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宁肯文集(全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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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母亲

即使在那样的年代母亲的内心依然强大,

没什么能真正打倒她。她讲《佛本生》,

讲慧鸟,讲九色鹿、善忍的龟、舍身饲虎,

她把所有解喻内容和宗教术语全部隐去,

听上去像是简单的儿童故事。

维格的信仰尽管并不纯粹,仍有着早年的孩提时代的情结。这非常重要,因为很多时候信仰是一种习惯,一种来自于父母的引领。后天也可以形成宗教信仰,但如果没有早年的习惯,没有血液里的某种东西,总是不那么纯粹或者至少不那么自然。为什么西藏的宗教那么自然而然?就是因为信仰首先是一代代人的生活习惯。

维格是母亲维格拉姆最小的女儿,维格出生时上面已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对最小的女儿母亲总有一些想法,比如将自己的名字与女儿的名字重叠,仿佛一个圆,一个轮回。这是西藏常见的习惯。虽然来自神秘的西藏高原,但在北京,在那无差别的年代,已经有了六个孩子的维格的母亲和内地的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看上去没什么不同。维格拉姆有一份工作,操持家务,一日三餐,早已不穿藏装,连发型也变成了那个时代妇女最常见的齐刷刷的发型。虽然每个孩子出生时母亲都给起了一个藏族名字,像达瓦、尼玛、卓玛,或是央宗、晋美、罗布,但没一个孩子的藏族名字真正叫开过,不久就被忘掉了。所有的孩子都随了父姓,清一色的汉族名字,每次填表时都是汉族,就连最小的维格拉姆也不例外。那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住房紧张,一大家子人住在学院的筒子楼里,和绝大多数拥挤不堪的家庭没有任何区别。别想有什么特色,甚至也不许有特色。

孩子们自然都没什么西藏概念,就算知道母亲是藏族也被忽略了,因为孩子们不想和别人有任何的不同。当然,孩子们都非常爱母亲,这不用说。事实上他们对母亲的爱远远超过了一向严格的父亲。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因为母亲从来管不了孩子,没人听母亲的话,孩子们可以在母亲面前无法无天。母亲因为信佛不仅在孩子们面前毫无权威,而且在孩子们看来经常是可笑的。比如母亲一着急或遇到意外就会突然合掌,双眼一闭,口中念念有词——这一习惯在毛泽东时代哪怕是后期也是如此特殊,以至令人发笑。有段时间,淘气的姐姐们故意逗母亲让母亲合掌,比如突然大声喊:啊,外面着火了!或者说:沈佳媛(维格)掉床下了!那时淘气的姐姐或哥哥就会挤眉弄眼地说:瞧,妈又念经了!这样的情况屡试不爽,可妈妈从没因此打过她的孩子,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打人。不用说打人,母亲就连骂人也不会,顶多是摇头叹息。母亲合掌祈祷的习惯多次被学校批判过,写过无数次检讨,甚至被隔离审查过,虽然这一习惯后来在外面改过来了,但在家里一直没有。

如果说习惯性合掌诵经只不过是一个可笑的习惯,那么母亲另外一个不易见到的举动就让她所有的孩子都笑不出来了。母亲秘密藏有一尊铜佛像,佛像有许多条手臂,样子跟《农奴》电影铁栅栏后面可怕的多手佛母像一模一样!因为母亲非常秘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见到过母亲的佛母像,正因为如此,没见过的孩子在想象中,在别人的传说中越发觉得可怕。佛母像的眼睛被描绘为蓝的、白的、弯弯的,嘴唇是红的,脑门儿上还有一只眼睛,眼睛是蓝的……

