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上午十点,周围静悄悄的,好像整栋楼都空了。
尹蓁给花浇了水,给鱼投了食。
怀特,那条白底黄斑纹的金鱼——她始终也没弄明白是什么品种,隔着玻璃凝视了她一会儿,又甩甩尾巴游走了。
怀特陪伴她两年了,每次它掉头离去时,尹蓁似乎都能听见一声嘟哝:没什么大不了的。
尹蓁喜欢规律的生活,在一条笔直的线上落下痕迹,没有拐弯,没有意外和冒险,即使就这样平淡无奇走到终点她也愿意。
她把便笺条折好,塞进白色信封,放在邱之成那一边的床柜上,压在台灯座底下。信封很薄,仿佛里面什么都没有,尹蓁又把它拿出来,在正面写下邱之成的名字和今天的日期。
“我对眼下的生活,对你都有点厌倦了,我想你也有同感吧?我们应该分开一阵,半年后我会回来,到时我们做个决定。”
她原本写了封三千多字的信,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也许还是简短点儿好。
他们结婚八年,没有孩子,是尹蓁的问题,输卵管堵塞什么的。一开始没有太担心,医生说可以治疗。
手术失败了。
“一般来说是能治好的,但你的情况比较特殊。”
尹蓁已被反反复复的希望和失望折磨得神经麻木,医生解释时她并没有仔细听。
一般情况……而你是上天挑中的,要吃一点特别的苦……
那是结婚第三年开始时发生的事,一个意外,很热闹,邱家的亲戚纷纷上门出谋划策,也有人偷偷劝邱之成跟她离婚,不知怎么最后这些话总能传到尹蓁耳朵里,虽然她并不想听。
邱之成用一句话堵住了这些人的嘴,“不离,没孩子就没孩子。”
那时尹蓁实在很感激他。
她和邱之成在大学里就认识,两人都爱泡图书馆,兴趣相投,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似乎生来就该如此。
邱之成爱开玩笑,尤其喜欢逗尹蓁,而尹蓁每次都笑得像个傻子。他们坚信会相爱一辈子,关于这一点,每年彼此至少要确认三四遍。
如何判断一个人对自己的爱呢?
冰箱里常放着精致的糕点,邱之成买的,却很少吃,最后总是尹蓁在快要过期前吃掉了。有时邱之成会开玩笑说,他是故意留给尹蓁的,看她忍到什么时候才吃。
但有时他会突然打开冰箱。
“我的蛋糕呢?”
“我吃了。”尹蓁说。
于是他大发雷霆。
尹蓁宁愿相信他是迁怒,因为工作,或者别的不那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结婚第四年,邱之成变得爱发脾气,以跟尹蓁反着干为乐,而尹蓁开始爱哭。然后,他会来哄她。
尹蓁越来越擅长精确衡量:每一次邱之成语气里的变化,他付出的耐心多了还是少了?
有一回尹蓁委屈极了。
“为什么你现在老惹我生气?”
邱之成忽然变得温柔,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擦过,“这样一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不会太想我了。”
尹蓁感到恐惧,怕失去他,也许她已经失去他了。
结婚第六年,尹蓁得了一种怪病,浑身乏力,吃什么都没胃口,整天昏昏沉沉就想躺着。
邱之成带她去看医生,检查、诊断、吃药,然而毫无效果。有位医生勉强想往更年期综合症上归纳,但尹蓁才三十二岁呀。
她日渐消瘦,像被剪下的玫瑰那样枯萎。邱之成打听到一位擅攻疑难杂症的内科专家,一番周折后,尹蓁被安排入院治疗。
每天她要吃很多种药,但对于病症,那位主任医师给出的答复却很模糊。
“一种慢性病,我认为和精神状态有关……得有耐心。”
尹蓁看了看邱之成,而邱之成没有看她,低头拨弄病历的一角,像在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深意。
晚饭后,邱之成问:“要我陪你吗?”
尹蓁摇头,她没到不能自理的地步,而且邱之成明天还要上班。
“那么,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尹蓁点点头,目送邱之成走出病房,着实松了口气。她曾经那么依赖他,害怕他从自己视野里消失,然而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待着。
尹蓁坐在病床上,床靠着阳台,窗户宽敞而明亮,阳光能直接晒到被子上。
主任的诊断令她想起三年前同样的境地——在医院里辗转,找不到出路,看不见尽头。原来上天可以一而再再而三选中你,不同的是,她不再像上回那样惶恐。
主任的脚步声惊动了尹蓁,她想下床,被他阻止。
“没事,没事。”
他搬了张凳子在阳台门边坐下,跟她闲扯起来,家里怎么样,工作怎么样,慢条斯理的语气,与诊疗时完全不一样,尹蓁的神经逐渐舒缓。
家庭生活没什么可多说的,尹蓁讲了许多工作上的烦恼,琐碎但同样折磨人。主任认真听着,偶尔点头、沉思,继续问。
尹蓁渐渐回过味来,“主任,我的病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感叹似的张开嘴,左手有节奏地拍打大腿。
“仍然无法确诊,临床表现多样,看上去是几种病的结合,但很难归因,我还是坚持原来的观点,属于精神状态引发的机能紊乱……我只能说,这个病很可能是性格导致的,不会很快恢复,需要时间好好调养。”
主任看着尹蓁,“如果条件允许,把工作辞了吧,在家休养一段,应该会有改善,和你先生商量一下,啊?”
邱之成同意了,“只要对身体好,那就辞职吧,也没什么。”
他有点漫不经心,似乎被别的事困扰着,而尹蓁只不过是烦恼间隙的点缀。她可以确知他不再爱她了。她没有哭,声色不露接受了事实。
不可能事事圆满,你总得接受残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
也许,她得病是上天在替邱之成惩罚她——她这样拖住他,她有什么资格剥夺他延续后代的权利?
这种想法在结婚第五年时反复纠缠过尹蓁,当然与她所受的教育相违背,但人情世故的力量过于强大,不是几年高等教育就能抵抗得了。陈旧的观念并非俗人独有,也在她脑海里时隐时现。
时间流逝,思虑加重,她独特的病灶在身体里酝酿而成。
主任说得没错,是她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尹蓁告诉他工作上的烦恼,她只敢告诉他这些。至于真相,只有她自己知道——
结婚第四年,她发现了邱之成手机里的秘密,一个女人。
她去找了那个女人,让对方走开,她成功了。
后来尹蓁一直想,如果丈夫已经爱上了那个人,他们是有可能走到一起,结婚、生育,就像植物开花、结果。却因为她,什么也没发生。
她成了某种阻碍,这念头令尹蓁越来越不安。
当尹蓁发现他们依然保持着联系时,她清楚是时候改变了。
她试着想象一个人生活,就像邱之成出差时那样。一个人的生活应该更容易把握吧?剔除掉她对邱之成的依赖,对寂寞的排斥。
她只是从一根直线转入另一根直线而已。
没什么难的。
十一点整,尹蓁最后扫视一遍房间,拎起行李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