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留在王子寝宫里的汤姆·坎迪好奇地浏览着这里的一切。他站在大镜子前面左右转动,欣赏他那一身华贵的衣服,然后又走动走动,模仿着王子的高贵风度。
同时在镜子里观察着效果,他还抽出那把漂亮的剑来,弯腰鞠躬亲吻宝剑,并把它横放在胸前,这是他从五六个星期以前见到的一位高贵的爵士那儿学来的姿势。当时这位爵士正押解着诺福克和隆里那两个勋爵,当他把他们移交给伦塔的副官看管时,就是这样行礼的。
汤姆还摆弄着佩在大腿旁边的那把镶着宝石的短剑,仔细察看着室内那些贵重、精致的装饰品。他小心地坐了坐每一把豪华的椅子,心想要是垃圾胡同的那群野孩子也能看到现在这威风凛凛的样子,那该多好呀!
他怀疑他回家后要是跟他们叙述这段经历,他们准不会相信。他们可能会嘲笑他,说他幻想过度,终于丧失了理智。半小时之后,他忽然想到王子已经出去很长时间了,他觉得很寂寞。
他开始盼望王子回来,再也没心思玩弄他身边这些漂亮东西了,不久,他开始感到不安,然后又感到焦急,最后又感到沮丧。他怕万一这时有人进来,发现他不是王子却穿着王子的衣服,会把他送上绞刑架绞死,他越想越害怕。
汤姆战战兢兢地悄悄打开通往前厅的门,想跑出去寻找王子,希望从他那里获得保护,求得解脱。6个穿着华丽的御仆和两个打扮得像蝴蝶似的高等侍从突然一齐起立,向他深深地鞠躬致敬。
他连忙缩回去,把门关上,心想:“哦,他们在嘲弄我哩!他们会去报告,唉!我这不是到这儿来送死的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他静静地听着,每逢有点小声音他就大吃一惊。不一会儿那扇门忽然敞开,一个身穿绸衣的小侍传报:“简·格雷公主驾到。”
随后,一个穿得非常阔气的可爱少女向他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突然她站住了,用显得十分焦急的声调说:“啊,殿下,你的脸色很难看,你生病了吗?”
汤姆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不过他勉强撑着支支吾吾地说:“哎呀,您开恩吧!说老实话,我不是什么殿下,我只是住在城里垃圾胡同的汤姆·坎迪。请您让我见见王子,他会开恩把我的破衣裳还给我,把我放走的。啊!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吧!”
汤姆边说边跪在地上,并举起双手以表示他的诚意。简·格雷公主几乎吓得魂不附体了,她大喊道:“啊!殿下,你怎么下跪?——怎么向我下跪呀!”
她惊慌失措地跑掉了。汤姆因绝望而苦痛不堪,他瘫在地上喃喃地说:“完了,完了,他们一定会来抓我的。”
就在汤姆不知所措躺在床上时,“王子疯了”的可怕消息已迅速地顺着长廊传播开了:这个奴仆告诉那个奴仆,这个廷臣告诉那个贵妇,由这层楼传到那层楼,由这个大厅传到那个大厅。
很快,每个客厅、每个大理石殿堂都聚着成群光彩照人的廷臣和贵妇,还有穿着华丽的其他次要人物,大家都凑在一起关切地低声谈论着,脸上都显出惊异之色。不一会儿,一位气宇不凡的官员迈着大步走到这群人身边,庄严地宣布了一道圣谕:
不得轻信此项无稽之谣传,也不得议论此事,或向外传播。违者处死。务须谨遵圣谕!
耳语突然终止,就像被施了变哑巴的魔法一样。
过了一会儿,各处的走廊上又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大家说:“王子!瞧,王子过来了!”
