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田的心情直到夏臻襄允诺多给他一车烟土才算好转,但他憎恶冯少杉的软硬不吃,一有机会就想挖苦。
“哎呀!冯先生过得真是辛苦,要操心生意,还要为家事担心。但羽田还是忍不住想提醒冯先生一句,太太的人身安全要保,太太身边的男人也不能不防,否则,绑架没把冯太太绑走,如花似玉的夫人最后却和野男人跑了,到头来,你依然两手空空,啊?哈哈哈哈!”
夏臻襄扭头,但见冯少杉脸青得吓人,真怕他再出言不逊把羽田给惹恼,赶紧和稀泥道:
“那断不至于!少杉兄的为人我清楚……”
冯少杉已经拿起毛巾擦了擦手,丢在桌上道:“夏先生,我药堂还有些事务等着处理,恕不能奉陪——冯某先走一步。”
言毕,不等夏臻襄挽留,他便起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夏臻襄无奈,只得对羽田道:“羽田君再坐坐,我先送冯先生出门。”
羽田点点头,泰然呷着酒,一脸得色。
夏臻襄追至冯少杉跟前,内心挫败感更甚,但仍想劝服他。
“少杉兄,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这又何必呢?”
这场调和完全出自夏臻襄的主意,他拍着胸脯向冯少杉担保,只要他肯到场,必能说服羽田不再动他的念头。冯少杉本不愿来,又不便拂了他面子。此刻也知他尽力了,不免歉然,“让夏先生费心了,只是少杉实在无法与强盗握手言和。”
“那你和内藤大佐呢?”夏臻襄语含不满,“不要等出了大事再来后悔,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少杉兄!”
冯少杉没接茬——已经被威胁过一回,难道就要接受所有胁迫?
他对羽田这般态度,除了情绪上的排斥,也不乏更深层的理性原因,日本的海陆两军关系紧张而微妙,他只能靠一头,否则将来难免吃夹板痛。
选择向侵略者低头已是极大屈辱,然而这条路并不好走。他想起洛筝的劝阻,也许一走了之确为上策,至少能保持政治上的正确性。至于自己,百年后不见得会落下好名声,无论他在此期间做过什么。
可惜回头已太迟。
翌日,冯少杉将一幅明代仇英所作的山水画卷交给吴梅庵。
“这张画你给夏先生送去,为羽田惹的这麻烦,他破费不少,这个情我必须还。”
吴梅庵觉得这是机会,便说:“夏先生一直有心要跟二少爷结交,这次的事又难得他主动出面帮着调解,以后咱们是不是可以与他多走动走动?”
冯少杉整理着长衫袖管,低眉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吴梅庵讪讪地收起画作。
冯少杉表面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是坚硬如石的脾气,对自己瞧不上的人绝不肯屈尊俯就,为此没少吃亏。这次若非为了洛筝,他大概绝不肯赴夏臻襄的宴,然而和谈结果也并不如意。吴梅庵内心忧虑,可也不便多说,人的脾气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改呢?
洛筝听宋希文的劝告,暂时不再频繁外出,安心在家写剧本。宋希文和祁静时常来看她,白天不打扰,晚饭后才出现。
宋希文对她的故事十分好奇,但洛筝非要等写完了才肯公布,他只能耐心等着,几次表示要做第一个读者,然而洛筝写完那天,先来看她的不是宋希文,而是祁静。
洛筝把剧本初稿递给祁静,她埋头便读。读完了,祁静抬眸望着洛筝,脸上的诧异之色久久难消。
故事讲一个浙西乡下的女孩只身到上海来寻工,谁知从此杳无音信,家中的妹妹十分挂念姐姐,便来上海找寻姐姐的下落,她一步步追踪姐姐的行迹,终于被她抽丝剥茧,发现了姐姐遇害的真相。为了给姐姐报仇,妹妹伪装成另一名寻工女孩,不露声色接近凶手——一个在世人眼中完美而且高尚的大学教授,她不惜以身犯险,终于搜罗到教授的犯罪证据,并成功将其绳之以法。
“写得很吸引人!”祁静赞叹,“我敢说,演出来一定会很轰动——可是这故事,你的灵感是来自……黎云絮?”
