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连吹了三日,终于停了。路两旁的法桐纷纷凋零,在地上堆起厚厚一层,枯叶脆如纸片,踩上去有清脆的碎裂声。透过树的枝桠朝上看,天空湛蓝如洗。不论世界如何跌宕多变,上海的秋天总是纯净而美丽的,一如往昔。这是秋日里格外晴朗的一天,雨桐拎着箱子走出家门,箱子里装着她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她深知,这不是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写到这里,洛筝停笔、仰头,窗格子外的天空与她笔下的一样,蓝得浓郁,像有人在天上倾倒了一桶颜料。她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在耳边铃铃跃动,又仿佛离自己很远。
是凤芝带着阿声与阿惠在池边玩耍,几只肥壮的鸳鸯被不情不愿赶下水,其中一只想溜,脚下却犹犹豫豫,不知该选哪个方向逃,那憨头憨脑的模样着实惹人发笑。
阿声很久没笑这么开心了,绑架案在他稚嫩的心上烙下阴影,被解救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肯开口说话。
湘琴敲门进来,“小姐,姑爷让您去一趟书房。”
洛筝“哦”了一声,把笔和稿纸收进抽屉。
“日本人走了?”
“是呀!才走,我看见吴先生送他们出的门。”
冯少杉站在书桌前写字,墨透纸背,遒劲有力,宛如藏着怒气,但他的情绪轻易是不流露出来的。
“来,给我研会儿墨。”他吩咐妻子。
洛筝拾起搁在砚台边的那块老墨,沾一沾水,在砚里默默地画圈。写字是少杉养性的方式之一,他也借此排忧,字写得好看与否,他不在意。
书房里很安静。
洛筝恍惚又回到从前,那些她陪伴少杉写字的时光,没有杂念,没有忧愁,单纯如水晶一样的初婚生活。
18岁,洛筝初入大学,对未来有着诸多憧憬,可是忽然被要求停了学业嫁人。嫁得仓促,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救急般的婚姻。
她还记得自己坐在花轿里时忐忑的心情,一半是伤心,书没得读了,一半也是好奇,对冯家,对未来的丈夫。
婚前不是没见过少杉,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很多记忆都模模糊糊的。后来他出洋留学,一去便是三年,没有一点往来消息。即便是回国后,他的热闹也大都和洛筝无关,她很少将注意力凝聚在少杉身上,往往从旁人嘴里听到一两声碎语,心思就游到别处去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突然之间便与自己定了亲。
少杉对她想必是失望的,洛家庶出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最小,唯一的尚未定亲的女孩,而那件事又闹得沸沸扬扬,需要照顾两家人的颜面,也许就没这桩婚姻了。
新婚那天,少杉用一杆秤挑开遮住她脸庞的盖头,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她也大着胆子回看过去,他不动声色,眼眸却很亮,令她想起深空的星光。
单独相对时,他问她的第一句话是:“还认得我么?”格外郑重的口气。
她当然是认得他的,他这么问,想是别有含意。
她点点头,“认得的。”
记忆碎片忽然连成串,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掠过,对他的印象一下子从模糊拉到清晰。
他笑了,他有一双长而弯的眼睛,眼梢微微上翘,但不明显,眼神是温柔和善的,在洛筝心里惹起点点涟漪。
洛筝觉得宽慰,也许他不再为馨而伤心了。
手酸了,洛筝放慢速度,眼眸稍稍抬起,打量沉浸在思绪里的丈夫。
他和八年前有什么不同么?一样白净清爽的眉目,一样钟爱长衫讨厌西服。神韵不减,然而眉宇间终添了几分烟火气——他比从前爱皱眉了,也更沉默了。
洛筝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新婚时她不曾为此烦恼过,后来有了心事尝试揣测,却是徒劳。
这些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日本人找上门来的时候?还是阿声被绑以后?
也许更早。
冯少杉忽然停住,把笔递给她,“来,你也写一段。”
洛筝能写一手漂亮的书法,尤擅小楷,但她几年不动笔了,照例摇了摇头。
“你总是不练,手生了字就废了,可惜。”
冯少杉说归说,不勉强她,洛筝的倔强是不露声色的,表面上柔顺而已,他也由她,并不点破。
他接着写,却不再专心,落笔的字显得随心所欲起来。
“那几个日本人怎么又来了?”洛筝嗓子眼里像卡着什么,有点不自在。
“还是为船运的事。”
“你答应跟他们合作了?”
“嗯,已经谈妥,往后药堂的船只来往有通行证,关卡不会再拦,货到上海,三成得归他们。”
“这不是明抢么?”
“跟强盗有什么道理好讲。”
洛筝沉默了片刻方说:“其实可以走的。”
“走?能走哪儿去?”冯少杉笔下的字越发龙飞凤舞,“现在全国都乱,租界算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者,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家小、事业都在上海,为何要走?即便我走了,上海依然是上海,这里还生活着中国的百姓,一样需要衣食住行,一样会生病用药,为什么要把这些市场拱手让给日本人?”
“但是,跟日本人沾了边,名声就坏了。”
“我做我的生意,政治事绝不参与。”
“就怕到时由不了你。”
冯少杉不写了,抓着笔,轻轻吁一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希望再有家人被威胁,阿声的事绝不能发生第二次。”
“爹爹也听说你在与日本人接触,前两天我回去,他要我带句话给你,生意可以等等再做,大是大非面前,务须洁身自好。”
冯少杉笑了笑,或许是嘲弄,但没说什么。提笔蘸墨继续写,隔了会儿才道:“你别担心,我自有处置。”
洛筝并未指望能劝动他,即使他答应往内地搬迁也改变不了什么,无论他作什么样的决定,结果都是一样的,她需要的只是个借口而已。
“那么,”洛筝声音低下去些,却比自己预料得平静,“我们离婚吧。”
冯少杉手一颤,字写坏了一笔,他没抬头。
“你爹要你这么做的?”
