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灯关了,但窗帘开着,月亮刚巧移到窗框右上角,皎洁的光芒盖过城市绚烂的霓虹,银粉似的撒入室内,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
他们在月光下做爱。
郗萦跨坐在宗兆槐身上,腰挺得笔直,脑袋后仰,脸朝着天花板,湿润的嘴唇微微开启,呼吸犹如叹息,长发如浪潮般轻轻拍打裸露的后背。她的双手反撑在宗兆槐大腿上,两人结合的地方起起伏伏,时而缓慢,时而激烈。
他们现在的生活毫无交集,如果非要说有,那么就是在这间房里,在这张床上。
在月色的衬托下,昏暗的房间里色调仿佛偏蓝。
郗萦想象自己置身事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审视床上正在进行中的、她和宗兆槐之间的游戏,宛如一幅冷色调油画,无声而神秘,蓝色的底子,那样沉静、安宁,毫无往昔的激烈,仿佛彼此内心都波澜不兴。而热流隐藏在体内,伺机而动,一等时机成熟,它会以惊人的力量爆发出来。
冷与热交替的主题——油画最好的素材。
这是郗萦最放松也最享受的时刻,她允许自己的思绪稍稍偏离,或是异想天开。
她感觉身下的宗兆槐不安分起来,他想起身,掌握主动,郗萦按住他双腿的手加重力道,阻止他这么干。他越是性急,她越喜欢逗他。她加快速度,希望从头至尾都处在掌控的位置。
宗兆槐的手摸索上来,抓住了她的,两人十指紧扣,他看似要配合郗萦,然而还是乘她分神之际突然坐起,反身压住了郗萦。她的脑袋几乎是悬在半空,一头长发垂至地板。
郗萦咬牙瞪他,宗兆槐朝她抱歉地笑笑,直起腰,把她移到床中央,再伏下身去,他开始猛力抽动,以自己钟情的方式抵达终点。
郗萦感受着他激烈过后的余温在自己身体里跳动,那地方因为欲望得到满足而变得松软温暖,直至麻木。
她缓缓闭上眼睛,虚幻的蓝色调的画面逐渐变暗、退远,直至彻底消失。
除了宗兆槐,姚乐纯有时也会到新吴来看郗萦,叶南如果有空,会陪她一块儿来,他俩总是乘宗兆槐在的时候过来,四个人在宗兆槐的房子里聚会——郗萦的单身公寓容不下太多人。
懒得出去吃饭时,郗萦会叫外卖,然后和姚乐纯一起买些蔬菜,躲在厨房里自制,口味依旧寡淡乏味,但她俩乐此不疲。
女人们忙碌的时候,叶南和宗兆槐就坐在客厅沙发里聊天。
“乐乐又要做菜了。”叶南忧心忡忡,但不忘压低嗓音,“她那手艺,你是没尝过不知道……”
“我知道。”宗兆槐打断他,面带微笑,“少油、没味精,搁二分之一指甲盖那么点盐——她把方法都教给郗萦了。”
“哎呀呀!哎呀呀!”叶南手抚大腿,长吁短叹,“如果那样吃是为了健康,我宁愿少活几年……”
等菜端上桌,两位女士殷切询问他们意见时,两人无不流露出欢欣鼓舞、得食此人间美味死而无憾的表情。乘女士们不注意,两个男人会迅速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宽慰,惺惺相惜。
郗萦准备饭菜时总是挑简单的来做,反正他们也不是为了吃才来的。偶尔,她在熟食店看到有熏鱼卖也会要上一点,尽管姚乐纯不太吃鱼,不是不爱吃,而是不太会吃。她十几岁时吃鱼被卡到过喉咙,父母性急火燎送她上医院诊治,兴师动众的,此后为了免除这种麻烦,她就很少碰鱼了。
但看见桌上有鱼,姚乐纯还是忍不住会尝一块。她吃鱼的时候神情专注,像有枚即将发射的火箭等着她发号施令。
一口鱼含在嘴里反复咀嚼时,郗萦问她对某个问题的看法,姚乐纯立刻举手阻止。
“等一下,情况十分凶险。”她面色凝重,仿佛在小心翼翼地给口腔排雷。
郗萦耐心等了她一会儿,问:“有没有化险为夷了?”