洛筝坦然道:“正是他。我想写一个外人眼中的道德楷模,其实心里藏着一头野兽。这种里外不一致会造成很强的冲突感——如果不是那天的遭遇,我也不会知道人心可以如此复杂多变。”
祁静觉得震撼。
“这故事很有警示意义,尤其对那些年轻女孩而言,不要盲目相信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啊!如果我早几年读到这个故事,也许就不会犯傻了!”
洛筝笑道:“故事毕竟只是故事,也许会对某些人有启发,但你要说它必然能对人起到教育警示作用,又未免太瞧得起它。一个人走什么样的路由自己的心性和选择决定,不是旁人规劝几句便能改变。”
她想到自己的婚姻。
那段婚姻,她站在起点时便已嗅到其中的冒险成分,还有母亲的谆谆教导,她都记着,言犹在耳,作决定时却将这些统统抛却。此后,她沉迷于少杉为她编织的爱的罗网,逐渐迷失自我,唯以一人为全世界,终至弄到痛苦不堪。八年后的今天,她在努力,要和冯少杉离婚。
祁静的目光凝集成崇拜。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在一起么?因为你看问题通透。”
洛筝失笑,摇头说:“其实不是通透,是消极。你别受我影响才好。”
“如果咱们两个能中和一下就好了,我是那种一点就着的脾气,遇事欠考虑,要么高兴得牺牲自己也愿意,要么恨得想砸烂整个世界,就比如对黎云絮,我想起他就觉得恶心,你却能静下心来把他编成一个故事。”
祁静的性格与她的名字相反,她像一阵风,时刻想要搅动什么,有她的地方是不可能安静下来的。然而洛筝依然喜欢她,她的热忱、善意,激烈的情感,爱憎分明的表达,这些都是洛筝缺乏的。祁静说得没错,她俩如果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我眼里的你可没那么极端。你是我迄今遇见的最好的女孩。”
祁静的愤世感融化在了她温暖的笑容里。
宋希文读到剧本是在两天以后。放下手稿,他迟迟不发表意见。
洛筝看他那一副莫测的表情,顿时忐忑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这就是你憋着不肯告诉我的故事?”
“不好吗?”
“和你以前写的完全不一样——你是怎么想到这故事的?”
“使劲想,就想到了。”
宋希文的眼神明亮而犀利。
“呵呵,糊弄我呢!我记得小祁说把你介绍给哪位大学教授做事来着,啊对,黎云絮——你该不会是从他那儿发现了点什么吧?”
洛筝的脸色立刻变了,这人总是出其不意,像一把利器,且回回都能捅准最薄弱的地方。
“只是从他那里借了个背景。”她低声分辩,“恰好那段时间对大学教授的生活有些了解——我写故事,总不能永远围着老宅门里那些事转吧。”
宋希文笑道:“也对,老宅门写多了看着就没新意……真难为你编出这么个故事来。”
他不再追问,洛筝暗暗松了口气。
“我只能写成这样了,如果成不了也没办法。”
宋希文把稿子收进包里。
“我这就给我朋友送去,对了,题目最好改改。如果能成,我算了算时间,上演正好赶在新年前后,《追凶》这名字太血淋淋了,大过年的不合适,不如改叫《姐妹》吧,把重点放在姐妹情深上。”
洛筝无所谓,“你决定吧。”
宋希文走到门外,忽然又回头,“我觉得有戏!”
洛筝对宋希文敏锐的洞察力心有余悸,她后来问祁静,“黎云絮的事,你告诉过宋先生没有?”
“没有啊!”
“那就奇怪了,他好像猜到些什么。”
她把那日与宋希文的对话搬给祁静听,又道:“他如果追着问下去,我可能真顶不住,全让他给盘问明白了,那样可就糟糕了。”
祁静笑道:“宋先生是很聪明的,要不然怎么别人家的报纸很多都被查封了,就我们报社还能安安稳稳办下去?”
