂了。啊,看到了,喊叫的是个女人,是她,是子!旁边有士兵扑过去,把一直往前拥着喊着、头发披散的子揪住……

中午时分大会结束。又有三个人被枪决。其余人被宣布判处徒刑,宁珂与其他两人正式逮捕——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上台前,在强烈的正午阳光下掏出手铐和绳索。

宁珂被牵下后台。他总是回头,目光总是追寻那披散的长发……牵他的人恼怒了,停下,用膝盖顶他的腰,然后飞快地、狠力地煞紧绳索。宁珂的肩膀骨都快折断了,脖子也给一道绳索勒破。他用力转头,于是看清了煞绳索的人:一张愚蠢凶暴的脸……他把带血的唾液吐到了这张脸上。

那人先是一惊,接着猛一扯绳索。宁珂倒在地上。那人狠力用脚踹。他滚动躲闪,奇迹般站起——还没等站稳,那人迎面就是一拳。血哗哗流了一嘴,他吐掉,又挨了一拳。他扭过头,躲避拳头,发觉有颗牙齿被打折了。那人把他的头发攥在手中,拧过他的脸,一下下击打……

他昏厥过去,一头栽在河沙上。

“起来!起来!我叫你……”那人踹他的腹部、腰部,又猛力去拽余在手中的绳子……

我跋涉于丘岭,嘴唇渴裂……你的羽衣飘过一蓬蓬马兰、玉簪、石竹和百合,双手触摸大地,拂开长长藤蔓、重重叶片,现出一潭碧水。焦渴的孩子,羞怯的孩子,圆圆头顶上飘一绺黑发的孩子。你引领了一个生命。

如今你远去了,魂灵和眼睛,春天的鲜花,夏天的艾草,冬天嫣红的炉火。让骏马去追踪,越过那条浓稠的河流、清澈的河流,寻找家园。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结了籽的芳草,在晚风中悄悄荡漾。仿佛有柴门推动之声、有一丝气息。你回过头,看到谁赤脚站在那儿。

多么寒冷。谁剥去了你的衣衫?谁驱赶你在大地上游荡?是一个冬春的北风在撕扯,是漫山遍野的荆棘,是瓢泼的大雨和箭镞似的冰凌。思念催促我,焦渴折磨我,它们又像绳索一样勒紧我,把我牵上十字街头。不必犹豫,因为我知道不早了,该上路了。

旅途上全是残枝败叶,是风暴留下的痕迹。踏着它往前,全身被一种感激填满。千里万里的追赶,不歇不倦的追赶,这条路就像人生一样漫长和短暂。那片红木林出现在天际时,马蹄就会响起。火红的驹子腾跃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它们灵捷奔突的身影,只可惜无力揪住那飘飘洒洒的美鬃。这是如何盛大的节日,这节日只为你而降临。这场庆贺会载入史册,让人记住——仅仅是血红的玫瑰花瓣就铺满原野,在烈日烧灼下化为浓浓汤汁渗入泥土……

你把紫红的叶片、柔长的枝条收拢一起,青生生的气味令人回想。没有鞋子没有衣服,在水中在林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光滑的圆脑壳散发出铃兰、苘麻、山芋和麻栎的气味,你用力吮吸。紧紧怀抱着,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用一方淡黄色的家纺软布包裹了,没有乳汁,睡吧。太阳倦了。我们都喜欢灰色的、像午夜大海的那种颜色。讲个北方的故事吧,那连续不停的涛涌之声。讲个北方的故事……我梦见自己化为一只鸥鸟,孤单高傲,展开双翅飞向远方。

翠玉似的水波涟涟无际,荡动激越,溅起的白屑腾到高空,沾上了宝石般的双目。这片浩渺啊,它由泪水汇起,所以它们味道相同,并闪动着眼珠的颜色。岛屿由一只巨鸥化成:它疲累了,寻不到陆地,就落入水中。我哪儿去寻自己的陆地?我飞翔了,向着远方,不愿也不敢降落,为着这孤傲、倔强、炫示和不屈。我要一直飞去,穷穿铺展到天涯的碧波大涌。轰隆隆的巨涛与雷声衔接,闪电是宇宙荡动的柳丝。我只是一只海鸥,雨和涛浇泼不停,双翅尽湿,洁白却未改一丝。

你就在夜色里注视。当我溶进这长夜时,才能挨近你闪电般的乌发。那一天终会有的,可是,坚持吧。它终会有的,于是才能够坚持。不要停止,不要折断,忍着,忍着闪电的烧灼,雷霆的轰击。那目光催促我、牵引我,是声声叮嘱。人的视界里需要有一只飞翔的鸥鸟,永远的鸥鸟。

永久的飞翔就是一场报答、一次祭献。我被如此昭示,于是再不会停止。我一开始就赤身裸体而来,一无所有。一切都是你赐予的,你是一切。为了那可怕的觉悟与感动,我激烈之中只想一刻不停地抓住那火红的、通向冥府的马驹,幻想在彻底的惩罚中获救。这也许太轻捷便当了。没有捷径与坦途,没有侥幸和意外,只有飞翔,飞翔啊。

这里甚至比不上荒漠,因为那里有绿藤与清泉。让双倍的燥裂、焦灼、渴念一块儿来临吧,只有如此才算是一次经历。我的双羽被割开、撕扯、点燃,洒下的血汁又立刻被狂风吹散。云雾渐渐有了颜色,是淡淡的红色。看不见的丝绺缠住了头颅、双翅、两足和躯干,勒出了筋脉骨骼。淡淡的红色。让它们快些折断吧。你的视野里需要一只不悔的鸥鸟啊,让它们折断吧。

我要染上你的颜色,来一次痴想枉求。世上最美丽的一种颜色,玉兰花瓣的颜色。你在清晨走出,伫立窗前,太阳映着你泛出微绿的白色、柔软的长衣。你打开窗子。三只鸽子绕着一棵橡树盘旋,其中一只洁白如雪。你伸出手,它落在上面。你的面颊贴在它的躯体上,然后又吻它圆圆的额头。它重新加入那两只的盘旋。这个清晨,到处都充满了幽幽的香气。怎么办啊,我的孩子,口吐呓语的孩子,你梦见了什么……

一片大漠,一片水波,一匹红马,一只鸥鸟。就是它们,是旋转的星辰,是渍红的水雾,是摧折的树林,是化为汤汁的顽石。心底荡动的是绝望的狂欢,是尽情尽兴的疯癫。然后就沉寂下来,听一根银针悄然跌落。空旷的荒原、白皑皑的大野、流沙静滞的高丘、漫漫无声的长河。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看到雪原上你那飘扬的红巾,草地上你那纯白的裙裾。我盼念你的微笑在丛林边、摇篮旁,在热泪洗涤的脸庞上。

时光真不早了,黑夜来临。那道蓝黑色的沉沉幕布即将拉合。最后的一次怀念出现了。神灵多么恩惠。一只无所不能的手拨动了、推动了,让我往前一步、两步,一直走到怪石嶙峋的万丈险崖。看看吧,这是响彻千年古歌之地,也是再生之地,荣幸之地,是结满了桐树籽儿、开遍白色牛眼菊之地。我伏下身,忍着硌裂筋肉的尖利,去寻找传说中的一切。我真的看到了。多么美啊!一蓬蓬矢车菊、白芨、金盏草、黑百合、丝兰、风铃草和菊芋从幽深难测的渊底翻涌而来,顺着崖壁蔓延,一直铺卷到脚下……感激的泪水涌了出来。

“你不是再也不会哭泣了吗?”

是的。但这是一个人只有一次的时刻,就像割断脐带的那一刻要嚎哭疯唱一样。在这个时刻,一个人感受到的幸福才是真实无误的。人生的怀念之巾是金丝绒的质地,我最后一遍抚摸它。

急躁地奔赴其中,因为这诱惑太大,这期待太久。我知道闭上眼睛轻轻一纵,也就进入了怀抱。双唇渴裂,必将有最终的畅饮。你在这儿备下了无边的酒浆,接纳一个长久追赶的儿子。你纯白无瑕的衣衫、乌亮的长发、清澈的眼睛,我都看到了。收留吧。

导师朱亚!以前总认为你走得太匆促,你留下的是可怕的沉重……今天看命该如此,你总算找到了一个承受者——每想到这里我脉管中都有一阵热流涌过。我同时想到的还有更早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你面对导师陶明离去的那一刻……我多么幸福。

默默地做过了一切,然后就是等待了。我自认为倾尽了全力。母亲般的平原啊,我们一块儿等待吧。

关于东部大开发的传言越来越盛。传说先遣班子已经组成,一位重要首长担任总指挥。新闻媒介似乎给予了证实,因为不止一次报道中外人士去东部考察参观之类的消息。与之形成对照的是,03所却沉寂如常。无声无息的一座大楼。连一点不怀好意的嬉笑都没有。每天我在办公室枯坐半日,偶尔走上走廊张望,下班再回那间小宿舍……没有谁跟我说什么,我也不再去询问什么。这期间我又找过苏圆。每当隐隐感到有什么逼近了时,总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惜她总也不在。

那个集中在招待所的班子已经解散,黄湘等人已回所里上班,但就是不见他的影子。他接替了朱亚,那间办公室却总是大门紧闭。有人说有关部门召开的汇报会早已结束,八大科研部门都有代表参加,03所的裴济和黄湘肯定去了。这都是不祥之兆。

一天早晨我听说裴济来所里了,就直接去他的办公室。挨近了那个门时心里才蹦出一个问号:找他干什么?不知道;但我要面对一些人了,无论是裴济、黄湘,还是别的什么人。咚咚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一会儿,旁边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黑脸秘书探出头:“你穷擂什么?”

