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罗马城的天气宜人,教皇身体尽管虚弱但已经基本康复。瓦诺莎像憋足一口气,要为博尔金家争面子似的,由她主办的各种大小宴会渐次多了起来。那里面也未尝没有要在教皇的年轻情妇朱莉娅跟前争口气的意思。
这天的宴会,是为了米迦列跟安妮公主举办的。一天前,米迦列将安妮公主带到罗马城,邀请她“参观这座永恒之城”。尽管没有邀请弗雷泽——他们认为他年纪尚小,却邀请了艾丽莎。
只因艾丽莎年少时多次跟随父兄到西班牙宫廷,无论是胡安的妻子,还是这位安妮公主,都是她的旧识。
据说,还有多位外国来宾会出席。
宴会上,那些身姿绰约的少女们,在烛架子吊灯下翩然起舞,色彩鲜艳的裙子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花朵,在宴会大厅上绽放,高高低低。长笛短笛与鲁特琴组成的乐章,响彻整个大厅。
乐声中,米迦列牵着安妮的手走进来。
她只比艾丽莎大一岁,不若后者般稚气,正是最美的年纪。雏菊图纹点缀着她的白色长裙,西班牙的日光并未灼伤她。安妮肤质细腻,笑起来十分甜美。身形娇小的她,站在体态修长的米迦列身旁,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这个宴会厅里,安妮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当她见到艾丽莎后,睁圆了眼睛,向她笑着奔过来。
“艾丽莎公主,真高兴在这儿见到你。”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跟她那个娇横泼的姐姐相比,她多么讨人喜欢。
安妮拉着她的手想要叙旧,但舞会乐曲已经响起来,全场人都注视着他们。艾丽莎透过她的肩膀,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米迦列。她一笑,“安妮公主,舞会开始了。看,公爵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安妮脸红了起来。
米迦列牵过安妮的手,往舞会人群中走去。
乐曲已经奏响,他们配合地跳着。
还是主教的时候,米迦列跟艾丽莎一同跳过舞,自幼成长于罗马的他,显然比马背上长大的以撒要擅长这些。他优雅地抓住安妮的手,灵活地带领着她移动,身姿优美。安妮半闭着双眼,十分享受地掂起脚尖旋转着。
偶尔,米迦列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引得安妮噗哧一笑。
艾丽莎正在默默注视着,身后突然传来瓦诺莎的声音,“也许连我都不了解这个儿子——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没有不能做到的。甚至也包括讨好女性。
艾丽莎回过头,看见瓦诺莎穿着紫罗兰色衣裙,端着一杯酒,微笑着站在身后。还没等艾丽莎回话,她举了举酒杯,“一起喝?”
说着,她扬扬手,一个侍者走到两人身旁。她从端盘上取过酒杯,啜饮一口。
瓦诺莎注视她,“我要谢谢你。”
“谢我?”艾丽莎不明所以。
如果说教皇是狼,那么瓦诺莎就是狐狸,同样危险,只是形式不一样。她能够以异性相吸法则来规避教皇的危险,却无法用同样的方式面对瓦诺莎。
“是,谢谢你拒绝了米迦列。”
是,她果然知道一切。
瓦诺莎婉婉微笑,“我知道,博尔金家对你太自私了。你牺牲了青春,只为了巩固法兰克王国此时的安稳。如果你的丈夫是米迦列,这样对你、对法兰克帝国来说都要好得多——”
“只是委屈了米迦列,不是吗?”艾丽莎替她将剩下的话说完,“我在法兰克帝国唯一的依靠,就是护国公雷欧王子,然而加洛林势力仍在,这靠山并不牢固。万一他被推翻,与我的婚约就没有任何用处了。米迦列不能被用在我这枚坏棋上。”
瓦诺莎沉默,看着她默默喝完杯中酒,而后低声问,“我不懂的是,你为何会拒绝米迦列?”顿了顿,“是为了所爱的人?”
