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饭都没吃,一路走回宋希文停车的地方,上了车,洛筝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
“现在去哪儿?”
宋希文道:“去我那里可以吗?我得换身衣服。”
“行。”洛筝的心又怦怦跳起来,“你是不是……对竹内干了什么?”
宋希文沉默了几秒,说:“我杀了他。”
洛筝其实已经猜到,“你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我本来就是干这事的。”他语气平静,与平时的油腔滑调判若两人,“杀汉奸,还有日本人。”
猜测得到证实,洛筝忽然觉得兴奋,血液里一下子充入许多气泡,身子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飞起来。
“你也是锄奸队的?”
“对不起,我的身份,谁也不能告诉,有纪律。”
洛筝体谅地点点头,“没关系,我明白的。”
“不过性质和锄奸队也差不多。”他又道。
“那么,你的确是东北人?”
“对,我是铁岭人。”
1931年东北沦陷时,宋希文十九岁,和哥哥一起参加了抵抗部队,全家因此被日本人杀光,得到消息后,他瞒着哥哥独自潜入沈阳,伺机刺死了下令杀害他家人的日本军官吉原。
“去的时候我预备跟他们同归于尽的,但我哥带着人赶来,把我救了出去……也算是奇迹。”
“你不是说你哥哥是神枪手?”
宋希文笑笑,“你还记得?”
“……那天在一品香,就是他吧?”
他不吭声,等于默认了。
“如果我说错话,他会真的开枪?”洛筝想起宋希文奔上楼来时惊恐的目光。
他没法沉默了,低下头,轻声说:“是欧老去告诉了他,欧老不知道我哥是阎罗王脾气,为了保证我在上海的安全,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那么害怕,是对我没信心?”
“我不能拿你冒险……我跟欧老吵了一架,也跟我哥闹翻了,直到他答应不再动你的脑筋。”他苦笑一声,“我哥对我很失望,在他眼里我想必不合格。”
“怎么会,你身手那么好。”
“干这行不能有感情。”
洛筝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是人怎么能割舍得了感情?”
宋希文朝她感激地一瞥,“对不住,屡次拖你入这种危险。”
“我愿意的。”洛筝想了想说,“如果有一天你暴露了,我会掩护你。”
宋希文笑起来。
“你不信?我是认真的。”
“我信。”宋希文说,“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小祁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也在做一些事。”
洛筝忐忑,“和你一样?”
“那没有,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报刊新闻一类有关。”宋希文顿一下,还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宋希文在东北获救后,哥哥担心他再鲁莽行事,便向上面作了申请,很快安排他到广东参加要求极为严格的特殊训练,此后他便以广东为据点,秘密辗转在数地执行任务,直到五年前被正式派驻上海。
洛筝问:“你认得竹内?”
宋希文摇头,“我再没回过东北,竹内既然说在沈阳见过我,他应该就是吉原身边的士官,他认出我会是个大麻烦,必须干掉他。”
洛筝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早就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了呢?”
“应该不会,否则我还能这么安生地在上海待着?”
他说得轻松,其实是不想让洛筝担心。
眼前浮起竹内不断拨号的场景,几乎可以肯定和自己有关,而且宋希文已经猜到——竹内是在给羽田打电话。
“凶手拉开电话亭的门时,竹内君很可能回头看过,但他没来得及呼救便给杀害了。”
电话亭旁,羽田正听古川分析案情。
“凶手用的是一把小尖刀——这种刀子方便随身携带,致命伤在咽喉部位,差不多是当场死亡。”
古川忽然从背后抱住羽田,手往前一探,在羽田喉咙上利索地一抹。
“整个过程应该就是这样。”
“之后呢?”羽田问。
“凶手在杀害竹内君后,将他身体反转,从电话亭里拖出,顾虑到路上有行人,出了电话亭后,我猜他必定会改成搀扶姿势,就好像准备送一位醉酒的朋友回家,这样做不容易引起路人注意——你们来看!”
他引导众人从电话亭往法桐树下走,一路上都有断断续续的血迹。
羽田仰头,双手叉在腰间,“那么,凶手是在电话亭里杀了竹内,又把竹内的尸体拖到这棵树下,然后逃走了?”
古川点头,“我认为是这样。从他进电话亭,到把竹内扔在树下,前后不会超过三分钟,干净利落,是个很有经验的杀手。”
“你认为会是谁干的?”
