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花两天时间把海报插图全画完了,她还打算剪些花纹图案作装饰,忙到一半,宗兆槐又来了,对她正在干的手工活表现出极大兴趣。
“剪纸呢?我也会。”
他挑了张绿色的纸,想一想,将纸折了几折,操起剪刀就剪。郗萦等他剪完,展开来看,居然是呈波浪型的藤蔓植物。
她惊诧,“你还会剪这个呀!能不能教教我?”
“不能。”
“这么小气?”
“我随手剪的,这会儿都忘了。”
郗萦戳穿他,“怎么可能!你刚才明明想了想的。”
宗兆槐笑起来,让郗萦取张纸,他重新操作,手把手教给她。
“我小时候可喜欢玩这个了,还有折纸。”郗萦说,“我爸的手和你一样巧。”
“那只袋鼠是你折的?”
“嗯?”郗萦一愣,转过念来,笑得很俏皮,“你发现了?拿了你的东西不好意思,总得回点礼是不是?”
完工的大海报躺在办公桌上,郗萦满足地盯着看。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她指防火内容的部分,“也许我该把场面画得再惨一点,可以给人更深刻的印象。”
“就这样挺好。”宗兆槐说,“煽起廉价的同情心属于低俗行为。”
郗萦辩解,“可是那样效果肯定更好啊!我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有安全意识,海报只是个手段。”
“别抱太大希望。”
郗萦撇嘴瞪他,宗兆槐没朝她看,“人活到一定年纪,也许四十也许五十——有些懒人还要更早些,就不太肯动脑筋了,全靠经验过日子,反正从前攒下来那点阅历足够应付着凑合下去,你再想往他们脑子里塞东西,难。”
郗萦发现他虽然外表温和,但有些观点很残酷。
“这么说,你觉得我是在白费功夫喽?”她不太高兴地说。
宗兆槐望着她,还是那么和善地笑着,看不出有丝毫嘲讽之意,“小姐,这是你的工作啊!”
叶南满面春风走进来,“宗老板!原来你躲在这儿!”
郗萦鲜有见他不是这样神气活现的时候。
“我到你办公室,你不在,你秘书让我上郗小姐的办公室来找找。”叶南亲昵地拍了拍宗兆槐的肩,“看来你是这儿的常客嘛!”
他朝郗萦挤挤眼睛,暗示这是个别有深意的玩笑,郗萦大方地笑笑,不作回应,她早过了一被人打趣男女关系就脸红的年纪了。
宗兆槐将一张废纸反复折叠,倒不急着走开,“怎么忽然跑过来了?连个电话都不打,有事?”
“纯路过,上来看看你。顺便看看……”他的眼睛又朝郗萦瞄去,大概是想再酝酿个乐子出来。
宗兆槐猜出他意图,把纸往桌上一丢,“走吧,去我那儿,正好有事跟你商量。”
那两人一走,房间里便安静下来。
郗萦收拾着凌乱的桌面,有点走神——叶南每次来大都跟富宁有关。
尽管过去快一个月了,念头冷不丁触及时,她依然会心惊肉跳,总好像那个秘密已经暴露无遗,而自己还蒙在鼓里。她心上划过恼人的涟漪,但即刻决定不再深究下去,断然令思绪悬崖勒马。
消息终于传来,永辉拿下了富宁项目近二分之一的量——那张单子数额巨大,永辉一家根本消化不了,其余二分之一落在宇拓手里,另有两三家富宁的长期合作供应商也分到了一些零碎。
梁健把这个好消息以一封电子邮件的形式发出,语气热情洋溢,足以煽动起每个员工的自豪感,公司凝聚力骤然间达到一个新高度。
郗萦仅仅扫了一眼就把邮件关掉了,这结果在她意料之内,她不可能觉得高兴,但也没再像往常那样感到刺心。
阮思平兑现了诺言,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件事就此了结了呢?
她让思绪的触角往前又延伸了一点点:阮思平的就范是不是也表明他对自己心存愧疚?
到此为止吧。
终于走到结局了,她希望这一页能尽快掀过去。
梁健打电话请郗萦上他办公室,一脸春风在郗萦面前也不加掩饰。
“小郗,咱们成功了!”他左拳擂着右手掌,兴奋难抑,“真不敢相信,之前争取了那么久,以为没希望了……哦,小郗,这个单子你是功臣,没有你,我们手上一点筹码都没有!我这么说希望你别介意,我是真心感谢你。对了,还有宗先生,他也高兴极了,这结果他完全没想到啊!”