我盯他一眼,继续敲门。

“说你呢!有事找处室领导,动不动找所长——觉得自己算个人物了?”

“我找他是我的事儿;你也可以找,无论你算不算个‘人物’!”

黑脸口吐脏字嚷起来,还拤着腰挪过几步。我不想理睬。他干嚎,大概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否该动手。

走廊两边都有人探头。后来一位处长悄无声息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去一下。我这才离开那个拤腰的家伙。

处长的胡茬刮得铁青,两眼像塑胶扣子。他让我坐了,又倒一杯白水递给我:“很早就想约你谈谈了,没机会。你写的那几份材料都在这儿。”他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沓打印稿。我失声嚷起来:“它怎么到了你手里?”他笑了:“从有关部门转来。所长很重视,他忙,没有时间,让我仔细看一遍,特别叮嘱要尊重不同意见……”

我直盯着他:“这不是什么‘不同意见’,而是真实情况。”

“那为什么不向所领导反映,擅自往外捅!”

“我一开始就向所长谈过。后来才明白没用。他们故意要那样,他和黄湘存心要那样!”

处长哼一声:“东部大开发国内外注目,不是哪几个人就可以吹掉的,这要有点自知之明。现在不谈这个,还是谈谈朱亚吧!本来人死了,很多事情已不必追究,可是现在看,还是不得不跟一些人讲明白……”

我知道“一些人”主要指我。

“本来他的一些问题调查中发现很严重,怕影响他的治疗,也就半途而废了。今天看,把问题讲明白还是必要的,免得有人越陷越深。我想提醒你,你是负有责任的,只是组织上考虑你不太明了真相……”

我终于忍不住:“我有自己的判断,这也是了解那个‘真相’之后。没有人比我的导师更磊落,是有人太卑鄙了,也太残酷……朱亚是累死在自己岗位上的!”

“朱亚围绕东部大开发做文章,就是要搞掉所长;他在很多方面诽谤所长,已经犯了诽谤罪——所长几次住院都与他有关。还有,有些谣言,就是通过你传播的……”

这真是耸人听闻!我一时给惊呆了。

“你立刻回头还来得及——我希望你能把送走的所有材料都收回,其余事情嘛,由我来替你解释。”

这种赤裸裸的威胁还是有些出人意料。谁想到这座堂皇的大楼内,某一个房间内正发生这样的事?它使我浑身一阵颤栗,那种受辱感让我不能支持。两只手掌有些烫,如果不能尽快浸到冰水里,就只能把面前的桌子掀翻——这样也许会缓解一点点……他被我直盯盯的目光弄疼了,迅速站起:“你要干什么?你!”我凑近他的耳廓,尽可能清晰地告诉:

“你知道吗?你不过是瓷眼很不像样的一条狗。”

他叫了一声跳开,两手抓住了椅子,像要抡起来。最终椅子还是待在原地。

接下去的嚷叫我都不想听了。

……从这一天开始,沉寂的时期结束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另一些人,还有这座大楼……春天即将来临,可是这个春天我们将在冰水里浸泡一会儿,再无暇去探望那一片烂漫的春花。河冰在激流的冲撞下要忍受、坚持,最终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嘭啦——嘎嗒”一声,破裂开来。但即便是个冷风刺骨的春天也好啊。

黄湘要当副所长的消息在楼上传递,只是未成事实。不过他的确接管了朱亚原来负责的一摊。一天,他头上随随便便扣了顶帽子,叼着烟,一派得意的模样,溜进我的办公室。他用歼灭性的目光盯着我,并不说话。这样有一两分钟,突然大喝了一声:

“站起来!”

我仍然坐着。

“给我站起来!”

我把手中的笔放下:“为什么要站起来?”

他捏烟的手比画着:“领导来了你欠欠身子都不,真是太傲慢了!你现在了不起,觉得跟上朱亚混成了个人物,其实什么也不是!你们的事儿很快就要暴露,他离开了,你就活该一个人受吧!”

虽然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黄湘,但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里里外外变成一个无赖,还是有点始料不及。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脸色神态,知道他并未喝酒。

他继续嚎:“你想得倒美,以为三戳两戳就把这座大楼弄塌了?你不过是条小虫子,那些大蟒还不知杀了多少……”

他失态了,喊得太响,只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把他揪开。黄湘一边走一边斜眼看我,目光极凶。

他走了。我一直坐在那儿,两手都是汗水。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惧怕。该来的就来吧,我似乎做好了全部准备。现在最牵挂的只是那片平原的结局。

曾经使我长期费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让朱亚率领那支勘察队?这不是自寻苦吃吗?现在我似乎明白一点了:勘察结果太出乎预料,他们原以为那只是一次例行公事;还因为这需要长达几年的时间,又是艰苦的野外作业,必须派一位所领导,于是就挑朱亚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朱亚会如此地固守,寸土不让。而在有关方面“大开发”的强烈欲望面前,瓷眼一伙又没有其他选择。

这种结论使我心里变得冰凉。

在导师身边,在平原面前,我又会有别的选择吗?

记得来03所工作的第二年,这座大楼曾经有过一阵可怕的痉挛。好在很快就停止了。有人追查所谓针对瓷眼的各种“谣言”,甚至借核查辱骂瓷眼的匿名信为由,偷查了几十份人事档案。他们的矛头直指朱亚。当时我相信导师对这一切还不够敏感,因为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只是一声不响做每天的事情。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人,长了一张肃穆的、颜色灰暗的脸,几乎每时每刻都沉迷于工作。也许他身上散射出的某种神秘力量击中了一些人,让他们恐惧。

当时我对03所的历史尚不清楚,也刚刚听说陶明教授其人,更不了解他、朱亚与瓷眼等人的纠葛。这笔账沉得太深了,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它是那么陌生。谁有兴趣心事重重抚摸它的细部?可是舍此又怎么会理解今天?

那一次兴师动众表面上被制止,实际上一直未能中断,这是我从基地归来后才逐渐明白的。即使在朱亚率领勘察队进行最艰苦的野外作业、连连吐血的日子里,也仍旧有人在一定范围内搜罗编织他的罪状。那一次被制止的原因,黄湘的解释是所长想“饶恕”了;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是风声太大,太过分,引起了上边干涉。在这个过程中黄湘依旧是最活跃的人物之一。他后来谈到这些也很得意。记得有一次他来办公室闲聊,胖女人说:“查来查去,谁也没整着。”黄湘说:“你知道什么!不过是闲了搅一搅,让他难受……”几句话给我留下擦不掉的印迹。当我面对朱亚瘦削的面庞,心里就涌过难忍的疼痛。是的,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残酷的游戏;而对于导师来说,却是一种可怕的磨损!

我永远记得,在03所,不止一个人手上沾了导师的血……

那些日子里,几乎所有与导师来往密切的人都受到了刁难和不同程度的威胁。

今天这场游戏仍在持续,不同的是导师没有了。

与黄湘和处长冲突之后,一个早晨我与苏圆在楼梯上相遇。因为两次找她都没见,这时就加快步子走到她身边,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苏圆!我找过你……”

她继续往前,语气淡淡的:“有事吗?”

“……”我站下了。

她在二楼拐弯处停下,从高处望我。当她触碰到我的目光时,又把脸转开。我心中不知从哪儿泛起一股勇气,噔噔跑上几步。我的声音艰涩极了,但说得很清楚:“我想和你好好谈一次,有很多话要说……让我们约个时间吧!”

她抬起头。这时对面有一个人过来,她赶忙放低了声音:“再说。”走开了。

就是这天傍晚,黑脸秘书用欢快的语调给我下了一个电话通知:明天上班时间到某街某号办公室,有人要找我谈话。他的语气告诉我这是个很糟糕的事儿。但这种谈话是必须去的。我预料这是对勘探汇报的诘问,或顶多是与之有关的一些事情。

按时来到那个地方。屋内空空,只有一个条桌、几把椅子;在条桌对面几米远放了孤零零一把椅子——它让我看了不舒服。

又等了一刻钟,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制服。他们把一个夹本砰地往桌上一放,坐下,根本不想打招呼,脸色阴沉。女的顶多二十岁,扎了毛刷刷辫,在中年男子点烟时,拔出自来水笔等待记录。男子瞥瞥我,问了姓名籍贯单位,民族甚至性别……这显然是一场审问。我拒绝回答。

他提问的方式很专业化:有时绕成一个陷阱,有时单刀直入。主要围绕如下问题: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诽谤所领导生活作风腐败,证据是什么?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说过,所领导的主要学术著作是剽窃,证据又是什么?

所有问题在03所都是公开的秘密……这不必回答,因为它隐藏杀机。如果答一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常议论的事实啊!那么审问者就会立刻抓住话柄:“谁知道?谁议论过?”接下去将找不到一个人站出来,因为谁也不会承认。

更为阴险的是审问者直接让我拿出证据,这样我无论否定或肯定,都等于接受了一个前提:诽谤了瓷眼!

我不会在这种阴谋中低头。愿冥冥中的陶明和朱亚扼住那些丧心病狂者的喉咙!愿那只洁白的鹭鸟——此时早已化为冤死的厉鬼,扑向那些仍然逍遥人间的恶魔……

我的藐视激怒了这个男人。他不停地拍桌子,把烟蒂踩灭,背着手在我身边转动。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又喊来两人。他们把我推搡进旁边一个黑屋子:“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出来!狗东西……”

这间小屋有五六平方,一尺宽的小窗子镶了钢条。屋内有一张脏腻不堪的小床。虽然刚刚上午九点多钟,屋内已是黄昏光色。小床上那条渍了不知多少汗汁的蓝被子让人恶心,它使人想到这里待过各种各样的人。至于是否要在此过夜,这完全看他们肆虐的程度。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愿沾那张小床,就倚墙而立,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也记不起。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束鲜艳逼人的月季花!我紧闭着眼睛,因为担心一睁眼它就消逝……想啊想啊,这一大蓬月季何等熟悉。想起来了,这是在导师最后日子里,一位匿名者献上的!

