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绶瞧阵势不对,急急地跟了上去,“喂,你不是真要此刻进宫吧?现在都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不为政事,不为军务,你就为了自己的婚事夜间闯宫,这叫皇上可怎么瞧你啊!”闹不好那就是杀头的大罪。
费扬古却似下了决心,戴上顶戴,命人准备快马,“论罪正好,我才能知道钟察海是不是真的对我死了心。”或者,他决了性命,就此死了对她的那颗心。
快马加鞭,一月间,费扬古两度闯宫——
康熙爷明摆着不想在此时此刻见到他,“朕听闻你身体不适,已在府上闭门休养多日,此番深夜见朕,是为哪般家国大事啊?”
费扬古跪在地上,沉声道:“不敢有瞒主子,臣深夜闯宫,还是为了臣的婚事。”
康熙爷好笑地睇了他一眼,“朕未曾想要给你赐婚,你这又是为哪门子闲事啊?”
“此番臣是想请主子为臣指婚。”
他话音刚落,康熙爷便拍案而起,“你前番深夜闯宫要朕不要为你主婚,今番又闯进来要朕为你指婚——费扬古,你当朕是什么人?你手中随便蹂躏的纸人吗?还是你居功自傲,满以为朕会任你妄为。”
“臣不敢,臣只望主子金口玉言能成真。”
康熙爷将他的话前后一咀嚼,顿时明白了过来,“你……见到钟察海了?”
原来……原来康熙爷一直就知道钟察海的动向。
想想看并不难明白,依康熙爷的性情怎么可能放着噶尔丹的女儿远在天山,而搞不清她的切实作为呢!
“还请主子成全。”
“你确定你要朕成全你们?”康熙爷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费扬古,气定神闲间却已面露杀气,“以朕对钟察海的了解,若她真想成为你费扬古的福晋。早已进宫面见朕,求朕兑现当年的诺言。然她每年进京都不曾来见朕,也不曾见你费扬古——你还要朕为你们指婚吗?”
不愧是康熙爷,言语间已便洞察全局。
费扬古冲主子磕了个头,“不敢有瞒主子,此番指婚,或许会换来钟察海的抗旨不遵。若结局如此,我愿与她同生共死。”
好一句同生共死——他是在拿两条性命以及满蒙和睦来要挟他啊!
他要赌?
可以。
“朕成全你,可结果……你不要怨朕。”
费扬古朝主子跪安,不忘道:“钟察海代噶尔丹谢主子对准噶尔部的恩典。”
话已尽,余下的便是费扬古对康熙的私话了——
“……端静回来了。”
天未崩、地未裂、沧海未变桑田,他的女儿终于回来了——康熙背过身,在费扬古看不见的角落留下沉沉一叹。
来日正午。
保绶正卧在费扬古书房的榻上小憩片刻,便听见咚咚咚砸墙的动静。
他一跃从榻上站起身来,对着园子里大呼小叫:“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再闹下去,小心爷要你的小……”
那个“命”字还没从他的嘴里钻出来,海海尔便带着它的利嘴尖爪朝他扑了过来。识时务的保绶立即闭上嘴,换上快要掉下来的笑转身朝房里吼:“费、扬、古——”
被喊到的那位不紧不慢地摸出来,拍了拍海海尔的脑袋,慢悠悠地朝园子里去了。
他来得正是时候,隔壁那位邻居小姐刚刚将墙砸出一人来高的洞,正打那边往这头冲呢!
“费扬古,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神志不清?居然让康熙皇帝为我们俩指婚?你是成心要我被康熙皇帝杀了是吧?只要我拒绝跟你成亲,我便是抗旨不遵,我这条小命就算交出去了。还是……”她冷眼望着他,阴冷的表情是打心底里散发出的防备,“这又是一场你和康熙皇帝联合出演的阴谋,为了让噶尔丹的势力彻底瓦解,为了让草原再难起风浪。你——要我死。”
“不不不不,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怎么会这样想呢?难道他三年苦苦的等待还不足以换取她的信任吗?