姚乐纯从嘴里褪出一根两厘米长的鱼刺,举在手上给大家看,脸上洋溢着胜利的表情。
叶南哈哈大笑,他最爱的就是姚乐纯这副认真可爱的模样。
“哎,郗郗,你看咱们四个人有多巧,你和乐乐是同学,我跟兆槐也是同学,这种缘分啊,是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姚乐纯不以为然,“这种概率很常见啊!我同学之间就有好多。”
叶南略失望,“是嘛!我还觉得咱们比较特别呢!”
郗萦说:“要不怎么说我们跟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之间有代沟呢!”
“代沟?”叶南觉得新鲜,“咱们差几岁来着?”
“七岁。”
叶南嗤之以鼻,“十岁才算一代,七岁哪来什么代沟!”
“现代人成熟早,差五岁就算两代人了。”
叶南作出受伤的样子,无助地看着宗兆槐,“怎么着,咱们已经这么老了吗?”
宗兆槐无所谓,眯着眼对郗萦笑,“那你叫声叔叔我听听。”
郗萦啐他,“你们已经到了男人最坏的年纪了!”
姚乐纯问郗萦:“你好像很久没回去过了,你妈妈没意见吗?”
郗萦说:“我回去主要是为了给她点钱,现在可以用网上银行转账了,用不着回去当面给,很方便的。”
“你这人,真无情!”姚乐纯摇头,“她才不会在乎你的钱呢!年纪大的人都希望孩子能经常回家看看他们。”
郗萦刚出来那阵的确有点想母亲,虽然每次持续时间都不长,而且很快就会被自由畅快的感觉所替代。那时候她坚持每个月至少回去一趟。她会不打招呼就回家,有时母亲外出了,她得以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家在自己缺席时候的状态。
母亲一个人的生活很简朴,吃剩下的菜舍不得扔,用保鲜膜敷好后存在冰箱里,还有过期的牛奶,吃了一半的苹果,零零总总,把冰箱填满,却显出从未有过的凄凉。郗萦看着看着会忽然感到一阵酸楚,仿佛看尽了母亲无趣而悲苦的一生。
如果时间还早,她就动手把冰箱里的残羹冷炙清理一空,上超市采购一批新鲜干净的食物替换进去。
她离母亲越来越远,这种距离感抵消了两人相处一室时滋生的怨愤,她开始怜悯母亲,但和母亲一样,她不太会表达内心真实的情感,她们很难融洽地谈论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或是单纯表达对彼此的思念,那会令双方都很难堪。郗萦总是以物质的方式传达孝心。
不过她的离开并未对母亲造成太大困扰,相反,母亲似乎还松了口气似的。后来郗萦自己想明白了,她在母亲身边时,每逢亲朋好友询问她的个人问题,母亲很难找到借口推脱。现在她去了另一座城市,远离众人视线,情形就不同了。
母亲可以大大方方回答那些八卦心奇重的闲人们,“她在外地创业呢,可忙了,我也不清楚情况到底怎么样?男朋友?也许有也许没有,她不提我也不问,孩子大了,由不了我了!”
这种似是而非的答案给郗萦的现状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但谁也不敢再轻率地给她贴上“嫁不掉”的标签了。也许哪天喜帖突然就从天而降了呢!
这会儿就连姚乐纯都在问:“郗郗,你跟宗先生什么时候给我们发喜帖呀?”
婚姻真是个永不会落幕的话题。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郗萦很难回答。宗兆槐就坐在对面,目光虚虚地落在她脸上,宛如一只小心翼翼的蝴蝶,没有重心,没有焦点。
气氛陡然间有点紧张。
叶南扑哧一声笑起来,“乐乐这阵子都快成结婚狂魔了!”
姚乐纯的脸色变了变,她没说什么,但紧张的气氛更加浓烈,而主角已瞬间转移。
在厨房洗碗时,郗萦总算有机会对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作出解答。
“我们没有结婚的打算。”
“为什么?”姚乐纯不解,“是你不愿意还是宗兆槐不愿意?不过我感觉只要你有这意思,他肯定会答应。我觉得他是那种,唔,喜欢上谁就会全心全意对她好的男人,他不会在婚姻问题上表现吝啬的。”她说着,有点怅然。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他这个人……他不论干什么都目的明确,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姚乐纯嘟起嘴,“那你觉得他想在你身上得到什么?”
