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筝去看祁静,一进门就被呛到咳嗽。祁静正喝着咖啡冥思苦想,指间夹烟,满屋子烟雾缭绕。洛筝夺下她手上的烟,揿灭。
祁静是个不错的编辑,但一到自己写故事便思路阻塞,下笔艰难。每到写不出时她就抽烟,烟缸满得都快溢出来。
“我找灵感呢!”她笑,神色里带一点点无赖的娇憨。
洛筝道:“灵感可不是抽烟抽出来的,写东西心要静,心静了,你寻觅的那些感觉自然就会浮出来。”
经过那场无妄之灾,洛筝决心不再写剧本。
“写个剧闹出这么大动静,头都痛。以后我还是接着写我的故事吧。”
祁静却不这么看。
“话剧的效果比书面故事要好许多,一旦成功可以引发轰动。现在上海人对战争能不能胜利都持怀疑态度,落水的人越来越多,悲观情绪弥漫,虽然个人力量小,我觉得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哪怕稍微鼓舞一下士气也好。至于审核问题,只要掩饰得巧妙,还是能通过的。”
洛筝还是摇头,一来,她心知这回能脱险多亏冯少杉,但她不能指望少杉次次出手救自己,二来,接手的第二个剧本她虽然勉强完成了,却并不觉得满意,然而也无可奈何。
“味道全变了。写不出构思时想要的那股气势。”还是心有余悸的缘故,再也无法全情投入。
祁静灵机一动,“那这样好不好,我来写,你教我?”
她有这热情,洛筝自然无法拒绝,两人说好每隔三天碰一回面。
写剧的簿子打开在第四页,比洛筝前几日来看到的仅多了一页纸的内容。祁静满脸烦恼,洛筝不觉笑起来。
“别强迫自己了,写不出就歇会儿吧。”
正是下午茶时光。洛筝来的路上买了几样点心,祁静这里茶和咖啡都不缺。
“我在里面时看见一个人。”她迟疑着告诉祁静,“很像你认识的中村。”
祁静意外,“你说在陆军特务处?”
洛筝点头,讲了当时的情形。
“他穿那种戴肩章的军装,看样子不像普通士兵。”
祁静蹙眉追问:“你见到他脸了?”
“没有,只是侧面和背影,他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我在慈仁堂时留意过。”
祁静便笑着摇头,“不可能!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中村就是个银行职员。他还说,战争继续打下去的话,他有可能会应征入伍,那样我们就成敌人了……他说这些话时很伤感。”
洛筝不便再说什么,也许的确是自己看错了。有时她会觉得祁静很矛盾——恨这场战争,也恨日本人,但不妨碍她为自己的日本朋友说话。
也不代表她就是爱上他了,洛筝心想,祁静对朋友都有一种母鸡护崽似的保护欲。
“你后来去见过冯先生没有?”祁静问。
洛筝点头。
祁静感叹,“是该好好谢谢他。你不知道当时那种谁也靠不上的无力感,救不了你,连见一面都难。我真怕他们什么都不问,就偷偷把你给……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后来就听说冯先生一刻不停在为你运动,到底把你救了出来。我听说过一些混蛋,出了事把太太丢在这里,自己跑路。相比之下,冯先生很有担当。”
洛筝主动去找冯少杉,带上了她这些日子攒下的大部分积蓄。
“我知道这些钱远远抵不上你付出去的,剩下那些,以后我再慢慢还你。”
冯少杉无论如何不肯收她的钱,但洛筝很坚持,他只得将羽田的事说了出来。
“我得罪过羽田,他抓你不过是借机报复我。是我惹的祸,救你也是应当的。”
洛筝道:“你也可以不管我。”
他笑起来,带着诧异的神色,仿佛在问:“可能吗?”