直到今天,在这间小屋里,我还固执地认为它是苏圆送的……身上热辣辣的,我开始低低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身影如此清晰完美地凸现。我从未这样急切地想见她,想在她耳边声声诉说。我需要她。我在这座城市,不,在这人世间真的没有一个亲人……最后我还记起了那次没有确定的约会。

门开了,中年男人进来。天已接近黄昏。“滚吧!到这里算一小段,明天接上——以后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来,直到你老实了为止……”

曲曲折折的街巷一直走到漆黑。天冷得出奇,春天又延迟了。回自己宿舍要乘五站汽车,可我只想走下去。路灯大多都毁坏了。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熟人。我多次幻想自己的兄长会从夜色中一步迈出来,牵上我的手……

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到了一个小窝——今夜如此地渴望归来。我拖着沉沉的步子上楼。走过一条短廊,倚在了绿色的门上——只是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深深吃了一惊,额头立刻冒出汗来——我来到了苏圆的宿舍!

我犹豫着,心快要跳出胸膛了。门很快打开,苏圆“啊”了一声。她怔住了。“我……顺路走过……”

她好像点了点头。

她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我每看到一次都忍不住惊叹。一个人占据了两室一厅,而且铺了地毯。微弱的灯光;那套高级音响正放轻音乐。看来她用过饭了,屋内有淡淡的咖啡味儿。站在厅里,可以看到里间那张大床。多么好的床,上面铺了浅黄色的真丝床罩。

她坐在旁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她让我离开吗?没听清……我一直沉默。我这次只想说一点简单的、实在的,它类似男人深思熟虑之后的一个重大决定——虽然这只是一时冲动……沉默了一会儿,我抬头看着她:

“苏圆,我特意赶来,只想说一句:我非常非常喜欢你。这是真的;我总是想念你。我有点离不开你了……”

她一点也不惊讶。但我看到她低了头。

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音乐何时停了?

她在微微摇头。“不,苏圆!”我两手扳住她的肩膀。她的脸离我只有几公分。她一直看着我。我好像看到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泪光。她把我的手扳开,然后抚弄起我的头发。她在上面吻了一下。我说:“不,我让你回答,你应该说点什么……”她的手停止了。她开始吻我。这一次她真的哭了。“……苏圆!我想让你嫁给我。我会爱护你——如果你愿意,跟我到平原上,再不就到我流浪过的大山里去……我们盖一座小屋。离开03所吧!真的!我今夜来说的就是这个……”

她不回答,只用接连不断的吻堵塞我的话。后来她伏在我的耳边,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什么都明白。真感谢你。不过我早就想告诉你,我们不会在一起——这是真的,是对你好。今夜我们要一块儿。天亮了再分手,把一切忘掉……”

“为什么?”

她环视这屋子:“你听到那些传说了吗?瓷眼有很多女人,也包括我……”

“我不信!”

“那你看到我住的这套房子,真的什么也没想过吗?你太迂了……”

我想去捂她的嘴巴,但两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好好保护自己,小心点吧!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今夜之后就忘记吧,我也会忘记……”

我马上就要离开。我听到了自己的牙齿磕打声。这个夜晚真冷到了极点……我站起来了。

我以为她在分别的一刻会哭。没有,她微笑的眼睛里充满了宽宥。

第十三节

宁珂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碎石上。旁边几尺远就是一张小床。他努力想着,记不清是自己从床上跌落下来,还是那些人根本就没往床上放。他们可能只是把他架进门,胡乱往地上一扔了事。他伸手动脚、张嘴巴,都会引发剧痛。嘴里的凝血把口腔内膜与牙齿、舌头等粘住了,稍一动嘴巴就引发一阵撕裂的疼痛。他慢慢等待舌头润湿一点,一丝丝活动,半晌才张开了嘴巴。他试着张开很大,张到最大限度。他忍住了疼。

大概是上午十一点钟。他从窗户上射入的阳光判断了时间;还有,他料定这是晴朗的一天。外面有稀疏的蝉鸣。小屋有十几平方米,卵石垒成的墙基;窗子不大,窗棂外面照例镶了铁条。屋内空空,除了小床还有一张白木桌——桌上摆了几只大碗。难忍的饥饿泛起,他往小桌那儿移动,当伸手能摸到桌腿时,就抓住它往上攀……终于伏在了桌上。疼痛使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刺鼻的酸霉味儿。原来几份饭菜都是馊的。他把鼻子贴近一一嗅过,最后选定其中一份。不敢咀嚼,只勉强喝一点汤汁。嘴上的血渍染了碗沿。他盯着这暗红色,闭闭眼睛。后来他把饭团抠出塞进嘴巴,不顾一切吞咽……大口喘息,汗水淋漓。他坐在小床上。

小屋里极闷,出奇地潮湿。蜥蜴在墙上蹿跑,蚊虫大白天嗡叫叮人。离小床不远有一个木制便桶,里里外外都是干结的粪便。他终于明白这令人作呕的气味是怎么来的。窗口有人伏身看了一会儿,咔啦一声把门打开。一个戴了套袖的老头走到桌旁,收起瓷碗,又低头看看便桶,走了。

他现在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种小屋不像城区的房子。这座城市他可太熟知了,它的每一条巷子差不多他都亲手抚摸过。可他不认为眼下离城区太远。他极力回忆每一个细节,什么都记不起。那时耳廓阵阵鸣响,尖厉的声音让他不能支持,就连呵斥也听不见——那些人见他无动于衷,就格外愤怒。他听到她在人头攒动的台下呼叫,看到她披头散发地扑来……这个场景算凝在脑海中了!他想永远忘掉这个场景,它会让他心尖滴血。他明白勒伤打伤难以危及生命,心上流血才是危险的。

把一切都遗忘吧,几十年了,看到的太多,想过的太多。神灵为了挽救他,使用了特殊的方法:一只又一只拳头迎着额头直捣过来。如此凶悍无情,一下又一下。它在告诉我什么?

远远离开那座让人心烫的城市吧,越远越好。离开那些扑扑跳动的心灵,离开白玉兰的绿阴。如果去死,那就倒在一条陌生偏僻的沟壑。

夏天的烈日烤灼这座卵石垒成的小屋,让它在正午化为灰烬,在午夜化为石流。让我熔铸其间吧。我是没有情感没有记忆的沙粒与泥土,是十月秋洪冲刷在河道里的粉尘碎石……

一连几天过去,他没有踏出小屋一步。每天都由那个戴套袖的老头送来一碗覆了白菜条的糙饭。他渐渐可以站起,在屋内走几步,可以在窗前观望。在这有限的视野中,他发现这小屋与另几座小屋相邻,并一块儿被一道有铁丝网的高墙围住。一些背了步枪的士兵在活动,沉默无声,面色冷肃。这显然是一处看守地。但他记不起城内有这样一处监狱或类似监狱的地方。以前他曾到关押犯人处去过,那是城南郊一个看守所,小城解放后所有人犯都要押在那儿。作为城管会领导人,他去那儿提审犯人,而且常常是突击审问。午夜两点突然将白亮的手电光射到脸上,那是很令犯人惶恐的……眼下这个看守地不大,但好像格外严密,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杀气。

入夜,蚊虫一团团在床边搅弄。他不得不用衣服把脸包起。只是一会儿,汗水就把全身湿透。伤口钻心痒疼,他爬起来走,一刻不停,直到精疲力竭再躺下。这样一连过上好几夜,身上再没一点力气时,才有一次熟睡。有几次被深夜的尖嚎惊醒了,坐在暗影里倾听。辱骂声传过来,还有噼噼啪啪的击打声、嚎哭声和求饶声:“饶了我吧!哎呀饶了我吧——”有一天他听到了一个老人的告饶之声,又痛又怜。他为这个人感到害羞。

有好多次他把那个告饶的男人想象成自己,这让他心惊肉跳。呼叫之声此起彼伏,从不同的方向响起,让人弄不清此地同时有几个人遭到折磨。“说不说?你这个混账!”一个粗暴冷酷得使人发抖的声音吆喝着,又是噼啪的抽打、又是号叫……宁珂极力分辨,终于明白:这儿不是监狱,也不是一般的看守所,而是集中审讯嫌疑犯、尚未判刑的犯人的地方。这是一个服刑犯一开始所要经历的最为可怕的一个阶段。

这天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个子有五十岁,瘦削,青黑色的脸,一双眼透着狠劲儿,嘴唇是黑紫色。奇怪的是他不畏炎热,穿了军衣,腰上甚至扎了油渍渍的皮带。跟在身边的是个年轻人,有两撇鼠胡。年轻人进门就说:“喂,你听着,这是尚科长……”尚科长的眼睛仿佛要从对方身上剜下一块肉,上上下下打量,说:

“你在这儿是块独料儿,有人叮过,让我们沉住气。有话直说吧,我这儿一视同仁,不管是谁。就是一张铁嘴,我也得让它开个缝儿——希望咱俩别伤了和气!”

