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没敲门就进去。
宗兆槐在沙发上坐着,倾身向前,手捧一份文件细细研读,脖子朝左侧略歪,百思不得其解似的,仿佛正在解一道难题的高中生,就差在牙齿间咬根笔杆了,但郗萦不会再上当。
听到响声,宗兆槐转眸,见郗萦站得离他一米远,双臂抱在胸前,不急于开口,神色莫测盯着自己。他把文件轻轻往茶几上一扔,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似乎这个距离对彼此而言要更安全些,他表情里还残留着昨晚的尴尬。
郗萦走过去,隔着桌子坐下,手在桌面上一推,掌心里的车钥匙哧溜一声滑到宗兆槐面前——昨晚他不慎遗失在郗萦屋里的。
宗兆槐朝钥匙扫了一眼,笑笑说:“谢谢!”
他出了门就有点找不着北,好容易找着自己的车,一摸口袋钥匙没了,又不好意思回去拿,就这么溜达着回了公司。
郗萦端详着他,慢条斯理说:“我给你昨晚的表现打八十分,对一个gay来说,算很不错了。”
“过奖——有事?”
宗兆槐头都没抬,煞有介事往白纸上写字,下笔有力,简直像在篆刻。
“有个问题问你。”
“公事还是私事?在公司只谈公事。”
他显然是在用郗萦的话回敬她,但郗萦才不理会,她向前倾身,几乎是趴着研究起宗兆槐来,两人之间仅隔一尺距离,郗萦只要稍稍抬头,呼吸都能吹到他脸上。
宗兆槐神色镇定,行云流水地往下写。
“你为什么讨厌女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女人了?”
“可你干那事儿的时候一直不敢看我,为什么?”
他明显不淡定了,笔下涂涂画画,思路阻滞。
郗萦伸手过去,猛然拔掉他的笔,放在自己手里把玩,她眼神挑衅,宗兆槐宽容地笑笑,身子往后一靠,目光与郗萦对视。
郗萦虎视眈眈瞪着他,努力钻研他的眼神。她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呢?歉意,柔情,抑或是屈服?但总得有些什么吧——在经过激烈的昨夜之后。
而宗兆槐很平静地注视着她,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你恨女人。”郗萦掩饰住失落,把自己琢磨了一晚上的猜想讲出来,“你一定吃过女人的亏,所以你恨女人,在你眼里,女人只配做工具,所以你利用我,伤害我,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心理障碍。我没说错吧?”
宗兆槐不为所动,依旧只是微笑,也许郗萦刚进来时他有过难堪,但这会儿已经调整完毕,他在两人之间拉起一道厚重的帘幕,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郗萦忽然觉得沮丧,她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猜透宗兆槐,她这么执着又是何必。
可她依然恨他,恨得无法转身潇洒地离开他。
郗萦站起来,重新打起精神,“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贱的?”
这个问题让宗兆槐脸上的笑容稍稍退掉了一些。
“如果你想点头,别忘了提醒自己,今天这样的我,是你一手造成的。”
郗萦走了。
宗兆槐从胸腔里轻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的。然后,他拉过刚才奋笔疾书的那张纸,盯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那是他打小背熟的一首词。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心情平静些了,便找到被郗萦丢在桌角的水笔,试了试流畅度,接着往下写。
叶南有阵子没来了。自从做成了富宁的生意,永辉的销售们就像升级过了武器,骁勇善战,且斩获颇丰。他跟宗兆槐开玩笑,“以后该是我求着你的时候多了。”
宗兆槐谦虚,“都是小打小闹,等他们啃到硬骨头了,我还得找你帮忙。”
叶南对永辉吞下富宁一半的订单量也心存困惑,传言他听到不少,但没一个靠谱的,而宗兆槐又不愿多谈,只跟他解释说是运气好,碰巧了。叶南很难相信,生意圈里哪有靠运气抢单的,不过他也没追问下去,对方不想说的原因多半是不能说,他听了也不过徒增负担。
这次他来,是想请宗兆槐参加一个酒会。
“真不是相亲会,档次没那么低!我们邀请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原来不认识的,经过我们这么一撮合,搭上话了,谈得拢的这生意不就做起来了嘛!”叶南力劝,“你可一定要去啊!我是酒会发起人之一,参了股的。”
宗兆槐略惊诧,“搞个酒会还参股?”
“我们打算长期办下去,等于是给大家提供一个交流平台,等将来有影响了就转会员制,入会得先交会费。当然现在初级阶段,免费!反正越早加入越划算!”
宗兆槐把请柬又仔细扫了一遍,还是纳闷,“你怎么想起来掺和这个?你不一直喜欢独来独往的?”
叶南嘿嘿笑起来,总算道了实话,“这是老徐的意思,他手上的人脉比我丰富多了,时不时的我就得求着他,他拉我干这事儿,你说我能推么?总之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个面子,25号首场,你来晃一圈就走也成,我脑袋上压着人头数呢!”
宗兆槐把请柬丢一边,“我考虑考虑吧。”
见他没一口拒绝,叶南特高兴,“到时带个姑娘一起来。”
“我上哪儿带去?”
“郗萦啊,我看她对你挺有意思的。”
宗兆槐一脸不自然,“胡说什么呢!”
“你俩掰了?”见宗兆槐不耐烦,叶南赶紧转移话题,“要不我给你弄一个?”
宗兆槐哼一声,明显不敢苟同。
叶南不死心,“找一个吧,都这么多年了,玩玩也好啊!”
“我跟你不一样,我玩不起。”
“观念问题!你吧,放不开,唉,不说了,反正也没人催你。”
“你被催了?”
叶南耸肩,“还用说,那真是年年月月天天的催啊!我现在都不太敢回家了!”