也许始终记着离婚事实的只有她而已。洛筝低下头,她总是亏欠他,即使离了婚也一样。
少杉望着她,低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
洛筝一下便懂了,他在怨自己没上他的车。
“那天,我和小祁讲好……”她试图解释,显得笨拙。
“我明白,”少杉打断她,“他们是朋友,而我跟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不是这样的!”洛筝蹙眉。
她一直警惕于被少杉重新纳于羽翼之下,命运却一再戏弄她,反复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她当然是感激他的,因而也更沮丧,仿佛离婚仅仅是他哄她的又一种手段。她不愿当场向他表达谢意,那种情形下面对少杉,也许她会痛哭失声,那样他就更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洛筝很快就后悔了,她表现得像在赌气,也很无礼。
“你和他们,是不同的。这些年,你护着我,包容我,即便我惹你生气,你也总能原谅我……我把你看作亲人,以前是,以后也是。”
“萱萱……”他动容,满腔怨气化作似水柔情。
洛筝眼圈红了,低下头去,“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以后若有机会报答,萱萱一定在所不辞。”
冯少杉情不自禁捉住她的手,柔声说:“如果你真想报答,就回来,回我身边。”
这就是洛筝最怕他的地方——执着的期待,但凡有一线可能,便绝不肯放弃。
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好好对凤芝,不要让她伤心。”
冯少杉掩饰着失落,短促一笑,“她为什么要伤心?”
“不要因为凤芝曾经是个丫环就觉得她没有思想感情,她不说话不代表没想法,就像你和她生儿育女时我也很难过一样。”
他僵着脸,没说话。
“你对我越好,她心里就越难过……我能体会那种伤心。”
曾经撕心裂肺般的痛又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蠢蠢欲动,好在并非是真的伤痛,仅仅是一种回忆里的感觉。
“至于这些钱,算我还你的也好,谢你的也好,无论如何请你留下,否则我于心难安。”
洛筝是独自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少杉没有送她,分别时,他脸色格外难看。
“你不结婚,冯先生是不会对你死心的。”
祁静把一块蛋糕塞进嘴里,又吮了吮指头上的奶油,“即使不结婚,找个男朋友也行啊——最近你怎么老躲着宋先生,还在为那篇乱写的文章生气?”
“没这回事。”洛筝否定得并不强烈。
“你在里面的时候,可不光我一个人急,宋先生比我更着急,到处找人想办法,还在电话里冲人发火,我头一回见他慌成那样。”
洛筝一时无言,喝了会儿咖啡,忽又笑道:“我一直觉得你和宋先生挺合适的,你们在一起的感觉,很自然。”
“我们最多只能做兄妹,若是做了恋人,非天天打架不可,再说我也不是宋先生喜欢的类型。”祁静转过脸来冲洛筝笑,“他喜欢你这样的。”
洛筝有些窘,“这话从何说起。”
“还记不记得你想预支稿酬那次,他明明不打算给你,却正儿八经让我约你去,原因只有一个——他想见你。从那次起头,他的心事就被我发现了。”
“……怎么会呢,他对我常常冷嘲热讽的。”
“这有什么难懂的,想掩饰呗……欲盖弥彰!宋先生一直觉得我傻,其实在感情方面,我可以做他老师——你是担心张龛仪么?”
越说越离谱了,洛筝很尴尬,“你别乱猜了。你是我朋友,宋先生也是,此外没别的。”
“好吧,当我没说。”祁静耸肩,心知再说下去她又要急了。
聊了会儿别的,洛筝问:“他和张龛仪是怎么回事?”到底还是存着好奇。
祁静道:“宋先生有阵子对做金子股票感兴趣,张龛仪认识股票交易所的一个经理,常有内幕消息,她介绍两人认识,宋先生感激她,常常请客,一来二去张小姐就有了那方面的意思,后来宋先生老躲着她,张龛仪性子也够烈的,不知从哪里弄到把枪,她让宋先生决定,要么爱她,要么杀了她。”
难怪乔樱他们那样喜欢调侃他和张龛仪。
“后来呢?”
“宋先生不知用什么方法把张龛仪给哄住了,以后就再没出来闹过。谁知又有后来这一出戏。”
“她现在人怎么样?”