神情沮丧的汤姆摇晃着走过来,经过那一群群向他鞠躬致敬的人们,他那双神色慌张、茫然自卑的眼睛畏畏缩缩地注视着周围那稀奇的景象,大臣们在他两边走着,让他靠在他们身上,好使他的脚步走稳一些,他身后还跟着宫中御医和几个仆人。
很快汤姆来到宫里的一个豪华的房间里,听见背后有人把门关上了。他周围站着那些伴驾的人。
在离他稍远的前面的床上,斜倚着一个身躯伟岸,长得很胖的人,他的面孔很宽,肉鼓鼓的,神色煞是庄严。他的头颅硕大,头发灰白,面孔的周围留着灰白的络腮胡子,像个框子似的。
他的衣服很考究,不过有些地方已经旧了,还有的地方已被磨破了。他那两条发肿的腿有一条底下垫着一只枕头,上面捆着绷带。此时,屋里的空气好像凝住了,除了这个人之外,所有在场的人都低着头屏住了呼吸,这个面色威严的病人就是令人生畏的亨利八世。
他说:“我亲爱的王子,你是怎么啦?是不是故意调皮,跟我开玩笑,叫我上当呀?我是你的父王,疼爱你,体贴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淘气,让人担心呢?”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一改威严的神色,态度十分温和。
可怜的汤姆此时大脑已一片混乱,这些话的前半部分他还能镇静地听着,可是当他听到“你的父王”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脸色却突然变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就像腿上挨了一枪似的,他举起双手,大声喊道:“您就是国王陛下?那我肯定是没命了!”
这句话令原本清醒的国王为之一震,他开始觉得有些头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以深感失望的声调说:“哎,我本以为传言与事实不符,可是恐怕并非如此。”他长叹一声,以温和的语调说:“孩子,到父王跟前来吧,看来你确定是有点不舒服。”
汤姆让人扶着站起来,畏畏缩缩、浑身发抖地走到大英国王陛下跟前。国王双手捧着他那吃惊的面孔,以关切、慈祥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像是希望在那张脸上发现恢复理智,表示感恩的迹象。他把汤姆那长着卷发的头按在自己手下。
“对,对!这很好嘛!轻松轻松,别这么哆嗦。没有人会伤害你,这里没人不爱你。现在好些了,噩梦过去了,对不对?现在你不会再忘记自己是谁了——是不是,他们说你把自己的名字弄错了,现在不会再弄错了吧?”
“不,我没有弄错,尊敬的国王陛下,请相信我,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实话,我确实是您的臣民中最下贱的一个,生下来就是个穷孩子,我是因为阴错阳差才偶然来到这儿的,不过这也不能怨我。我现在还小,你就开恩别让我死吧,您只要说句话就能救救我的命。噢,陛下,请您说句话吧!”
“哦,快别说傻话了,我的可爱的王子,你是父王的心头肉,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呢?”
汤姆立刻跪下欢呼道:“国王陛下,您这么仁慈,上帝会保佑您,让您万寿无疆、威震四方!”他一下子跳起来,满脸喜色,冲着那两个侍从官喊道:“你们听见了吗?不叫我死,这是国王陛下的御旨!”
大家都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谁也没有说话。汤姆有些心慌,迟疑了一下,又怯生生地转向国王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你是王子,你有自由到任何地方去,不过,我想知道你要到哪儿去?”
“或许我弄错了,刚才我确实以为我恢复自由了,所以我想回到我那鄙陋的家里去,我在那儿生来就受苦受罪,不过那儿毕竟有我的母亲和两个姐姐,那总算是我的家,我不习惯这里的富贵荣华啊,陛下,求求您让我走吧!”汤姆胆怯地说。
国王的脸上显出了忧愁的神色,他说:“或许他只在这方面神经错乱,谈到别的事情,他的理智大概就没有什么毛病,求上帝保佑,是这样才好!咱们试试吧!”国王说话的声调中含有一些希望。
接着他试着用拉丁文向汤姆提出了一个问题,汤姆也用蹩脚的拉丁文回答了他。国王很高兴,而且喜形于色。大臣和御医们也表示满意。国王说:“这与他所受的教育和才能还是不吻合,可是足见他不过是头脑有点病态,并非致命之疾。御医,你以为如何?”
