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筝重信,说出去的话老在心里惦记着,偏偏宋希文和祁静很忙,总不凑巧,好容易等到这一天,两人终于都有空,她忙张罗下馆子的事,约在了中午。她这是头回请客,提前半小时就在饭店里等着。
喝了二十多分钟茶,当差的来叫她听电话,是宋希文打来的,说临时有事到不了,非常抱歉的语气。
“真不凑巧,另外有个商务上的会谈,特别紧急,实在推不掉——改天我做东,算赔礼,聂小姐多包涵多包涵!”
洛筝想起在联合大厦众人对他的调侃,说不定又是给哪里的一笔风流债给缠住了,脱不了身,她自然不会去戳破,不过一顿饭的事。
祁静倒是带了四五个年轻人一同来赴宴,一色儿男的,她大学里的师弟,回上海来过寒假。她向洛筝解释:“你不用怕,我跟他们讲好,这一顿大家凑份子,算聚餐,女士就不用掏腰包了!”
洛筝笑道:“哪有这么请客的,还是我付账,一顿饭我总请得起的。”
祁静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回了上海。她在校时,大学里有个上海同学会,常常聚在一起,这几个男生也是圈内人,还有半年毕业。他们谈起毕业后的去向,有人想继续在学业上深造,有人想去重庆,也有人打算回上海谋职。
想回上海的叶欢说:“内地生活条件太苦,吃不好住不好,最最要命连洗澡都成了奢侈,我们联大还有同学夏天一个多月都不洗澡的,每天过得像只蜗牛一样慢吞吞,就为能少出一点汗。”
听着像笑话,却是个真事,大家笑了一阵,又很是唏嘘。
“国难当头,有人还只关心自己的享乐问题,好像没断奶的宝宝一样,稍微吃了点苦,要紧回妈妈怀里躲着了。”这是典型的激进学生的口吻。
叶欢听了,脸顿时涨得通红,“我回上海怎么了,回上海就不能为国家做事了?汪鉴你这算什么逻辑!”
汪鉴忿然,“你看看现在的上海,叉麻将的叉麻将,跑单帮的跑单帮,舞厅从白天开到晚上,又从晚上开到清早,多少人在里头醉生梦死!你回上海也不过成了这大染缸里的一员,从前咱们谈到的那些抱负理想,从此就算喂了狗!”
祁静皱眉道:“你们两个都消停点,别一见面就掐架好伐!没得叫人看笑话,要吵回学校吵去!”
有人打趣:“祁师姐,他们两个是专门吵给你看的!”
叶欢嘀咕:“又不是我要和他吵,每次都是他起的头。”想想窝火,又抬头问,“汪鉴,我是没什么出息,敢问你有什么尽忠报国的好计划?”
汪鉴粗壮的手掌紧紧一握,搁在桌上。
“要么不干,要干就轰轰烈烈干场大的!”
男生们饭量都大,风卷残云般吃过了饭,洛筝抢着把账结了,她记得北四川路上有家不错的书店,祁静也想去看看,其余几人左右无事,便跟着同去。
洛筝与祁静走在最前面。
“刚才有没有吵到你?这几个家伙都是爱耍嘴皮子的,尤其在漂亮姑娘面前。”
洛筝笑道:“真羡慕他们,心里有话可以直接说出来,我就不行,老哽在喉咙口出不来,自己给自己添堵。”
“还是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
“说得你好像年纪很大了似的。”
“我呀,人是不老,心早就老了。”祁静忽然老成地叹了口气。
“是祁小姐吗?”
一个娇俏的身影拦在她们面前,素净淡雅的和服,浓密的刘海下是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惊喜交加望着祁静。
祁静也非常惊诧,“和子?!你又来上海了?”
叫和子的女孩笑靥如花,用缓慢而拗口的中文表达说:“是的,我前个月刚到上海,想去找静你,但你搬家了,我很伤心。”
男孩们站在祁静和洛筝后面,谁也不出声,虎视眈眈打量和子,和子有些紧张,红晕泛上脸颊,更是面若桃花,她回身指着远处一片住宅道:“我还住在老地方,希望静能来我家玩。”日本人在上海的聚居区千爱里就在附近。
祁静答非所问道:“我以为和子不会再来中国了。”
“我是来找我未婚夫的。”和子赧然一笑,“我们快要结婚了。”
“你未婚夫是……”
“高仓君,你还记得他吧?”
“哦——他不是调去青岛了吗?”
和子莞尔,“静的消息好灵通,他去年回上海了,以后会在上海长驻,所以我来投奔他——静,可以给我留个地址吗?我想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太方便,改天我来找你吧。”一种婉转的拒绝方式。
和子似乎没有多想,爽快说:“好的,我等你——那么,不打扰你们了。”
她朝这群人深深鞠一个躬,告辞走了。
她一走远,男孩们马上问开了。
“祁师姐,这日本姑娘是谁?”
“是啊,你怎么会认识她?”
祁静道:“她叫松野和子,比我小一岁,我认识她的时候还在上高中呢!她父母在虹口做生意,她第一次来上海时,人生地不熟,骑着自行车乱跑,结果掉进河里,还是我找人把她救上来的!以后她常来找我玩,彼此都挺熟悉的,我去北京上学后不久,她也回了日本,后来就没联系了。”
汪鉴上前一步问:“你会去参加她的婚礼吗?”
“不会!”祁静摇头,“她和我蛮投缘的,可惜大家立场不同。”
“她未婚夫是什么人?也是做生意的?”