神秘的佛像锁在立柜门里的一个小柜门里。小柜门有一把专用钥匙,钥匙什么时候都放在母亲贴身的地方,就连晚上睡觉她也不摘下来。在极少的情况下,哥哥姐姐见过那尊可怕的多手佛母,那是母亲以为家里没人或孩子们已睡下的时候,母亲悄悄打开柜门,长时间合掌,然后双膝跪下,念念有词。也许那就是西藏的传统节日萨噶达瓦节、雪顿节、燃灯节,总之应是一些重要的宗教节日,否则母亲也不敢偷偷地礼佛。不过孩子们并没睡着,或者门缝处有胆大的眼睛,他们看着母亲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多手佛母太吓人了,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手臂呢?多手佛母下面有多条哈达——白布条(童年他们一直叫它为白布条),有净水碗。母亲轻轻擦拭,给差不多已干涸的净水碗添上净水,然后再次跪拜,默祷。那时偷窥的若干眼睛别提多紧张了,哥哥们小声说:啊,就是《农奴》里的佛母像!

他们都看过那部著名的电影,而且看过不止一次。他们都清楚地记得那里面的法号、阴森的庙宇、多手佛、各种酷刑、白色宫殿、法号中上升的高高的通向云端的恐怖台阶,而且他们隐约知道那里和他们有些关系!他们知道那好像是母亲的家乡,母亲好像来自那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不愿承认母亲来自那么可怕的地方,可母亲又分明保存着电影里的佛像!他们严守秘密,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母亲是西藏人,自己有一半藏族人的血液。

尽管那时维格还很小,并没看过那部电影(当然很久之后看过了),但在哥哥姐姐们的小声议论中还是感到不可思议的诡异与恐怖。对于幼小的心灵而言,没有什么比恐怖、秘密、不安更牢不可破的记忆,这些记忆构成了维格心灵的底色。不过维格那时毕竟还太小,毕竟没直接看过电影,因此她的恐惧又是抽象的,模糊的,莫名的。如果说姐姐们恐惧大衣柜里神秘的小柜门——好像那里面供着可怕的魔鬼,那么维格则对小柜门更多的充满了恐怖的好奇。有许多次维格梦见了那个被姐姐描述为眼睛发蓝的多手佛母——她们常常用柜门里的魔鬼吓唬她,可奇怪的是,在梦中她并不害怕那尊佛像,因为接下来她就梦见了鸟,鸟又变成会飞的多手佛,她骑到了类似鸟的多手佛上,就好像在天方夜谭的飞毯上。维格神往母亲的魔鬼小门,有一次偷了母亲的钥匙——那可真是胆大妄为的举动!

维格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那天母亲正在洗澡,衣服放在椅背上,她看见了母亲那枚小巧的传说中的魔鬼门的钥匙,她立刻想到了大衣柜里的小柜门。她悄悄地溜到衣服后面,解下母亲腰带上的钥匙来到里屋,吃力地拉开大衣柜,搬了一只小凳子吃力地站到上面,她多能干呀。咔嗒一声,她打开了小柜门,啊,她看到了金闪闪的多手佛!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甚至用小手摸佛像背后的那些小佛手,她还看见了哈达、念珠、净水碗!小铜佛漂亮极了,眼睛弯弯的,好像在微笑,有那么多飞翔的手臂。这就是妈妈的秘密,她一直多想知道这个秘密,现在她终于看到了。不过哥哥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呢?她想到了哥哥姐姐害怕的神情,她害怕了,她不是怕多手佛而是怕哥哥姐姐们的表情。她手里还胆大妄为地拿着一串念珠。她立刻像被烫了似的放下了念珠,几乎从凳子上摔下来!这时她听见母亲叫她:

——维珍萨,维珍萨!

维珍是维格的昵称,那时维格不过五岁。那时母亲早已不再喊哥哥姐姐们的藏族小名,唯独一直坚持喊她的小名。维格不慌不忙锁上柜门,搬走凳子,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点也不怕母亲。在母亲面前她从没有恐惧过。

——维珍萨,看见我的钥匙萨?母亲说话的尾音总是带一个“萨”字。

——在我这里萨。维格承认却把手背到了后面,钥匙在手心里。

——你拿它干吗萨?快给我萨!