郗萦挺了挺傲人的胸部,故意怪腔怪调,“我有大咪咪。”
姚乐纯嗔笑着在她面颊上轻拧了一把。
郗萦正色说:“结婚是相爱的两个人之间的事,我跟他之间没有爱,顶多算生理需要吧。”她举起一摞碗,倒置,控干水份,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打算结婚,这辈子都不想……我只求过得舒服。”
母亲婚姻的不幸像霉点一样布满她童年的记忆。后来她遇到高谦,然后是宗兆槐,她不是个容易爱上的人,而每一次动心,结果总是遗恨,也许这就是她的命。命运把脚牢牢踏在她脖子上,她不信自己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她反问姚乐纯:“你跟叶南怎么样,对未来有计划了吗?”
姚乐纯叹口气,摇摇头,什么都不想说。
开车回三江的路上,姚乐纯很沉默,叶南几次拿笑话逗她,她都不怎么理睬,叶南当然清楚症结在哪里。
“还生我气呢?我是开玩笑的,没看见他俩那么尴尬嘛!以后啊,别在他们面前提结婚的事,那两个人都不会感兴趣!郗郗甚至到现在都不肯承认她是宗兆槐的女朋友!真搞不懂他们究竟算怎么回事!”
姚乐纯说:“我们和他们在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谁说的?区别大了去了!”叶南快速瞥她一眼,含情脉脉地说,“我爱你,乐乐!”
姚乐纯低声冷笑,把脸转向窗外。
她与叶南初次邂逅时,叶南说过一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话,“怎么没让我早点认识你呢?”
说这话时,叶南眼里含着柔情,仿佛有春风拂过,无论眼神和语气都那样真诚,不由你不信。虽然明知这极可能是花花公子在情场上惯用的套语,姚乐纯还是心动了。
女人对来自优质男的动人撩拨天生缺乏抵抗力,再清高的女子也不例外,更何况叶南不仅身家背景出色,而且还英姿俊朗,风度翩翩。
她给郗萦打电话询问叶南情况时,其实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姚乐纯虽然看上去略显柔弱,在感情方面却从不退缩,她屡次爱过,也失望过,但从未后悔过。
叶南细致体贴,幽默风趣,满足了姚乐纯对完美男友的一切幻想。
去年冬天,姚乐纯在山上租了间房写稿,有天晚上正觉寂寞无聊,叶南突然上山来看她,还带来她最爱吃的猪扒饭和小甜点。
深夜,她躺在叶南温暖的臂弯里,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白天写稿的疲劳也一扫而光。
“我留下来会不会打扰你?”叶南是那种即使很想,也会征求对方意见的绅士,他尤其不会对女人动粗用强。
姚乐纯怎么可能拒绝呢!
不过第二天早上叶南还是走了,怕影响姚乐纯工作,“等你写好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下山。”
叶南是个好情人,除了他不需要婚姻。
“两个人感情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开,没有比用一张纸把人捆绑在一起更蠢的了,民政局忙离婚登记的人一点不比忙结婚登记的人少,何必再给他们添麻烦!”
他俩刚开始交往时,叶南就是这论调。
起初姚乐纯还心存幻想,以为能够通过努力改变他,交往两年后,却仍然看不到这方面的希望,她开始陷入焦虑。
叶南无疑还是爱她的——她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出入他公寓与他同住的女人。郗萦曾向姚乐纯转告过宗兆槐的评价,“叶南这次很认真啊!”
姚乐纯想不明白,叶南明明有个健康和谐的家庭,父母感情也都不错,为什么他会如此排斥婚姻?后来她总算琢磨清楚了,他不过是太精明,又有资本,不想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一个范柳原似的人物。
想明白了,姚乐纯热乎乎的心也逐渐失去了温度。
她的手还在叶南手里握着,却不像从前那样感觉得到甜蜜了。
他们在一起的这两年里,姚乐纯没发现叶南在那方面有什么劣迹(比如脚踩两只船,或是和从前的女人藕断丝连之类),但感情的浓度总是在不断降低,热情也会减退。要怎样留住,她不知道。
也许叶南对她的爱正在消失,他俩现在的分歧正变得越来越大,姚乐纯需要结果,而叶南只愿意享受过程。
她33岁了,对结婚这件事还没死心,即便有一天叶南改变主意,愿意与她尝试,问题是,她得等到什么时候?她还等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