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邹胥谈话的那天是子龙总算够着快可以出院回家的日子。因为受着我们轮番的劝慰以及照顾,子龙开始慢慢的接受了事实,不再像最初那么惶惶不可终日的憔悴了,脸上有了血色,偶尔也能听进去我们一两句逗乐子的话,他也看出大家都围着他小心翼翼的转着,有一天他想下床,我们感到为难,既不好意思说背着他又不忍心提起让他坐轮椅的事儿,因为怕说到“腿”字或者“走”字。最后他像自言自语似的轻轻的说了一句:“替我借副轮椅来,上马治军,下马治国。”大家的心才松了个口儿。在子龙出去回来睡下去后,我跟着邹胥下楼透口气,我想跟他聊聊天。
这时候邹胥让出一根烟,我看着他稀松的胡茬子与疲惫的眼袋接过来借了火,两人在院外吸烟处抽了人生的第一口烟。我还不会入肺,抽一口吐出烟,查查烟头的灰再吸一口看看火烧着纸往指尖爬,谈话的勇气瞬间烧没了一大半。邹胥也吐出一口烟,因为生疏,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捏得很靠嘴边,烟从嘴里出来腾出一团很重的雾,眼睛眯了眯扶扶镜框,翕动了嘴像要说话又像要换气。两人倚着栏杆,眼神都在远处找了一会,回过神来,邹胥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我嘟囔着说:“我......”邹胥笑了,说:“千万别因为你心里这事儿闹出我们之间的芥蒂来。”说完给我留了点余地自己又续上一支烟,对完扔下烟头连烟蒂一齐踩了踩,地上磨黑了一块斑。
“你觉着像块斑,从你的理儿上认为给咱们这块地抹了黑,其实并不是的,而且我真心的祝福你们。”邹胥已经回过头看着我了。我纠着眼投给他一个五味杂陈的神色,不准备用言语回复他,邹胥不愧是大哥,耸高了下嘴唇明码标价的告诉给我一个豁然开朗的信号。两人绷不住似的笑出来,他伸过来一只手拍拍我的肩,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根来,问我还要不要,我接了对着点了半天才又燃起来。邹胥叹过一口气,把话题转移到子龙身上,我知道咱俩的事儿过去了,眼下才是至关为难和惆怅的伤痕。是呀!子龙没了两条腿,搁在任何一个昨天还蹦蹦跳跳的人身上,都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噩耗呀。虽然连日来我们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安慰着他,但再好转能好转到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少了两条腿而沦为残疾人吗?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下可能也没办法一下子就体味出子龙心里的沟坎,这是需要很长很长的磨合期,或许会成为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心头肉!
”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离开学也没多少日子了,子龙怎么去面对呢?“邹胥抽着烟,噼里啪啦的烧出很重的惆怅的味道。我只能咋舌叹气,给不出好的点子和主意,但不想向邹胥表示出我还沉浸在与纪红卿的事情里,说:”生活上我们能给到的照顾尽量都给到,只是心理上,难。“邹胥表示赞同的动作是手指磕了磕栏杆,敲出”叮叮咚咚“,我见他没有说出来,问:”子龙还赶得上准时去报道吗?“邹胥说:”晚一点应该也不成问题,大四毕竟没有再要修的课程了,全仗着自己去把握节奏。“我看他把嘴又噘上了,眼睛在镜片后面微微闭着像透着一股子跟现在天色一样黑的未来。我只好转移话题,希望每个人都不要过分参与在子龙的噩耗里,尽快的走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黑色感染了我们,我们也必须走出来变成红色去化解黑。这么想着想着两人只有接连的抽烟续烟,真希望烟气从身体里出来的同时,缠绕一些已经快装不下的不是之处,一点点一口口的散出去。
