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了,洛筝毫无倦意。她挑了挑煤油灯的灯芯,好让光再亮一些。
上海水电供应紧张,家家户户配给少得可怜,一般人家只在吃晚饭时开一下电灯,吃完就关了早早歇息。这些麻烦洛筝在冯家时是感受不到的。她不习惯太早上床,便托张婶买了这盏油灯。
夜寂静如死,洛筝感到飘渺的孤独,她想写点什么。给祁静的稿子都是中篇,她从未写过长篇,还是习惯问题。
但她心里已经有了个故事,是打算写成长篇的,写她自己。她把曾经的经历转移到笔下这个叫“雨桐”的女孩身上,希望为雨桐画上句号的那天,自己也能将昔日的欢乐与痛苦一并放下。
关于这个故事,洛筝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雨桐满十岁以后,见过她的人都说:“瞧这小模样,将来肯定比你妈妈还漂亮!”
不过母亲并未因此而高兴,她总是责备雨桐淘气,就像现在——
小环正倚在游廊柱子上刺绣,雨桐悄悄走到她身后,冷不丁把一大捧桃花瓣撒在她头发上。
“下花瓣雨啦!小环变新娘子喽!”
小环丢下绣品就来抓她,两人在院子里你追我逃,足足笑出五六个人的声儿来。笑声突然被掐灭——母亲站在游廊这端,素着脸瞧她俩。
接下来是司空见惯的训斥,翻来覆去无非那几句话——母亲要她争气。雨桐不懂怎样才算争气,如果争气仅仅意味着枯坐在凳子上写字、背书,那么这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向往的好事,更何况姨娘说这些玩意儿对女孩而言压根没用。
“我一辈子没念过书,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没耽误!”
姨娘像朵小辣椒,长得美艳活泼,可是说话呛人,母亲瞧不起她,说她粗俗无知。母亲读的书和教书先生列的书目完全不同:《茶花女》、《思想集》、《玩偶之家》,还有不少英文杂志。姨娘笑话她,“读了那么多外国人写的书,最后不还是给中国人当小老婆!”
雨桐又给赶进屋里练小楷,一个个蝇头小字,果然像苍蝇一样讨厌,母亲还在数落她。
“这么大人了,还只知道玩!我在你这个岁数,整本的唐诗都背下来了,你记了几首了?”
小环在母亲背后朝雨桐吐一吐舌头,溜出去躲清静了。雨桐瞥见母亲左耳上的坠子,她想起姨娘耳朵边也有这么一副,比母亲的亮,一说话就摇来晃去,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母亲的却死气沉沉的。
这种时候能拯救雨桐的就只有钰姐。
“三姨娘,怎么又训上雨桐了?”钰姐笑微微进来,“还是个孩子呢!总把她拘在屋里会闷坏的——来,雨桐,姐姐带你出去玩!”
钰姐是第一个太太生的,老爷的心头肉,母亲不敢和她争,眼睁睁看着女儿被“解救”出去。
雨桐的手被钰姐握着,心里胀鼓鼓的,充满喜悦。钰姐大她五岁,已经有了成年女子的端庄。她把雨桐带到自己房里,给她解开散乱的发辫重新梳理。钰姐温柔体贴,雨桐最喜欢她。
梳好辫子,两人正吃海棠糕,钰姐房里的丫环悄悄过来递消息,梁一亭到府里了。
雨桐一听,立刻仰头去看钰姐的脸,不出所料,她的脸微微红着,却不扭捏,显出很大气坦然的模样,拍拍雨桐的小脑瓜,“看我做什么,我有西洋镜好看么?”
钰姐和梁一亭是指腹为婚的,谢梁两家门当户对,祖上又有不浅的交情,联姻顺理成章。雨桐从记事起,这位梁家二少爷每年都会定期来拜访,印象中,也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家里人都称道梁一亭仪表卓然,举止又稳重,和钰姐很般配。
晚饭时,雨桐在餐桌上见到了梁一亭,他嘴角含笑,不看钰姐,钰姐也不看他,大约都不好意思。雨桐碗里的菜被钰姐堆得小山一样。她抬眸时,正撞上梁一亭的目光,依旧那么似笑非笑的,好像捕捉到她什么秘密似的。雨桐心里泛起了嘀咕。
她怕老爷,饭一吃完就找个空子溜没影了。
梁一亭在雨桐心上的影子很淡,因为他是个一年仅出现七八次的人物,且多数时候他都陪着老爷在书房说话,偶尔和钰姐见上一面,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钰姐喜欢把雨桐拉在身边,大约有避嫌的意思,她和梁一亭争着教雨桐下棋,两人借空档说会儿话,他们说些什么雨桐一点没记住,那些复杂的棋局着实让她伤脑筋。
有次她发现自己从根子上就错了,便乘着“老师”们闲谈的功夫,悄悄把棋子挪到正确的位置,又飞速朝老师们溜一眼,不提防梁一亭正盯着自己,脸上浮着那种奇怪的笑。她很镇定地挺了挺腰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梁一亭也没戳破她。
雨桐觉得他和钰姐一样,都是很善良的人。在他们身边的日子虽然短暂,感觉却很好,踏实、可靠。即使不说话,就静静地坐着也舒服,同时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忐忑,担心自己一时鲁莽,打破了这和谐的氛围,幸好这种情况从未发生。
有时梁一亭来,而钰姐不在,他也会陪雨桐玩一会儿,那种时候,雨桐总有种感觉,好像钰姐一直在他们旁边似的。
那年夏天,雨桐冷不丁在放学路上见到梁一亭,他出现在这里还真是奇怪。
雨桐好久没见过他了,不觉多瞧了他两眼。梁一亭穿着学生装,人长高了一大截,身板格外挺拔。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十八岁了,据说明年就要出国。
她追上去问一亭:“你去我家吗?”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看了她好几眼,才“嗯”了一声,心不在焉的。
“你去找钰姐吗?”
