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光潜三书(理想青年+读写指要+西学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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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1)

理想青年

大约近二十年前,在一次大学书展上,我以半价购得洋洋二十卷本的《朱光潜全集》,一路上手提肩扛,颇赢得了些赞叹和钦服的注视。如今,朱光潜先生新的全集早已经出版,我的那套旧版仍然躺卧在书架寂静的角落,仿佛二十年的光阴只是一转身罢了。不过仔细一些,依然可以察觉封皮悄然隐褪的淡黄色泽和书脊上落上的细的尘埃,这转瞬的二十年剩下的难道只有渐渐褪去的光泽和慢慢累积的尘埃?

为了打捞记忆里那些曾经闪亮的片段,也为了把从先生那里获得的教益传递出去,我发心编一本朱光潜先生的集子——首先想到的,是他关于修养的那部分文章。

朱光潜先生对青年的教育和成长特别关注,他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青年所负的责任特别繁重,中国事有救与无救,就全要看这一代人的成功与失败”。青年的责任是重大的,如何引导青年培育良好的修养,责任同样重大。为此,他专门写作了《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给现代中国青年》《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等一系列的文章,结合社会现实和自我体认,与青年谈为己为人的修养学问。受过先生谆谆教诲的青年,如今已是耄耋老人,但现在看那些文字,依然可亲可学,因为这不仅是先生对一代青年修养的诊治,更是他对每一代青年人的期望。

集子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称作“天地之间”,讲社会人的自我意识与实现。

人生天地间,总要与形形色色的人和物打交道,先前不少人谈论修养,往往拘囿于个人修为涵养的内向自足或只限于待人接物,而朱光潜先生却把修养的范围扩大到人与整个社会的关系。个人修养问题必须立足个体,同时必须面向社会去找答案。

作为一个曾经是青年的“过来人”,朱光潜首先向青年们展示了一个延续了无数代、吞噬了无数青年的残酷的“幻灭三部曲”:“青年们常喜欢把社会一切毛病归咎于站在台上的人们,其实在台上的人们也还是受过同样的教育,经过同样的青年阶段,他们也曾同样地埋怨过前一辈子人。由此类推,到我们这一辈子青年们上台时,很可能地仍为下一辈子青年们不满。今日有理想的青年到明日往往变成屈服于事实而抛弃理想的堕落者。”一语道破了古今多少人的通病,那令人哀惋的“追求”“彷徨”“堕落”辗转循环的三部曲吞噬了多少青年的热情和志向?

在他看来,青年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觉悟,没有认清自己在历史、社会中的位置,只浑浑噩噩随波逐流,醉生梦死。觉悟,就是要认清自己在时空中的位置,认清个人与社会的本位关系,处理好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做好相应的训练,并以此作为青年修身立志的基础。为此,朱光潜讨论了中西古今两种不同的伦理观:中国古代的儒家思想侧重个人本位,认为在家是好人,对社会才是好人,个人好,社会才好;西方近现代思想是社会本位,认为一个人对社会是好人,才算好人,社会好,个人才容易好。西风东渐之后,社会本位逐步成为中国社会的共识,但作为一个喝过“洋墨水”的现代知识分子,朱光潜并不因此简单否定个人本位。他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假如一个社会坏到不易收拾的地步,有什么原动力可以改善它呢?这个时候,儒家提倡的个人修养对于社会改良的意义就显得特别重要了。

因而朱光潜既赞同西方式的真美善的追求,也推重儒家“乐的精神和礼的精神”。他认为,儒家通过礼和乐构建了一套完整的教育学和政治学,乐主和,礼主敬,乐的精神在和,礼的精神在序。和是内涵,序是外观,和顺积中,人的情欲、人与人的关系得到调和归于正,则英华外发,礼乐和合是理想之人格修养。朱光潜同样不否认,对于现代公民来说,青年的教育需要在社会、人群中实现,“群育”是教育的主旨之一,青年应当通过处群的训练增进自己的德业修养,承担起对于民族国家的责任。

之所以一再与青年讨论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是因为朱光潜认为,“现在中国社会的最大病象,在每个人都埋怨旁人而同时又在跟旁人一样因循苟且。大家都在想:中国社会积弊太深,多数人都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纵然有一二人想抵抗潮流,特立独行,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随波逐流,尽量谋个人的安乐。如果中国真要亡的话,那也是‘天倒大家当’!”这种心态在当时是普遍的,也是致命的,当代的青年未必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没有。如何应对青年的这种心理呢?朱光潜提出了此身、此时、此地的“三此主义”:一、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担当起,不推诿给旁人。二、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三、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这是朱光潜一以贯之的人生信条,是他个人修养最集中的体现。