“你好像很崇拜宋先生。”洛筝终于也抓到机会揶揄她了。
祁静却神色认真地点点头。
“我就服两种人,一种特别有本事,另有一种,特别聪明!宋先生两者兼而有之,不服不行!”
宋希文很快给洛筝带来好消息,《姐妹》被剧院看中了。
“先付一半稿酬,作为定金,等签约之后,付另一半!”
着实是笔不小的收入。宋希文从公事包里掏出厚厚一摞钱放在桌上。洛筝觉得震动,这是她靠自己的力量挣到的,当年动笔写第一个故事时,绝没想过会有这一日。当然,还得感谢宋希文。
“今晚上我请你和小祁下馆子吧!”她真心实意邀请道。
“嚯嚯!钱到手还没捂热呢,就急着往外花啦?有钱得攒着!”宋希文高兴起来特别盛气凌人。
洛筝笑道:“你这话像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的。”
“我是怕你大小姐不会过日子,穷的时候愁眉苦脸,一有钱就大手大脚——吃张婶做的饭不挺好的!”
“你不嫌弃就好,我跟张婶说一声去。”
“不必了,刚才上楼前我已经告诉她了。”
洛筝收好钱,又将宋希文带来的两份合同签了,到楼下取了个刚烧开的热水瓶上来,沏了壶好茶,茶叶也是宋希文送的,不知不觉中,他在洛筝这方寸之地抹上了不少痕迹。
两人边喝茶边说话。
宋希文问她:“有了钱,你想干点什么?”
洛筝不假思索,“先把欠律师的费用给付了。”
“哦,你那离婚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诉状早递上去了,在法院排队等呢!”
宋希文点头道:“一开仗,连法院都忙得胜过菜市场,法官严重不够用。前两天在威海卫路枪杀了一个法官,特区法院估计又要关门几天,我看你干脆别离婚了,就这么在外头住着,遇到麻烦冯少杉也不能不管你,真是又方便又自由。”
洛筝早就习惯他调侃人的路数,以前还生生气,现在连争辩都懒,也不会再往心里去。
宋希文目光灼灼,“哎,哪天我会不会也成为你笔下的故事?”
“你?不会。”
她这么肯定,他又不痛快起来。
“为什么,我不够资格么?”
“写故事需要感觉,得有想写的冲动。”洛筝扫了他一眼,“我对你没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
洛筝被问住,想了想方道:“也许因为我抓不准你,我觉得……你有太多面,我看不清你真正的面目……我不写直觉不准的故事。”
宋希文听了竟很受用,仰头笑了会儿,忽然笑容一敛,说:“事实上,你已经抓准我了。”
洛筝得偿所愿,导演请来萧萧演《姐妹》里的女一号——妹妹。首场演出在兰馨戏院进行,因为主演是萧萧,上座率相当高。
祁静陪洛筝一块儿去看了,萧萧没有让洛筝失望,故事中的妹妹细心、坚忍、激情,这些确是萧萧擅长表现的。剧终时,她两只手掌都拍红了。
谢幕后,祁静执意拉洛筝去后台见萧萧。两人挤在如潮的观众流里,好容易挪到化妆室门外,远远望去,人头攒动,都是想和萧萧见面的。
洛筝与祁静在人群最外沿,萧萧被堵在化妆间里,中间隔着厚厚的人群。
此端与彼端。
要挤过去不是容易的事,但祁静有韧劲,拉着洛筝的手,一个一个拨开挡在眼前的人,誓要杀出一条路来。
洛筝忽然说:“还是算了,我想回去了。”
祁静不愿放弃,“我和萧萧说了你会来,她特别喜欢你写的故事。”
洛筝仍是退缩,“见了面也不知说什么好……还是以后吧,以后再说。”
她从小就不太会应酬,可也不至于心怯成这样。祁静的困惑是可以理解的,但洛筝难以启齿——那似曾相识的场景曾是她心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刚刚却毫无预兆地再现,虽然不是一回事,原本美好的心情却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