他们临离开时留下几张纸,一瓶墨水。

所有问题都是以前反复提过的。多么残酷的追逐、疯狂的剿杀!宁珂在这之前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的同志会产生如此的想象、令人毛骨悚然的质疑。他明白,在这样的提问面前,辩白既无用也多余。他记起刚刚被捕的日子曾给殷司令写的满满几张纸、那些寻求理解的申诉,多么可笑啊!他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两天过去,几张纸上没有一个字。

第三天尚科长找他谈话。在一间有铁皮门扇的屋子里,尚科长拿出了最大的耐心。他告诉宁珂:我可是第一遭花这个闲工夫!咱还是好说好商量,谁也别惹了谁。

几个钟头过去,宁珂没说什么。

“你他妈是哑巴?你有什么了不起?死到临头还硬撑!我就有权把你毙了,连个报告也不用打!就地处决,上报的花名册多几笔就完了!你信不信?”

宁珂看了他一眼。这个人,还有以前审过自己的两个,都一律丑陋怪异。他心中涌过难言的痛楚。他好像最近才产生了这种痛苦。

一对锥子般的目光逼过来。这样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抓住宁珂的手臂,猛地一扯。毫无防备的一下,宁珂的脸擦在地上,刚刚结疤处、没有受伤的地方,都一块儿擦破。没等他爬起,那人又跨前一步,抓住头发一拉、一抡,宁珂的身体一旋,噗一下给抡到了两米多远的地方。

科长站在一边点了支烟。他吐痰,大口吸着,走来,看了地上趴的人足有十分钟,一下踩住那只流血的手。他用劲儿一转脚跟,想听到一声尖叫,没有。他拔下烟,又是一转脚跟。仍然没有那样的尖叫。他弯腰想看看怎么回事。刚一低头,宁珂猛一下咬住他的脚踝,顺劲儿拧住一条腿。他栽到了地上,躲过那对沾血的拳头,一边滚动一边大喊……门推开了,几个看守拧住了满脸淌血的宁珂。

科长跳起来,揍他的脸、肚子、胯部,直到他昏死过去……

那个炎热的夏天宁珂不记得参加了多少次公审会、游街示众和连夜审讯。他为自己那根弦的坚韧而暗自惊讶。好多次他在心中默念:就要折断了,马上要折断了……子,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脸庞在眼前闪跳,快看不见了。我要走进黑夜了……这默念一停,他真的栽倒了。可后来他还是苏醒过来,还是重新站立……

这期间有三五次特殊的经历。一天清晨天还不亮,门外响起咚咚的奔跑声,进来两人架起他。“奶奶的,就别浪费粮食了,今天打发你走了!”他被急躁的士兵架着,脚不沾地拖出门外。他要自己站立,他们就猛力拉扯。后来又有人捆他,捆个十字,用力煞紧,最后再挂一个牌子,拖上一辆敞篷车……他没有恐惧,只有庆幸。最后的总结来临了。子,还有那些难忘的战友,你、他、他们——特别是你!就这样分手吧。泪水因为思念而旋动,但没有涌出。他曾在黑夜里一千次下过遗忘的决心,差不多成功了。除了子,他真的使一个个面孔都模糊了。可是当最终的思念和忆想涌起时,简直化为不可遏制的狂涛巨澜……他伸长脖子遥望四周——这个簇新的、热乎乎的、婴儿一般的世界啊!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一抹红云,夏麦刚刚收割,绿色点点;一丛丛灌木在路边渠畔上摇动……真想不顾一切跳下来,搂住那丛光叶绣线菊,抚摸它亲吻它……

呵斥、推搡;有人在颠簸的车上还忙着为他做最后准备:扎上裤脚、往嘴里系一条带子——它勒得难受极了。这是防止他到时候呼喊。擂鼓似的心跳,一阵涌起一阵平复。这不是恐惧,这是突如其来的喜悦和悲恸,交织难分,使人难以承受……一切都完结了,漫长短暂得让人厌烦!唯一使他感到绞痛的是她……不再回顾了,上路吧!

烈日升起,四周像热水浇泼过一样。车子三晃两晃驶进闹市——好像是黑马镇!这座镇子啊,饱受蹂躏的摇篮啊,你那个游子这般模样归来……人群蜂拥,嘁嘁喳喳指点着。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是的,尽管他离开没有多久,但时代变了。时代使人双眼迷离。

又有五六人五花大绑押上车子,车子重新开动。转过了三个主要街道,太阳升得更高。照例是围了白席子的会场,他们几个给拖上飞跑,箭一般拖到台子中央。大会开到半截,台下的人群像沸水一般拥动。宁珂知道这时主持人在宣布处决命令。他闭上了眼睛。太阳要把一切都融化,它开始施展自己的魔力。魂魄在强光下升腾,浮到云端,从空中俯视攒动的人头;一会儿他们冒出浓浓的蒸气,纸人儿一样轻飘了,在微风里颤动不止……有人呼叫几声,又是箭一般拖走捆绑的人。他们被士兵架到车上,然后一直架着,随车往前。人流太稠了,车子开得极慢。每个车上都有一个高音喇叭在嘶叫,像屠宰手的哭泣。

又是树木稀疏的河边,又是干涸的河道。宁珂被揪下车,由两人架往河心。一会儿他和另一个就落到了后边,眼瞅着那三个捆绑的人被架到更远一点,然后又被按跪了。一排士兵在检查手中的枪。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和急切像火焰一样从头顶浇泼下来,他大声呼叫,只是舌头被布条勒住了。他催促两边架他的人快些,快些走啊,马上要开始了,我们落到后边了!谁知两边的人狠狠扳住他,不让他动。四周人群涌动、呼叫,最后又是死一样沉静。枪响了,不如预料的那么响。三个人都倒在河沙上。宁珂这才明白,自己和旁边的人不过是陪绑者、观望者。“可耻!”两个字吐在了舌尖上……

游街和公审的间隙就是审讯。除了偶尔几次白天进行,大多审讯都安排在半夜。他的沉默使审讯者暴怒和费解,他们疯狂地发泄,恨不得马上摧毁这个人。但他奄奄一息时,又有人急匆匆赶来抢救。科长是审讯的主持者,轮番搞下去,直到主持人也疲惫和绝望。

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冬雪飘落的日子,宁珂的小屋滴水成冰。他现在已经知道这处看守地大约在小城东郊,即那场解放小城的惨烈战斗开始之地……如果在这片开阔地上流尽最后一滴血,该有多么幸福!这出奇的完美总不属于自己。如今要在这片炮火翻掘过的松土上一点点流血了,这是另一种滋润的方式。这儿原来如此寒冷,真是始料未及!他蜷伏在床上,薄薄的被子只能盖住身体的三分之二。窗外的看守走动着,脚下发出冰块的碎裂声。

半夜门又被打开。几个人嬉笑着:“太冷了不是?起来烤火!”他们不由分说把他架起,一直拖出门去。雪在月色下泛光,屋前空地上因为泼了水,此刻结了一片冰。他们架着他走过冰地,来到一间大屋子——几次审讯都在这里进行。科长披着棉大衣坐在一大盆嫣红的木炭旁。屋子暖和极了。宁珂直眼盯着那个可爱的火盆。后来又赶紧把眼睛转开。

“来来,把他揪近一些!”科长嚷。

几个人推他一下。“不要以为一声不吭就没法儿治你。其实罪行一条条清楚着呢!不过是看看态度,老实一点就轻判;顽抗到底,就打发你回老家——你也亲眼见了,杀个人一动手指就行,省劲得很。”科长嫌热,脱下大衣,“也不要以为自己是个‘独料’,前些天外地抓了一个师级干部呢!你小子!”

科长使个眼色,有人上前揪他的头发,让他站直,又踢脚踝,直到把他踢倒。“今晚上烤火,让你舒服点儿!”

宁珂在他们的哀号声中没有多少惊讶。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花样。这哀号在午夜里会传得很远,甚至有点凄切——宁珂觉得这声音那么熟悉。他想了许久才想起,在山区老家附近那个兵营被捕时,往死里折磨他的一个老兵油子就发出过这样的哀号!

几个人过来脱他的衣服。他倾尽全力抵抗,他们不得不喊来两人帮忙。科长在一旁看,并不动手。宁珂被脱得精光。几个人大呼小叫,嬉笑着揪紧他的胳膊往外拖。“鞋子也脱掉,也脱掉!”科长嚷。

他们把他拖到刺骨的寒风中,拖上泛亮的冰地。万枚钢针穿过腠理,扎进肌骨,他在冰面上跳动,蜷起,再跳动……“哈哈,这一下好了吧?你老实了就举举左手——不举?那你就蹦蹿吧!”

风把雪粉扬过来,扑到脸上、头发上。像踏在赤炭上,他听到了烙去皮肉的嗞嗞声。烧灼顺着两腿往上,腹部、胸部,大片大片皮肉变得焦黑,浓浓的烟雾罩住了他——这乳白色的血肉汁水化成的雾气一霎时笼罩四野,风不见了,雪不见了,树木不见了,只有乳雾一片……他听见母亲或子,或其他人,是个女性,在重重雾霭之后呼唤……呼唤阵阵急促,又变得极为尖利。

……

这个冬天他死过几次又活转过来。那根弦真是坚韧。春天快来吧,绿色蓬勃的时候是生长的季节。人要活着,要生长。他的手指抠在窗棂上,一多半的指甲都脱落了。

春天也许真是重要的。围墙外边事情稍稍起了一点变化,剧烈的追剿排查告一段落,甚至有几个案子得到了甄别。这其中偶有牵涉宁珂,却不足以构成解脱的证据。他仍得关在这座卵石砌成的小屋中。

有一天,大约是暮春时节,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宣布,案子作结:判处七年徒刑——任何抗议都不起作用,尽管他们没有一条像样的证据,宣判之后就解押服刑地,他总算离开了九死一生的狼穴。

那天他被架到一辆大卡车上。他感到它在向南驶去。做梦也想不到新的去处会如此熟悉。它是南部山区,是他发誓一辈子不再归来的故地……宁家大院不远处的兵营改成了一座监狱,原先兵营的围墙和角楼正好被利用。

每天天不亮一溜犯人押出来,在看守的严密监视下走到大山脚下;然后每人发一根钢钎或一把锤子,开始敲凿大山……

你隐入了苍茫,听不见叩问。每天都盯视那流动缠绕、飘忽瞬变的一片,准备捕捉那一跃。什么都没发生。双眼被天光烤灼,它随时会失去光明。彩色锦缎在南风里呼呼震响,我伸出筋脉凸暴的手。会有那一刻吗?你回答我……风在山岈上呜鸣,小楸树发出口哨,池鹭在翱翔。那片枝叶披撒的红木林啊,挽留我沉迷我,绝望旋舞。这叩击陪伴的永生,这永生追逐的叩击!你在哪里?