郗萦除了苦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梁健请她坐下,“虽然你不在销售部了,但我还是打算把这单记一部分在你头上。我跟宗先生商量过了,他没意见!”
郗萦顿觉难堪,“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告诉他,咱俩去黎城找阮思平谈的时候,你费了很大力气说服他,毕竟咱们的产品质量最过硬嘛!我没提别的原因,你放心!”
郗萦狐疑,“宗先生信了?”
“一开始他也不信,谁都不会信嘛!但结果就是咱们赢了!不由他不信啊!对了,星期六晚上有个庆功宴,全厂员工都会参加,我打算在会上给你发个大奖,你准备一下发言词,不用多,简单几句就行了。”
他见郗萦脸色难看,忙又说:“如果你不愿发言也没事,就是上场走个形式。”
“我不要什么奖,我也不要你把单子记在我头上。”郗萦语气阴沉。
梁健愣住,一屁股坐到她身旁,给她算能从这张单子里拿到多少提成,“六十万呢!不是小数目,而且是你应得的,为什么不要?!”
他甚至还找宗兆槐审批到这个特例,郗萦分成的比例在永辉算得上最高,同行业中也很少有销售能拿到这么高的提成。
“我不想跟这张单子有任何牵连。”郗萦一字一顿地回答他。
再遇到宗兆槐,郗萦连招呼都不想打,决绝地一低头,擦肩过去,但她无法屏蔽宗兆槐的眼神——他眼里有话,只是还没准备好该怎么表达。
他迟早会带着疑问找上门来。也许他已经知道了。郗萦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毫无来由地在心里对自己发出冷笑。
她心神不宁地待在办公室里,无心做任何事,索性翻开笔记本,用水笔在空白页面上涂鸦,她画了一头怪兽,狰狞的獠牙,犄角,瞪圆的眼睛,凶狠地盯着世界。
这是一只鬼,她想,住在她心里。
门被敲响,她惊得一哆嗦,本能地阖上本子。进来的不是宗兆槐,而是邹维安,打探消息来了。
“小郗,咱们拿到富宁的单子了,你听说了吧?”
“嗯。”郗萦不想搭理他,给电脑屏解锁,随便打开个文件,装作忙碌的样子。
邹维安倾身过来,鬼鬼祟祟地说:“你不觉得这单赢得蹊跷吗?外面都议论纷纷,说永辉搞暗箱操作了呢!”
郗萦努力控制,保持冷淡,但她的脸想必正变得越来越苍白。
邹维安的目光在她面庞上转了几圈,不死心,“你在黎城时就没听说过什么?”
“没有。”郗萦的态度生硬而警觉,迫使自己瞪向邹维安,“我不懂邹总什么意思。”
邹维安在她明显的敌意面前退缩了,他坐回去,用手掌撸了撸后脑勺,“也是,你就一跟班,上层的那些个交易不可能让你知道。”
邹维安来找郗萦是上午的事,下午,何知行为了分成的问题跟梁健干了一架,整个办公大厅都被惊动了,宗兆槐亲自介入调解。不久便看见何知行从梁健办公室大踏步出来,怒气冲冲,谁也不理。
郗萦没去瞧热闹,但即使坐在办公室里也能听到外面的议论。一块肥肉到嘴了,所有相关人员都涌上去争,这场面让郗萦觉得恶心。
有人经过她门前,半开玩笑丢进来一句,“郗经理,你不也参与过富宁那事儿嘛!你也该有份的呀!”
郗萦真想操起茶杯砸到那人脸上。
快要下班时,宗兆槐打电话来,让郗萦去他办公室聊聊。放下电话,郗萦深吸了口气,该来的总是会来。
宗兆槐和和气气请她坐,不像有大事要谈,他正在沏茶,也没问问郗萦,顺手就给她来了一杯。
郗萦道过谢,把茶杯接在手里,为了掩饰紧张,她低头轻啜了一口,很好的茶,清香袭人。宗兆槐坐在离她远一些的沙发里,始终注视着她。
“叶南上次来带给我的翠芽,你要喜欢,拿一罐去。”
郗萦摇了摇头。
宗兆槐的手掌撑在膝盖上,说:“下午何知行跟梁总吵架,你听见了吧?”