这“此身、此时、此地”,是彻彻底底的“个人主义”——自己的责任必须自己担起来,成功是我的成功,失败也是我的失败,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他用饱含感情的文字描述了个人对于社会的价值:“我们应明白:社会越恶浊越需要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们去转移风气。一个学校里学生纵然十人有九人奢侈,一个俭朴的学生至少可以显出奢侈与俭朴的分别,一个机关的官吏纵然十人有九人贪污,一个清廉的官史至少可以显出贪污与清廉的分别。好坏是非都由相形之下见出。一个社会到了腐败的时候,大家都跟着旁人向坏处走,没有一个人反抗潮流,势必走到一般人完全失去好坏是非分别的意识,而世间便无所谓羞耻事了。所以全社会都坏时,如果有一个好人存在,他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测量的。”

同时,“三此主义”也是“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

说它是“现实主义”,因为朱先生从来不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之外寻求人生理想价值,他说自己的信条一言以蔽之,“从现世修来世”。他主张立志修身要接受现在的事实,抓住现在的机会,不把现在应做的事情拖延到未来再做。青年树立个人理想更要以尊重事实为基础,不与事实相冲突,维持愿望与能力的平衡;本分人做本分事,脚踏实地,丝毫不带一点浪漫情调。

说它是“理想主义”,因为朱先生认为说话做事,一方面要顾及当然,一方面也要顾及可然。为什么很多青年发愿改造现实环境却无法坚持到底,最终反而被环境所改变?因为他们的精神没有超脱现实,一旦无法遂愿,又没有其他道路去寻求安慰,自然要失望悲观,进而向现实妥协。他认为有三种途径可以超脱现实,消除烦闷,一种是信仰,一种是美术,最后一种是天真烂漫的孩子气。

理想投影到现实行动就是学业、职业和事业的问题。朱光潜认为,择学择业首先要考虑个人的禀赋和兴趣,且不可误于名利观念。学业也好,职业也好,大家做事都为的是成就自己的事业。朱先生认为做好事业需要两种德行,一是“公”,一是“忠”:“公就是公道公理。一个问题的看法,一个事件的处理,都须依据一个客观的普遍的道理,对自已说得过去,对他人也说得过去,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决,学问也好,事业也好,都要尊重这种公道公理,才不会发生弊端……忠是死心塌地地爱护自己的职守,不肯放弃它或者疏忽它。把学问当作敲门砖,把职业当作营私的门径,就是不忠于所学所职,为着势利的引诱,放弃自已的学业或职业去做别的勾当,其行为也正等于汉奸卖国,都是不忠。”

“公”“忠”精神的深处,是他对于生命价值的理解。朱光潜认为生命就是一种奋斗,不能奋斗,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能奋斗,则世间很少不能征服的困难。照他看来,人之所以为人,就在能不为最大的抵抗力所屈服。要改造中国社会,第一件工作就是消除懒惰,提倡奋斗精神。晚年的时候,朱光潜给别人题词,就多次题写“朝抵挡力最大的路径走”。这可以看作他一生奋斗的路标,也是他给青年指点的一条出路。

集子的第二部分是“理想青年”——青年与社会的关系固然重要,但关键还在青年自身修养的培育。朱光潜深切地感觉到,“中国社会所以腐浊,实由我们人的质料太差,学问、品格、才力,件件都经不起衡量。要把中国社会变好,第一须把人的质料变好。”在他看来,理想的青年需要具有四个方面的修养:运动选手的体格、科学家的头脑、宗教家的热忱、艺术家的胸襟。理想青年的人生也是多方面的,有三个独立的“宇宙”——“道德的宇宙”“美术的宇宙”“恋爱的宇宙”,青年需要按照不同的宇宙价值标准把自己打理好。

在人生与个人关系上,朱先生秉承“现实主义”的原则,主张“不在生活之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之外别求生活目的”。即使在这现实的生活中,他仍然允许两种不同的人生理想和谐同存——“世间人有生来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地在如何安顿自我上面见出”。

但每个人可以走的路只有一条,在人生的岔路口做出选择,认定一个目标需要价值判断。朱先生回忆当年在英国读书时的老师对还是青年的他恳切教诲:“大学教育在使人有正确的价值意识,知道权衡轻重。”进而指出,“做人只有两桩难事。一是如何对付别人,一是如何对付自己”,也就是“为己”还是“为人”。朱光潜甚至宣称,“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的‘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

“处世本是立身之一端,对人对物是敬持己则是谦虚……‘敬’是对于生命最有价值的东西的眷恋,人类到失去虔敬情感的时候,就不会作向上的企图,使生命成为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了。青年立志当然要高远,所以要找一座高山去敬仰攀登;立志又往往失之于虚空,所以还要找一座幽谷去承载容纳。谦虚度敬无疑是一味‘清热祛火’的良药,说到底它是一种‘自知之明’,‘意识到人性的尊严而自尊,意识到自我的渺小而自谦,自尊与自谦合一,于是法天行健,自强不息,’这就是《易经》所说的‘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朱光潜认为,交友是与他人与社会交际的重要纽带,懂得了“敬”与“谦虚”,责已宜严,责人宜宽,则可多与人做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真朋友、好朋友。