那匹火红的马,那匹雪白的马,一并奔跃。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却无法挨近那美鬃与长尾。它们是白玉兰墨绿叶片的两面,是红云与白云,是一对眼睫和孪生的兄妹。它们飞驰而去。我幻想挽留和拦截,滚热的心与渺小的手。最后一次挨近我,濡湿我,再生我。我该毫不犹豫啊。

长茅草疯一般茂长,荒芜了群山与大野,遮住了红果与鸮鸟。小鹌鹑的鸣叫如不成音调的笛子,百灵羞声敛口。长茅草纠缠撕扯,在太阳下伸出焰舌舐遍大地。藤蔓筋络罩住东南西北,握住泥土和岩石。韧长的枝叶仍在迷长疯蹿,大风搅动千里。我伏下身躯,把头颅紧贴其间,让生鲜浓旺的汁液染个周身遍体。筋络飞快攀来绕去,午夜时分只有青葱蓬绿的一片。这融入和遮隐是长久的喜悦,是皈依的充实,是跟随的真诚,是吸吮的感谢。我知道一道白色的闪电会在某一刻腾过南北,燃起无边的长蔓和纠葛。爆亮的炽白,熊熊的焰舌,与白色闪电结成一体。这渴望啊,这如同一地茅草般疯长的无边渴望!

你不是为了我才来。可我是因为你而生。你捧起滑亮的白泉浇在发上、颈上,我侍立一旁。记忆中寻过这泉,它们原来都独自相守。我们一起去吧,它的面孔让人过目不忘。你是我的孩子、兄弟、胸前的珍宝;是流泪的果子,月亮下的流泉;是哭泣和欢笑,是睡梦中的呓语,是有一天伴你死亡的生灵。你在悲怆的秋天吻过我,让我有了一个毫无邪欲的唇与额。你在严寒的冬夜温暖了我,让我感知永不消逝的春色。窗上的冰凌印上奇幻的图案:母亲怀抱一个婴儿,形与神、婴儿稚弱的毛发,一派毕肖。这是神灵在午夜的一次轻描。是个预言了。

我曾恐惧过什么?最后那一刻也不过如此。就为了掩住这怦怦心跳,我必须一再地离去。我甚至没法待在偌大一座城市里,曲折回环的街巷和蜂拥的人流也割不断这怯懦之弦。让我到无望的荒原上,去静默或狂奔,去寻找自己的午夜。海流徐徐化入夜色,鸥鸟悄然降落屋顶。一颗蓝星在南天闪烁,永恒的北斗默然伫立。风把干燥的白沙吹起来,吹露出一只只贝壳。珍珠遗失了,悬在一个不贞的妇人颈上。远航的船要在黎明时分归来,载着一两个想入非非的醉汉。没有他们的港,只有一道千年不变的沙岸。没有海盗,只有草匪。没有甘露,只有浊酒。我在这儿悄立遥望,把怯懦埋进镶满了贝壳的沙子。

在大地上无声地来去,在深夜进入你的城堡。嘶哑的车笛响了一百年,伴着生死悲欢。蹑手蹑脚踏上滚烫的城街,路灯都变成熟透的柑橘。强抑着回想、顾念和欣喜,牙齿颤动得好厉害。走啊走啊,长长的城街没有尽头,从早到晚是一个环形的黎明。走啊走啊,这仿佛是一个千年古堡,万年老城,在它果核般严密精制的小巢中,睡着一个满室芬芳的公主。探险似的快乐,偷窃似的惊慌,小心地一步步踏去,两手飘动如翼……忽然一声鸣笛、流浪汉的一句长嗥,让我戛然终止。

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羽白的衣衫轻扫记忆,一尘不染。我的叩击时急时缓,是黎明前融进乳雾的梆子。我是催逼黎明的人,也是被催逼的人。贫困饥渴催逼我,气血催逼我,枪刺催逼我,怦怦心跳也催逼我。我如今赤身裸臂,用十二磅的大锤叩问了。火星四射,令人想起那一夜营火。锤击和迸溅,呵护和怒斥,火夏和冰冬,都是同一片叶子。你躺在一片毛茸茸的叶子背面,睡着了。我一声声叩击,怕吵醒你,又为了吵醒你。睡吧,黎明;睡吧,躺平了的小鸟。

有一天我会像吹散的种子,散进这一片茫茫之中;这之前先要割断柢与蒂,先要有一次碎裂。撕扯之疼是难免的,为了容忍就豺狼般长嗥。我有一天会长个漫山遍野,寻到缬草、紫萼、小斑叶兰、石斛、柴点杓兰、宝铎草,在它们身边驻足生根。因为你在它们之间。你注意清晨草芒上的露滴吧,那是人世间永恒的泪珠。它们闪烁,哭泣,等待。风把它们摇落,渗入泥尘。泣哭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欢笑的紫萼啊,你有永不干涸的泪滴!我的紫萼啊,我双手托举的紫萼啊,你泣哭你欢笑,你微微展放苞朵,都在摇撼整个世界。它全部的不幸都被你蕴含了,包容了,预示了和告知了。你是苍茫中争夺太阳的花冠。

童年时期的一次失落,铸成这样的一生。那天你牵上我的手,在圆鼓鼓的小指甲上吹一下,拍打抚摸,直到把我揣进怀中。昨天被一片薄薄的、散发着清香的衣襟遮去,跨入了富足温情的明天。一只咩咩的小羊,一个拳头大的兔子,你都收到手边。你是万物的乳母。我们在吸吮中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你腮上的泪痕。吸吮着,垂落着。你究竟为什么而悲伤?是什么预兆在使人绝望?你按在额头、肩部和脊背上的手掌,阵阵颤动。你看到了那个分离的时刻吗?

分离终要来临。这是谁与谁的分离?母与子?你与她?婴儿与脐带?人与大地?为了报答和复仇,将万死不辞。这是有声无声的誓言,是必定抓住的真实。让时光流动吧,让枯叶扑地吧,四季变换,雨雪交织,都无法使我忘记。你告别的声音啊,轻轻的,淡淡的;你害怕有什么尖锐划破。没有个例外,那尖锐刺破了一片,深深的。鲜血流着,伤口永不复合。

那匹白马将蹄音消逝在天际流云之中。它飞动的美鬃长尾偶一显现,倏地隐去。雾霭遮去了十万大山,把声声叩击化解了、掩去了。还是不停地叩击,叩击。

我的紫萼啊,我的双手托举的紫萼啊!

是的,这场砥砺早就开始了,它起始于很早以前、没有记忆的那个时刻。这条长长的弦会折断吗?他们得意的笑容挂在唇边,似乎太早了。我一步跨进03所走廊,正看到黄湘叼着烟在办公室门前盯视,像看一只中弹的动物。我打开自己的门,又砰一声关上。办公桌上早就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我某月某日到某个地方去。把它扔进纸篓。我在想可能发生的一切,直想得浑身热烫。是的,也许真的要顺来路走回那片平原、那座大山了。它们容我要我。它们不会嫌弃一个流浪的儿子。我心上热辣辣的,站起又坐下。

电话铃响了,抓起后没有一丝声音。那边先挂断了。我马上想到了苏圆。她说得多好,最好的办法是遗忘。做得到吗?如果真是一个梦多好。天哪,顺着那个曲折的巷子,小半天时间就可以找到那幢楼——一幢其貌不扬的灰楼。二楼,从东数第三个单元左门……是的,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呢?我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四周的一切都忽略了。我不愿去想,不能去想,我不能在真实和臆造的两个世界里同时失去……这是最悲惨的事了,无论对于她还是我。没有办法,承受吧,忍受吧,遗忘吧,走开吧,等待吧!……可惜都做不到。

做点什么?

一间肮脏的屋子、两个审讯者,都在等我,那张纸头刚刚被我抛掉。这就是眼下的真实,它是导师的故事的延续……从头回忆关于苏圆的一切:相识、长谈,直到昨夜。难言的厌恶和常常泛起的崭新的感激。这感激是什么?为了什么?是最后的提醒和催促?她在让我走开,走向属于自己的地方。是的,这份关切是不该被遗忘的。

黑脸秘书不断打电话催我,说接受调查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还说顽抗的结果只会更糟——“也不光问了你一个,别人都很主动。剩下你自己,不说也没用!”