——不给萨,我也要一把钥匙萨。

——你要它干啥萨?

——我要看佛像萨!

——哦、啧!妈妈惊叫一声,立刻合掌,眼就闭上了,口中念念有词。过了很多年维格才知道那是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维格像哥哥姐姐平时见母亲那样笑起来,不过这次维格的笑是间歇的、犹豫的,因为这次她清晰地看到母亲的眼球在闭着的眼皮后面奇怪地翻动,因此维格笑的节奏是随着母亲眼球翻动的: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维格笑得又开心又忘我,结果妈妈一睁开眼就轻轻打了维格一巴掌。这哪里是打,就是轻轻扫了一下,根本没碰到维格。维格不给妈妈钥匙,满房间跑,直到妈妈最终抓住了维格。维格骗妈妈说,只要妈妈一松手就把钥匙给妈妈,结果妈妈一松手她又逃掉了。妈妈急坏了,要是别的东西妈妈多半就不要了,可这不是一般的东西!妈妈真的急了,可又不会打人,不会吼叫,甚至不会抢夺,无奈之下妈妈再次合上双掌,眼睛紧闭,嘴角和眼皮急速颤动。就在某个时刻,维格愣住了,她看到一行泪水从妈妈眼角流了出来,本来维格又笑了,可一看到眼泪却被吓住了。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她什么时候也没见妈妈哭过。

维格吓坏了,赶快把钥匙悄悄塞到妈妈的手里,自己也跟着哭起来。

母亲停止了哭泣,质问维格:

——你哭什么萨?

见母亲问,维格又突然笑了。

维格记不清是不是就是从那时起母亲开始给她讲一些故事,后来才知道是宗教故事。那些故事母亲给哥哥姐姐们也讲过,不过不像给她讲的那么多那么系统。当时没人知道那是宗教故事,因为故事大多讲的是动物,像九色鹿,鹦鹉救火,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善忍的龙,慧鸟与狮子,很多很多。那时很多故事讲到最后维格都要问“为什么”,母亲就特别耐心地讲一些她仍似懂非懂的道理。那些故事维格后来才知道都是出自《佛本生故事》,只是母亲当年把所有的解喻内容和宗教术语全部隐去,听上去只是简单的儿童故事。

母亲是有意识的,即使在那个年代她的某种意识也是非常顽强的,没什么能真正打倒母亲隐藏起来的内心。实际上在那样一个年代,母亲等于重新编纂了《佛本生故事》,她小心删减了应有的说教,保存了故事的核心,反而使故事更朴素生动。当年维格争着要那把钥匙、要看多手佛,维格的母亲不只看到了危险,还看到了最小女儿身上事实上出现了类似神谕的东西——不然维格怎么会拿到了她的钥匙呢?很显然,六个孩子中维格是她的希望,那些佛本生故事应该从小种在她的心上。

很久以后,母亲才说破“故事”的主人,说到了释迦牟尼佛,说到了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前世故事。母亲说,佛本生故事就是佛的往生故事,像善忍的龙、九色鹿、慧鸟、狮子都是释迦牟尼的往生,母亲说释迦牟尼佛成佛以前经过了无数次的轮回,有时是人,有时是神,有时是动物,最后在二十九岁那年才在菩提树下解脱成佛。母亲说这话时已是差不多二十年之后,那时维格准备去法国读书,母亲送给维格一本新近出版的《佛本生故事》,要她带在身边。这是童年时母亲就送给维格的礼物。那时母亲已决定离开北京,重返故土,维格还不知道。

维格告诉王摩诘,后来她在越洋电话中才从父亲那儿得知,母亲在她去法国不久便回到了阔别四十年的西藏。父亲陪母亲去了西藏,但飞机一落地父亲便心脏病发作,在医院住了一星期便回到北京。

母亲没有陪父亲回北京,而且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