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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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艾丽莎·噩耗(3)

英格兰的阶层等级,跟法兰克的大不同,并不森严。国王还没到,晚宴已经开始。鲁特琴拉出前奏曲,人们纷纷纷纷站成队列。我站在人群中的不起眼处,四处张望,寻觅胡安的身影,一只手却被人轻轻握住——

“公主,在找我吗?”是胡安。他轻佻地在我手背上再度一吻。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当日初见时,那个同样意气风发,同样轻佻的以撒。

也许当时的我,太过寂寞。当时我对以撒的感觉,要比此刻眼前这个贵公子好得多。此时此刻,我在英格兰深宫中孤苦无友,甚至还有些许怀念当日那个温和友好的以撒。

胡安仍在看我。

作为女性,我不愿直接承认在找他,我随口说:“我在找……米迦列。”胡安一笑,我这才想到,自己也许亦是个不会撒谎的人。“晚宴刚开始,便见不到他踪影。我们别管他。”他拉过我的手,将我带到对舞的人群中。

“他总是这么神秘吗?”我被他牵着走,一边在没话找话。

“从小到大,他都是将心事藏在心里的人。”胡安讽刺地笑道,“对于一个要保守他人秘密的神职人员来说,这可真是最适合不过了。”

我想起,哥哥们说过,米迦列并不安于当神职人员,他期望在军事上有所建树。我又想起从英格兰到法兰克那天,他将一整队管理得井井有条,在战场后方截住了沃里克的退路,干净利落,浑然不似个修士。

乐声悠扬奏响,胡安握住我的手尖,将我轻轻带动。显然,在充斥着诗人、画家、公爵、贵妇、酒鬼与妓女的罗马城长大的他,比在马背上长大的以撒更擅长跳舞。我在他身上,隐约嗅到了女性的香水味和葡萄酒的气味。

呵,他是另外一个路易哥哥么。我在心里笑了起来,却又有些许无奈——我知道以撒正在向教皇申请要解除我与胡安的婚约。他会说,我是他的情妇。他会说,我的声名已被玷污。但是我有信心,我知道,胡安不是傻子,他懂得一个法兰克公主的重要意义,他不会放手。

所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注定要成为我的丈夫了么?

我不自觉地低声叹了口气。

“你有心事?”胡安贴近我的脸,一笑,又扭头离开,半长的头发擦过我的脸颊。他不按章法,却跳得轻盈迷人,将我轻轻带到怀里。乐声掩盖下,我好几次要开口问他法兰克的事,他却只是轻轻一笑。

终于一曲终了。他趁着曲终将我拉到怀里,我的脑袋贴在他的胸前,他在我耳边说:“我们到走廊上。”

我的心跳得剧烈。

不,不是为他。是为了哥哥们。是为了这一刻,我终于能够有机会跟他私下交谈,打听消息。我既激动,又不安,不知道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消息,是好是坏。他说我并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我的心跳得厉害。

在下一曲乐章响起之际,胡安将我带到长廊外。月影浮动在枝叶间,映在他身上,仿佛法兰克帝国呼之欲出的秘密。大厅内的乐声活跃,男男女女的笑声放肆地传过来,光是听在耳边,已经让人面红耳赤。

真是个不守章法,不讲礼仪的国家呢。就像他们的首领一样。

我按住心脏,低声追问:“法兰克现在……”

胡安低下脑袋,嘴唇离我很近,“听说……”

“甘迪亚公爵——”长廊那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的身子一颤。胡安已经回过神来,不慌不忙地轻轻松开我,向着长廊那头的人影缓缓行礼,“国王陛下。”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从花园树影间向我们走来的,是一身戎装的以撒。他风尘仆仆,黑色战袍在夜风中往后扬起,领口处露出他身上的锁子甲,闪着银白色光泽。浅棕色头发长长了些,松松地拢在耳后,看上去犹如一只优美而危险的豹子。