宗兆槐反过来调侃他,“那就找一个结了吧,那么多女朋友,你挑一个呗。”
“然后一辈子被人管着?!”叶南撇撇嘴,又笑,“我琢磨着,认识的这些女人里,还真没哪个管得住我的。”
“观念问题,你可以换个心态,挑个要你管的。”
“哈!也没哪个让我有兴趣管——幸好我还有个哥哥,而且听话,不负众望生了个儿子哄老人家开心!”
叶南看到郗萦横穿走廊往餐厅走,他的目光手电一样将郗萦从头到脚连扫了两遍,然后回头对宗兆槐笑,脸上的惊愕喷薄而出。
“嚯嚯!”他叹了又叹,“嚯嚯!”
宗兆槐一推他肩膀,“走吧走吧。”
“这姑娘怎么大变样了?”叶南还沉浸在惊奇之中,“我敢打赌她最近肯定那什么过……”他快速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瞧她那儿,都快涌出来啦!”
宗兆槐不理他,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去。
叶南很快追上来。
“她有男朋友了吧?”他颇遗憾,口气同情但仍坚持客观态度,“而且男朋友肯定不是你!”
餐厅里,好多人围着刘晓茹,她失恋了,平时与她走得近的同事都觉得有义务安慰她。
“我们是和平分手的。”刘晓茹神色克制,“性格不匹配,我们都不是容易让步的人。”
郗萦问:“谁先提出来的?”
“我们讨论过,彼此都觉得不合适。”
“总得有个人先提出来吧?”郗萦咬住不放,“他先提的?”
刘晓茹勉强点了点头。
郗萦笑道:“我看他八成是找到更满意的了。”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戚芳尤其尴尬,郗萦目光扫向她时,她立刻转开了脸。
其他人都缩着脖子默默吃饭,换个人也许早被反驳了,但她们要么不愿要么不屑跟郗萦翻脸。刘晓茹不想亵渎这段逝去的感情,独自捍卫说:“他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真了解他?”
“反正他不会。”泪水已在刘晓茹眼眶里打转。
郗萦笑笑,“女人就是这么傻,被人蹬了还不忘给他涂脂抹粉。”
刘晓茹眼泪汪汪地嘟哝,“小郗姐,你何必这么刻薄呢!”
郗萦不打算道歉,说:“别这么脆弱,你又不是生活在童话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很残酷。早点搞明白对你没坏处。”
午休后,郗萦走出办公室,冯晓琪一直留意着她,见她提了坤包一副要出门的架势,立刻蹦过来,“郗经理,你要出去?”
“嗯,跟王总约好下午谈点事。”
“我跟你一块儿去!”
“没你什么事,在公司待着吧。”
郗萦先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直接走侧首楼梯下到一楼,再转至大门口,她申请的奥迪车已等在那儿,冯晓琪两手空空侯在车旁,像个小杂役。
郗萦气乐:“你想怎么着?”
“我得陪你一块儿去。”冯晓琪低声说,但很坚持。
郗萦白他一眼,想一想,又无奈地叹口气,“会开车吗你?”
“会!”
司机正看好戏,郗萦俯身对他说:“谭师傅,您能不能下来,这车让小冯开一趟?”
冯晓琪三个月前刚拿到驾照,开车很小心,没有路怒症,一般都是他让别人。
郗萦奚落他,“宗先生给你什么好处了,这么听他的话?”
“没给什么,但我不能让你出事。”
郗萦嗤一声,“我能出什么事?”
“……像昨晚那样。”
郗萦这才想起来问:“对了,昨晚后来怎么样?王总没为难你吧?”
冯晓琪脸忽然有点红,吃吃艾艾解释,“他本来挺生气的,后来我跟他说,宗先生是,是你男朋友。他好像有点害怕了。”
郗萦大笑。
冯晓琪讷讷,“我想不出别的办法。”
他虽然有些慌张,但转弯时仍然很小心,切着弧度慢慢开,一丝不乱。郗萦忽然觉得他有点像宗兆槐——也许那混蛋年轻时就是冯晓琪这样的。
“郗经理……王总将来会和宗先生见面吗?”
“你怕谎言被戳穿?”
冯晓琪尴尬地笑笑。
“哼,这张单子没那么大份量,用不着宗先生抛头露面。”
“哦。”他松了口气。
郗萦渐渐止住笑,有点惆怅,“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那种人人都看不起的坏女人?”
“不是……但有些事不能做,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冯晓琪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宗先生是为你好。”
郗萦冷笑。
他们沉默了一阵,郗萦回眸时看见冯晓琪绷直的腰杆,一个还没被现实打击过的年轻人的腰杆,她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
“你让我想起刚毕业那阵。”她说了这一句,再也想不出下面该说什么,很多心绪,宁愿散入风中,也不愿道出口。
“别那么紧张兮兮的,”她恢复了平时那种带点玩世的口吻,“我又不是第一天出来做事……有些事我比你明白,我掐着分寸呢!”
冯晓琪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他问不出口,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不管郗萦是敷衍自己还是出自真心。
郗萦看看手表,如果是谭师傅开车,这会儿她都坐王总办公室了。她摊了下手,听天由命,“得,等着迟到吧!”
手机铃声响,她一边在包里翻腾,一边嘀咕,“准是来催了!”
结果不是王总打来的,是母亲,问她周末回不回家吃饭。
郗萦很久没回过家了,上次她闹脾气离开后,母亲一直跟她冷战,过去,母亲经常用这招逼她认错或者就范。
电话里,母亲声音温和,不过仍能听出一丝僵硬,她还没从委屈里彻底走出来。郗萦顿生歉疚,如果这回母亲不主动打电话过来,郗萦都快忘了与她之间的不愉快了。母亲不再是她生活的重心,最多只占一小部分。
她答应星期天回去,母亲高高兴兴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