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沉淀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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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东子纪事

现在回头想过去,我倒不记得这档子时候东子在做什么?好像就记得还没跟邹胥进行深谈的时候,他隐约模糊着带过一句:东子家办着白事,我想想没开口让他知道了着急忙慌,不上算。是的。东子这档子时间真可谓是“心力交瘁”。一来是外婆突然去世,让他“病来如山倒”;二者他母亲借这件事作东风,把他再要忤逆下去比成大逆不道。东子是个在一定程度上有些“受制”的人,他既信奉父母在不远游,又痛苦的寻求自由。但是目前阶段他不敢贸贸然损了像神佛一般威严气氛的丧事儿,又不能不把孝道和明理挂在脸上,他既要安慰母亲也是要安慰自己。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惜他想错了,过了头七之后他想摘了孝,因为戴着孝轻易不能随便外出去串门,主要是他想马上走啊。他的母亲是多精明的人,黑夜里眨两眼都能喝退牛鬼蛇神的人物,能看不明白这小子的鬼心思。像能喝退牛鬼蛇神一般的对东子眨了眨眼,东子心里就凉了半截,他晓得母亲的潜台词是:你老实呆着,别作大逆不道的事儿。有着原本家庭教育理念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再加上今时今日的悲伤氛围的笼罩,使得原本可以出来“跳一下”的东子三缄其口的乖乖压在五指山下,等待等待。

在这段时间里,出于对外婆的思念,他写了一篇对外婆的悼文。这篇文章对他后来影响很大。我摘抄如下:

####《外婆》

外婆喜抽烟,抽水烟,手端着赭色黄铜翘嘴连弯一气呵成的挂细链子的水烟壶,捏着火捻子喷两口气,捻子透出火星,挨在烟草上边,“咕噜咕噜”,又“嚯”的闷出一嘴烟。外婆是熟练的享受着。我看外婆抽烟很好奇,像神话故事里的“七窍生烟”——听单田芳先生说的西游记。有一次偷着学样猛吸一口滤烟水,味道完全不像外婆享受的样子,便自此离烟壶八丈远。

但还是有不失我爱的。

我爱外婆那几口腌菜坛子,在门后码靠墙,像油坛子,米坛子——明明是缸却不知为何叫坛子——都是分门别类的,一看就知道这是装米的那是盛油的,哦!这是腌菜的。腌菜,腌嫩黄瓜、榨菜、生菜根、黄花菜、蒜头、豇豆,起坛崴去封水解开细麻绳揭开罩子挑一筷子到碗里,要先过清水滑掉卤泥——缸豆是不过水的,黄花菜还需再入锅蒸,可佐鱼干或光蒸——淋油拌酱油醋就能吃,早饭的时候就着,“嗖嗖嗖”能吸掉几大碗粥。我小而贪嘴尤喜吃黄花菜,一顿半三红碗,外婆就尖着眼抢筷子。

“不能多吃,这东西寡人的,拉不出屎。”

然后坐在茅岗里半天出不来。隔壁玩伴来喊我去看田里烧稻堆。垒似谷囤的稻草东一摞西一搓,我们是抢着去放火的,平时是严令小孩子玩火的。看西场上二子妈挂了棉花褥子晒,外婆吐口烟说:

“又画地图了?”

“咴!别提了。叫他别玩火。”

