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性格与慢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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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尹蓁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崭新状态。

早起晨跑半小时,然后去超市买菜,回到家就忙活给母亲做吃的,炖品、小点心、各种精致菜肴,每天不重样,为此她还买了本食谱,专挑清爽可口、易于消化的老年人口味做。

十点半,她把食物打包了去敬老院。也不光带母亲那份,和母亲常在一起的老人都有,逢她兴致高来个大手笔,比如炖牛肉,做起酥点心,也会分些给工作人员(越是管理松懈的地方,搞好人际关系越重要),门房、护工、值班医生、护士,谁当班就送谁,落一好人缘。

有时连厨子都送——这里的厨子赵师傅是东北人,爱开玩笑,每回见尹蓁捧着新做的点心来找自己,他老远就嚷嚷起来:“嗨,小尹哎,又来砸老赵的场子啦?”

和母亲住同屋的梁老太偷偷嘱咐尹蓁别给小陈留吃的。

“我们叫半天她只当没听见,非得她高兴了才来干活,就这态度,你还给她送吃的!”

尹蓁没听她的,给这个送不给那个送,不没事找事么?

她送谁谁都高兴,唯独这个梁老太难伺候,这不吃那不吃,好像尹蓁给的东西有毒,母亲趁她不在交待女儿,“以后别给她留了,推来推去我看着都累。”

尹蓁倒是无所谓,但不理解梁老太怎么会这样。

母亲告诉她,老太清高着呢,跟谁都不愿有物质来往,怕吃亏,她儿子常给她寄东西来,都是高档货,进口饼干、日本糕点,她从来不跟人分。

“她儿子干什么的?”

“不晓得,神秘得很,反正挺有出息的。”

中午吃饭都在小食堂,尹蓁爱听老人们家长里短闲扯。老人们缺听众,尤其是小辈听众,所以只要尹蓁在场,大家的谈兴总都被勾起来,抢着跟她说话。

钟伯最强势,别人话没说完他就粗鲁打断,或者全盘否定对方的回忆,强行植入自己的,费伯就嘲讽他强盗脾气上来了,小心被人举报了翻旧账。

说了几次,尹蓁忍不住问母亲:“钟伯以前还做过强盗啊?”

母亲笑,“灾荒年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谁没干过点荒唐事啊!你外公那会儿还私自找地方种红豆给我们吃呢,这在当时是很危险的事,资本主义尾巴哎,可不这么干,家里小孩得饿死!”

费伯见尹蓁好奇,立刻给她补起课来,说钟伯所在的骆家村处于由南到北的扼口上,南边有座电厂,工人大多来自上海,电厂是国家重点单位,福利好,即使灾荒年,工人们也能分到诸如奶粉、苹果之类的稀罕物。逢假期,有不想回上海的,就到附近走亲戚打发时间,骆家村是必经之地,上海人携水果、营养品等物经过时,就会给村民拦住。

“人可以过去,但东西得留下!”

所以上海人常常是“净身”去走亲戚的,骆家村出强盗这事就在四邻八乡传开了。

“这算什么!”钟伯大声道,“解放前我爷爷还跟人去抢过地主老财呢!还有我四叔和二舅的老婆都是抢来的!”

“你行了,别吹了!”费伯抢白他,“你爷爷就是个放风的,连地主家的门都没敢进!我舅公才是拿主意的那个哩!怎么进门,抢完了怎么逃出去,全靠他指挥!”

赵师傅插嘴:“就是俗称的匪首。”

“还有你二舅那老婆,你也好意思说,那丑的,这么多年就没敢出来露过几回脸!”

母亲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听听!他们还觉得挺光荣,全是让穷给闹的。”

大伙儿有说有笑的时候,梁老太就孤零零坐在单桌上,慢条斯理吃自己的东西,对尹蓁带来的“加料”不屑一顾。

她不合群,别人自然也看不惯她,可她偏偏又喜欢显摆儿子,大约儿子实在很令她骄傲,见缝插针地把话题往儿子身上引。

钟伯有一次调侃她:“既然你儿子这么厉害,怎么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啊?”

