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就下起春雨。雨丝太轻,被风刮着,好像蚕丝般荡来荡去,一不小心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雨桐正写字的宣纸上,一点湿漉漉的灰,迅速晕开,又止住,对雨桐并不构成妨碍。她写字总是很专注。
一亭坐在她身旁,什么也不干,托着腮,看她写,雨桐的字写得漂亮,那是从小被母亲逼着练出来的,练不好不许出屋子。
雨桐手酸,便停下来,歪脑袋瞅瞅,一亭正呆呆盯着她出神。
“你看着我做什么?”
一亭否认,“我没看你,我看的是字。”
雨桐撅起嘴,“明明你看我来着。”
一亭瞧着她那副娇憨的神情忍不住笑:“我为什么要看你呢,难道你比字还好看?”
雨桐心知他戏弄自己,便举起笔来要往他脸上画,谁知速度快了点,真就在他白白的脸颊上点了老大一个墨点子。
两人同时惊愕。
“你真画呀?”
“你怎么不躲呀?”
雨桐忙喊小环去打盆水来,又等不及,抓起桌上的手绢要给一亭擦脸。
一亭连忙闪开,“沾上墨就再也洗不干净,这条手绢岂不废了?”
他撕了桌上的纸自己擦,只一按一抹,墨点子扩大成了墨团子,雨桐赶紧又把他手里的纸夺下。
“快别擦了,还是等水来洗吧。”
门口响起脚步声,雨桐以为是小环,忙忙地转身要去接水,谁知进来的是老太太,后面跟着秀兰。
“一亭呢?我找他说几句话。”
一亭半边脸如常,半边脸上一片黑,一片红,黑的是墨,红的是他使劲擦出来的印子。
老太太蹙眉,“你这脸怎么弄这么花?”
雨桐紧张不已,老太太不会当面骂她,但光那眼神就够她受的。
一亭说:“我自己不小心沾上的。”
“都多大个人了,还不小心!”
老太太眼锋往桌上一扫,又望望雨桐,冷冷的,仿佛什么都明白,雨桐心里怦怦跳着,低下了头。
小环把水打来了,雨桐赶紧绞了毛巾给一亭擦,老太太默不作声看着,要等一亭脸上弄干净了才说话,雨桐备觉压力,可越是性急越擦不干净,秀兰终于看不过去,轻声吩咐小环,“你去拿块香皂来。”
秀兰用浸湿的毛巾打上一点香皂,在一亭脸上轻轻涂抹,再蘸了清水擦洗,如此反复,墨迹才渐渐消退。她做得从从容容,一亭也很听话地由她摆布,雨桐站在旁边瞧着,如鲠在喉。若不是碍着老太太,她很想把毛巾从秀兰手上夺过来。
现在她明白自己怎么会始终对秀兰喜欢不起来了,她有时会妒忌秀兰。
老太太找一亭是为两个孙女的事。
长兄过世后,嫂子因与老太太不和睦,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去住了,不过吃穿用度还是由梁家按规矩每月供给。嫂子在娘家一住就是两年,老太太便有些不乐意,她找一亭商量,看怎么能把她们接回来。
“毕竟是咱们梁家的孩子,老住在外头不好,女孩们年纪大起来了,将来婚配还得咱们操心出力呢!”
一亭为嫂子着想,劝母亲道:“现在这样就挺好,回来了如果再闹点不愉快出来,您不高兴,嫂子也不高兴,何苦呢!况且她住在娘家,只要他们娘家人愿意,外人也说不着什么。娘如果想她们了,我让梅庵安排人去接她们回来住几天。”
大媳妇脾气倔,还都是在明里,不像雨桐,即便说她几句也没事,总不会跟你顶嘴。老太太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想想也有道理,就没坚持,叹口气道:“咱们梁家现在诸事顺意,我就只差着一个念想了。”
她看看雨桐,没再说话,又是一声叹息,雨桐顿觉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上,尽管她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等一亭送走老太太又返回来,雨桐便问他:“老太太刚才说还差一件事,是指什么呢?”
一亭勾起嘴角,笑得有点坏,雨桐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明白过来。
一亭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她想抱孙子呢!”
雨桐闹了个大红脸。
梁家一共就两个儿子,老大生的又都是女儿,延续香火的责任便全落在雨桐身上。结婚一年多,雨桐的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也难怪老太太总是看她不顺眼了。
雨桐小时候淘气去爬墙头,不慎摔下来过,在床上养了半个月方能下地。姨娘恐吓她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将来会跟姨娘一样生不出孩子。
如今她果然迟迟未见有孕,这事就成了雨桐的一块心病。
她问一亭:“如果我生不出来怎么办?”
一亭笑道:“怎么会呢!你还这么年轻,不用着急。”
“万一真生不出来呢?”
一亭踌蹰了一下,道:“那咱们去领养一个。”
到第二年快过去的时候,雨桐依然没有动静,老太太的边鼓敲得一道比一道急促,雨桐成天在家待着,风言风语很容易就传到耳朵里,她的神经也一天比一天脆弱。
生不出孩子,梁家着急,其实雨桐更急,烧香拜佛算命什么招数都试过了,依然没用。
一亭眼见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心有不忍,便决定领个孩子,也好让雨桐安心。然而老太太不同意,坚持要梁家的亲骨肉。
一亭向母亲解释:“只是先领一个养着,雨桐还年轻,过两年说不定就有了。”
“那也不行,传出去多难听,人家会笑话咱们梁家的,尤其会笑话你!”