“从杀人手法上看,和去年重庆在上海实施的几起恐怖暗杀一致:都是刀子,都是割喉,一刀毙命。据此推测,很可能是蓝衣社在上海的残留分子做的。”
羽田转头去问案发所在地巡捕房的一名侦探,“这个案子,你们怎么看?”
那侦探忙道:“也不排除是萧萧事件引起一些激动的情绪,竹内先生很可能因为言语不当而被当成了发泄对象……”
羽田不同意,“竹内刚到上海,身份很隐蔽,他又会说流利的中文,不论是蓝衣社,或是那些激动的中国人,怎么会留意到他?另外,竹内被杀前正在打电话,他是要打给谁?”
古川道:“这个可以查。”
羽田点头,“电话是关键。”
他一直疑心竹内是想打给自己,昨天傍晚他和吉野去沪西办案,九点方回,办公室里一度无人。
如果他的确是打给自己,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羽田不信竹内的被杀是偶然事件,一连数日冥思苦想,把竹内在上海的人际关系翻了个遍,试图找出替好友复仇的蛛丝马迹。
有天晚上,他去吉祥饭店会客,走在回廊上时,记忆的引线忽然被点燃——
“这人是谁?”
“一条泥鳅——你认识他?”
“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是那天晚上他和竹内的一段简短对话,而那条泥鳅——正是宋希文。
羽田忽然有种被雷击中的感觉。
如果是宋希文杀害了竹内,那么不难推测,他们必定再次碰过面,而竹内终于想起了宋希文的真实身份,宋希文也了解到这一点。
羽田曾叮嘱过竹内,只要想到任何与宋希文相关的事,务必要告诉自己,所以竹内想打电话给他汇报此事,却未成功,而宋希文恰在此时赶到,将他杀了灭口。
这条设想不仅逻辑通顺,且丝毫不牵强——天下不可能真有这么多巧合!
一想到自己错过了竹内的电话,羽田便捶胸顿足,悔恨交加,“竹内君,我一定会为你报仇血恨的!”
洛筝抱着洗衣盆下楼,张婶和廖太太在院子里聊天,说的还是萧萧的惨剧。廖太太手上拿着一张白色小报,传单大小,上面是萧萧事件的详细报道。
“我一早开门就发现门缝里被塞了张这个东西。”张婶告诉洛筝,“买菜路上也见了不少,好像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廖太太道:“刚刚陈太太给我打电话,问我收到小报纸没有,我说收到了,现在大概全上海的人都在看这张报。”
“要死了,不知道东洋人会不会出来作梗?”张婶担心起来,“这个和前两年的抗日传单一个样子嘛!”
“禁是肯定要禁的,租界上别的好说,新闻报纸都怕日本人的,否则也不会大报上一字不登,就靠这种小传单了。”
“不听话东洋人要来杀的呀!”
廖太太想了想,把传单一团,交给张婶,“你去丢掉吧,免得招麻烦,咱们还是平平安安过日子要紧。”
张婶连连点头,接过纸团往外走,被洛筝拦住,“张婶给我吧,我一会儿出门,正好帮你扔掉。”
廖太太一只脚已经跨进房门,听到洛筝的话又退出来。
“聂小姐,你尤其要小心啊!你在日本人那里有过登记的。”她眼里显然还有别的意思,但顾及面子闭了嘴。
洛筝进去那一趟,闹得沸沸扬扬,自己的身份自然是瞒不住了,张婶倒没什么,廖太太最怕这种惹事的名人,以后见了洛筝,眼神总有些异样。
张婶有次偷偷告诉洛筝,廖太太原本想请洛筝搬走的,让她给劝住了。
“廖太太人很好,就是胆小怕事。”张婶努着嘴说。
洛筝走到巷口,脚步慢下来,把小报纸展平,细细读了一遍。
萧萧的葬礼在前天举行,洛筝和祁静一起去了。萧萧躺在棺木内,面目如生,仿佛一个倦极了的女孩暂时沉入睡眠。棺木周围摆满了鲜花,教堂内外挤得水泄不通,无数萧萧的剧迷和同情者赶来为她送行。
官方媒体保持着一致的沉默,但世人的怒气是压不住的,仿佛有千钧之力,连天空都明朗不起来,始终阴沉晦暗。
仪式完毕,扶送灵柩入葬时,万人空巷,啜泣声此起彼伏,那景象令洛筝深深震撼。
“这一幕将永远被国人铭记。”祁静握着她的手,悄悄说,像在立一个誓言。
报纸上的撰文者名叫“公心”,当然是笔名,从字里行间,洛筝读出了熟悉的气息,忧虑从心头缓缓升起。
她打算去找祁静,也许自己能帮得上什么,乘还来得及。
一辆军用吉普突然咆哮着逼近,嘎然一声停在洛筝面前,车窗半落,羽田的脸在里面若隐若现。
洛筝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逃,深知没用,不如为自己保存点尊严。车里跳下两个打手模样的男子,显然都是中国人,一左一右抓住她。
羽田在车窗里对她说:“聂小姐,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在你家不方便,麻烦跟我走一趟!”
