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莎盯着我的脸，渐渐地想到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我别过脸，室内的沉静罩住我们。好一会，我听到她迟疑地问：“公爵夫人跟你们……”
我垂下眼睫：“我跟以撒，在同一夜拥有过她。”
艾丽莎的声音透露了她的震动，“什么时候？”
“在以撒还是黑太子时。”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外面又开始下起了雨，雨声聒噪。我略抬眼，见到艾丽莎站在我跟前，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室内烛火黯淡，我在阴影中坐着，缓缓说：“当时以撒受几个兄长制衡，指挥的雇佣军缺乏资金，他需要财政支持，才能够取胜。”
“就为了这个原因？”艾丽莎摇着脑袋，似乎觉得这太可笑。
是，对一个深居宫室的公主来说，这事异常荒唐。但是同为私生子的我，对以撒要付出的努力，深深明白。
当年跟我一起在比萨念书的同学里，美蒂奇家族的乔凡尼仰仗家族财势，早在十八岁便成为红衣主教。而我身为教皇的私生子，即使成绩斐然，却只因招人口舌非议，因此至今依然还是英格兰的大主教而已。
艾丽莎显然对以撒跟公爵夫人的事情无法释然，还是忍不住追问，“所以他跟公爵夫人……”
“他们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红了脸，大声反驳：“谁放在心上了……”她吸了口气，像赌气似的说，“那是以撒自己要做这种事情，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跟他们……”
我沉默。往事像外面的雨水一样，哗哗哗撞入我心里。艾丽莎就在这长久的沉默中，默默注视我。过了好一会，我压低声音说，“因为，以撒要将我毁掉。”
就像乞丐养活他的虱子，罪犯哺育他的暗黑，以撒这个可怕的男人，需要一个共犯。
他内心的空洞与阴暗无人能比。对他而言，欲望是驱使他活在这个世间的最大动力。即便同为年纪相仿，同为私生子的背景，让我与他自然地结为同伴，但他却无法容忍我的禁欲会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障碍。
不止一次，他尝试冲破我的道德界限。
“没有欲望的人，是很难在权力的道路上走得太远的——这是以撒的信条。而我的父亲也恰是这种人。权力、财富、女人——父亲正是为了获取这些战利品，才拼尽全力在教会里往上爬，直到坐上现在的位置。”
“我跟以撒从十四岁开始认识，共同成长，相互依靠。但人心就是人心，他谁也无法真正相信。如果换了是你，你会相信一个没有软肋的人吗？他不能容忍我毫无缺点，他要让我成为他的共犯。”
艾丽莎瞠目结舌，似懂非懂地听着。
“在此之前，我已经接受了自己作为神职人员这条道路。但是以撒察觉了我内心的挣扎，他乐于推开地狱大门，将我拉进去……”
她张了张口，“所以你……跟他们……”
“在公爵夫人向以撒表达了对我的兴趣后，以撒则借着这个机会，让我喝酒，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发生了……”
“真卑劣！”艾丽莎高声说，脸都涨红了。
我闭上双眼，那一次的情景映入脑中。
我多么希望，那是我唯一一次薄弱的意志。而事实证明，即便是公爵夫人这样的美女，让我出现了生理反应，我却并未从中得到多大的快感。回头想起来，那亦算是以撒对我的再一次测试。
自那次以后，即使在英格兰宫廷，他也没有再试图往我的寝室里送美女。
毕竟，公爵夫人已经是名动欧罗巴的大美人。如果她亦无法将我折服，还有哪个女人可以？
在那以后，我亦开始怀疑，我到底是厌恶性爱这东西，还是憎恨像蛆虫一样的女人？就像我看到围绕在父亲和其他红衣主教身边的情妇时，就会有生理上的不快。
艾丽莎小心翼翼地问：“后来……”
我断然地：“仅有一次。”
“你……这样讨厌女人吗？”她小心翼翼发问。
我忽然发现自己对她说得太多。她还什么都不懂。也许，以撒已经带她领略到了男女性爱之美，那是我无法体会，也不愿去体会的东西。
我只平淡地说，“我的欲望，不在肉体的欢乐之上。”
“那你跟以撒……”
她关心他。她的心里，根本无法摆脱他。
那亦是所有人都好奇的事情。
我与以撒的关系早已引人非议。即便她已是他的妻子，但她自然想知道，我这个“情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跟他的关系，持续了两年。”
艾丽莎张大了嘴。
