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文枯坐在刑讯室内,手脚都被绑着,衣衫是完整的,刚进来时因为东张西望,被押解士兵拿枪托砸了一下后背,此外没吃过别的苦头,但他清楚这才只是开始。
门被用力推开,皮靴在地砖上发出响亮的摩擦声,一名身穿军装的日本人走进来,宋希文一眼就认出他是羽田,他和羽田未曾正式谋过面,但彼此都不陌生。
“宋先生,对于你今天出现在这里,我一点不意外,我知道,你早晚会落到我手里!”
宋希文笑道:“羽田先生的话,宋某怎么听不明白呢!”
“听不明白?好,那我再讲得明白些:你说你和袁礼江素未谋面,但据我们调查,他策划爱丽丝酒吧爆炸案时,你就在现场,而且还协助他逃跑了。接下来还有姚梓谦被杀案,我也怀疑是你干的,可惜找不到足够的证据。不过我相信,只要你是只狐狸,我总有机会逮到你的尾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的判断果然没错罢,哈哈!”
宋希文道:“两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我都一五一十讲清楚了,均有据可查——在爱丽丝酒吧,是袁礼江自己逃脱的。姚梓谦更是与我八杆子打不着。至于这一回,我被卷入的原因也说得很明白了。”
“为什么绑匪会找上你,而你偏偏还接手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插手,由着他们把和子姑娘杀了?”
羽田哼了一声。
宋希文继续道:“事前我和高仓先生还有吉野先生谈好了条件,和子姑娘对方也依约给你们带了过来,谁知吉野临到最后要毁约灭口!我们中国人有个规矩,答应做中人,就要负责到底,我这个中人,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在那里。”
“你孤身一人,从七八个宪兵手里夺车、救人,这身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宋先生,你很不简单呢!”
宋希文笑,“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爷爷找了个师傅教我习武,在我们国家,我这点本事实在算不上什么。”
“你原籍何处?”
“广东佛山——武术之乡,羽田先生应该听说过吧?”
羽田在他对面坐下,仔细打量他。
“宋先生,普通人到我们这地方,哪个不是面如土色,语无伦次?独独你,问什么答什么,逻辑条理缜密连贯,也看不出你有一点害怕的意思,你还敢说你是一般人?”
宋希文一挑眉,“因为我心里没鬼啊!”
“心里没鬼?”羽田淡淡一笑,“那么姚梓谦呢?你杀了他而逍遥法外,你真能问心无愧?哦当然,你们认为他是汉奸,杀了不可惜。”
“听羽田先生的意思,这是要给宋某打上个莫须有的罪名了?哦当然,你们日本人惯会屈打成招,抓不到真凶,随便找个人顶包是常事,只能说我不走运,被羽田先生盯上了。”
“你既这么说,那好,我来给你讲讲我怀疑你的理由,免得你以为我们特务处就是一群你们中国人所谓的酒囊饭袋。”
“宋某洗耳恭听。”
羽田眼里闪烁着一丝兴奋,毕竟这个案子当初结束得太窝囊。
“姚梓谦到上海,我们安排人手全程保护,考虑到各种可能的漏洞,因此一方面,凶手要找到一个下手机会很难,另一方面,我们的人高度戒备,即使有机会下手,凶犯也很难当场逃脱。”他顿一下,“但姚梓谦还是被杀了,高空射杀,相当精妙的计划。”
宋希文泰然听着。
“从作案手法看,策划者必定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而且还是神枪手——姚梓谦出现在射程内的时间不超过30秒,一旦失手便再无机会。宋先生是不是老手,我只有猜想没有证据,但这后面一点,你是完全符合的——我专门调阅了江湾射击俱乐部的成员信息,你的枪法之准,在圈子内相当有名。”
宋希文欲开口,羽田摆手阻止,“听我讲完,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
他继续道:“我和古川君首先面临的难题是无法锁定嫌疑人,我们调查了兴源大厦的所有住户,以及前后几日的出入客流,稍有可疑者都被请来过这里,但没有找到够格的人选。我刚才说过,此案必定是老手所为,心理素质过硬,这样的人即使假装害怕,我们也能分辨得出来。”
宋希文笑笑,“那么,你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因为一张小报。”
宋希文自然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姚梓谦被杀那晚你出现在维多利舞场,我认为绝非偶然。因你是沪上名人,到哪儿都惹人注目,干脆高调些,与张龛仪演了一出双簧戏,转移视线,让人以为你被风流韵事所困,从未离开过舞场,所以完全不可能将你与姚案联系起来。只没想到小报记者要赚人眼球,把你写上报纸,从而点醒了我。张龛仪与姚梓谦过从甚密,她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不必我多说了吧?且案发后她马上就离开上海,又是一个证据。”
“张小姐早就预备离开上海,羽田先生未免联想过甚了。”
“是不是联想,你心里最清楚。”
宋希文想了想道:“你的假设中,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不就是在大厦里安排个狙击手吗?为什么非得是我——用你的话说,这么招人耳目的一个人?还大费周章地上演双簧戏。找个身份低调的枪手岂不是更安全?”