老太太请来知根知底的大夫,给一亭和雨桐分别做检查。问题出在雨桐身上——肾气衰虚,精血不足,胞脉失调,因此难以得嗣。
老太太听了直哼气儿,都给她料着了。
大夫给配了药,嘱咐早中晚三顿都要喝。
一喝就是半年,雨桐的屋子里成天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药很苦,雨桐喝下去,心也跟着苦,每天这么喝着,除了苦味,再也品不出别的味儿来。
可肚子还是不争气。
渐渐的,就有新的言语传到雨桐耳朵里,老太太说了,若果真生不了,就只能给一亭纳妾了。雨桐刚开始听到时,虽觉得刺耳,却也只是笑笑,料想一亭绝不愿意。她不知道老太太这是在给她做心理铺垫呢!
没多久,雨桐去给老太太请安,这想法就直接从老太太嘴里说了出来,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没逼雨桐。
雨桐出得门来,身子却如掉进了冰窟,不难猜,老太太早就跟一亭提过,一亭没同意,于是她改变策略,转而来做儿媳的工作了。
老太太是梁家的主心骨,里里外外都由她拿主意,她想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就是个时间早晚问题。
药还得接着喝。黑褐色的一碗,晃着颤巍巍的光晕,还没碰到嘴,那股令人憎恶的苦味已涌至喉咙口。
雨桐用力将碗往外推去,哐啷一声,药碗摔成几瓣,白色的碎片散在褐色的药汁之中,药汁在地上弥漫,张牙舞爪的。
小环扶崩溃的雨桐进寝室,她痛哭流涕,万念俱灰。
一亭进门,小环正埋头打扫。
“二少爷今天回来得真早!”又偷偷告诉他,“小姐在里面哭呢!”
一亭吃惊,“她怎么了?”
“老太太说了,要给您纳妾。”
“荒唐!”
一亭转入内室,雨桐早已哭倦,靠在床头有一声没一声抽搭着。一亭见了,钻心一样疼,他把雨桐搂进怀里,郑重其事地保证:“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娶别人,没有孩子,就咱们两个过,一生一世在一起!”
雨桐点点头,本该觉得欣慰,可不知为什么,眼泪水反而多了起来。
起秋风了,又一年即将走到头。
雨桐站在屋檐下,看院子里的枯叶被风卷起,在空中起舞,努力想要远走高飞,却又一次次坠落在地,无论怎样努力,到头来总是徒然。
生命的无聊与空寂,在她眼前不断重复。
雨桐忽然觉得害怕,她怕起了未来。她才二十一岁,可是未来的样子仿佛已画好在眼前,她的生活不可能再起什么变化,她不会成为一个母亲,连名义上的母亲都不可能做得成。她将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一辈子锁在这样一座深宅大院里,可母亲至少还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而她自己呢?
雨桐想起老太太暗沉沉的眼眸,心上便是一凛,随即安慰自己,她还有一亭。
只是一亭从早到晚都在药堂里忙碌,她能与他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即使心里闷了很多委屈,晚上面对一亭疲倦的面容,她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个阴郁的早晨,雨桐思绪翻飞,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却迟迟迈不出步子去——按规矩,她该去给老太太请安。
这些日子,大约一亭和老太太说过些什么,没人再逼着雨桐吃药,纳妾的事也不再提了,可雨桐依然惴惴不安,仿佛坐在一个火山口上,随时可能有什么爆发出来。从前那些单纯无暇的快乐,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环来提醒她,该去见老太太了。
雨桐心怯,说:“今天不想去了,你帮我到老太太那儿回一声,就说……我身上不太舒服。”
可即便赖掉了请安,她也依然轻松不起来,无心读书,无心写字,更不敢跨出院子。她躲得了今天,但明天呢?后天呢?
正在窗下发呆,小环急匆匆跑来,“老太太来了,说要来看看小姐!”
雨桐吓坏了,手忙脚乱跑进房间,在床上躺平,小环紧赶着给她身上遮好被子。
“哪里不舒服?”老太太难得和颜悦色。
雨桐含混答道:“头晕。”背上还有汗。
“这是体虚的征兆,回头让姚大夫给你开点药调理调理。”老太太慢条斯理说,“前些日子让你为难了,其实我那么做,也是为你着想。唉,当人家的媳妇难啊!你现在年轻,考虑得还不多,再过二十年呢!男人把你看腻了,会怨你的。”
雨桐一动不敢动,只是垂着眼皮听。
“与其让他到时候怨你,不如你现在忍一时,他该有的都给他办妥了,让他感激你一辈子……再难受的事,忍过去也就好了。”
老太太坐了会儿便走了,话都是点到为止,雨桐全明白。
她觉得冷,便把自己整个儿埋进被子里。她知道老太太的话是对的——谁能保证男人的感情能一直不变呢?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正因为对,才更觉残酷。
如果一亭将来怨她,她是绝对承受不了的。
她痛苦不已,怎么办?怎么办?
那天晚上,当一亭回房时,面对的是一个神色异样的雨桐,她脸色苍白,眼圈红肿。
一亭心知她又想多了,他曾多次给过雨桐保证,但显然她还是不放心,他在心里叹气,也觉得有些疲倦,哑声问:“你又怎么了?”
而雨桐一言不发,忽然对着他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