梁老太辩解说:“他忙呀!事业心强,也没看上谁,他要点头,一拨儿姑娘抢着嫁呢!”

“我猜不是他看不上姑娘,是长相不够吸引姑娘吧!”

梁老太急了,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两寸免冠照片一枚,证据一样举在手里。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长相哪里对不住人了!”

老人们哈哈笑着,就是没人去接照片。

正好尹蓁经过,被她一把抓住,“小尹你看,我儿子像不像唐国强?”

尹蓁接过来一打眼,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长得蛮精神,跟唐国强比还差了点儿,但也算不错了。

“挺帅的啊!您儿子才二十出头呀?根本不用急嘛!”

几个老头乐开了花,“二十出头?那得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尹蓁这才得知梁老太儿子今年三十有三了,难怪她天天唠叨媳妇的事,自己没留神戳了老太太一刀,不免有些囧。

梁老太悻悻地收好相片,低声嘟哝:“跟你们这些人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尹蓁一般要到晚饭后才离开,除了给母亲弄吃的,陪着说说话外,往往无事可做,尤其母亲下午要睡长长的一觉。尹蓁先也靠在床尾跟着眯会儿,醒来母亲睡得正香,她就出门溜达溜达,几次撞上骂骂咧咧的阿娟。

底楼有个老人不知得了什么毛病,常常把大便拉在裤子里,上一班的小陈或小严拖拖拉拉不及时给人清理,到了下班就溜之大吉,把难题丢给阿娟。阿娟知道老人捂了一个多小时了,气不打一处,扯起嗓门就骂,但她骂得没方向,尹蓁听半天也没闹明白她是在生老人的气,还是对同事不满。

母亲说,阿娟家里很困难,丈夫几年前出车祸成了傻子,儿子高中没考上,一天到晚野在外面不知干什么,公婆倒是都在,可全是人精,成天哭穷,连饭都很少给阿娟做。她一个人的工资要支撑一家三口,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太重要,她心里有气,却谁也不敢得罪,怕不小心砸了饭碗。

尹蓁听了难免同情阿娟,有时见阿娟忙不过来,就主动过去搭把手,日子一久便成了习惯,经常能听见阿娟在走廊里喊:“小尹,小尹哎,李阿婆要洗个澡,你过来帮帮忙吧!”

尹蓁一开始对老人的身体和气味是抵触的,还有永远洗不干净的床单——她来的第二天就把母亲房里的日用品统统换成新的,以后母亲的床单衣服都是她给洗。不过这里看到的肮脏画面实在太多,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了,洁癖的毛病不治自愈。

有天傍晚,尹蓁看见阿娟独自坐在花坛边抹泪,过去一问,原来她婆婆的小姊妹早上到她家去玩,婆婆居然对人家说,这个家弄成现在这样全是因为阿娟,阿娟命不好,算命的说她是扫把星。

她胖乎乎的脸上全是泪水,自来水龙头似的关不住,可见心里有多苦。

不过隔天下午,尹蓁看见她跟老赵在厨房门口说笑,阳关灿烂的表情里一丝晦暗皆无。尹蓁暗叹,还是阿娟这样的人想得开,换成自己,非郁闷死不可,哪还笑得出来。

在这里呆久了,尹蓁日益感觉到这些垂垂老人们的豁达与深沉。

费伯的小女儿从西安回来探望他,手脚利索,嘴巴又甜,把费伯哄得脸上阵阵开花。

母亲却告诉尹蓁,这个小女儿不是费伯亲生的,是他老婆被人强奸后怀上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这个女儿最孝顺,一有假期就飞回来看父亲。

尹蓁吃了一惊,再细细打量那对名义上的父女,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嫌隙。老人们经历多了,到晚年时常能波澜不惊讲出几十年前的秘密,好像他们也从未有过惊讶的时刻似的。

尹蓁难免好奇,那小女儿知道自己的来历吗?费伯对她和对亲生孩子一样吗?从来就没区别对待过,还是已经愈合了伤疤?

母亲不以为然说:”过日子嘛,有时候糊涂一点反而好,斤斤计较可是一天都过不下去的。”尹蓁沉下脸来,怕母亲引申到自己身上,母亲见状,很自觉地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