他不回答,反问雨桐:“你怎么一个人回家?”
“本来是小环接我的,今天二姨娘让她去绸布坊拿块料子,我等不及就自己回去了。”
“你经常这样么?”
“嗯,反正也没几里路。”
“我记得你家有私塾,你怎么跑外头来上学了?”
“彭先生教的东西我娘早教会我了,她看不上那些人成天之乎者也的,一定要我去上新学堂。为这事还跟爹爹吵嘴。不过我娘一哭,爹爹就答应了。”
梁一亭笑,“你喜欢新学堂吗?”
“喜欢啊!学堂里老师多,同学也多,还有许多好玩的课程,彭先生就只会教古文。我最喜欢地理课了,吕老师上课会抱一块小黑板来,先确定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然后讲河流,一边讲一边把河流画出来,再讲山川,然后是城镇,讲完了,地图也有了!”
雨桐说个不停,她喘气的功夫,梁一亭道:“果然新学堂比家里好,话也多了。”
她走起路来还和从前那样一跳一跳的,两根辫子不断打在肩膀上。梁一亭陪在她身边,像个家长。
“你娘对你真好,我有个妹妹想入新学堂,母亲反对得厉害,只能在家做女红,偷偷读点闲书。”
雨桐忽然不跳了。
“女人是不是可以用哭来谈条件?我娘每次要爹爹答应什么,总免不了哭上一回。”
这问题把梁一亭难住了,他笑笑说:“也许吧。”
雨桐叹气,“可我就哭不出来,我娘有时候生了气打我,小环说只要我哭几声,她肯定就不打了,可奇了怪了,我越是着急想哭就越哭不出来——你笑什么?”“没什么,雨桐和小时候比,一点都没变。”
“我娘也总这么说我……是不是不好的意思?”
“没什么不好。”
谢家大宅眼见着就要到了,梁一亭脚步慢下来,雨桐觉得奇怪,“你不进去吗?”
他踌躇着,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钰姐今天在家呢!”
她这么一说,梁一亭便又继续朝前走了。
雨桐觉得他心里像藏着什么事。吃晚饭时,夫人和他说话,他不像平时那么对答如流了。钰姐似乎也留意到了,情绪始终不高,有点愁眉不展。
雨桐纳闷,打算吃过饭问问钰姐到底怎么回事,可等她回房换了衣服再找过去,丫环说钰姐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
小环告诉雨桐,梁一亭要去美国马萨诸塞州一个叫波士顿的地方读大学。
马萨诸塞,波士顿。这些地名雨桐很陌生,透着一股子神秘,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美好的东西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她开始想象波士顿的样子,街道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这种想象在她的成长岁月里经常发生,不止想象波士顿,她想象一切能够引起温暖情绪的东西,仿佛在心头栽下一粒种子,它生了根发了芽,成为一种在精神上帮她远离苦闷的力量。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十二岁的雨桐还顾不上这些,她奇怪的是钰姐为什么不为梁一亭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他这一留洋,跟钰小姐就离得远了,最少四年后才能回来,谁知道在外面会不会发生什么故事。听说出洋的学生都开放着呢!”
“钰姐为什么不跟他一块儿去?”
“太太不答应呀,说没结婚就在一块儿传出去难听,可要是现在结婚吧,年纪都还小,会影响学业。其实还不都是借口,太太不就是看不惯老爷宠钰小姐嘛!况且,这件事若是由梁家提出来倒也还好,太太即便不乐意也没辙,偏偏那位二少爷闷口不提,太太这声口可就响亮啦——人家不说,你主动贴上去,像什么话嘛!也难怪钰小姐不高兴!”
雨桐不说话了,她不算长的人生岁月里见识到的尽是些无奈事,就连钰姐,她以为在这个家里无所不能的女孩,原来也有碰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