“早走啦!闹出这样大动静,当然没脸在上海待下去了。也可能本就想走,临走给宋先生一个难堪,到底心里还是有气。”
脱险后许多人关心洛筝,想来探望她,祁静心知她不喜应酬,都给推了。
“乔樱去了重庆。”祁静悄悄告诉她,“如果还在上海,也要来见你的,她来见你,你总愿意吧?”
洛筝笑着点头。
另一个她愿意见的人是萧萧。祁静安排她们一起吃晚饭。
舞台下的萧萧眉目清淡了许多,但依然难掩风采,她和祁静很像,热情活泼,说话比祁静更绝对,观点鲜明,不容置疑,令洛筝想起一句话:刚极易折。
萧萧的男友赵昌陪她一块儿来的,瘦长个子,相貌平平,不怎么开口,他紧挨着萧萧坐,经常给她布菜,眼里只有萧萧,很恩爱的样子。
开席了有一会儿宋希文才到,一见洛筝,身子往后略仰,措手不及似的,讪讪地笑着,“我不知道聂小姐也在。”
他看看祁静,眼神颇为复杂,祁静笑嘻嘻地请他坐。洛筝也没想到祁静竟然还有这样的安排。
萧萧不明白,问宋希文,“这是什么道理?你和聂小姐不能见面的吗?”
祁静朝她使眼色,不想她多说,然而萧萧更好奇了,一再追问,宋希文和洛筝脸上渐渐都有了尴尬之色。
祁静正想岔开话题,赵昌忽然说:“是因为张龛仪那事吧?”
算是一语道破了。然而萧萧竟然不知道,等听明白了,眼睛对赵昌一瞟,“你倒什么都清楚。”
“顺便。”他笑道,嗓音压低了。
萧萧便向洛筝道歉,又说:“你一定要原谅我,不知者无罪。”
洛筝笑起来,“没什么,都过去了。”
宋希文给安排坐在她旁边,始终保持着谨慎的沉默,于是一张桌子成了女人的世界,他和赵昌只是摆设。
萧萧屡次提到洛筝不受胁迫,死不签字的行为,大为称赞。
“别提了。”洛筝的心情要比她想象得复杂。
宋希文冷不丁插嘴,“可见看着柔弱的不见得真柔弱,看着刚硬的也未必真刚硬。”
“你是说人吗?”萧萧问。
“一切事物,也包括人。”
洛筝略略一怔,宋希文这句话竟与她刚才所想完全契合。她朝萧萧望过去,那张阳光灿烂的脸上正荡漾着笑意。
散席后,萧萧随赵昌走了,宋希文陪祁静和洛筝到门口,道:“小祁你送送聂小姐吧,我先告辞了。”
祁静急,“哎,你怎么回事啊!”
“我想聂小姐不见得愿意我送。”他眼睛不住朝洛筝瞟。
祁静哭笑不得,“宋先生什么时候脸皮变这么薄了?”
洛筝微笑站着,看他表演。
“我姐才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呢!况且我约了人,你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家?”
“那……不知道聂小姐……”
洛筝说:“那就谢谢宋先生了。”
在车上,宋希文又道:“对不起,今天我不该来。”
洛筝失笑,怎么每个男人似乎都对她有一肚子怨气呢!
“是我抱歉才对,不该用那样的态度对你。”
他脸上的神情难描难画。
“你屡次帮我,我却因为一时不快要与你划开界限。事后想想,非常惭愧。”
宋希文大约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嗓子眼里像有东西梗着,好一会儿才能说话。
“那么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吧?”
“是。”
“那我还能去看你吧?”
“……可以。”
宋希文扭头,飞速扫了她一眼,她看见他眼里有光,且从未如此璀璨,她心里也有什么地方被点亮了。
汽车开得飞快,像卸掉了千钧重担。洛筝能体会到宋希文的愉悦,如她自己正感受到的一样。以柔克刚。她想,和解才是消弭矛盾的终极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