他的话让我吃惊。我第一次知道这幢大楼里不止一个受到了传讯。

我很快得知这是真的。那些平时与我和朱亚来往密切的人,大多都被传讯了。他们的回答被一一录下,本人过目后又按了手印。其中有两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吓得哭鼻子,病倒了。与此同时是瓷眼的住院:他在总院高级病房有一套房间常年保留。这一次选择的时机当然别有用心。

黄湘砰砰敲门。还没等我去开门他就在外面骂开了:“你他妈的怎么了?快开!”我打开门,他气呼呼跨入。胡子奓起,四下看看,见屋内的确只有我一人,才大喘一口。“你的胆子不小啊!硬撑?这次恐怕不行。你的材料我们掌握很多,问题不少啊;敢硬撑,又算一条……”

“我藐视你们一伙,包括那些传讯的人。你们是非法的。”

“你敢说非法?好,你藐视,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传讯合法?”

黄湘盯了我有一刻钟,吐了烟蒂,摔门而去。

我尽可能镇定了一下。需要做些什么?我想必须要求有关部门制止对科研人员的传讯和拘押,必要时联合他人一起;其次是形成相应的文字材料。最为重要的是导师临终的嘱托:保卫平原。我重新核对了所有数据和记录,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将勘察留下的原始记录大部复印交出,让其成为难以磨灭的佐证。这样瓷眼一伙在评估报告书上做手脚将非常尴尬,还极有可能惹怒八大科研部门……留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一场并非仅仅关乎自己命运的一搏。我丝毫不敢延缓。

整整一天都在埋头工作。为了保险,我坐出租车到远处复印和处理资料,然后又去主管单位和执法部门。

接待者对已经发生的传讯拘押表示一概不知。这使我不得不想:是瓷眼一伙在做手脚。眼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并不让人吃惊。

但令人惋惜的是,有关部门并没有马上出面遏制。结果还是有人上门逼我,威胁意味越来越浓。我不再上班,也绝不去那个肮脏之地。有一天,正像他们警告过的那样,一辆车子开来了,跳出两三个人……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两个人。穿制服的中年人得意地在屋里踱步,把一根高压电棒砰一声放下。扎毛刷辫的姑娘盯着我。中年男子抱着两臂走来走去,不时一瞥。“收拾你这样的,就像踩死一条虫……”

我记起03所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我说:“如果我是一条虫,那么最好是一条益虫;这总比当一条生疥的疯狗好。”

他提起高压电棒,在我额头那儿指点:“你敢骂我?你很嚣张!告诉你,怎么处置你,我说了就算!定你个诽谤罪并不过分;还有……你的问题要严重得多!你想伙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破坏‘东部大开发’,胆子蛮大。你是个什么东西呢?嗯?”他的两眼突然瞪得又红又大,憋了憋,炸雷一般吼道:“告诉我,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嗯?!”

不知那根高压电棒是否触到了额上,只觉得脑海中发出轰的一响,一股烫人的血流涌来。我注视一下,那根黑色的电棒垂在他手里……我耳旁全是那几个字: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告诉我!告诉我!嗯?!”

他继续逼我。我闭上了眼睛,伸手按住两个像石子一样硬的眼球。它们胀得要爆开了,我只得使劲按住……我知道,苏圆手中的人事档案早被一伙人翻烂了,他们很早就做过了一切。原来的预料一点没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啊!那个坐在轮椅上度过残年的人,还有其他一些人,你们是了解我的父亲的——不仅了解我的父亲,还了解整个的家族。求助于别人的鉴定最终失败了;我终于明白,最重要的是自我鉴定。我睁开眼睛,站起来。

他逼人的眼睛被我的目光刺中了。我一直盯住他,一字一字告诉:

“你不是问我的父亲吗?那你听着,也记下来——我认为,人世间极少有一位父亲能像我的父亲那样,让后一代感到如此自豪!”

……

因为传讯,03所大楼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宁静。人们在议论、猜测,弄不懂事件会以何种方式结束。瓷眼仍然在医院待着,由黄湘按时去汇报。由于我一连十几天没有上班,所内许多人传说我已经被长期拘留审查。03所的传闻越来越多,后来又涉及其他一些科研文化部门。也许因为风声渐大的关系,有人终于出面遏制了。传讯的事再没人提起,频频到宿舍和机关来打扰的陌生人也不见了。

我又回到办公室,回到了一个痛苦犹豫之地。又见到了苏圆,她神色平淡地打个招呼,总是尽可能地回避我。她仍然那么迷人,这显而易见。她按照自己说的做了:忘掉一切。

在楼内我有一些年轻朋友,也有几个中老年朋友。他们无一例外用略显惊讶的眼神看我,只表露了一点节制的热情。我非常理解。只有极少数朋友敢于背后议论和判断刚刚过去的风暴。他们说审讯者显然已对死人不感兴趣,主要是整治活人,杀一儆百。他们预计事情不会就此完结,瓷眼还有新招。对此我不存幻想。一开始我就知道:对他们的挑战是很危险的。不同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些命运相似的人:挑战者与被挑战者,天生的胜利者与天生的失败者,不可侵犯者与固执的质疑者……

谈话中我偶然得到了一个消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大概快要走完全部人生旅程了。由于他是这座城市里一个声名卓著、难以被遗忘的人,也因为他是一直被我特别留意的一个人,所以当我捕捉到这一信息时,产生了一种既惊讶又复杂的感觉。我马上想到这是一个与我们全家有着重大干系的事件。好长时间我不能平静,心怦怦乱跳,一时把什么都忘记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哪怕是最后一瞥……

去医院的路上,不知为什么眼前总出现那个推动轮椅的姑娘——他漂亮的外甥女,我有些厌恶自己,但那个形象还是挥之不去。我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代表父亲去探望一位老人的;要知道,他总算是父亲的一个战友啊,尽管是一个可怕的战友、一个糟糕的合作者。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是为他的外甥女而去的。

在走廊上等待的时间够长了。由于某位重要首长来了,医院领导在陪伴。我亲眼见随员怀抱一大束鲜花,它们由康乃馨、玫瑰、麦藁菊等组成,绚丽到了极点。在病房门口,改由首长亲自怀抱那束花。我意识到自己该有这样一束花,来得太匆忙了……好不容易该我了,有关人叮嘱一句:少说话,抓紧时间。

他的外甥女守在外边一间。里边静极了。她一眼就认出了我,两眼睁大。我觉得她的鼻梁变得更尖了,简直准备在未来的一天戳破爱人的脸。前两年我曾频频拜访过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对我熟极了。

我对她点点头,用眼睛询问是否可以进病室?她下巴点了点,我才走进去。一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在旁边站着,正观看悬起的输液瓶。这张床比一般的病床大一倍,所有布单都簇新洁白。一张软床,使病人陷下去,显得又黑又小。这个老人太小了,即平常说的,剩下了一把骨头。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多么怪异。他闭着眼,急促地呼吸。原以为我们之间起码可以对视一眼,看来已不可能了。他大概沉入了最后的回忆。我料定这回忆中包括了战争岁月,并将想到一个人——我那不幸的父亲。联想到这些年我对他的打扰,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快慰。

屋里一阵香气飘过。注意看了看,发现除了几大束探望者送来的鲜花外,还有几大盆常绿植物、正开得艳丽的盆花。屋内有一个橱子、一对沙发、一台彩色电视机,而且还有一个外间。这比上次朱亚住过的病室不知好多少倍,好得让人吃惊……可惜病人已无力享受这一切了,他双目紧闭,一只手抽动着,抬起几寸高,又在下体那儿停住;一会儿又抬起。

女护士看到了,慌慌弯腰去掀被子——原来老人下体赤裸着,正插着导尿器,导管连接一个塑料软袋。女护士把有些胀大的软袋处理了一下,又动了动管子之类。这一切做得非常熟练,毫无拘谨。

离开时我想:让一个男护士来做也许更恰当,也许……我不懂这些。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对一位老人生前的最后一次打扰了。

他快了,我亲眼看见了。这是真的。这样的老人在世上已经很稀少。这个世界曾经非常依赖这样的老人。他们身上有着奇怪的魅力——与我的父亲属于同一个时代,却属于压根儿不同的两种人。我在离开医院大门的最后,又一次叮嘱自己:记住啊,他是父亲的一个战友。

从医院回来,一踏上办公室走廊,就见到黄湘在焦躁地踱步。他看到我,就站下等待。我开了门,他跟进来。

我没有理他,只是翻看桌上的书籍资料。

“你干得不错!不过不要高兴得太早,你的事儿还没完。你不老实,就一辈子没完,不信试试看……”他的声音比过去低得多,好像有意不让外面的人听到。

“你们随便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等着呢!”