“钟察海,康熙爷欠我一个福晋,而这个人选是三年前你离开京城前赴准噶尔的时候便定下的——是你,我董鄂·费扬古的福晋自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人。
“没错,我确有阴谋,也在盘算,我不知道一道圣旨会不会让你放下心中的芥蒂嫁我为妻。可我也盘算好了,若你决意,宁可抗旨也不做我费扬古的女人。我不会强求,我会向康熙爷上禀——是我……是我不愿娶你,是我出尔反尔,是我抗旨不遵,要杀要剐,我这颗脑袋就摆在光明正大殿上。”
她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费扬古知道,在他对她做了那一切之后,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根本就不相信,她真正无法信任的是他费扬古这个人。
一场****,到头来连起码的信任都无法拥有,他们之间还有什么锦绣幸福可言?
三年无望的等待都没有让费扬古彻底失望,这一次,她无言的表情却头一次让他在这条路上却步。
“我知道你没办法全心信任我,让我去爱你。我不怪你,这本就是我欠你的,我活该受这份罪。可你也听听我的心里话,好吗?
“自小我便由姐姐——孝献皇后一手抚养长大,即便她入了宫,也常常召我进宫聆听她的教诲。宫中是怎样的地方?行,不可错一步;话,不可多一句。姐姐在这样的地方可以深得顺治爷和孝庄太皇太后两位主子的喜爱,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尽了所有的力量让自己完美,同时她也如此苛刻地要求我。十三岁,我便承继了爵位。我们姐弟二人成了这大清顶红的贵人,也正因为此,姐姐对我的管教更为严格。
“我们彼此都很清楚,我们姐弟二人一个在宫外,一个在宫内;一个居朝堂之上,一个列后宫贵位;我们之间无论谁犯了事,都会连累彼此坠入无底深渊——我已经习惯了万事以主子为敬,以朝事为先,以江山为重,即使是最私密的感情也不例外。所以,当主子要我去说服端静下嫁漠南的时候,我没有拒绝。是我当真对端静无情吗?
“我还是孩童的时候便认识了端静,情窦初开的年岁,她是我梦中开得最娇艳的花朵。即使是端静,即使到了今时今日,她也无法明白在那深深幽梦般的宫廷里,她于我有多么特别的意义。
“是,我自私。我的训诫令我无法开口拒绝主子的任何要求,即便是要我断了所有的感情,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也无力说出哪怕只是一句反驳。我自私地等待着端静去拒绝,因为那个要斩断我们幸福的人是她的父亲——我满以为她会,可是,她……没有。
“面对我们戛然而止的幸福,她选择了抱怨,我选择了服从,也许我和她的结局从我们以贵人的身份结识这一开始,便以注定。几年后的现在,当我在京城的街道上无意间望见她的身影,当她对着茶指责我并不爱她的时候,当她向我展示她在大漠享受的幸福时,我唯有脉脉。
“她一定想象不到,在送她出嫁的路上,我便开始部署整个消灭噶尔丹的计划,甚至不惜毁灭董鄂家引以为傲的高贵正统形象。钟察海,我不想骗你。在我计划利用你消灭噶尔丹的时候,确实是为了朝局,也确实是为了我的一己之私。”
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有关端静公主,有关那段悲凉的恋情,钟察海的确有着许多的震撼。震撼于他埋藏得太深太深的情感,震撼于他谨慎到甚至卑微的过往,震撼于……他的坦白。
“你……还爱着她?”
他摇头,望着她的眼眸深处郑重地摇头。
“我,爱你——在我发现你喜欢我的时候;在我极力想逃避你炽热眼神的时候;在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你钟察海只是我整个布局里的一颗棋子的时候;在你从昏迷中醒来,用以身相许来报恩的表情看着我的时候;甚至更早一些,在我初次见到被人挟持在刀下的你时……我便……爱上你。
“你是那种让人无法忽略的女子,不拘礼数,随性而为。在你全然坦白的眼神下,我根本无法逃避。我无数次地后悔把你拉到这场战局中,可消灭噶尔丹的计划到最后已经是箭在弦上,由不得我了——在这场棋局我,我也不过是一颗被人差遣的棋子,身不由己。”
“——这点我证明!后来康熙爷命令你前往准噶尔部的旨意,都是我从旁监督逼着他下的。”一只手跟海海尔纠缠,保绶腾出一只手来拉扯钟察海,“看在我坦白从宽的分上,能不能帮我个忙——把这畜生给弄走?”
敢称呼海海尔为畜生?