见艾丽莎一脸沉默,瓦诺莎婉转说:“大家都是女人,我能够明白。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你是皇室的女人,生来就是要成为棋子的。”
“那你呢?”艾丽莎对她很感兴趣。
“我?”她端着杯子,目光移向天花板的华美壁画,“一个小生产者的女儿,所拥有的一切,也不过就是美貌和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当然,我所拥有的自由也要比你多。”
艾丽莎大胆地问:“你爱教皇吗?”
瓦诺莎忽然笑了起来,“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那答案呢?”
“爱。无论他在我之前、之后,有多少个女人,我和他都是相爱着的——因为我们是如此地相像。他是我在镜子里的另一面——野心勃勃,充满欲望。罗马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呆下去的地方,对外国人的排斥更是厉害。他作为来自斯堪的纳维亚贵族的后代,能够这样一步步爬上去,你不觉得,跟我很像么?”
见艾丽莎默然,她问:“那你呢?你喜欢的那个人,是怎么样的?”
以撒,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像豹子一般危险,又像豹子一般优雅,随时咬得你浑身伤痕血肉淋漓,又会用舌头将你的血舔净,用他的毛皮温暖地抚慰着你。
艾丽莎不愿意跟瓦诺莎深入地谈,随口敷衍,“他……不是个能够说清楚的人。”
瓦诺莎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你爱他。那他也爱你吗?”
艾丽莎不再说话。她想,她爱自己,但也许他更爱权力。
这时候,场上换了一首曲子。米迦列跟安妮手掌心相贴,平静地注视着对方。艾丽莎忽然想,在这个时代,在这个阶层,谁都不期待在政治婚姻中会包含爱。但如果真的有,实在是莫大的幸福。
这么想着,她朝着米迦列和安妮的方向,举了举酒杯,而后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教皇在自己的会客室跟安妮公主见面。公主带来了西班牙国王的亲笔信笺。第二天一早,使节在露台上宣布甘迪亚公爵和西班牙安妮公主的婚约。当天晚上,他们还有一场订婚晚宴,届时也有外国来宾出席。
艾丽莎没有出现。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酒,她的胃绞痛不已,牙龈出血。她趴在木桶上,吐出来的垢物里都带着血腥。侍女们将她扶起来,放倒在床上。
她昏迷地睡着了,迷蒙中做了个梦,梦见了法兰克的宫殿。宫殿里有一间宽阔阴森的房间,高高的床帷,凯瑟琳王后穿着宽松的袍子,在一群女人中间,满脸汗水。不一会儿,有婴儿的啼哭声传来——
她醒了过来。窗外挂着一轮半月,外面极度寂静。她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只怕夜已深,连宴会也散了吧。她坐在床上发怔,不一会儿,听到外面风声大作。
她站起身来,赤足走向窗边,打算将窗户关上。
一只手刚伸出去,却蓦然被人握住。
她吃了一吓,正想大声喊人,却被一只手捂住嘴巴。那人低声唤她名字:“艾丽莎——”
是以撒。
她看他抓住二楼窗台,从外面跳进来,轻轻落在地上。在他身后,是漫天的星空,还有被夜风吹动着的树枝。
这是梦?
以撒抚摸她的脸:“我以为会在今晚的宴会上见到你。”
是真的。那触感,是真的。也许因为外面夜寒,他的手冰凉,但真实。
她摇摇头:“我胃痛。”
以撒伸出手来,握住她的。
她说:“你的手真冰。”
“我从宴会上出来,一路赶到这里。”他笑,“博尔金家的守卫真不堪一击。”
她反问:“谁会费尽心思保护一颗联姻的棋子?”又问,“他们不会发现你不见了?”
以撒笑笑:“我搂着一个女人走出来,没有人会追问我去了哪里快活。”见艾丽莎沉默,他用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在她前额一吻,“别多心。”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弗雷泽在门外喊:“艾丽莎,她们说你不舒服?”
艾丽莎跟以撒对视一眼,她压低声音:“是弗雷泽!躲起来!”
以撒并不慌张,闲闲地扫视房间一眼,便钻到床褥间,拉下帐幔。
艾丽莎打开房门,见弗雷泽站在门外。“侍女说你在呕吐?”