纪红卿半天等不见我们,下楼来寻。在门口撞见我们的背,咳嗽了几声靠近过来,立在背后说:“好嘛!原来你俩在这里潇洒。”我正好这只烟烧到头刚丢,邹胥吸了一口恰好被声音抓住,猝不及防呛了一口咳喘着转过来抹眼泪。纪红卿先看我俩脸色,看出像“尽释前嫌”之相,假装生气先指责我:“你自己不学好,还带坏了你哥哥!”我想讨饶买个理来,邹胥笑出了声,纪红卿再转个话锋对邹胥说:“你也别乐!两个人穿的都是一条裤子!”邹胥说:“你真是错怪了他了,烟是我的。”纪红卿其实知道,我们在一起好几天,她知道我性格癖好,只是故意要先拿我杀杀凉,她明白之前我心里的烦难,也知道我下楼来不好轻易说出来,所以抽就抽吧,就像生病了需要吃药,吃了药才能好。
“小白让我们先去吃饭,回来给她随便带点就行。走吧。”纪红卿已经下了台阶唤我们。邹胥先踏过去,假装忸怩着说:“哎哟,说个话离的这么远,我们是有什么传染病要过了给你吗?要分的这样清楚。”纪红卿说:“烟味,难闻。”邹胥嗅嗅鼻子,背剪了双手向前走出几步笑着说:“哪是嫌弃烟味难闻,分明是碍电灯泡太亮。”我“嗨哟嗨哟”凑上去拉了纪红卿的手追过去,问:“吃什么去?”邹胥突然低了点头声音也矮了,嗫嚅着我听了半天才听清楚:“要是子龙好好的,咱哥儿几个还能一齐喝两杯。”大家又半晌只走路不说话。
“等子龙康复出了院,一切就又好了的。”纪红卿有些耐不住笼罩在三人头顶上的阴霾了,说了一句怎么挣扎都跳不出去的碎话。一切的假设其实都是苍白的,最有力的假设应该是事情还没有成为事实之前,那叫作希望。突然放到这里,怎么听都觉得很难堪。纪红卿自己也是越说越没底气,“等子龙康复出了院”这句还挺铿锵有力得饱满,末一句当中间岂止字面上一个逗号就可以形容的延宕与细软。恰恰这样的抑扬顿挫,把题目出在这里给你解,第一眼信心满满,写一行觉得还行,往下就进了死胡同,而且问及在座的两位,偏偏谁也不会。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找了间饭店,一人要了一碗面可都没吃完,走出来快到医院的时候纪红卿才想起来缪白还没吃,道:“下来前记得好好的给她带点吃的,怎么都忘记了。”邹胥正打算掏出一支烟来,作“何以解忧”之答,听了纪红卿的话讷讷的说:“我去吧,你们上去看看。”走出去几步又喊了一声:“我很快的。”
上楼途中纪红卿问到我跟邹胥的谈话,我像忘记了似的呆呆看着她,努力回想过来给她一个我自以为还算满意的笑容。纪红卿勾住我的手臂歪上来,说:“我总能感觉出你跟邹胥之间的那种默契,你能明白吗?”我按下电梯引她走进去告诉她:“能。”电梯缓缓合上门直达子龙的楼层。
白天缪白坚持不让子龙的父母来轮换,之前也是邹胥提出来由我们来轮流看护子龙直到出院,同龄人在一起说话既能理解、靠心,又不会产生不必要的代沟,惹出不该有的情绪来。我们马上同意下来并同缪白一齐作了子龙父母的思想工作。缪白把子龙母亲拉到一边说:“阿姨,您还要照管爷爷奶奶,叔叔还有脱不开身的工作,来回奔走实在心力交瘁,医院这里暂时交给我们,你们实在放心不下有空嘛,来看一眼就是了。”子龙父母很难受的望着病床上躺着的像干瘪了的儿子默默忍痛点了头。是呀,父母看着心痛,子龙看了何尝不是。所以今晚我跟邹胥守夜,本来执意叫纪红卿拉了缪白回去休息,但是缪白死活不肯,表达的意思是:一步也不愿意离开子龙的身边。子龙闭着眼睛流了眼泪,我们在心里也流了泪。后来各退一步,因为病房大,又是单间,临时搭了一张阔一些的床,铺了褥子什么的让两位女同志凑合一晚上,好在医院入夜十分清净,不久两人就睡过去。我跟邹胥守在床边,听这三人的鼾声此起彼伏,虽然不响却十分搭配这夏夜,像能阻止一切硝烟的安眠曲。
一夜里只有护士几次进来悄悄的查过房,看过仪器上的数字显示,一切都安安然然。凌晨的时候实在熬不住了,邹胥示意我趴着眯会,我只要了根烟找个合适的地方去醒醒神。一来二去我跟邹胥交替出入病房,总得留下一双清醒的眼睛掌握“猝不及防”。在病房里,我们俩贴着窗口说悄悄话,每次的开篇总是邹胥的“累吧?去眯会吧”。我总摇摇头扯开跟他说:“你的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邹胥告诉我说他早就通看了一遍,又复习了一遍,自己模拟了三次,成绩浮动均衡,都在线上。我看他很有信心,高兴的说:“我都能想象的出你将来穿制服的样子了。”邹胥轻笑着说:“这只是笔试,还有面试呢。”我说:“就你这模样儿、做派,一眼看到底,十足的为人民服务。“邹胥眨了眨眼睛,许久才说出一句:”水至清则无鱼呀。“
夏天夜短,天慢慢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