这回不需要钟察海下令,海海尔直接帮她报了仇。空旷的园子尽头,只听见保绶不时地发出惨叫声。
相比较,他们之间却是静得出奇。
“今天,你真的说了好多哦!”
她忽然一句呢喃,惊醒了费扬古,他似把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天给说尽了。
“也是,若你执意不嫁,我的命就算交到康熙爷手里,以后想跟你说这些,怕也没了机会。”
“你这是在怨我?”
“不。”
他是在怨自己,错失了与她仅有的缘分,“钟察海,我等了你三年,整整三年。你绝对无法想象,苦苦守着一间空屋子,苦苦等待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女人,苦苦期待着一段根本不知道结局的姻缘……是种什么样的刑罚?
“保绶总是劝我,要我别再执着下去,或许你已经跟准噶尔部的什么人成了亲,或许你都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妞,或许你根本就不想再见到我——可我放不下。我宁可享受着苦等你的刑罚,我都无法放下你,这大概就是长生天对我最大的惩罚了。”
他似在自言自语地说着心事,钟察海却在心里暗道:海海尔,给我好好教训那个杀千刀的保绶——敢劝费扬古忘记我,你当真是活腻味了!
“好吧,你说得已经够多了,轮到我说了。”
他好生听着。
钟察海清了清嗓子,坐到那倒了半边的墙根底下,“我曾在大漠拜访过端静,想必她也跟你说了。可她一定没有告诉你,我和她之间打了一个赌……”
“你们……打赌?”是赌他吗?
两个曾为爱上同一个男人的女人打赌,自然是为了那个中间人。
“我跟她赌,你会不会为了放弃你固有的性情,做一次冲动的决定——你曾经默默忍受和端静分离的苦痛,如果今天你依然可以默默忍受我和你分道扬镳的结果,我为什么还要为了你而努力抛开三年前让我必须离开你的心结?”
她所赌的只是他的一次执着。
“结果呢?”他很想知道,“你赌我会为了你放弃所有,甚至违抗康熙爷,她赌我不会,对吗?”
他还真了解他爱过的两个女人啊!
“我此番请旨,求康熙爷完成他的金口玉言,那么这场赌约——你和端静,谁赢谁输?”
钟察海并不答他,却道:“在我父汗病重之际,他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如果我是噶尔丹,我是可以征服整个大漠的温萨佛,我会选择让我心爱的女人恨我一辈子,还是放弃成佛?
“我无法回答他,我不是温萨佛,我也不是噶尔丹,我更不了解我父汗对我阿妈到底藏着多深的感情——不久之后,他带着这个没有答案的疑问离世。其实我知道,当他对这个问题产生疑问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了答案。答案就是,他对他曾经的选择后悔了。
“也许真的是因为我是噶尔丹的女儿,我的骨子里流着噶尔丹的血吧!我和他一样,固执、倔强,固执地坚持理想,倔强地不肯放弃,然我也和噶尔丹一样,我们至死都放不下那个至爱的人。”
所以,在她前往大漠去见端静,在她和她打这个赌的时候——
“我和端静谁赢谁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赢了。”
她深沉地望了他一眼,将一直佩在腰间的弯刀放在他的身畔,那里也放着同样一把圆月弯刀。
今夜,终究是满月之期。
—全书完—
“寻情记”系列还有——
南唐后主李煜和小长老江正的故事,请看——《醉年书》;
康熙朝末年九子夺嫡的故事,请看——《何夫子》;
东汉长公主和硬脖子县令的故事,请看——《公主嫁》;
明成祖朱棣和宁夏庆王爷的故事,请看——《孙将儿》。
后记 史书有云
董鄂·费扬古——
用时髦的话说,此人绝对是型男一位。
董鄂·费扬古比董鄂妃小六岁,历史记载他承袭了姐姐办事认真、为人谦和、追求完美的性格。