“我也等着——你小子听见了吧?我也等着!……”

他气冲冲走开。最后一句让我稍有费解。

但只一会儿,那个与我吵过的处长又来了。他脸上奇怪地堆笑,显得分外无耻。“你也太倔了。这样不好。有些事情裴所长知道了,不想让人往深里究。你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快自己收收场吧……”

我明白,他和黄湘是指我在那份评估报告后面提供的新材料,以及对非法传讯等事件的回击。对此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我没有再回答处长一句话。

接二连三的威胁出现了。我无动于衷。在午夜,在极为孤单无援的感觉中,我就回忆着一个人在山区流浪的日子,回忆在导师身边的日子……同时我还关注着那位老人,等候那个消息。

他去世了!三天之后将举行告别仪式。

这天晚上我回宿舍晚了点儿。因为错过了到食堂打饭的时间,就到街上买了点零食。一个朋友来过,送他走后已是夜间十点左右。我摸黑往四楼上爬,半道碰上两个人下来。他们挤在一块儿挡了我,我闪开一点,他们又挡。我终于明白他们要干什么。我想反身下楼,其中的一个猛一下把我撞倒,接着另一个扑上来。我抱住了他的腿,他滚动下去了。我想寻个武器,他们中的一个却抢先抡起了橡皮棍。一场厮打开始了,不久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已是午夜三点。首先看到的是月光下一摊暗红的血。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一点点爬上楼,奔到洗手间——脸上有割伤,头发被揪掉了好多,胯部、大腿根,都受了伤……

我一连躺了两天两夜。这是他们送来的一个警告。我知道黄湘、那个黑脸秘书结交了不少黑道人物,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第二天傍晚门响,费力起来开了门,一个人也没有。一低头,看到门侧放了一束花、几盒罐头……那浓郁的菊香啊。我险些流出泪来。

第三天下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非要去做不可。想得头疼才记起:老人下午四点的告别……我坐起来。

好不容易赶到郊外那间大厅。从头至尾参加了告别仪式。与朱亚那天不同的是,没有下雨,广场上也没有那么多人。整个过程中,我总觉得是在代表父亲,参加战友的葬礼……

两腿疼痛欲折。从郊外一直地走、走,我不想坐车。这是一个火红的黄昏,满天的彤云。暮春的风不疾不徐地吹拂。浑身的伤、特别是脸上的割伤,都剧烈地痒起来……

我望着暮色,突然站住了。我在想:是的,离开那座大楼的时刻到了。

……

由于一场莫名其妙的雨雪,忽冷忽热的天气,曲府大院那几棵著名的白玉兰只形成了蓓蕾,没有绽放。在闵葵的记忆中,这是从未有过的。眼看它们在灿烂的阳光下从蒂托萎落,从不信预兆的她也有点犹豫了。她把这一变故看成是一次辞谢。好像有什么正悄然告别。“该来的都来了,该走的都走了,还要怎么?”她在心里默念,端详树下那一溜石凳。

这是下午三四点钟,子还在卧床。从医院赶来的那位大夫为她诊过两次,最后一次不知是安慰还是实情相告:不要紧,她会站起来的。这位大夫是曲予生前一手栽培的,对曲府情深谊厚。他是在太阳落山之后,穿了大衣,戴了一顶古怪的礼帽、一副过大的口罩才跨进门来。这副装束使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边叹息一边脱下,一件件重重地扔在一旁。曲躺在那张宽宽的、华丽的软床上,消瘦使她颧骨微凸。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道眉毛显得更黑了。医生和闵葵一起扶她。他试了脉象、看了瞳仁,一丝不苟地听诊,伸出一个竹制压舌板,瞧了舌苔和咽部。医生留下几粒像糖果一样的红色药片,又开了几剂汤药。他说这是内火攻心,要等待这一阵慢慢过去。

在先后经历了曲予的被暗杀、淑嫂的自尽和小慧子的失踪之后,闵葵已经没有了泪水。她终于明白,神灵让她寻到一座院落一位少爷,就是让她承受来了。感激那些难忘的日子就是了,比起它们,眼下的这些也许可以忍受。当宁珂被捕的消息传来时,由于毫无提防,也由于这是在折损曲府最后的一个指望,她当即与女儿一块儿倒下了。但她还是先于女儿明白过来:自己必须站起,必须咬住牙关,必须挺住。

她一个人时从头细细想过:怎样进了曲府,怎样服侍老太太和老爷。她现在还难以忘记老太太那像婴儿般红润的厚唇,还有抚摸小手炉轻轻呷茶的模样。她对老太太毫无怨恨。好几次了,她曾打开堆放上一辈子物品的那个房间,去触摸存留了他们气息和体温的什物:一串珠子、一副手杖。她回忆老爷晚年咳嗽的声音,还记得有一只灰百灵能把这种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从海北归来听说,老爷的死也与这只百灵有关。那是一个早晨,全家人都听到了老爷的剧烈咳嗽,这声音粗烈,连绵不绝;跑去一看才发觉是那只老百灵。它见家人围观,就更起劲地咳起来;正咳着突然双翅一抖,嘴巴翕动几下,从横木上掉下来死了。当时大家都看到老爷就站在旁边,瞧过了这一幕,背着手回屋里了。当晚他就得了重病,不久就过世了……她想着海北的日子、乘坐的那艘华丽客轮,以及粗鲁的船长赠予她和曲予那杯加糖的咖啡。一切都是簇新的,宛若眼前。世事如风一样吹来逝去,转眼半个世纪了,院内这些白玉兰还亭亭玉立,英国人海关的钟楼按时敲响,只有曲府的人经受了沧桑巨变。她的回忆总是在异国人投降那儿停止,因为再往下就是极为伤心的事情了。

树下这溜石凳上坐过的人可太多了。几乎所有光顾曲府的人都要来这儿,享受那浓郁的芬芳,或看一眼碧绿的枝叶。数念那些客人的名字,等于翻过小城半个世纪的历史。她曾与丈夫一起到海港接过一位举世闻名的将军:他有一张威严的阔脸;他在石凳上用过茶,还在曲府过了一夜。第二天是曲予陪他,乘坐了当时全城最好的一辆黑色轿车游览市容。将军建议在沿海那条石板路旁安放几个石凳。后来造访过这儿的还有几位学界政界要人;其中一位大学问家不合时宜地留了细细发辫,用异常优美的洋话与海关太太对答,引起曲一阵惊讶。再来的有宁周义、胖女宁缬……闵葵特别盼望那个阿萍能来,可惜这打算落了空。听曲说,那是一个貌美绝伦也温柔过人的妇人,人见人亲、人见人敬,闵葵为无缘见识这样一位女性而长久惋惜。她还记得宁珂第一次来曲府。那个严肃拘谨的青年哪!与他前后到来的还有殷弓、飞脚、许予明、李胡子……

走廊上那一溜鸟笼又该添食了。院内各种小动物已成负担,近来侍弄它们的事儿只靠她一人了。曲予在世时几乎饲养各种动物:羚羊、猫与狗、鸽子、乌鸦、龟,品种繁多的鸟、鱼,矮种马、骆驼、蟒蛇、刺猬,甚至还有被当地人公认为极不吉祥的鸮鸟……随着战事吃紧和公务繁忙,这些动物都先后送人了。他甚至打算胜利后建一处动物园,并由自己兼任第一任园长。他去世后动物进一步疏散,眼下只有一只黑白花公猫、一只耷耳本地狗和悬起的一溜鸟笼了。闵葵一边喂鸟一边想:曲府的人已经没有工夫悲伤,因为来不及了。世道给这个大院里的人只留下一条路,那就是活下去。

她想到这儿眼前开朗了许多,草草喂过最后一只画眉就去看曲了。她要告诉女儿刚刚想到的几句话。

曲服过几剂药,终于可以自己坐起;后来又能扶墙站立、到卫生间。那个医生再一次来诊过,轻松地穿上那件臃肿的大衣走了,从此再没踏进曲府。闵葵跨进子的房间,发现女儿正在读一本过时的杂志;她转过脸,让闵葵一阵吃惊:这张脸前一天还有厚厚堆积的愁云、痛不欲生的神气,这时像被一阵风吹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沉着和果决。这张异常美丽的脸庞除了大病一场留下的苍白而外,全是令人安慰的神气。仿佛她在病榻上自己成熟了——这使闵葵不由得想到女儿独自一人经受了何等折磨,孩子终于明白眼下曲府的人到底该做些什么。

她叫了一声“妈妈”扑到闵葵怀中,闵葵觉得女儿的身体轻盈得像一只小鸟。她颤颤抖抖去抚摸那刚刚梳理过的长发、擦过润肤油的脸。“孩子,过去了的就过去吧,我们只把该做的事儿想好,做得一丝不差。只要人还在,什么都在;珂子还会回来,我们等他……你爸在荷兰时,我就在海北等他,等啊等啊……”

曲点头:“妈妈,我什么都明白;今后就由我多做些吧……”

曲没有在意今年的白玉兰是否开放,对一地萎颓的苞朵视而不见。倒是一个折断的大枝杈引起了她的注意。墙檐瓦有一处脱落,摔成几半。可以想见有人攀过。她模糊记起半夜狗叫,因为太困了没有在意。

一整天她都留意院内各处,并未发现丢失什么。这种特殊的造访太令人不安。她没有告诉母亲。直到下午,她才觉得院内过于沉寂,想了想,想起从早晨起就没有见到狗。它几处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在花圃内的几棵小香蒲那儿找到了它:蜷着,嘴上沾着泡沫。它显然是被人毒死的。

她擦干眼泪,把它埋在了小香蒲中间:“它大概喜欢这个地方。”

曲第一次觉得曲府太大了,大得远非母女俩所能守望。早在父亲离去之前,一多半屋子就上了锁,各种物品都整理归拢了。因为办医院购买医疗器械,父亲做主卖掉一大批器具,其中包括历时两个世纪的精细家具,有西洋钟、古琴和字画等。曲只对母亲说:闲下来,该把遗存的东西分类做个细目了。

曲在父亲的书房里到处翻找,然后又去别的屋子……这终于引起了闵葵的注意。“妈妈,我是找爸爸那支枪。”闵葵摇头:“不用找了,殷弓和飞脚拿走了。队伍上缺枪,你爸就给了他们……”

墙外是一个越来越喧闹的世界,巨大的声浪不断传过来。“他们像过节一样。”曲说。闵葵看看女儿:“就是啊,胜利了。”“胜、利、了……”曲重复着,动手整一条提水用的粗绳。一个星期内已经有两次停水,结果不得不动用那口深井了。这在战时也是极少见的。

街道上有很多会议催曲府的人去参加。一个四十多岁的凹脸妇女成了街道上的头儿,人们都唤她“主任”;她经常光顾曲府,启发母女两人:多捐一些吧!她们无动于衷。当一次次重复这句话时,闵葵终于忍不住:“曲府捐出的正经不少呢,捐了一所医院,还捐出了两个男人呢!”最后一句让主任大睁双目,发出一阵奇特的鼻音。

最让人受不住的是凹脸主任尖尖的眼神。她不邀自入地到子和闵葵房间,捏捏带荷叶边的枕套;还拧了拧那个柜子大小的收音机。闵葵和子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只有一次子顶撞过她,那是她太多嘴多舌的缘故。她瞥着母女两人说:

“有外人进来可要说一声啊,让组织知道。有男人在这儿借宿吗?”