“哪有这么夸张,只是有点疲累。”
“要叫医生吗?”
“叫他们干什么?让他们在我手臂上放条虫子,吸出瘀血?不,我不要。”她轻拍弗雷泽肩膀,“我休息一下即可,不要为我担心。”
艾丽莎终于打发走弗雷泽。
回过身,她喊:“以撒——”
以撒没应声。
她走近床沿,伸手要掀起帐幔,却从中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进去。以撒从身后探出一只手来,环住她的腰,低声说:“我终于可以这样抱住你。”
他的吐息触到她的脖项,很痒。
她动了动。
“别动。”他用力抱紧。
她不再动。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以这样的姿势,静静地坐着。
良久,以撒说:“最近你有没有跟雷欧联系?”
艾丽莎听他这样问,又想起小哥哥曾在信中提及在边境捉到英格兰间谍一事,忽然疑心。但以撒却不待她回答,静静说:“他似乎一直在跟博尔金家有接触。”
她说:“两家本来就有联姻,这也是寻常。”
“不,并不寻常。”以撒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艾丽莎的脸颊,“你知道路易的遗孀,凯瑟琳王后日前已经生下一男孩了吗?”
艾丽莎一怔,旋即露出惊喜的表情。
以撒又轻轻抚上她的头发:“但是王后跟小王子只露过一次面。倒是雷欧的儿子已经回到法兰克了,多次随父亲公开露面。”
艾丽莎不满地问:“那又如何?”
以撒笑笑:“你不懂……也是好的。只是你要小心。”
他拨开她垂在肩头的头发,正要吻她的脖子,她忽然有点动气:“我要小心谁?是自己的哥哥吗?还是此刻我寄人篱下的博尔金家?当日我在英格兰宫廷,不也对你处处提防,但又有什么用……雷欧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以撒却像在看小孩闹脾气般,带着漫不经心的眼神看她,又点点头,“好,那我再也不说。只是你要记住,你在世上最亲的人,是你儿子,是你丈夫,唯独不会是你兄弟。”
艾丽莎还想说什么,以撒已用舌头将她的唇封住。
他的吻,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总是带着酒精味道。他身上留有罗马夜晚的气息,美人的香水,宴席的酒,织物的气味。还有,还有以撒他独有的味道。
她居然还记得。
他捧着她的脸,像嗜酒的人,不舍放手。
“记住……我是你的丈夫……”
艾丽莎迷迷糊糊地应着。
外面传来车马声,以撒松开手。两人注视着对方。这时,窗外传来安妮公主的声音,她对前来牵马的侍者说谢谢。
以撒看着艾丽莎,又说:“我是你的丈夫。”
她垂下头。
他用手托起她的脸,“我会来迎娶你。在此之前,你要处处小心,保护好自己。”
这时,外面长廊上传来脚步声与人声。安妮公主在外面说:“什么,艾丽莎公主生病了吗?”
艾丽莎对以撒说:“你快走。”
有人在外面敲门。安妮喊:“艾丽莎——”
艾丽莎奔到窗前,探头看着下面的人马已散去,回头对以撒说:“你快走。”
安妮又喊:“艾丽莎,你没事吧——”
以撒狠狠吻了吻艾丽莎的唇,从身上掏出绳子,甩到外面树上,借力跃身出去。
艾丽莎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才走到门边,打开门。
门内,是一室幽暗,和一个失魂落魄的自己。门外,衣着光鲜华丽的米迦列与安妮并肩而立。安妮穿着海军蓝长裙,帽子上别了一根长羽毛,脖项上的宝石熠熠生光,向艾丽莎伸出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亲爱的,听说你不舒服,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着凉了。”艾丽莎用手捂着嘴,佯咳几声,想迅速结束这个对话。
沉默在旁的米迦列,将目光从房内收回来,打量她。他说:“既然着凉,为什么还开着窗户?”
艾丽莎一时说不出话来。
米迦列却掏出一封信,递过去给她:“法兰克大使带来的信件。凯瑟琳王后生下孩子,雷欧要为这个路易的遗腹子举办庆贺宴会,邀你我出席。时间在下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