因为父亲死得早,年仅十三岁的费扬古就承袭了父亲的三等伯爵位。相比那些每天只知道逛八大胡同、遛鸟的八旗子弟,十三岁的费扬古就懂得约束自己。据历史记载,在姐姐最得宠的时候,他也不敢有任何放纵自己的言行,抓紧时间学习文韬武略,为将来建功立业奠定基础。
在平定三藩之乱时,才二十几岁的董鄂·费扬古被派到安亲王岳乐帐下效力,因战功卓著被授予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这么年轻当这么大的官,康熙可不是糊涂帝王,可见这位年轻的爵爷绝对是有实力的。
在防御噶尔丹的战役中,康熙三次亲征,第一次亲征时,费扬古是做抚远大将军裕亲王(就是书中保绶的爹)的副手。到了康熙第二次亲征,他已经接替裕亲王做了抚远大将军。在后来的战局中,费扬古的确发挥了大将军的作用,狠击了噶尔丹主力,董鄂·费扬古因此被康熙大帝封为一等公爵。
董鄂·费扬古不是凭借外戚的身份,而是凭借自己的功绩而跻身于清朝政坛,他是中国历史上名标青史的极少数外戚人物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这样一位名垂青史的政治军事人物,我找遍了资料,却没有有关他夫人的记录。于是,我想——
该是我杜撰的时间了。
钟察海——
噶尔丹确实有个女儿叫钟察海,在噶尔丹死后,他的部下带着噶尔丹这个女儿和其余残部归降大清。我借用了这个名字写了女主角,历史上噶尔丹的女儿不可能被费扬古利用得那么彻底的。
在这里顺便一提,书中所写,噶尔丹杀了老婆阿努的祖父,侵占和硕特部鄂齐尔图汗部不是杜撰,而是史实。噶尔丹的这位夫人阿努也的确是在康熙第二次亲征中,被清军所杀。
噶尔丹——
如果费扬古是型男,他就是位战神。
根据蒙藏文史资料记载,噶尔丹是被指定的呼图克图的转世灵童。
传闻,温萨呼图克图对噶尔丹的母亲玉姆夫人许诺,他死后将在她的怀里转世,在温萨呼图克图去世后的第二年玉姆夫人就生下噶尔丹。因此,人们认定噶尔丹是温萨呼图克图的转世。噶尔丹在十三岁时被认定为温萨佛,即第四世温萨呼图克图,被迎请到西藏拉萨,在五世****喇嘛门下学佛。
同样是十三岁开始政治生涯,长生天注定了费扬古将成为噶尔丹的杀星。
后来由于准噶尔发生内讧,噶尔丹的哥哥憎格被杀,其母亲请噶尔丹回准噶尔。从此,噶尔丹开始了他一生的征战。
他仅用短短的八年便统一了天山南北,五世****赐予噶尔丹“丹津博硕克图汗”的称号。是他,恢复建立了准噶尔汗国。
噶尔丹的愿望是缔造一个如成吉思汗时期那样不依附于任何政治势力的统一蒙古帝国。可惜,他的对手是千古一帝康熙爷,加之后期准噶尔部内部分裂,最终注定了他的失败。
和硕端静公主——
如果你投胎做康熙的女儿,你会恨自己还不如胎死腹中算了。
书中康熙跟钟察海说的那番话不是我编出来的,而是确切的历史记载。
康熙为了北方的防务,的确把自己的女儿全都嫁到了遥远的蒙古。
书中提及的和硕端静公主是康熙的第五个女儿,可上头有三个夭折了,加之长公主是康熙的养女,所以她排行老三,也是第三个嫁到大漠的。
头一个嫁到蒙古的,书中已经提及,她不是康熙的亲生女,是康熙收养的唯一一位公主——康熙帝之弟恭亲王长女。这位长公主自幼抚养于宫中,康熙二十九年被封为和硕纯禧公主,嫁给蒙古科尔沁部台吉班第。
不要以为康熙是那种舍不得亲生女儿,专门拿宗室女子充数的人。康熙生了二十个女儿,可活到成年的只有八位公主,其余全部夭折,这八个活下来的女儿中有六个嫁给了蒙古各部。按照她们的年纪推算,在康熙三十六年,平定准噶尔以前,康熙所有成年的女儿全部嫁到了蒙古的漠南、漠北。
经过三百多年的发展,今天的蒙古大漠繁荣程度尚且如此。更何况三百多年前的大漠,其荒僻程度恐怕不是长于皇宫内院里的金枝玉叶可以忍受的。据说,嫁到喀喇沁部的那位公主被自己的丈夫一脚踹死了,康熙因此将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捆到了京城刑部大牢——敢杀皇帝的女儿,不愧是蛮子。
据我分析,那些夭折的小公主是因为估摸到自己长大后要嫁到那么偏远荒僻的地方,心一横——咱死了算了!
(完)