那是在公爵夫人这件事以后。以撒开始怀疑，我并非真正禁欲，不过是不爱女人罢了。而他，有足够的自信，让男人女人都被自己折服。
第一次是在练剑场上发生的。我与他正斗得筋疲力尽，在最关键时刻，他突然一笑，露出个破绽，我来不及将长剑收回，刺中了他的铠甲。当我用力往后退时，他突然上前来，一把吻住了我。
也许是出于震动，也许因我修行太久欲望无法释放。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于是，慢慢就有了后面更多的事情。
跟公爵夫人那次不同，我并没有太大的抗拒，但是也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快感。
但对以撒而言，这已经足够。自从我与他建立肉体关系后，他真真正正地将我视为一个同伴，一个比亲人还重要的角色。
但这些事情，这位公主也不会懂。
我说：“以撒在这种事情上，比我成熟，而且正如我所说的，他有意识地要拉我同他一起堕落——自然，他也是希望用这种方法，巩固跟我的关系。毕竟，教皇的儿子，会是当日他最大的保护盾。但是我所接受的神学教育，跟当时我身体感受到的肉欲，一直将我左右拉扯着，从那时候开始，我采用鞭笞方式来修行，对抗自己的欲念。”
艾丽莎默默地听着。
我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厌恶，不屑，但似乎并没有。她十分平静，而且平常对我的那番敌意，此时貌似在这些话中消融。似乎我与她，同为以撒野心与欲望下的受害人，拥有了共同的身份，也借此建立了紧密的联系。
我说：“两年后，我拒绝了以撒。那时候，我们已经建立起超乎肉体关系之上的默契，他也无需以这种事情来留住我。”
“但是，他开始用女人来诱惑你？”
“他没有成功。”她的时间顺序搞错了，但没关系，我不打算继续谈下去了。
我转过脸去，神情完全笼罩于黑暗中，让人看不清。她应该能够猜到，这是一种拒绝的姿态。她果然不再追问下去。
我用手捂着胸口，闭上了双眼。
艾丽莎问：“伤口在痛吗？”
“休息一下就好。”我将身子靠在椅背上。
艾丽莎似乎想起来，我们是中途从晚宴上退出来的，她环视这房间，见到长桌上有面包和甜酒，便掰碎了一些面包，放在酒里浸软。
“你没吃多少。”她将用酒浸泡过的面包递到我手心。
我摇摇头。
“你吃。”她很坚持。
我免得她喋喋不休，只得接过，放在嘴里咀嚼。她认真地看着我咽下，又掰开其他面包，浸在甜酒中一会，然后递给我。
我不习惯跟她这样接近，一心促她回宴会厅。“你也没吃东西。”
她摇摇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赶紧转过脸去，用手背拭去眼泪，又转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笑着，“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明明我是这么憎恨他的……但不知不觉，怎么会……”
到底是谁可笑？
眼前的她，满腹心事，却硬撑着逞强。只是我没想到，她竟会为以撒掉眼泪。那不是愚蠢女性的行为吗？嗜血宫廷中长大的公主，居然为个男人掉泪？
那一夜，我几乎杀了她，她亦不曾掉泪，却稚嫩地用女性本能贴近我，向我求饶。
而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一次月夜，我竟然被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所迷惑，忘掉她可能是女巫的身份，收起了我的剑。
我的身早已犯禁。但我的心，就像伊甸园里的夏娃般封闭，无论是男是女都无法在此前攻破。一切只待遇上那条诱惑我的蛇。
此时此刻，这条蛇，就在我的眼前。
窗外绵绵细雨，我静静地看着她，身体突然产生从未有过的奇异躁动。我像被魔鬼驱使着，忽然举起手来，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嘴唇，而后捧起她的脸。
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将她的脸拉近，吻上她嘴唇。
我曾经试过与男体、女体交合，但与女性亲吻却是第一次。少女的嘴唇柔软润泽。我想起以撒曾在餐桌上，久久盯视她的唇。我看到他眼中的欲念，这让我联想到圣经中不洁的大卫与拔示巴，希律王与希罗底。
但这次的接触，却是不一样的。
当我犹豫着，要进一步深吻她的舌时，她像突然醒来，一把将我推开，头也不回地跑到门外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