这时候大人是默许的,我们也爱。为的是点着了从兜里掏几个马铃薯扔进去,等灭了扒出来掰开吃,满手满嘴的黑。晚风拂热烘烘的脸蛋子,田串在一起压压的歪头看不到边,灌溉渠水声撸撸伴田鸡叫,青蛙跳到脚下伏着鼓腮帮子,蚊子上来了。外婆在田边叫着招手。这一年农忙就过去了。乡下农闲的时候人就聚在一起赌钱,我们那不兴说赌钱,叫“抓牌”,“走!东场上抓牌了”。牌是长条状油过的硬纸牌。赌者“呼卢喝雉连暮夜”,抓牌是安安静静从晌午开始不过夜的,偶尔一句“哎哟,猪脑子”自责悔一声,输赢只在几毛到几块之间不等。四个人分东南西北丁是丁卯是卯,牌花在桌上邀几张——我们那说邀牌不说翻牌,选出一个“坐熏”,暂不参与,一轮结束挨着“坐熏”的上家或者下家转圈轮流。外婆这时间就在东场上抓牌,牌码在手里我踮脚在背后挤,围观者起哄叫“培养下一代”,外婆撇头透过老花镜朝我泛笑,上家打出一张,外婆“千子,碰!三胡!承让了!白花给你。”飞出一张牌。我有一个表哥,我奶奶干女儿的大儿子,我五岁的时候他七岁,掐牌漏一个芝麻粒的尖就报得出,有人不信,试一试?“七条!红花!三条!八饼!”全都对了,遂叹为神童。我到现在也不识得全套,更不清楚打法,怎么码牌?怎么报牌?怎么碰?怎么暗?——多少牌邀在桌上就该心里门儿清,要防别家“听成”,这个叫法用的妙。是外婆教的。到吃晚饭的时候牌局就散了,仿佛大家都心照不宣似的,不留恋不作“牧猪奴戏耳”更不至于呼幺喝六怨谁赢哀谁输,就这么自动的和恰的散了。赢者心情好腆脸客套几句“少请少请”——少请应该是诸如请客之类的谦词,但是我们那一直是这样讲,都懂。照例捏几个零碎分给小孩子道一声“拿去买颗糖“头也不回就走了。所以小时候我们很爱看大人抓牌,因为可以得赏钱买糖吃呀,但是知道结果中途是万不能伸手要钱的。牌正打钱要压着,出即示为散财代表要输钱,伸手大人是要骂的,“哪来的讨债鬼”!回家路上外婆牵着我,我含着”金丝猴“,甜得在嘴里掼出掼进,狗跟在左右,烟囱冒了黑缈缈的烟。

秋沉风紧天气干,这阵适合阴东西。门口场地上摊了蒿席支在脚架上,阴馒头干,缺月状白生生的;阴粗细轧面,摆在筛子里间隙团成盘蛇状。我好吃,小孩子谁不好吃呢。啃着馒头干缠外婆:“婆婆,我要吃面。”外婆的葱油拌面是一绝,现在也能在外间饭馆吃到,差多了!做的时候是不让我烧锅的——乡下用土灶,说我掌握不了火候,火里有分寸,熬油要用焖膛火“熏”——我烧锅喜欢塞麻杆,火大而冲,能跑出来烧到灶膛嘴——火急了油旺容易着锅,葱焦了容易留渣子。外婆慢吞吞燃了干稻草尾子伸进去铺匀在锅底,添几根细桑树条子引火再凑一根粗如小儿臂的木头桩子,火枯而不骄,果然油不紧不慢的开始吐细泡,复炸的菜籽油香。下葱,葱是葱叶切宽段,葱白切碎备用的。葱快焦未焦时捞出来撇进喂猪的泔水桶,滴黑或白芝麻粒若干,呲一声转回灶膛拿铁刹扑火留苗上锅盖焖,另一锅恰水沸下面,面是阴干硬脆的细丝龙须面,白梆梆的,沫顶锅盖捞面抖水入碗,碗里早就倒好了酱油、醋、盐、味精、白胡椒粉调的底,舀热油淋上去搅,内挑外外再入里翻来覆去,末了撒生葱花、虾籽少许,有时候割一筷子白猪油掺进去,能香掉鼻子。但我不爱吃猪油,吃不惯。