曲立刻应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嫌这一家人还活着啊!……”

闵葵和曲从新旧杂物中找出了一大批衣物献给贫民,还向新建的一所小学提供了十二套半新的桌椅、三张沙发……

初夏时节,一场绵绵细雨下了一个星期。三个男人穿着锃亮的雨衣走进曲府,闵葵把他们引入长廊,一个个才把连衣帽掀开。闵葵立刻认出其中的两个是宁珂的同事——城管会的领导。他们自宁珂被捕后第一遭登门!闵葵立刻想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把他们请进客厅,又让子端茶。

其他两个人很少露出笑容,只有那位五十多岁的人不停地微笑:“这个……早该来了。有什么困难没?哦,虽然是这种情况,也可以提……”

曲满脑子都是宁珂,她后来打断他:“你们是他的同事,该了解他。他肯定受了诬陷!我们一点信儿都得不到……现在想知道的就是宁珂的案子,他在哪?身体怎样?”

闵葵直直盯着这个五十多岁的人。

他还是微笑:“哎,这个,这个就复杂了……我们也不了解,案子牵涉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嘛,也挺好;劳动嘛,他总是要干一点。改造个三五六年也就出来了……”

“我要去看丈夫——以前提了多次没有答复,这太过分了!”

“这个嘛,唉,这个我要报告上去,嗯,今儿个不说这些吧,今儿个是因为——‘老丹’,你说说看!”

“老丹”从怀中掏出一张图,指指点点:“经研究决定,考虑到市政需要,财务紧张,征用部分民居……曲府大院系百年老宅,宇阔厅敞,从西起十八……”

“老丹”念时,闵葵身子挺直了。曲待他刚刚停息就问:“没收我们的房子?”

头儿笑着解释:“不不,是借用,借用……”

“那就不能写‘征用’,只能写‘借用’。”

“改改这个字,改改……”头儿对“老丹”说。

曲望着母亲。闵葵只看着那一溜儿白玉兰树。

几句赞扬她们全都没听见,耳旁全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整整两天时间,闵葵和子都在收拾东西。来人把大半房屋封住,然后又垒了一道隔离墙。她们只剩下了七八幢房子,从此进出也只能走角门了。

一个多月之后,又来了一些陌生人,其中几个还穿了军装。他们向闵葵和曲简单通报一声,就动手封剩下那几幢堆满物品的房子。闵葵和曲极力阻拦,对方不加理睬;有人一边干一边咕哝:“臭东西,不把你们扫地出门就算面子啦!”

天黑以前,许多辆大车满载着曲府的东西,穿过人群聚集的大街,驶过广场……不到一天时间,全城都传着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曲府被抄了!

就在当天,曲直接去找殷弓。门岗拦她,拗不过才差人通报,一边捂着嘴笑:随便要见司令,真可笑。可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就传下话来:司令要见。

殷弓许久没见曲府的人了。在他看来面前这个妇人依然那么年轻,冰冷的岁月居然没能给她一点损伤。而曲眼中的殷弓却变了许多:老了些,那副小骨骼因发胖而不堪重负,腹部也特别显大。尽管对方极力表现得和蔼,还是让她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峻厉。她陈述曲府的一连串劫难,特别指出曲予是开明士绅,是烈士,他的家不该被抄……她最后强烈要求去探望丈夫。

殷弓听过了,神色依旧。“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宁珂与曲先生的东西很难区分。尽量吧。探望嘛,这要由其他部门决定,我只能代为转达……”最后他再三希望她们母女能保重身体,有事找他等等;并说:“曲府对胜利的贡献,任何时候都不会被遗忘,这与宁珂的案子不同……”

曲尽管仍积了一腔怨愤,但对最后的话还是有一丝感动。她回头对母亲复述,母亲一声不吭。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等待交还那些东西吗?等待那个人吗?等待新的季节吗?不知道。

陆续有东西归还。主要是一些书和陈旧杂物。更多的东西不见了……她们对于书的返回特别欣慰。

一些陌生人不断骚扰。他们借口检查赖着不走……墙外传来阵阵喧嚷,还不断有鞭炮声和锣鼓声。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夏天。秋叶飘落时,闵葵对子说:

“我们该离开了。”

她们决定雇一辆马车,只带上必需的物品……去哪儿?母女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清滆。

那个曲府最忠诚的男仆,现在远居荒原,独自搭了一座茅屋——奔那座茅屋吧!

离去的前夜难以安眠。从明天开始就要在荒原上等待了……月亮升起来,她们伏在窗前看那些高大的玉兰树。

曲眼前一一闪过父亲、淑嫂、小慧子的面容。最后,她仿佛直视着宁珂,觉得他近在咫尺!

直到瞅得酸疼了她才闭上眼睛。她在心里默念:爸爸,你知道吗?我和妈妈天一亮就要离开,离开就再也不回了。我们家以全部的热情、生命和鲜血投入的这份事业成功了,胜利了;但我们一家却失败了。这是真的吗?真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

落叶飘飘的黎明,一辆马车出了城区,穿过市郊,一直向着东北方……那片雾霭笼罩的茫野驶去……

我相信这是在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里听到的一声问候。这只纤弱的、力拨千斤的手,招回了那飘摇淡远的一丝,让其归来。从此手与心在一起,生生不倦地诉说。那个漫长的夜晚,暖煦的热流覆过周身,从一排茁壮的青杨到防波堤,是深蓝的湖。我们都看到一只鹭鸟无望地吟唱,涕泪交流。它怀想,思念,独自迈出了茂密的小香蒲。

夜色里闪动的颜色,在视网中结为永恒。无数次迷蒙四顾,伸长双臂触探,扶住石壁。午夜的钟声啊,徐徐移动的指针啊,把乳白色的黎明的薄膜划破了。我在这恐慌的时辰里必须依偎,沉入和回避。那铺天盖地的一片淋漓啊,那无遮无拦的奔流啊,溢满了大地与江河。

一片秋黄之中,我拨开荆藤、草须,开辟那条路径。巨石嶙峋的峡谷,美鹿直立的遥望,都不能使我偏移。我要找到昨日的红木林,让紫蔷薇一样芬芳柔软的枝条披挂两肩。它覆盖了全部童年的躯体、少年的额头、青年的眸子,它用混合了瓜叶菊的体息安慰我。丝瓜的长蔓在攀援,金色地衣草在匍匐;只是一次安憩的瞬间,人与整个原野已经丝络相连。我的孩子啊,我的双眼如同旺泉的孩子啊,你总是包裹着枫叶编成的头巾。扯下来,看一眼你削短了的亮发吧。我已经怀抱你翻过了千山万壑,在柞树叶下安睡吧。

不必寻求什么奇迹,不必期待隐喻和显现。我已经感动了、得知了、谨记了。从此只需注视和回报,只需守望了。你不必原谅我,也不必饶恕,虽然它是渴念中的一瓣。我到雪封的高原无私无求,仅仅为了验证一副无欺的目光。让冰凌刺破虚念、割断羁索吧。寒冷彻骨之地有一束神奇的花,它开得多么绚烂……妈妈,我一遍又一遍梦念高原。

那个时刻还不到。一切都先自确定了、标界了。这是追思不绝,让额头生满茧花的时光;是祭与偿、忍与韧的岁月。河水流过十三道石滩,洗涤出光洁的鹅卵,大风把群山梨花扬成了雪,悄悄滋长的笛音就吹响了。我会沿它的悠长与委婉走去,一直走出盆地,登上山巅;当我见到阳坡上粗实的松干迎风剥落时,就会长啸一声归来。弓满了,箭镞飞去,月亮跃出山坳了。

风霜洗尽了斑驳浅痕,大刀的割伤还在。它是我的标识,是盲目的亲人搭手之处。一滴一滴,赤热的浇洒啊,在磨洗的毛孔上流过。这奔走这耗伤,这捡起又丢下的死亡……只为了这一天吗?我捧起你的手,你的脸庞,你长长的目光——它在我手上流动、回旋,又顺着双臂涌上脖颈、双颊、额头、须发。它裹紧了周身。

这就是归来啊。这就是亲情啊。这是人最后的一个恩惠和欣悦。那些伤悲的歌声全部敛起,热辣辣的鼓点震动起来。我的孩子啊,在这第一个春天里我要为你裁一幅橘红色的衣装,把你牵到山茱萸开花的山崖上,引你看老鹫和硕大的榉树。那个没牙的老汉在唱自己浪漫的故事,他弯腰帮一只小羊跃上岩坎,伸展的十指就是羊羔的摇篮。你春阳下发烫的脑壳啊,快抵住我的胸口。小蜥蜴在流沙上探头观望,稚嫩的双唇开始品咂大把大把的春光……

当我望着这片苍茫,倾听不倦的敲击,还在幻想那一双白羽。那是人世间最纯美的颜色,是飞翔的花,是炽亮的电。它化为蜀葵的苞朵落上眼睑,助我安眠。它让我记起骏马的故事,看见那光闪闪的躯体驰过棘丛、沃野、林莽,穿行十万大山。你是伴它飞去的精灵啊,是水和光,是雪花和兰草,是含笑远望的母亲。

那几个字就是几颗润湿的种子,在我心房里一天天焐大。我不得不吐露,再一次地吐露——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