郗萦不做声。
“他有怨气,觉得自己前期做了许多工作,现在单子到手,多少得给他分点儿……是我让梁健别分给他的,他判断失误,导致后面的被动局面,以及……你的牺牲。”
郗萦手一抖,满杯的茶水泼出来一些,烫得她皮肤发红,她放下杯子,不敢看宗兆槐,声音战栗得连自己都陌生。
“你知道了?”
“嗯……梁健说你不肯要提成,我明白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再三问他,他瞒不住,就说了。”
狰狞的场面忽然间张牙舞爪扑过来,郗萦用力捂住脸,全身像坏掉的机器,抖个不停。她觉得自己动弹不了了,她宁愿现在就去死。
一只手谨慎却颇有力道地按在她肩头。
“这件事,我负全责。”他嗓音低沉,听得出痛苦,“我不该让毫无经验的你上阵,更不该在你临走前说那些蛊惑人心的话。煽动情感不仅是低俗行为,有时还可能导致灾难。”
郗萦在自己的掌心里泣不成声,眼泪漫过指缝溢出来,洒在象牙白的裙边上。
宗兆槐始终站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把她的脑袋揽向自己。
郗萦终于卸下所有防备与警惕,她放开手,靠在宗兆槐身上失声痛哭。她的脸颊紧紧贴着宗兆槐的衬衫,深切感觉到他的存在,还有他的体温。
她从未如此放肆地哭过,母亲总是教导她要坚强,这会儿她把那些坚硬到令人厌恶的教诲全都抛到无穷远,她觉得快被自己的泪水淹没了。
宗兆槐一直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被惊涛骇浪冲远。郗萦的手指痉挛似的掐入他掌心,宛如沉溺水中之人,拼死抓住唯一可以凭藉的浮木。
等她从滔天的泪水中解脱出来,已是半小时之后。宗兆槐给她换了杯茶,又斟酌着建议,“我房间里有洗手间,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进去收拾一下。”
宗兆槐在他的办公室里面果然有个房间,一门之隔。洗手间位于办公室和卧室之间,简单得几乎没什么东西,但很干净。
郗萦弯腰汲水,往面庞上轻扑,然后用面巾纸将水分都吸干净,她始终不敢抬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宗兆槐的衬衫被郗萦的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等他换了身干净衣服重新出来时,郗萦已经端然坐在沙发上,状态看上去比刚才好些了,虽然眼皮还肿着,洗净了脂粉的脸光洁圆润,微低着头,颇有楚楚之姿。
她依然无法迎视宗兆槐的目光,但哭过之后,胸中的块垒消融了不少,她不再筛糠似的抖,浑身略有些乏力。
宗兆槐在老位子上坐下,倾身向前,手肘撑着膝盖,双掌交握,视线固定在茶几一角,这个姿势向郗萦暗示,他想说的话对他而言比较艰难。
“我曾经把这张单子看得很重,”他说,眼睛继续盯着那个角,“甚至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得到它……但不应该是以现在这种方式。”
一阵沉默后,他把目光转向郗萦,语气格外严肃,“我会让梁健终止合同操作流程。”
郗萦百感交集,但这结果并不是她迫切想要的。在发生了那样的事以后,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对她的伤害。
她心情复杂,想了想说:“算了,这样永辉的损失会很大,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何必……”
宗兆槐说:“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该为你讨回公道,这样利用你,我觉得可耻。”
郗萦逐渐坚定起来。
“和你没关系,是我自作聪明才落得这种下场……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公道,把事情公开?说实话,我承受不起。以前看到女性受辱抗争的新闻,我会觉得那是天经地义该做的事情,但轮到自己头上,才明白那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盯着手中的茶杯,一小圈水面因为她的摇晃不断泛出涟漪。
“不,我一点都不想公开,只想让它快点过去。”
宗兆槐目光紧紧锁住郗萦,“就这么放过他?!”
“他不是兑现承诺了吗?肯定有人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他往后会有很多麻烦,还可能做不长……”郗萦飞速扫了宗兆槐一眼,又将视线转开,“你以前问我信不信命?我说不信,但现在我选择信,我相信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早晚会遭到报应。”
宗兆槐深深注视着她,沉吟良久,他缓缓挺腰坐直,“既然这样,那我只有……尊重你的决定。”
他的神情无比凝重,“这件事,从今往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