“趁热趁热。”真香!油流过下巴,外婆舍得放油。外婆眯眼看我吃,笑着舀掉面汤拿丝瓜瓤刷锅。

现在有时饿来做得一碗葱油拌面,吃着总觉少些味道,怀念外婆。

外婆心善但不信佛。我的母亲随外婆,一脉相承。养一只泰迪视如己出,碰到流浪的猫狗不提笤帚而施舍饭菜的,说:“你婆婆说过,狗通人性。”夏晚澡后外婆穿无袖门襟搭布扣子的褂子偎我坐在门板——我们那的门是两开式可以随时安取,扭下来一头支在午槛(门槛)中午歇觉以防有人喊,到夜里才合门——袒皱细胳膊捻蒲扇替我甫甫扇凉,乡下蚊子多上的也早,叮之疼痒难忍。蚊子寻寻觅觅落在外婆手臂,外婆的善不是拍死念“来自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只不驱不赶等它吸饱自己飞走,复用蒲扇搓搓咬处掐一个两个包,道一声“喝饱了吧”。

外婆圈了三只猪,不多不少正好三只,为什么不是两只或者四只,我从未问过,只是记忆里见到的永远是三只。一只白皮的老母猪,两只崽。小时候犯过浑,在贮槽里舀了粪,外婆从茅岗里慢慢悠悠出来看到骂我:“屁股痒了?要挨打!”但最后也没打我,骂也只有这一回。现在想想,外婆该是告诫我“害人之心不可有”。腊月看杀猪,是去别人家看,外婆养而不屠,是等崽壮了卖钱。几个孩子搭伙兴冲冲跑过去躲在树后面,看木盆里倒了开水,尖刀磨着钩子,着黑皮长围裙的胖师傅跨进猪圈,猪疼得嚎,一刀下去鲜红的猪血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年前蒸馒头,自家少做都是请人的,管一顿饭给几个钱,饭有荤带酒,酒是自家酿的糯米酒,盖厚棉花捂在酒缸里,撇一壶温一温;钱也得是包了红纸的,畅畅快快的饮酒,欢欢喜喜的收红包。外婆拎了面粉,来人估面、和水、醒面、掐剂子、揉圆、复醒、软踏踏的上蒸笼摆齐整,不挨边不互黏,这都是心里有本经手上要工夫的,面和得太散蒸不出形状,发不好出了屉味道就跑了。一蒸大半天,或两笼或四笼都是成双成对的。像外婆家人口多,要六笼。蒸馒头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蒸好,没有零零碎碎蒸的。蒸笼严丝合缝码在锅口,像火车头沸沸喷气。出笼前还要“一点红”戳在馒头尖,“色香味俱全”。

再大些,外婆不抽她的黄铜烟壶了,手里换了香烟,过年我拿了压岁钱头糟事就跑去买鞭和烟,三块五的“一品梅”、十块的“红塔山”,初二去拜年交到外婆手里,外婆笑呵呵摸我脸,“外孙大了,我享福了”。

外婆膝下五个子女,三儿两女。我母亲行四,底下有个妹妹。姨娘跟我感情非常好,待我如半子。幼儿园的时候我父母在外跑船,我就寄在姨娘家一直到小学毕业。姨娘和姨夫没有孩子,后来母亲告诉我说姨夫有尿毒症不能养。姨娘进过毛巾厂,当过汽车售票员,开过饭馆,姨夫做厨子,我现在还记得姨夫腌的椒盐麻鸡,撕开皮还带着冻,冻像布丁。姨夫的车也从“脚踏板”换成了“二五零”,放学出校门老远就听到突突突的发动机,姨夫来接我了。姨夫好酒但偏偏又不能喝酒,偷着喝,病就发了,慢慢恶化,来回化疗换血一直撑到我读初中,干瘪地躺在床上又不能喝水,棉签沾一点润润嘴唇,眼里才有一点光,亮不多久就枯了。去的时候没留一句话,就一笑。姨夫爱干净,早晚要扫一遍地,在的时候一尘不染,走的时候也简简单单。姨娘关了饭馆当了服务员,忙忙碌碌反而胖了。外婆说:“有福的人不用忙,没福的人忙断肠。”姨娘到底是有福还是无福呢?外婆说完就哭了,我第一次见外婆哭,也是最后一次。哦不!还有一次。学会骑车之后我就自己上下学,一次放学路上成群结伴,我有心炫耀脱把的技能,车速不快,刚一松手连人带车就栽进了灌溉渠,人小心粗也没当回事。到家外婆喊吃饭见我一手血,问我,我自己也懵,抬下巴看豁个大口子,外婆当时就哭着喊姨娘,“来哟!没命喽!”