洛筝以为这次被抓和祁静有关,然而在审讯室,羽田劈头就问:“1月9日,你是不是和宋希文在一起?”
1月9日,正是宋希文干掉竹内的日子,这比找祁静的麻烦更糟糕,洛筝略低了头,想要掩饰瞬间苍白的脸。
“我不太记得了。”
“给你一分钟,好好想想——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如果聂小姐的确和宋希文在一起,肯定不可能错过。”
“那天……宋先生来找我商量稿子的事,他习惯把意见写在纸上,谁知怎么也找不着那张纸了,所以,我随他去了他的公寓。”
羽田嘿嘿一笑,带点猥琐,“你经常去宋的公寓?”
“有事才去。”
“你和宋希文什么关系?你是为了他才和冯少杉离的婚?”
洛筝低声说:“这是我的私事。”
羽田大笑,然后又问:“那么你什么时候去的宋希文家,在那儿待到几点?”
“我没留意时间,去他公寓时天还没完全黑,回来大概得九点以后了。”
“这期间,你们没去过别的地方?”
“没有。”洛筝抬起头,用迷惘的眼神望着他,“羽田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1月9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不知道?”
洛筝摇头,目光有些呆滞。
羽田俯身,凑近她,一股浓烈的烟臭味令洛筝几欲作呕,她屏住呼吸没敢动。
“我的朋友竹内被人杀了。”他在她耳边阴森森地说,“我怀疑是宋希文下的手。”
洛筝露出诧异加惶恐的神色。
“更巧合的是,被害地点离你住的地方不远。我可以假设,宋希文是在去你家的路上遇到了竹内,随后因为一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将他杀害——宋希文到你家时,有什么异常么?”
洛筝苍白着脸,想一想,又摇头,“我看不出来。请问,你的朋友是什么时候被害的?”
“那天晚上的七点到九点之间。”
羽田围着洛筝慢慢转圈,表面上他的问题都和宋希文有关,但他更期待从洛筝身上找到突破口。
洛筝只是在刚开始时惊慌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如果羽田已经找到宋希文杀人的证据,他根本用不着大费周章在自己身上磨时间。
她故意松一口气,很肯定地说:“那绝不可能是宋先生干的。因为宋先生五点半就到我那里了,此后我们一直在一起。”
“既然你这么说,我只能认定你是宋的帮凶。”
洛筝笑着摇摇头,表示这种推测实在是无稽之谈,“既然羽田先生怀疑宋希文,为什么不直接找他问呢?”
“他跑了!”
“跑了?!”洛筝的诧异是真实的。
羽田始终留意着她的表情,再次俯首,“怎么,他没告诉你?”
“没有。”洛筝轻声说,神情冷淡了许多,“我和他只是业务上的关系,他没必要事事都告诉我。”
“我的人曾经追踪过宋希文一段时间,有个事实,我想聂小姐也许有兴趣知道,宋希文有许多情妇,有时候他去那些情妇家里,有时候是情妇到他家里。”
羽田幸灾乐祸望着洛筝:“你是不是后悔为了他离开冯少杉了?”
“羽田先生还有什么要问的?”洛筝板起脸,声音也更加冰冷。
羽田不说话,光盯着她琢磨,好一会儿后才说:“你可以走了。我要提醒你,万一宋希文来找你,而你隐瞒不报的话,那么即使冯少杉肯为你出面也保不住你——听明白了?”
“明白。”洛筝与他目光相对,深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