他正大步朝我们走来。

我极度失望,怨恨这人居然此刻出现。而法兰克……我连法兰克的一点消息都还不知道。以撒,这个可怕的男人,已经回到英格兰,带着他自以为是的胜利姿态。

以撒已经来到我们跟前。这个刚刚结束连场征战的人,居然没有一点疲态,眼神中似乎生着熠熠的光。

“没想到甘迪亚公爵会来到英格兰。”

胡安微笑,“顺路经过,明天就走。真荣幸能赶上陛下的庆功宴。”

以撒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隐秘的火焰。我的心一跳,赶紧别过脸。

大厅里传来人们的嬉笑声,似乎跟这长廊上的寂静不在同一空间。这使得这长廊上的空气,更为诡异微妙。

以撒说:“公爵不若跟我们一同进食。”

胡安欣然说好。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号角声响起,人们纷纷向进入宴会大厅的国王行礼致意。然后大家都注意到了,以撒是跟胡安和我同时进去的。

——我当然看到他们的眼神,尽管那掩饰得很好。

谁都相信,我一度是以撒的情妇。当他们后来知道我是法兰克的公主后,又都知道我早有未婚夫。

都是一副好奇与看戏的表情。

我似乎还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声音——“看,那个高贵的公主不也是被陛下给占有了吗?她怎么还能这样恬不知耻地跟在两个男人身边,跟他们平起平坐呢?”

以撒迈开步子,穿过这群人中间。与往常不同,这次他并没有亲切地跟每个人打招呼,他的眼中甚至还有厌烦。

我心想:沃里克的威胁彻底解除了,他在国内地位巩固,不再需要一一应付这些人。这些趋炎附势,一心要在他身上获得好处的人。

我打了个寒颤:看来,以撒很快要开始清理国内势力了吧。

他下令:“到餐室去。”

我们进入餐室,就此与外面欢快的舞曲音乐相隔开,俨然另一个隐秘世界。室内放着大把大把的百合花,香气四溢。

里面一早已准备好。两边的侍从用力从两边拉开门,我们看到米迦列站在里面坐着看书。胡安笑道,“原来哥哥你在这里!是怕外面吵闹么。”

米迦列不置可否,阖上书本。我注意到,他在看《高卢战记》。我皱了皱眉——他真不像个神职人员。

而这个人,永远比我们早一步知道以撒的行踪。

我们各自落座。佣人斟上冰过的葡萄酒。塔形烛架上,烛焰点点倒映在银质餐具上。水晶杯洁净明亮,有序排开。空气间弥漫着鲜花的味道。侍席的男仆在我们肩背间端上一个又一个盘子,然后将我们挑选的那块递到你盘子里。我忽然觉得,这不像以撒的明快作风,似乎更接近米迦列的挑剔做派。

以撒特别指示男仆为我夹菜。他们为我准备了满满一盘肉。我用反抗的眼神看了以撒一眼,却发现他一直在看我。

胡安也注意到了。

但他只是不动声色,舒坦地将身子往后一靠,言笑晏晏,“听说陛下这次出征十分成功。”

以撒平静地:“成功的是米迦列。是他找到了残军背后的资助力量。”

资助力量……

我想起,米迦列说过,那是加洛林家族。我始终不解,为何他们会跟英格兰的残军扯上关系。加洛林家族……路易哥哥……我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握在手中的叉子,停留在嘴里,极缓极缓才送入口中。

以撒注视着我的每个动作。他的目光,像是要从光影中将我的每个动作细化,截取,借由他的眼瞳,将一切细节存留。

胡安又问:“是加洛林家族?”

一直沉默的米迦列插话,“看来连你也知道了。”

胡安若有所思:“这不难联想……毕竟考虑到……”他看了我一眼,“考虑到法兰克帝国现状。”

我心跳狂乱,故作镇定,“法兰克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切下一块鹿肉,放入嘴里。

以撒看向我,“法兰克新的国王已经登基,称为路易九世。”

路易九世……

我内心激动。那是路易哥哥登基了?