被问的那位御医深深地鞠了一躬,回答说:“陛下圣明,您的看法与微臣的愚见不谋而合。”
国王一听这话显得更加高兴,因为说话的人是个颇具权威性的名医,于是国王又满心欢喜地继续说道:“大家注意,我们再试他一下。”
然后国王又用法文向汤姆提出了一个问题。从没过法语的汤姆此时觉得很惭愧,他站在那儿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胆怯地说:“禀告陛下,我没学过这种语言。”
国王觉得一阵头晕倒在了床上,惊慌失措的仆人立刻上前去扶,却被他挥手制止了,他很费力地从床上撑起来后,对汤姆说:“过来吧,孩子,把你那可怜的受到烦扰的头靠在你父亲的心头吧,轻松点,你很快就会好的。”
然后他转过脸去看着在场的人,他那温和的态度变了,眼里射出闪电般的凶光。他说:“你们都听着!我的儿子是疯了,但不会永远疯下去。这都是因为念书太用功,把他管教得太严的缘故。听着从今天开始,别让老师再教他了!此事要马上遵办。让他痛痛快快地玩,想办法让他开心,好叫他恢复健康。”
他又把身体支起了一些,打起精神继续说:“即使他疯了也还是我的儿子,还是英国的王子。无论怎样,他都会继承王位!你们听清楚,并且要予以宣布。谁把他有毛病的消息说出去,谁就是危害全国的治安和秩序,肯定要叫他上绞刑架……拿水来给我喝——我浑身发热,这件事把我弄得心力交瘁……喂,把杯子拿走……扶着我。
“哦,这就好了。他疯了,是不是?即使他再疯上上千倍,他还是王子。我当国王的一定要承认他。就在明天,我要按正式的礼数让他就王子之位。赫德福伯爵,立刻把这道谕旨传下去吧!”
这时,有一位贵族在御榻前跪下来说:“陛下知道英国世袭大典礼官已经被关在塔里,似乎不该叫一个被夺公权的人……”
“住口!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可恶的名字,难道他能永远活下去吗?我的旨意难道要受到阻碍吗?难道王子要因为英国没有一个不犯叛国罪的典礼大臣为他上尊号,就耽误他就位的大事吗?不,这绝对不行!传我的谕旨,命令国会于明日清晨之前处死诺福克,否则对他们严惩不贷!”
赫德福伯爵说:“陛下的旨意就是法律。”说罢他便站起来回到原位。
看到汤姆,老国王脸上的怒气便立刻消失了,他和蔼地说:“你有什么可害怕的呢?难道我不是你的慈父吗?”
“尊敬的国王陛下,您对我太好了,我实在不敢当呀!可是——可是——想起那个要死的人我就难受,而且——”
“哦,你就是这样!我知道你的神经虽然受了刺激,你的心肠还是那么好,因为你天性宽厚。可这位公爵有碍你的荣誉,我要另找一个恪尽职守的人来取代他。你尽管放心,我的王子,千万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别为这事苦恼。”
“可是陛下,我不能扮演一个催人死亡的人啊,要不是因为我,他不是还可以活下去吗?”
“别再为他费心思了,我的王子,他不配让你这么关心。再亲吻我一次就去玩吧,开心些好吗?我的病使人很痛苦,我累了,要休息休息。你跟赫德福舅舅和你的侍从们去吧,等我身体好了你再来。”
汤姆获得自由的希望已随着国王的最后的谕旨的宣布被驱散,他低着头沮丧地走出了国王的寝宫。
他在两旁站立着的身穿华服、鞠躬弯腰的朝臣们当中走过去,心情越来越沉重。现在他认识到自己确实成了一个俘虏,也许会永远囚在这个金丝笼里,做一个孤独的、举目无亲的王子,除非上帝开恩,让他恢复自由。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好像老是看见诺福克公爵那被砍掉的头和他那张忘不掉的面孔在空中飘动,他那双眼睛带着责备的目光盯着他。
他想起从前的梦想多么愉快,而残酷的现实却令他倍加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