羽田道:“大费周章?呵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五月里你们安排枪杀卫生部官员郑某,用的便是非专业人员,导致露了马脚,被一举侦破,我们得以肃清重庆方面在上海的数个特工组织,这对你们而言是个教训。所以这一次暗杀姚梓谦,你们决定,必须用受过专业训练的熟手。”
“而且,由于姚子谦的地位与名声,重庆除掉他的决心非常大,行凶者须得有非凡身手,能保证做成这桩事。而你,前次救下冯夫人,此次又放跑袁礼江,都是将不可能做成了可能,手段了得,即是明证!”
宋希文道:“我还想请问羽田先生,我是怎么避过众人视线,从舞场溜去兴源大厦杀人的?”
“这正是我想请教宋先生的地方。”
两人沉默片刻,忽然一起爆发出大笑。
羽田道:“你去空屋,从目前的证据推测确实不太可能,所以我虽反复强调你的嫌疑,上面还是以证据不足没有理会——可我对你的怀疑一刻都没有变过。”
宋希文道:“与我经历相似,身手相当的人何止几个几十个,你盯上我完全是碰巧,却自以为推断正确,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入死胡同。”
羽田微笑不语。
“你认为从你们手里救人不可能,我实在忍不住要笑,我身手如何羽田先生也非亲眼所见,不过听手下人形容而已。依我看,羽田先生倒是该更加用心地挑选人手,以防滥竽充数。但凡失败者总会找诸多借口减轻罪责,于是竭尽所能把我描绘成不可战胜的厉害角色,其实不过想逃避责罚而已。”
羽田清楚没有铁证是不可能撼动宋希文的,所幸他依然落在自己手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宋先生,其实你只要把袁礼江的下落说出来,我也不会为难你。你不说,我们对你的怀疑就会加剧,这又何必。”
宋希文无奈地一摊手,“我不是早说清楚了!我送他到江边,他上了一条船,去了哪里他没说,我也没问。”
“船是谁安排的?”
“自然是那两名绑匪了。”
羽田冷笑,“他们两个都是学生,哪有宋先生经验丰富,我恐怕是宋先生指点了他们吧?”
“你非要赖我头上,我能怎么办?”
“嘴真硬。”羽田笑,“不过你既然进了我这地方,清不清白,自然能见分晓。”
他走到门口,又回身,“现在你怕不怕?”
宋希文道:“怕,怕得想死!”
两人再次爆发出大笑。
钱塞进去几天了,总不见动静,洛筝心焦。
祁静有一天来告诉她,“我天天去找欧老,欧老说再耐心等等,那里面有个叫羽田的很难说话,就是他死盯着宋先生不放。”
“那到底定没定他的罪?”
“没说确切,即便定罪也要宋先生自己肯认吧。欧老这回对宋先生似乎不满,嫌他多管闲事,唉。”
洛筝心里刺了下,是她把宋希文拖进来的,以为能保住汪鉴和刘君,可那两人依然一死一伤,宋希文又吉凶未卜,实在……当然这么想有点马后炮。
祁静见她面色难看,忙宽慰她:“你放心,有欧老在,人总能保住的,只是要多费些周折,多难为些钱。”
天黑了。
洛筝在房里慢吞吞吃着晚饭,张婶包的馄饨,和平时一样鲜美,可惜她没有好胃口。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木格窗户噼啪作响——她神不守舍,忘了扣上窗子搭扣。起身关好窗,又觉得闷,便去阳台上站一会儿。
灯火管制下的城市隐隐绰绰,像沉没在巨大的海洋里,寥寥灯光来自远近住户的窗户,忽明忽暗,如天上的星星。一半是海洋,一半是天空,人浮于其间,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再过一小时,灯火会渐次熄灭,属于平民百姓的夜便真正来了。
有人在楼下吹起绵长的口哨,如振翅飞起的云雀,在天空划出一道圆弧。洛筝朝黑黢黢的地面瞟了一眼,借着一楼廖太太房里的一点光,恍惚看见有个身影斜倚在墙根。
她触电似的哆嗦了一下,欢喜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转身进屋,推了门直朝楼下奔去,生恐晚了,那幻影便会消失。
她跑得急,难免气喘吁吁,宋希文抱着膀子,眼眸亮闪闪地盯着她。
“你没事了?”
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差点哽咽。这场景多平凡,在过去经常发生,又多不易,她等得心都憔悴了。这会儿真怕自己只是走进了梦里。
“你看我像有事吗?”
他仍旧含着笑,轻松自如的语气。
洛筝的目光当真在他脸上身上浏览起来,朦胧的夜过滤掉了她恐怖的想象,眼前这个人的确和过去没什么不同。
她放心了,嫣然笑道:“上楼坐吧。”
意念里,有太多话要讲,有太多问题想问,可坐定了,忽然觉得一切问题都是多余,只要人在,心就踏实了。
她去备茶,他耐心等着,但那一刻的静默并非虚空,充满了泡沫一样轻盈的欢悦。奇异的感觉在两人之间传递,他们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
喜悦犹如一阵扩散的雾气,总要等源头静止了才肯停息,然后,所有乍然而起的悸动都回归原位,生活又实实在在落到地面,一切变化都发生在心里,唯有自己清楚。
宋希文是刚被放出来的,欧老派车去接他,祁静也同去了,一直把他送到家里,等欧老他们一走,他立刻就溜出来,直奔洛筝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