“他只让我劝你别和日本人做事,离婚……是我自己的主张。”
洛家的确不可能提这种要求,只能是洛筝自己,她虽然少言寡语,心里可是有主张得很。
冯少杉终于停下来,直视洛筝,“为什么?”
“我想做自己的事。”
“你想做什么?”
洛筝沉默。
“写你的故事?”
少杉朝她走近,“你在外面做的事,在家里一样能做,没人会妨碍你。”
“但那是不一样的。”她偏着脸,轻声而坚决。
“什么不一样?”
“心情。”
冯少杉端详妻子,她挽着与新婚时相仿的发髻,发间插着她最喜欢的紫水晶蝴蝶簪子,她的容颜也和新嫁娘时无甚差别,尖尖的下颌,一对黑而亮的杏仁眼,永远不会老的样子,然而她的心变了,一天比一天坚硬,无论他怎样在她身上费心思。
“你要我怎么做,我怎么做你才会高兴?”
洛筝眉头微蹙,忽然想哭。同样的问题,几年前他也问过,连语气都一样。
他与凤芝圆房后,洛筝一连数日躲着他,远远看见就避开。可在同一屋檐下,总有不慎撞见的时候,更何况他存了心。终于见着面了,他一开口问的便是这句。
洛筝无言以对。
凤芝是她求少杉娶的,即便不是出于本心,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她便萌生了离开的想法,拖延了五年才下定决心,还是因为舍不得。
等不到回答。冯少杉眼见着洛筝眼圈红起来,又淡下去,恢复成波澜不起的神情,她近来总用这神情应付他,让他看到彼此间的距离,她是决心不再让他靠近了。
“夫人嫁入我冯家八年,少杉多有不周,委屈夫人了。”
说这话时,冯少杉脸上带笑。
意思她懂,他非但没委屈过她,还总是变着法子哄她开心,对一个无法延续子嗣的女人来说,何德何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你若实在想离这个婚,就请你父亲来跟我提吧。当年,也是他答应把你嫁给我的。”
少杉拂袖而去。
少了一人,书房里空荡荡的,比方才更安静了,空气却不复松软,洛筝再次感到窒息般的难受。她把久藏心底的要求提了出来,从此,她能倚靠的便只有自己了。
她拾起少杉掷在宣纸上的笔,在笔池内洗净,收好,又将桌子整理干净,这些都是她从前做惯了的——除了洛筝,冯少杉不准其他人动他的书桌。
心静了,呼吸也就顺畅了。回想刚刚的对话,洛筝并未觉得懊悔。在渐暗的暮色,她缓缓走出书房。
夜里,洛筝正收拾行李,门吱呀一声推开,凤芝走进来,满脸不安。
“二少奶奶,您这是……”
“我明天就走。”洛筝坦然相告,“以后少杉就拜托你照顾了。”
凤芝眼里闪过惶恐,“少奶奶别这么说,凤芝没读过书,很多事都不明白……如果是凤芝做错了什么,少奶奶尽管教训。”
“和你没关系。”洛筝说着,自己不觉也笑了笑,“离婚的事,我早有打算。”
“少奶奶……”
“我还有东西要写,你回房吧,回去晚了,阿声会找你。”
她的冷淡令凤芝无所适从,走时,洛筝似乎看到她眼里含着泪光,不清楚这是否出于真心。她对凤芝的态度总是矛盾的,一方面忍不住揣摩,一方面又拒绝多想任何与“他们”有关的事。
一夜难眠,辗转至天亮,洛筝早早起床洗漱。
昨天还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过了一夜就变脸,阴沉沉的天空随时像要下雨。
湘琴偷偷往洛筝的箱箧里添了把伞,又过来给她梳妆。
“不用盘了,就梳最简单的样式。”往后这些装扮的事洛筝得自己操心了,越简单越好。
湘琴心里难受,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是陪嫁丫头,与洛筝相伴十多年,对这位洛家六小姐的性子早已摸透,拿定了主意谁劝都没用。湘琴本想跟洛筝一块儿走,“你一个人怎么行呢?总要有人服侍。”
洛筝没答应,往后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很难说,她一个人怎么都行,况且湘琴快三十了,还没找婆家,洛筝一直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
她给湘琴留了一笔钱,作为以后的谋生资本。
“你也可以继续留在冯家,少杉的为人你放心,即便我走了也不至会亏待你。”
收拾妥了,洛筝拎上箱子,湘琴默默跟在她身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吴梅庵匆匆赶至书房报告冯少杉,洛筝要走了。
冯少杉翩然立于窗前,却无任何表示。
“就这么让少奶奶走了吗?她没经过什么事,平时连门都很少出,猛然间出去,这外头又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就……我去把她追回来?”
吴梅庵是冯家多年的管家,里里外外的得力帮手,冯少杉拿不定主意时喜欢找他商量,一个亦师亦友的人物,他也把冯家的事当自己的事操心,心知洛筝离开,冯少杉是不情愿的。
“让她走吧。”冯少杉轻声道,“她在家里闷太久了,出去散散心未尝不是好事。”
吴梅庵愣了一愣,“可老太太那儿怎么交待?”
“我会向母亲解释。”
“……唉。”
终于跨出了那道具有象征意义的大门,洛筝回望,湘琴在门内忧愁地看着自己。她朝湘琴嫣然一笑,挥挥手,转过身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如果每个故事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洛筝想,她的故事一定是杏仁味的,清香中含着深深的苦涩,与这渐浓的秋意契合。
民国二十八年秋,洛筝离开冯家,也离开了她纠缠其间八年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