朱光潜对于读书和做学问也多有妙语。他认为天才其实就是知道自己刻苦用功的人,所谓资禀固然是天生的,是种子,但需要修养的努力才能发芽成树,开花结果。学问是由不知求知,由不能求能的工夫,并非读书人的特权,有许多读书人实在并非在做学问,也有许多实在做学问的人并不专靠读书。而学问的好处在于原来有问题的变成没有问题,原来没有问题的也可以变成有问题。前者是未知变成已知,后者是发现貌似已知实际上仍是未知,学问之难在此,学问之乐也在此。

集子的第三部分叫“身心之美”。德行学识的修养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健康健全的生理心理素质也是不完善的,对此的漠视也是中国传统文人最为人诟病的地方之一。作为一个美学家和文艺心理学家,除了智育,对美育、体育和心理生理健康的探究提倡是朱光潜论修养新颖的地方。

朱光潜认为,“物有真善美三面,心有知情意三面,教育求在这三方面同时发展,于是有智育、德育、美育三节目。智育叫人研究学问,求知识,寻真理;德育叫人培养良善品格,学做人处世的方法和道理;美育叫人创造艺术,欣赏艺术与自然,在人生世相中寻出丰富的兴趣”。关于三者之间的关系,作者阐述很是精彩:德育并非陈腐条文的遵守,而是至性真情的流露。所以德育从根本做起,必须怡情养性。美感教育的功用就在于怡情养性,所以是德育的基础工夫。严格地说,善与美并不冲突,而且到最高境界,根本是一回事……一个真正有美感修养的人必定同时也有道德修养。

在朱光潜看来,理想的教育应当以人的全面发展为宗旨,德育、智育、美育、群育、体育并重。但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和时局的影响,五位一体的教育格局并未构建完成,造成很多青年的心理病态,主要表现为压迫、寂寞和空虚。他认为青年应当承担起应有的勇气,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努力医治自己的心理疾病,形成健康心理。而对于青年来说,医治心理疾病,舒缓心理压力的一个有效药方就是动,使淤塞的能量得到宣泄,使积弱的灵魂得到振奋。“理想的教育应以发展全人为鹄的。全人包括身心两方面,修养也应同时顾到这两方面。”体格羸弱不仅影响学问事业,“对于一个人的心境脾胃以至于人生观都不免酿成了许多病态”,所以他呼吁:“要真正想救中国,慢些谈学问,慢些谈政治,慢些谈道德,第一件要事,先把身体培养强健!要生活,先要储蓄生活力!”

要品味领悟自然社会人生之美,只动是不行的,还要有一个沉静冷静的心态。“现代生活忙碌,而青年又多浮躁。你站在这潮流里,自然也难免跟着旁人乱嚷。不过忙里偶然偷闲,闹中偶然觅静,于身于心,都有极大裨益。”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人在冷静时静观默察,处处触机生悟,便是“地行仙”。除此之外,作者对于青年的情爱、恋爱、婚姻问题都十分关心,给出了一系列的建议,这些建议也很值得当今的青年思忖。

中华民族以刻苦耐劳著称,工作上如此,学习上亦如此。但他认为身心都有其固定周期,需要通过休息、消遣调整,使身心得到休息滋养。栉风沐雨的精神虽然可敬,但对于身心两方面却容易造成危害,上帝还有安息日,何况凡人。“要想任何事做得好,做时必须精神饱满,工作成为乐事。一有倦怠或烦躁的意思,最好就把它搁下休息一会儿,让精神恢复后再来。人须有生趣才能有生机。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的快乐,生机是生活发扬所需要的力量。”消遣是休息的一种,通过游戏、娱乐等方式,让人的精力得到释放,这个放松的过程也是精力涵养的过程,只是少有人知。游戏和娱乐也是休息的一种形式,“一个人如果有正当的游戏和娱乐,对于生活兴趣一定浓厚,心境一定没有忧郁或厌倦,精神一定发扬活泼,做事一定勇往直前”。

如果一个青年在德育、智育、美育、群育、体育各方面都能照朱光潜先生的建议一一完善自己的修养,那就是理想的青年,他的人生也就是先生所谓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本色的生活,本色的生命。

书的最后还专门放了朱光潜的自传,阅读这篇自传,我们会发现,朱光潜先生谈修养,与其说是言传,不如说是身教。他实在是将自己此身、此时、此地的切身体会与实践历程讲给我们听,用他一生身教的无言之美启迪、教育着后来的有志青年,使他们警醒、振作。

另外,朱光潜先生当时的用字、用词、标点和部分国外译名与现行并不一致,但基本不影响阅读,因此除译名加注之外,其余一仍其旧,也以见语言之变化过程。

刘广

2019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