我脸上的欣喜之色,完全没有掩饰,落在席间所有人的眼中。

胡安微微一笑:“看来公主跟路易国王关系很好。”

我喜不自禁,正要说话,米迦列突然抬起头来看我,“你还没清醒吗?”

我不明所以。

米迦列说:“路易是跨过你其他哥哥的尸体,才成为国王的。”

我手中的叉子掉了。

“路易未婚妻的家族在法兰克是大领主,拥有大量财富和军队。他先发制人,将其他人消灭掉,成为法兰克帝国唯一剩下的男性血脉,然后顺理成章地登基。这就是法兰克的现状。”

我不敢相信。

但是,这再合理不过了。

路易哥哥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极度聪明的人。如果是其他哥哥,我是不会相信的。除了亚瑟和路易外,没有人拥有同样的魄力与智慧。

这么说……英格兰北部残军与加洛林的关系……

我想起那枚徽章。我想起当日,我将这枚徽章偷偷交给仍是天鹅身的路易哥哥,然后慌乱地回头迎接以撒。那个午后,我以为被撕开一个裂口的,只有自己贞洁的灵魂。但没有想到,亲手掀开动乱序幕的那只手,竟是我。

在慌乱中,我冷汗涔涔。手中另一把刀,也掉在了地上。

我抬头,仿佛求助似的看向以撒。以撒默不作声,只是一直用灼烧似的目光盯着我。

形势已经很明确了。

在以撒出发前往英格兰北部叛乱前,王位空悬,以撒要用他一己之力将我推上女王之位,造成既定事实——这是他的惯用伎俩。只不过,一直对他提防着的路易哥哥,早已料到这一点。

路易哥哥是为了阻止我在以撒的“胁迫”下登基,所以才推动英格兰北部的混乱。他所需要的,就是拖延以撒的时机,争取时机。等以撒回过神来,他已经在法兰克成功登基了。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

以撒终于开口:“对你,他也许不可能下手。但是对其他人,他不得不这样。这种关键时刻,不是别人死,就是他死。除了死掉的亚瑟外,他是你那些哥哥中,最厉害的一个,也许对整个国家来说是件好事。”

胡安插话道:“快刀斩乱麻么?这样狠——不过,倒是替整个国家省却了许多年的内战。”

我用手按住桌面,生怕自己会倒下来。我语气生涩,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其他……哥哥们……”

“都死了。”

我想起小哥哥的笑脸。我觉得眼前只有一片灰白。

在这片灰白中,我看到以撒飞快站起,绕过长桌边缘,伸手扶住我。他横腰抱起我,对胡安说:“甘迪亚公爵,公主不舒服,要回去休息了。我刚从战场归来,也恕难继续陪伴。”

胡安随之站起,脸上像戴着张漂亮面具似的,依旧维持着他的笑容,“陛下——公主虽然是英格兰的客人,不过毕竟是我的未婚妻。你这样抱着她,恐怕并不合适。”

以撒说:“既然公爵亲眼来看过了,也该同意解除婚约了。”

“为什么?”胡安语气轻佻,“尽管陛下向教皇递交了申请,但是教皇并没有任何答复。”

“公爵大人应该清楚得很,艾丽莎现在与路易国王几乎是敌对状态。你娶了她,并不会为你带来法兰克帝国这座靠山,却正相反。谁娶了她,谁就等同承认盯上了法兰克王位。我相信,教皇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的脑袋垂在以撒的臂弯里,心像被刀绞一样。

我的哥哥们……

我的小哥哥……

而路易哥哥,他已经不要我了。他将我视作敌人,视作王位的竞争者。我在无意识之中,用力抓住以撒衣襟。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深。

“告辞。”我听到他这样说。然后,他抱着我,再没理会胡安,也没跟米迦列或是别的什么人打招呼,径直离开餐室。他就这样抱着我,穿过歌舞升平的大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宁静的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