“不是,以前是陆军军部的文职人员,那会儿还只是个小职员,现在八成升了——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
“不干什么。”汪鉴笑了笑,“好奇。”
他笑起来有些诡异。
在书店。
洛筝翻阅着新出的小说月报,祁静忽然凑到她耳边说:“一会儿陪我去看电影好不好?我有票。”
“你怎么不早说,我跟黎教授约好三点去校稿。”
“啊,我忘了。”祁静皱眉,“那算了,我把票还给他好了。”
“谁给你的票呀?”
“叶欢。吃饭时偷偷塞给我的,可我不想跟他一起看电影。”
洛筝笑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也许吧。”祁静有些无所谓的样子,“可我不喜欢他,小弟弟。”
吃饭时洛筝就感觉出来,喜欢祁静的可不止叶欢一个,难怪他要瞒着人做小动作。
“说到黎教授,我借他的一本书早看完了,一直想托你帮我带给他,瞧我这记性,回回都忘。”
“你周四前拿来给我就行。”
“我可不一定记得住,还是我自己找时间去还吧,不麻烦你了。”
誊抄完最后一页书稿,洛筝套上钢笔盖子,将稿纸在桌角码放整齐——至今日,黎云絮的第一本书已校对完毕,洛筝要有段时间不用来,直到他有新书稿写成为止。
“全抄完了?”
黎云絮在自己的书桌前改学生论文。
“嗯。”洛筝收拾东西打算走人了。
“辛苦聂小姐了——晚上我请你吃饭。”
窗外光线渐暗,洛筝笑着拒绝,“谢谢黎先生,不过今天我想早点回去。”
“何必这么着急呢!这一阵多亏有你,我才轻轻松松把书写完了,也没耽误教课。于情于理我都该请你一次的。”
“可我今天真的有点事……”
“聂小姐不是一个人住吗,家里也没人等你吧?”黎云絮笑微微的,走到洛筝跟前,“聂小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请了你几次,一直拒绝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离得实在有点近,热气都快呼到洛筝额头上了,她忙往后退了一步。
“黎先生,我来这里做事,你是付我薪水的,实在谈不上帮忙,说到感谢,也该是我谢黎先生才对,给了我这份差事……”
“那么,聂小姐请我也可以的。”
他语气忽然轻佻起来,灰褐色的眼睛在镜片后飘忽不定地闪烁。
洛筝有些慌。
“今天比较仓促,改日我一定请,还有祁小姐……”
黎云絮的手搭在洛筝肩上。
“聂小姐,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洛筝身子僵了一下,绝然拂去肩上那只手,“黎先生,请你自重。”
她并未特别惊诧,有好几回,对稿子的间隙,她抬眸时正撞上黎云絮沉甸甸的目光,那时便心中一凛,又怕自己会错意,总觉得他堂堂教授,应该不至于存非分之想。
“聂小姐,我头一次看见你就特别中意你。”
还是她太天真了,还有侥幸心理作祟,到这时候方醒悟,可惜迟了。她想快点走出去,然而黎云絮抢先一步抱住了她,脸贴着她的面颊使劲蹭。
“只要你听话,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的赚钱机会,我听小祁说你缺钱……”
他虽然瘦,和洛筝比起来,力气还是大很多,此时又欲火中烧,使上了蛮力,她哪里是对手。很快被推倒在书桌上,黎云絮一手按住她,一手迅速扯去西装领带,便俯身贴上来,眼里闪着令洛筝恐惧的幽光。她背压书桌,一只手胡乱在桌上摸索,突然被她抓到支钢笔,顿时添了些底气。
“你再不放手,我可扎你了!”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露出会意的笑。
“你下不了手的,聂小姐——你没这么狠。”
果然被他说中,平时在家连蚂蚁都不忍踩一只,笔举在手上,只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被他一把夺去,洛筝只恨自己懦弱,这时候被剥去了尊严蹂躏。
但她下了决心不让这伪君子得逞,使出浑身的劲扭动挣扎,黎云絮一个没控制住,就被洛筝在脸上抓出一道血杠。火辣辣的伤口令他怔了一怔,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发狠。分神之际,身下的人突然推开他就跑。
他在门口擒获了洛筝,又抱回来,这次将她面朝下摁倒,洛筝再要反抗就难了。
她愤怒极了:“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你好意思说么?再者,也要有人信你啊!”
他得意洋洋,原来是经过仔细计算,吃准了洛筝不敢声张。
她四处搜罗那支钢笔,这回绝不手软。但笔被黎云絮扔在了地上,一地的稿纸像灾难的衬底,她没有流泪,恨制约自己的这个人,也恨自己,没有眼力,一点不识人,才着了他的道儿。
可是忽然就听见黎云絮“喔唷”了一声,狼狈地从洛筝身上跳开了——祁静怒火万丈冲上来,将要还他的那本书狠狠砸在黎云絮脑袋上。
“畜生!”
洛筝慌忙爬起来整理衣衫,这惊吓于她打击实在太大,身子抖个不停,怎么也控制不住,心里只觉得凌乱而羞愤。
那边厢,祁静已经抄起墙根的苕帚追着黎云絮打起来。
这本是秘密的下流勾当,得背着人的,突然叫人窥破,黎云絮在气势上先矮了一头,祁静又攻击得凶猛密集,他乏于抵抗,只顾抱头鼠窜。几次想乘祁静喘息的当儿说话,但只要一开口,祁静便目露凶光,继续追打。
“疯了!疯了!”黎云絮一跺脚,开了门狼狈窜出去。
祁静把扫帚往地上一扔,双手叉腰,大口喘着气,她一身的汗,头发也散了,确实与疯婆子无异。
洛筝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祁,你,你没事吧?”
祁静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忽然咯咯笑起来,越笑越厉害,只看见她咧着嘴无声地笑着,面容扭曲得近乎狰狞,腰渐渐弯下去,抱着肚子,仿佛笑到再也停不下来,眼里却隐约有泪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