外婆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供大儿子继续念书。”秀华苦啊“——大舅姓谢名秀华。也难怪她老人家!那个时候搞计划经济,农民手里少有闲钱,要靠挣工分攒。母亲读三年级大舅升初中,放学回家先下地割一篮子猪草,再伏案写作业。弟妹的功课都是大舅一人辅导,歪头问“这个字怎么写”?大舅给你工工整整的誊出来。大舅聪明成绩好,年年往家里拿奖状,天赋高能写毛笔字,过年的春联,笔吸饱了墨摊平了红纸书:“富贵双全人如意,财喜两旺家和睦”,力透纸背。村里的老人看了也点头,“谢家出了个状元郎“。但读完初中大舅被迫辍学了,起先大舅也闹,他想上学呀!老师找上门谈话,说这么好的苗子可惜了。外婆心里也清楚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穷嘴又多实在供不下去了。老师摇摇头走了,外婆把大舅叫进房关了门,说“长兄如父”,大舅在房里闷了一天没出门,饭也不吃。第二天换了衣裳就跟着外公下田挣工分。外婆说不出心里的酸,背着人偷偷掉眼泪。没办法呀!五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偏了这个短了那个都不是。再往后大舅外出务工瞎了一只眼,颓然一生,哀哉惜哉!

外婆的二儿媳不孝顺。二舅是学木匠的。大清早外婆领了二舅去拜师傅,网兜拎的烧酒、米——酒是洋河,米是新米、肥猪肉、鱼。到师傅家,有讲究,先磕头三拜祖师爷——木匠的祖师爷是谁?鲁班吧。再向师傅行礼。二舅礼毕揉眼睛打哈欠被外婆虎了眼踢了屁股蛋子。师傅说:“朽木不可雕,我要打的!”外婆照桌上搁了网兜就走了。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话是对的。当学徒清苦,要出力气,手要勤,师傅碗见底了,不等师傅吭声抢着要去添饭。哪行哪业的师傅都怕带笨徒弟,嘴木视为笨,笨就不能成材,嘴要甜,要哄师傅。师傅雕了花,“嚯!活了”!师傅听了高兴跟你叨叨里面的门路。现在过年去二舅家跑亲戚,二舅说话一碗酒放凉了要热三趟。二舅学了划线、锯割、刨削、锉凿、连接、装配,出师了。打柜子,刨椅面,削梁柱子,二舅挣了钱,外婆都攒起来,留着给他说门亲娶媳妇。结果二舅好了一个穿喇叭裤子的女人,带回来外婆不满意,“像个蛮子,日子过不安生的。”外婆看人是准的,但二舅犟,非她不娶。娶回家就生了孩子,喇叭裤子不喂奶,“**要走形的”。外婆急啊!抱着孩子去庙里求,和尚也没办法啊,指点去庵里。表哥是尼姑喂到断奶的,尼姑看稚子体弱,赠名“青青”。我是青哥青哥喊到大的。孩子见天长,二舅就分了家。喇叭裤子抱孩子,孩子要奶奶要的凶,不停的哭。喇叭裤子抱一会扔给二舅,二舅抱回给外婆,俩人看电影去了。外婆到走都没听过喇叭裤子叫一声妈,遗像供在二舅堂屋,喇叭裤子把相框扣下来。村里人侧目议论,“要糟报应的。”

外婆还有一个三儿子,入了赘。三舅打小不爱学习,早起挎着书包假装上学,跟兄妹约定放学叫他。他呢?钻在桥洞底下看小人书。被外婆知道了,揪耳朵拎回来鸡毛掸子打断了两根。好了伤疤忘了疼,转眼照旧钻桥洞,外婆冷了心,“秀华没钱读,造孽啊你!”

送外婆的时候,我在外婆墓前燃了一支烟,“婆婆,您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